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星新聞記者丨王語琤 主編丨藍婧
編輯丨何先鋒 責編丨魏孔明
13年前,37歲的康橋從他人遺忘在ATM機里的銀行卡中取走52000元,被法院以「信用卡詐騙罪」判處有期徒刑5年。
從撿到銀行卡,到接到警方電話,短短3天時間,康橋的選擇,讓他的人生軌跡徹底改變。
在獄中,康橋一直致力於研究一個名為「支付終端、伺服器及支付系統」的專利。多年來,他發傳單、給相關部門寫信、找媒體爆料,想推廣這個專利。他想要說明:自己並不是想占有別人的錢,而是為了研究出一個偉大的發明。
但在他的家人和朋友看來,康橋仍「困」在案發的那3天裡,懷揣著對「專利」的執念,從來沒有出獄過……
康橋在江邊
01「我想幫助別人,造福社會」
10月5日,重慶北碚蔡家鎮,50歲的康橋坐在沙發上,腰杆挺得筆直,眼睛瞪得滾圓,雙手交叉支在茶几上,像是在開一場發布會。「我姓康,叫康橋。是計算機網絡IT人士。」
他身穿棕色西裝款皮質外套,淡藍襯衫,戴一副細邊框眼鏡。除了腳上的黑布鞋,那是他在服刑期間養成的習慣。頭髮是在小區理髮店花10元理的,黑髮間,根根白髮清晰可見。
康橋從臥室拿出兩個厚厚的文件夾,擺在客廳茶几上。裡面的文件陳舊泛黃,有的已經破損。
一張《實用新型專利證書》顯示,專利名叫「支付終端、伺服器及支付系統」,該系統是一種可在銀行ATM機、手機、POS機等支付終端添加的安全性系統,每次進行支付、轉帳、取款、更改密碼等核心操作時,都需要輸入密碼,或人臉驗證、輸入指紋。
「比如,你在AMT機上取款,離開時忘了取卡,後面的人能直接取走你卡里的錢。通過我發明的方案,可以杜絕這種情況,生物信息也便於警方追蹤。」康橋說。
從當天下午2點到晚上11點,康橋花了將近8個小時,向記者講述這個專利的意義和由來。「我的這項專利發明技術一旦推廣實施普及使用,可以真正預防、阻止、杜絕電信網絡詐騙、貪污腐敗等違法犯罪發生……我想幫助別人,我想造福社會。」
康橋的實用新型專利證書
康橋的專利與一樁案件有關。
2011年3月8日中午,正在創業的康橋來到渝北區汽博中心廣場旁的工商銀行,準備取錢請客戶吃飯。他先從ATM機取出2000元現金,之後又向自己的一張工商銀行卡轉帳50000元。
實際上,這52000元都屬於前一個使用這台ATM機的龔女士。龔女士的銀行卡還遺留在機器內,而康橋自己的卡只是卡在了插口上,沒有被讀取。
康橋說,起初ATM機顯示的是「歡迎光臨」屏保。他第一次取款後查詢餘額,發現有78000多元,雖然有點詫異,但猜測是有公司打來了工程款,「或許是轉多了轉錯了?也可能是出現了故障。」
康橋點擊退卡,機器吐出2張卡,其中一張卡上寫著龔女士的名字。康橋回憶,快到午休時間,銀行只有一個櫃檯開放,排著長隊,於是他把龔女士的卡放在銀行門口一張沒人的桌子上,便離開了。
當天下午,康橋在三峽廣場一家工商銀行,分兩次從自己收了50000元的卡里取出5000元;第二天中午,在碚峽路ATM機分8次取了20000元,又在櫃檯取了20000元。至此,康橋從龔女士的卡轉到自己工行卡里的50000元,已取出了45000元現金。
02轉錢三天後,他接到警方電話
「我的工作是為電腦、資料庫等檢查是否『生病出錯』,」康橋對記者表示,「這幾次取款,是出於好奇和測試驗證自己猜想的目的,是想模擬事發時的情況。分多次取,是為了測試在只輸入一次密碼的情況下,可以連續取多少錢。」
