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才是我們的90年代
關於90年代的故事，我覺得《大江大河》系列比《繁花》好。
簡單說，《大江大河》講得好歹是人的故事，不是神仙菩薩妖魔鬼怪的故事。
首先它沒有神話那些改革開放初期的企業家，這些人不是什麼天才、神仙，他們都是人，只是在一個迅速變革的歷史時期，看到了某些「機會」（空隙）然後努力去追求財富的人……這是人性。因為當時社會的價值觀就是這樣，「發展是硬道理」，「一切向錢看」，掙錢無罪，發財有理，自然就會有很多人去闖、去干、去冒險，這是時代的原因。
我為什麼覺得雷東寶真實，因為我童年的時候，就是親眼看著這些野蠻生長的鄉鎮企業家成長起來的。
企業家的故事，不是什麼芝麻開門的神話。
當年的那些企業家不可能有什麼超出常人的學識、技術、水平、眼光，他們最初的原始積累，其實是「權力」。那一代企業家確實吃苦耐勞、膽識過人、敢闖敢幹，但他們的第一桶金，往往都和資源、權力、信息差有關，酒要喝、禮要送、人要拉攏、什麼手段都要上。
雷東寶最初的身份是什麼？是村書記，是一個家族的話事人，所以他可以搞出小雷家這個集體企業，他往前走的每一步，都和權力有關，這也導致了他在第二部結尾因為行賄進去了。
雷東寶登峰電纜廠的設備和技術從哪裡來？低價收購市裡國營電纜廠的設備、挖了技術工人。我再說得透一點，當年東南地區很多民營工業產品的崛起，其實和北方的國企倒閉、技術工人下崗有關……很多小廠子，是直接從那些國企工廠買來設備、挖來技術骨幹搞起來的。不信可以去查一查，你從小用的本地電飯鍋、電風扇品牌，來自哪裡？
還記得賣饅頭的楊巡創業的第一站是哪裡嗎？不是南方，而是東北，因為當時的東北更「發達」，工業產品更豐富，倒買倒賣更容易。
你可以清楚看到這些人的局限性，雷東寶的粗暴、霸道、江湖義氣、不計後果；楊巡的膨脹、賭徒心態、以及「借到錢就是大爺」的心態……這都為那一代企業家的結局埋下了伏筆。
宋運輝和他們不同，他是個國企領導、知識分子廠子，他身上的優點和缺點更為明顯，《大江大河2》中就花了大量的筆墨描繪他和路司長關於「引進外資」的討論。
宋運輝急切地想要改變國內落後的加工技術，不顧一切要引進西方的資產、設備和技術，然而路司長面對宋運輝的理想主義，一針見血地指出：西方資本主義企業對於我們有著數百年的資本、技術、智慧財產權、貿易規則積累優勢……如果我們只是亦步亦趨，買設備、買技術、搞合資……我們如何能在它的體系下和它競爭？我們只會被掠奪勞動力、產能和資源，吃干抹盡。如果邯鄲學步、引進外資就能強大起來，為什麼民國沒有發展起工業？為什麼第三世界沒有一個國家擁有強大的工業？
事實上，真實歷史的進程正如路司長所言，大量的企業在引進外資的過程中徹底失去了自己，曾經的很多「民族品牌」……都不在了；而某幾家涉及國家能源、化工、重工業、航空航天、交通運輸的國企，堅持了獨立自主，堅持了做大做強，成為了真正擁有世界競爭力的巨無霸國企。
電視劇《大江大河》起碼講清楚了當初的企業家除了膽量魄力之外，也有貪婪、狡詐、狂躁、幼稚、膨脹、迷茫、攀附權力、腐敗權力，甚至也有恐懼和反思。
大江大河對於企業家的描述是克制、理性、一分為二的，承認他們的勇氣、堅韌和貢獻，不諱言他們的貪婪、短視，以及他們生意中的灰色地帶。
這些企業家，有血有肉，不是高高在上、多智近妖、未卜先知、無所不能……
舉個例子，我們江蘇有個縣，擁有全世界90%的水晶和水晶工業品製造業的產能，而他們的原料，99%來自於南美洲，在90年代，那些相信富貴險中求的人們，褲腰帶里塞著錢，遠渡重洋去巴西，自己去尋訪水晶礦，從黑幫手裡找到礦石資源……那是冒著生命危險去求富。等他們活著歸來後，又開始從手工作坊開始，打造各種水晶工業品和工藝品，讓產品出口賣向全世界。
他們是建工廠、拉生產線、自己胼手胝足創業的「產業資本家」，生產的是產品，增加的是就業，他們追逐財富，但他們也是流著汗水帶著兩腳泥去追求財富。
今天的世界第一大工業國，就是這些所有的實業家和工人們一起干出來的，而不是什麼「老法師」躲在陰森森的酒店包房裡靠著內幕消息投機翻雲覆雨變戲法變出來的。
「實業家」，其實是最厭惡金融投機的。
那一代企業家也都有自己的底線，宋運輝的底線是他強烈的知識分子自尊，他做不了任何違背他本性的事情，他甚至還有著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結，以至於和美方談判的時候，喊出了「收起你那帝國主義的傲慢」；楊巡也是有底線的，他的底線是他的家人、兄弟情義、信譽，和「知恩圖報」的樸素情懷；雷東寶也是有底線的，他一直捍衛著「小雷家」這個集體經濟，和各種勢力對抗，甚至和自己一起創業的兄弟戰友們對抗……《大江大河3》中，已經借鎮長的口，批判了某些人「借著股份制的名義把鄉鎮集體經濟私有化」。
大江大河的格局是高的，高就高在沒有隻講「經濟挂帥」，而忘了社會主義道路；沒有隻講個人的致富之路，而忘了大時代的洪流；沒有隻講村書記、小老闆、大廠長是時代英雄，而忘了那個時代的行賄成風、破壞法制、黑惡橫行、坑蒙拐騙、以權謀私、目光短淺、物價飛漲、發展停滯，三角債積重難返……
劇中的人物，不是什麼開掛爽文的主角，不是無所不能的超級英雄，他們會挫折，會失敗，會一敗塗地，甚至違法犯罪身陷囹圄，但他們也會成長，他們的形象是豐滿的。
就像那些我們成長過程中見過的「企業家」、「改革先鋒」，他們有些人，不但是愛國的，甚至還是有信仰的……
比如劇中的雷東寶和宮新鳴，每次遇到不公的時候，都會瞪著眼睛喊一句：「我就不信了，XX還不是共產黨的天下了」？
《大江大河》原著不怎麼樣，但是編劇點石成金了。整部劇，不說講黨性吧，起碼有人性。
劇里的人都是落在實地上的，不是飄在天上。
我身邊就有這樣的企業家，他們看起來很土氣，沒有胡歌那麼風度翩翩，反而是一副廚子的長相，你也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但他們往往都是某個領域的「隱形冠軍」，我認識的一位，他一生最開心的不是他掙了多少錢，而是他拿著自己的產品去歐盟參加展銷會……中國一個小鎮子的的工藝，讓那些「西方百年貴族企業」們目瞪口呆，驚呼「我們30年也造不出這種東西」。
他也是這麼一步一步篳路藍縷走到今天的。
他最希望的就是國家變得更加強大，各項技術都是世界第一，航母軍艦戰機天下無敵，那麼下次他去美國的時候，就可以大喊：「開門，自由貿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