導讀:生活的抉擇不可回溯,但生命的當下卻可以共享。
文 | 楊一欣
故事總是在書寫虛構的生活,而美國工廠產出的故事,更是在書寫有關虛構的虛構。如果說,「元宇宙」的提出極大程度上是為了從語言上定義存在的話,那麼美國好萊塢的經典敘事,似乎早就在銀幕上做出了自然而然的努力。從這個角度來說,似乎無論是誰來拯救全人類,都不再存有不可信的語境:當一頭豬站在風口上都能飛起來,當一根棉簽可以判斷甚至改寫一個人的生老病死,那麼在一個總在等待救世主卻不再相信救世主的世代里,誰來拯救,拯救了什麼,早已不再重要。相比較而言,重要的,是拯救這個時態本身。
主題樂園的補集
簡單粗暴地概括《瞬息全宇宙》,那就是一個女人,面對一個圓,拒絕一個圓,然後走了好幾個圓並最終團團圓圓。那擬狀成黑洞的百吉餅,既是雙眼一閉一睜的深色瞳仁,也是一擊致命的帳單劃注,甚至,從《瞬息全宇宙》的女性主義背景去看,它同那千百年來孕育生命的女性入口,似乎也不無幾分調侃般的關聯。
用圓形的意象來相似剪輯般地敘事,很容易讓人想起二十多年科恩兄弟執導的那部《影子大亨》。在科恩兄弟的電影中,圓圈可以是咖啡杯漬,也可以是時鐘錶盤,甚至那天使頭頂的光環,和決定命運的硬幣正反面,都同主角諾維爾一開始在紙上故弄玄虛般畫下的圓圈,有著一以貫之的聯繫。這部電影講述了一個天真漢闖入商業帝國,最終誤打誤撞顛覆了金錢秩序的故事,而從這個角度來看,《瞬息全宇宙》中楊紫瓊所扮演的中年婦女伊芙琳,似乎也成為了錯進錯出般拯救了整片宇宙群的敘事主人公。有趣的是,這兩個人都與典型的英雄形象無關,一個亂拳瞎揮口吃語遲,另一個早就被生活的虱子叮咬得焦頭爛額。
當然,從實而論,這只不過是當代好萊塢敘事語法一貫有之的障眼法。從某種程度來看,這些看似同豐功偉業無緣的人物,實際上都在踏上自己的英雄之旅——如果說,漫威英雄電影是為了傳續美國夢的具象傳奇,那麼這些同時代的其他好萊塢電影,實際上仍在半塗半抹地使用著近乎一致的筆法。在這些作為「主題樂園」補集式的作品裡,我們仍能看到一個五臟俱全結構一致的虛擬世界,而這個世界中的主人公即便總是熨不平生活的褶皺,卻總能在另一番天地中大有作為。最為常見的,要麼是孤身對抗資本與法律的貪婪和缺漏,要麼是與嚇煞眾人的抽象勢力決一死戰,總之,個體的敵人永遠是群體,緊握在手的武器永遠是愛和理想主義,而那些看似輕飄飄的庸常慾望後邊,總是緊跟著一連串同整個秩序休戚相關的矛盾與罅隙。
繫著圍裙的英雄
拋開那眼花繚亂的剪輯,實際上《瞬息全宇宙》要說的故事並不有多麼逸出常規——甚至,大膽地來說,它的文本構建同《寶蓮燈》或《花木蘭》並無太多痛癢各異的差別:它們都敘說了一個家庭譜系中的一員,在出場伊始便攜帶著來自族群內部的負面矛盾,而在接觸到另一世界並成為另一重秩序中的勇士時,他們為之奮鬥的動機極為巧妙地同他的身份認同衝突同生共長。換言之,他們若想要解決那個來自家族內部的先天問題,就必須解決眼前無比龐大卻又頗為抽象的救世挑戰;而他們想要完成這重幾乎不可能完成的英雄試煉,就必須完成自己在家族關係中的準確註腳。
於是在這樣的等價替換中,楊紫瓊所扮演的伊芙琳順理成章地接受了冒險的召喚。她是一家自助洗衣店的店主,丈夫想要同自己離婚而自己又對其不滿,女兒剛交了同性女友而母女始終不對付,日子一地雞毛時她的洗衣店又面臨著稅務局的苛刻審查。她每天要對著無數的帳單絞盡腦汁,同時又要扮演好妻子、母親和女兒的家庭角色。於是在這樣的情境中,當一個虛構世界對她展開邀約時,唯一能讓她勇往直前的理由,便是多重宇宙的坍塌,同她的女兒,甚至是她的丈夫、父親、洗衣店以及自己庸常至今的人生休戚相關。
如果說,在我們所立足的土地上,那影影綽綽的敘事傾向,是要說明人多力量大,集體的光亮總是蓋過個體的弧光的話,那麼在這片造夢造了百餘年的美洲國度中,個體的能動性不僅是行動展開的燃料,且它最終必須得打敗集體的意志。