康橋稱,他原本想請銀行工作人員根據轉帳記錄找到失主龔女士,但銀行工作人員讓他去撿到卡的那家工行詢問,於是他準備湊齊52000元,回到第一家工行把錢還給失主。
但康橋最終沒有再去撿到銀行卡的那家工行,他稱在去的路上接到客戶電話,需要處理急事,怕這麼多現金帶在身上不安全,他下車把錢存進了附近的建設銀行。
2011年3月13日訊問筆錄中記載的內容則顯示,當時康橋稱意識到ATM機中有他人遺忘的銀行卡貪念頓起,抱著嘗試的心理取了2000元現金。失主沒有回來,他起了更大的貪念,將卡中的50000元轉進自己的銀行卡。而動機是,他正計劃註冊一個微型企業,需要十萬元,正好這些錢可以解燃眉之急。多次分批轉移這筆錢,是為了「將錢藏得深一點」,最後轉入了他的西南證券股票帳戶。
康橋在ATM機前演示事發時的情形
康橋回憶,2011年3月11日晚上,他正在沙坪壩一家KTV陪客戶,接到警方的電話後,告訴了警察自己的位置。
到了派出所,康橋連忙從錢包里掏出銀行卡,說錢都在這上面,一分沒花,求警察幫忙把錢退給失主。他試圖解釋,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做「軟體測試」,警方沒有相信他說的話。
當年7月,在康橋的委託下,家人和代理律師把52000元歸還給了龔女士。龔女士也寫下《諒解書》,請求司法機關對康橋從輕處罰。2011年8月11日,渝北區人民法院判決康橋犯信用卡詐騙罪,判處有期徒刑5年,並處罰金人民幣50000元。終審裁定維持原判。
03執著於發明方案,獄友稱他「瘋了」
在獄中,康橋的精神徹底崩潰了。只要拿到紙和筆,他就會開始寫「發明方案」,勞動中常常會突然冒出幾句「取款、轉帳、加密……」
康橋和獄友王先生(化姓)聊得來,他把王先生當「大哥」。王先生告訴記者,在獄友看來,康橋拚命寫「方案」,就是想翻案。大家都覺得他「瘋了」,但他很執著,無論怎樣都要寫。
王先生心裡不認同康橋的做法。但他出獄後,幫康橋買了厚厚一摞信紙,還給他買了一本大部頭《中華人民共和國常用法律法規全書》。
康橋給記者看他在獄中寫下的方案,7頁泛黃的信箋紙,凌亂的字跡。裡面提到自己時,康橋不用「我」字,總寫成「罪犯康橋」。只有用姓名為方案冠名時,才會摘掉「罪犯」這個詞。
康橋在獄中寫的專利方案手稿
公開可查的信息顯示,2014年7月14日,獄中的康橋提交了發明專利申請(後被駁回)。2016年7月25日,出獄後的康橋又申請了實用專利,於2017年4月26日獲得實用專利授權。
而就在2015年3月16日,在康橋的發明專利申請公布前3個月,馬雲在德國漢諾瓦IT博覽會上演示支付寶「掃臉」支付功能,引起業內外廣泛關注。在更早的2013年7月,芬蘭創業公司Uniqul公司已宣布研發出一套刷臉支付系統,稱意在提升支付的便捷性。
康橋的專利至今無人問津。但他認為,支付寶、手機銀行、ATM機等都在使用他的專利。康橋的微信頭像是他的專利證書,暱稱是「k橋刷臉指紋支付發明者」。
今年10月2日是康橋的50歲生日,他已很久沒慶祝過生日。10月7日,為了配合記者採訪,康橋以「過生日」為由頭,邀請王先生和幾個朋友來北碚的家中吃午飯。
康橋侃侃而談說起當年他在監獄裡搞發明的經歷,王先生低著頭聽。康橋停下時,王先生抬頭看著康橋,目光懇切:「你為這個專利受的苦還不夠多嗎?」
