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重大突發事件,記者與「現場」該保持多少距離

2019-10-28     食安強國

原創: 李振陽 傳媒評論 今天




李振陽 英國威斯敏斯特大學新聞學碩士。現任浙江廣電集團浙江之聲融媒體編輯部副主任,負責浙江之聲各融媒平台的運營和管理。作為記者,曾報道過世界網際網路大會、「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聯合國世界地理信息大會、世界盃、全國運動會等重大會議和賽事,是四川雅安蘆山地震、「東方之星」客輪翻沉事件等重大突發前方特派記者。作品多次獲浙江省新聞獎一等獎。


新聞,是人們想知應知而未知之事。因此廣義地來講,新聞所發生的當時當刻,就是現場。它可以是一間會議室,可以是馬路邊,可以是田間地頭。對於參與到重大突發事件報道中的記者,「現場」的維度仿佛更立體了。它不僅意味著在物理上你必須到事件發生的最核心,更意味著汗水、淚水和血水的交織,甚至還有理智與情感的衝擊。即便是事件過去多年,「現場」的影響依然綿長,夜夜入夢而來。

入行以來,我到達過的重大突發事件現場包括:地震、颱風、洪水、火災、山體滑坡、雨雪冰凍、遊船傾覆、兒童失蹤……作為一名記者,職業素養要求我無限逼近新聞現場的最核心;可作為一個「人」,有時候那條人與人之間情感的「線」無法跨越,也不能跨越。一次次的災難事件讓我更強大,讓我不懼應付極端的情況;災難中一個個鮮活的人讓我更柔軟,他們是災區黑白底色上一抹代表希望的「紅」。

1

沒有「料」,

是因為離現場還不夠近

突發事件,真實的現場就在發生那一刻,再無可能重來。重大突發事件報道,是「遺憾的藝術」。記者所能做的,是盡一切可能接近真相,以圖、文、視頻等手段還原出真實的現場,並找出事件發生的內在邏輯。「在現場」,這一原則被跑突發的記者奉為圭臬,不但是傳播報道的客觀需求,更是人感知事物的自然規律。在信息傳播路徑上,更長的傳播線條,意味著更多的「白噪音」,真實現場被扭曲的可能性也就更大。

2013年10月,受颱風「菲特」影響,寧波餘姚發生嚴重水災,城區受淹,主城區城市交通癱瘓,通訊受限。一時間,大水圍城的餘姚成了全省乃至全國人民的牽掛,把消息「搶」出來是記者的職責所在。


在被大水圍城的餘姚,衝鋒舟成了最重要的交通工具

來到餘姚,當時城區大水最深處已經沒過一個成年人的脖子,普通車輛根本無法進入,紛紛熄火,歪七扭八地停在路面上,不見車主蹤影,道路上就像個汽車的「墳場」。城區交通被切斷,部隊運輸所用的高底盤卡車就成了唯一能進入災區的機動力量。面對這樣的極端狀況,人是很渺小的,作為身在現場的記者就必須「上下求索」。我各方聯繫,才得以跟隨武警部隊的車輛涉入深水區。一路上,我不斷以廣播連線的報道方式實時傳出災區的訊息。在通訊受限的情況下,傳統廣播節目快速、靈活的優勢發揮了出來。

大水圍城,出行受阻。在機動車輛無法通行的情況下,市民們開展自救,有條件的用上了自備的充氣皮艇,沒條件的把家裡的門板卸下當小筏子,愣是把受淹的道路變成了可供通行的「河道」,源源不斷地把老人、婦女、孩子轉移出來。在災區,百姓們缺少賴以生存的物資,而救援力量又不能迅速地覆蓋到每一處。這時候,互幫互助的精神就體現出來。餘姚市中心的學弄社區是積水最深的幾個地區之一,我1米8的個頭,但一腳下去,水依然淹到了大腿根部。不少一樓的平房完全無法居住。社區居民史大伯告訴我,他家在二樓沒被水淹,糧食還有些儲備,就勻了一些給樓下的鄰居。他的一句「大災面前,大家都是餘姚人,分什麼你我他」讓我感動至今。2013年10月10日的《浙江新聞聯播》中,我以廣播口述錄音特寫的形式,用大段同期聲和環境聲「紀錄片式」地反映了災區群眾的生活狀態。真實,自有千鈞之力。

沒有人能脫離環境而存在。報道重大突發事件時,記者的身份既是「記錄者」,也是事件的推動者。由於通訊條件差,加上斷電,餘姚城區百姓最著急的是不能了解最新的消息,這直接影響到他們抗水救災的信心。在做廣播連線報道時,我反映了這一問題,而浙江之聲同一時段開闢的直播節目,剛好將當地通訊方面的負責人請到了前方直播室,老百姓的困難和解決問題的力量恰好得以銜接。