於是,這個同滾筒洗衣機打了數十年交道的中年婦女,不僅可以在其他的宇宙中閃展騰挪,更能夠用自己不同的人格與能力,去對抗一個聞所未聞的反派勢力。而在對宇宙秩序的拯救中,她不僅發現不同宇宙中的自己,是在過著不一樣的生活,而那些通往神奇地帶的指令,也時常離奇、滑稽甚至是惡俗不堪。從這個角度來說,在一個定位為喜劇的英雄敘事中,創作者總是安排主人公一邊冒天下之不韙,一邊滑天下之稽,那麼這些笑料和段子愈是奇怪,那麼觀眾對角色的信念感反倒會越強。就像一出史詩正劇中,英雄主角從不會死於子彈卡殼,而在這部書寫繫著圍裙的主婦拯救宇宙的故事裡,爛俗和瑣碎的佐料反倒在增強人物的可信度,並以廣撒糖果的裝點方式,來逐步消弭觀眾對純粹的現實主義的心理預期。
換言之,人們不會要求在迪士尼動畫中獲得什麼血淋淋的快感,而對於漫威英雄電影,敘事的肌理再如何橫七豎八,也始終逸不出童話的疆域。《瞬息全宇宙》也是如此——從它錨定虛構世界的坐標開始,這個故事就在好萊塢故事的基礎上,成為了某種翻新的老寓言。這個故事想要強調的,是一個劃定好身份地位的女性如何去穿梭時空拯救家人,而有關這個女性人物本身,它並沒有多少渴求探討的欲求——滿頭白髮身形臃腫的稅務審查員,緊眯著雙眼打量眼前的伊芙琳一家三口,譏諷地稱自己能從眼前的一疊帳單,看透伊芙琳幾十年生命的起伏和波瀾。然而實際上,我們很難確信為何伊芙琳能夠為卑微瑣碎的命運代言,甚至能夠被稱之為「真正善良」?我們也看不出她只能算庸常遠夠不上悲慘的人生,究竟是在怎樣無法解決的問題所輾轉發愁?
更進一步來講,這個旨在講述生活真理的電影,究竟有多大程度在為探求生活本身所努力,實際上極為可疑。倘若將楊紫瓊所扮演的伊芙琳解剖拆分,便發現她所立存的矛盾點,幾乎只在於幾組簡單的人物關係:同丈夫的多年之癢,與女兒的價值代溝,和父親的內心怨懟,跟資本財富的緊追緊趕。而她在多重人生的跳躍中,在迷影不斷的烘托下,究竟為何對生命的疑難雜症,能夠在不斷的肉搏中真正找到切膚的答案,實際上也無從尋起。
說給自己的回答
在某種程度上,《瞬息全宇宙》站在了同樣是好萊塢科幻電影《星際穿越》的反面:同樣都是立足於未來世界的背景構建,故事中都有一個需要去「拯救」女兒的家長形象。但最大的不同在於,《星際穿越》中的大部分戲碼,在本質上仍屬於現實底色的經典敘事之中,只有在最後一場高潮戲中,馬修·麥康納扮演的庫柏才科幻了一次,用玄之又玄的宇宙奧義,去追溯事關愛和時間的真相。
但《瞬息全宇宙》則與此相反——它的敘事運行建立在眼花繚亂的奇幻色彩中,幾乎在全片的大部分內容里,觀眾都需要疲勞地讀解這些宇宙間的反覆閃跳,究竟會造成怎樣的結果。但這部電影所建構起的創意點並沒有形成事關文本的方法論,換言之,它並沒有成為《星際穿越》中那個真正解決的人物問題的獨家武器,而是成為了影像所造就的景觀本身,並僅此而已。所以,當故事煞有介事到末尾,楊紫瓊僅用幾句話便可以處理好她和每個人物的人物關係,且大家總是言之鑿鑿卻又未曾如何時,那麼《瞬息全宇宙》的狂歡屬性,便沒有刺透事關癲狂之下,那些更血濃於水的喜怒哀樂。換言之,它欲要張牙舞爪,就愈顯得精疲力盡。
甚至籠統地來說,楊紫瓊所扮演的洗衣店店主伊芙琳,在人物意志上僅僅只代表了女兒所追尋的虛無主義者的反面——那個揚言擁抱生活,擁抱愛的抽象形象。但事實上,問題在於:愛,不應該是某一部好萊塢電影的回答,因為它是整個好萊塢敘事語法的立場。
當然,在這些煞費苦心又略顯力有不逮的穿越之中,《瞬息全宇宙》仍舊傳遞了它對生活的某種態度:伊芙琳帶著大大小小的遺憾,探察那些代表了她人生不同情境的宇宙,卻總能發現她的人生有著近乎一致的結局。但最為微妙的地方在於,這個宇宙中的伊芙琳如何作為,不僅能夠影響到其他宇宙中的伊芙琳,甚至在價值意圖和所思所想上,也能形成互相滲透的推助。從這個角度來說,《瞬息全宇宙》要說的是:沒有人是一片純粹的孤島。甚至,更進一步去講,是生活的抉擇不可回溯,但生命的當下卻可以共享。
相信自己同這個世界,以及另一個世界中的自己有著從來有之的關聯,無論在哪個時代都是一件亟須信念感的事。當然,在這個人類命運共同於一體的時代,我們或許首先需要追問的是——作為個體的我們,是否仍在不關乎集體書寫的世界裡,有著一片只為自己敘事的宇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