康橋不在時,王先生向記者搖搖頭,「這麼多年一點好轉都沒有。一輩子的陰影,怎麼走得出來?」一位朋友對記者說,「我們都認為康橋人很好,對我們都不錯。他就是太執著於他的專利了。」
康橋如今在長壽一家公司做某軟體的使用和維護,這份工作是他2018年6月得到的,公司離家約1小時車程。他總記不住辦公室同事的名字,也從沒有向同事說過關於他家庭和入獄的任何事情。
10月7日晚上,在工作的地方,康橋也邀請了幾位同事吃飯。同事問起,「康橋,你家小孩多大了?」康橋回答,「十來歲了吧。」同事笑他,「自己孩子多大了都記不清楚。」康橋試探地問,「你有沒有看到我的頭像,那個專利?」同事回答,「沒有,從來不看。」
04從「創業老闆」到「刑滿釋放」
康橋的母親彭女士告訴記者,康橋小時候性格文靜,喜歡讀書,成績不錯。讀高中時,生了場重病,之後沒再上學。幾年後,身體恢復後就去外省打工。
康橋自述,1997年,他通過成人自考,拿到了商業企業管理專業畢業證書,大專學歷。1999年,康橋到某軟體公司做銷售,自學了計算機知識,他還向記者提供了一張《某某軟體ERP諮詢實施顧問證書》的複印件。
2008年,康橋發現北碚同興工業園區工廠聚集,機會多,便帶父母搬到這裡。他開車帶著記者在園區參觀,幾乎每路過一家工廠,他都會用手一指:「這是我以前的客戶。」
2011年,康橋叫上幾個相熟的朋友,成立了一家公司,團隊十來人。他當年的女友也在團隊里,已準備談婚論嫁。康橋被捕後過了很久,女友才得知他的下落。2011年6月,在一封寄給康橋的家信里,女友寫道,「事情剛剛起步,正處在節骨眼上,怎麼就突然聯繫不上,音信全無了?」
服刑期間,女友離開了康橋,團隊夥伴各奔東西。2015年6月10日,減刑出獄後,康橋設計了一款削皮器外觀,申請了專利,想量產,作為重啟公司的資金。但他很快發現,相似外觀的削皮器已有人在售賣。
康橋書桌上的案件材料
康橋覺得自己記性變差了。重慶交通路況複雜,有導航也總迷路。有一次,他碰到一個老同學,對方先和他打招呼,康橋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對方是誰。康橋說了自己的案子,也談了他的發明。臨別時,兩人互相加微信。後來康橋發現,對方沒有通過他的好友申請。
2023年9月23日晚上,康橋在重慶國際博覽中心附近的路燈杆、垃圾桶上張貼他列印的「人民建議信」:「我的這項發明技術一旦推廣實施普及使用,可以真正預防、阻止、杜絕電信網絡詐騙……」
他的舉動引起了警方的注意,為此接受了精神狀態司法鑑定。鑑定意見的結論為,康橋罹患抑鬱症,但意識清晰,具有完全行政責任能力。
到長壽工作之前,康橋精神狀態很差。康橋說,是母親和對專利的執念支撐著他活了下來。那段日子,康橋覺得父親總陰沉著臉,認為自己在父親眼中是個「敗家子」。2018年,父親離世,康橋認為他是「含恨而終」。但彭女士告訴記者,「如果父親真的怨他,出獄時怎麼可能讓他進家門?」
康橋出獄那天,沒人接他。他揣著零錢,倒了好幾趟公交車,上午8點出發,下午5點多才到家。母親在門口放了一個火盆,康橋跨過去。他把這個動作理解為「涅槃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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