在災區,通訊條件十分惡劣,往往信號良好時只有幾分鐘的窗口。保證報道的同時,我精簡了其他無關的通話和簡訊息,努力為災區群眾留出寶貴的信息通道。渴了餓了,缺少補給,就把身邊的水和乾糧一份掰成兩份來用;累了,就趴在隨行車輛上休息。

2

沒有「度」,

離現場再近也會人性黯淡

在第一現場,記者很容易被種種極端情況所裹挾,有時候甚至會遇到人性和職業責任心的雙重煎熬,這時候就必須給自己劃出明確的底線。

2015年6月1日晚,載有456人的客輪「東方之星」,在長江湖北監利水域翻沉,舉國震動,8名浙江遊客涉事其中。得到有關部門允許後,我與同事星夜兼程趕往事發地。此時,已有數千名家屬趕到湖北監利,當地承載量已趨近飽和。為了把寶貴的住宿資源讓給遊客家屬和救援人員,我們在當地一招待所值班室席地而臥。


這是一次註定駛向悲傷的採訪之旅。「怎麼報」「報多少」,處處都是對記者分寸感的考驗。大約是從汶川地震開始,災難中人的心理狀況逐漸被重視。「心理干預」從時髦的詞,成了災難事件中的標配。浙江派去的工作組裡,有兩位心理醫生,都來自省立同德醫院。據說,災後心理干預過程中,「醫生」的身份也是極為敏感的。彼時浙江遊客遺體尚未被確認,任何和醫院有關的東西,就連一身白大褂,大概也會被視作是死亡的象徵。一開始,當地的醫務人員接近家屬時,並未考慮到這一點,受到了來自家屬的強烈反彈。一位醫生告訴我,出於工作需要隱瞞身份,應當是常識,不知為什麼當地同行沒有顧及到。小城監利,又何曾遇過這樣的大事件?

在6月6日播出的稿件中,心理醫生說:「他們(家屬)現在認為一定能找得到(親人)。要給他們情感上支持。好好地生活,對去世的人來說也是最大的安慰。」如心理醫生這般的同理心,恰恰也是記者所需要的。

跟我聊得最多的,是一位留著板寸頭的醫生,他總是穿著一件格子的短袖襯衫,下身一條卡其色西裝褲,乍看之下,他和他的同事就像電視里的「老娘舅」一樣平易近人。「板寸頭」醫生說,他們跟家屬們聊家常,讓悲慟在可控的範圍內釋放,消弭於無形。「板寸頭」醫生後來反覆跟我說,很多人想不到,那些參加救援的官兵,其實同樣需要心理干預。他們大多是20歲左右的年輕人,和平年代沒見過太多大死大傷。他們去執行的,是幾乎註定會悲傷的任務。沒找著,心裡會有那種沮喪,甚至自責;找著了,遺體最糟糕的狀況毫無保留地展現在他們面前,對於生命的同情讓他們更加悲傷。唯有讓涉事遊客生還,方能讓他們解脫。而整個過程中,逃出生天的人,屈指可數。


「東方之星」扶正出水(張朋攝影)

這個工作組最多時有30多個人,裡面除了醫生,還有政府官員和當地社區街道的基層工作人員。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承擔著安撫家屬的工作,不少人和我們聊天的時候精神看起來都不大好。災難將一切都撕碎,裹挾、碾壓著所有參與其中的人。

很快,「頭七」到了。前一晚,工作組找了塊城區外的空地,支起鋼架,蒙上彩條布,掛了寫滿祭奠之詞的條幅和幕布,勉強算是給家屬們布置了個寄託哀思的去處。同事在朋友圈看到我的照片,第一句話是,好小的棚子。是啊,小到、簡陋到都不能稱之為「靈堂」,七八個人在裡面就轉不過身來。

前一天還晴空萬里的監利,「頭七」(6月7日)這一天大雨傾盆。在當天的《浙江新聞聯播》播出的稿子裡,我儘量用克制的詞彙描述這一天的天氣:「灰黑的雲層壓得很低,一大早就下起了大雨。9點,家屬一行,來到悼念場所,他們身穿深色衣服,數十米開外就下了車,任憑雨水打在身上。臨時搭起的大棚里,素白色一片。家屬們焚起清香,開始祭奠。」

和我們記錄下的聲音相比,沒有記錄的可能更讓人動容。家屬的慟哭,撕心裂肺。然而我們沒有報道,以避免二次傷害,這裡也許缺了一個核心當事人的聲音,但留下了人性和人心。

事後翻看現場照片的時候,有一張給我觸動最深。祭奠,是分「戶」進行的,沒有輪到的家屬,在一旁等待。一名杭州遊客的家屬,看起來是個20多歲的姑娘,她一身黑衣,戴著口罩,手上緊緊捧著親人的照片。在距離棚子幾十米開外的地方,她就這麼靜靜地站著,畢恭畢敬,不哭不喊,好像眼前的哭喊都與她無關,她的世界裡,只有自己和在船上的親人。我突然感受到了另一個詞的含義——咫尺天涯。距離出事地點不過幾十公里,親人卻已不在;胸口捧著的照片上,也許還有笑容,但那笑容已是冰冷。兩個世界的距離,是那麼近,又是那麼遠。


重大突發事件的報道,又何嘗不是「咫尺天涯」?把握不好分寸感,越過了那條人性的紅線,即使距離現場再近的報道,人心之間也是遠隔重洋。

3

沒有「情」,

現場就沒有愛和希望

身在重大突發事件現場,人容易變得渺小。在外界看來,受災的群眾容易被簡化成通報中一個個數字。克制、絲毫不差,但也顯得有些冷冰冰。如何讓渺小的「人」重新「立」起來,是記者的職責所在。人不是「0」和「1」,而是有真情實感,會呼吸,會痛,會破涕為笑,雖艱難但也會重拾生活的信心。突發事件中的「情」,是真相的一種人性化表達。

2013年4月20日8時2分,四川省雅安市蘆山縣發生7.0級地震,我與同事第一時間出發趕往災區。一路上餘震不斷,盤山路一側是不斷落下的石塊,一側就是江水,不少路段圍欄已被落下的山石砸爛,路旁被砸壞拋錨的車一輛接著一輛。在位於震中的蘆山縣和受災最嚴重的寶興縣,倖存的人們在開闊地搭起帳篷,身下墊上幾塊磚抵擋四川春天裡的潮氣。

在一切秩序都被災難打亂,一切力量都被動員到拯救傷病員中去的時候,我們在蘆山中學發現了一個和災區有些格格不入的現場。我們的大本營在學校附近,隔著大門聽到學校安置區帳篷里傳來孩子們的讀書聲。小心掀開帳篷布一看,上課的竟還是兩位外國友人,他們正在教孩子們英語單詞。而孩子們聽得格外投入,不少人還拿起鉛筆做起筆記。奔波了一天,我們早已人困馬乏,這樣的現場卻讓我們精神為之一振。4月22日浙江之聲播出的稿件《帳篷里的讀書聲》,講述了一個關於愛和希望的故事,


我清楚地記得當年在蘆山中學讀高一的一個孩子名叫李莎,在帳篷里和她聊起來,那雙眸子裡閃現的是那種在災區很少見到的興奮的光芒。

給孩子們上課的是當年22歲的加拿大人布萊頓和21歲的美國人麥可,他們都是西南財經大學的留學生。布萊頓告訴我,地震發生當天,他們就從成都出發,兩人騎著一輛摩托車,4個小時後就來到了蘆山縣。到達蘆山中學後,他們發現安置點有許多周邊鄉鎮的孩子因為受災回不了家。他們意識到,對孩子們來說,心靈的陪伴和一瓶水、一碗面同樣重要。

布萊頓用帶著口音的中文對我說:「他們住在帳篷裡面,非常難受,有的父母也不在,最主要的就是跟他們在一起,跟他們一起玩。如果沒有這樣的課程安排,他們今天要幹什麼?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做。要是在我自己的國家,發生這樣的大地震,我會希望更多的人過來幫忙。其實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當你可以選擇在家自保,卻仍然冒著危險進入災區,為素不相識的人去付出,這就是人性的閃光點。這顆希望的種子播撒在孩子們心裡,長出的想必是參天大樹。

在重大突發事件現場,記者在心理上應當是全情投入,在職業態度上則要和「現場」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關係。冷靜記錄的同時,讓人性在筆尖流淌。最終,你所經歷的「現場」會成為肥沃的土壤,滋養自己的生命。你走近現場,現場也在走近你。至今我仍不時想起在災區遇見的種種極端環境,為了「死裡逃生」而感到後怕。採訪途中碰到的生離死別讓我更加珍惜眼前安穩的環境,珍惜胸口那溫熱的跳動。那些在災區遇到過的人們,你們現在過得好嗎?


面對重大突發事件,記者與「現場」該保持多少距離


來源:傳媒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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