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世界上最窮的國家做口罩|正午

2020-06-29   正午故事

原標題:我在世界上最窮的國家做口罩|正午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因為參與 「生產口罩,抑制肺炎」項目反而感染了新冠肺炎。

文 | 孫寧憶

1

當我下決心來到中非——據說是世界上最窮的國家工作時,心裡有點忐忑,幻想著這是一片與世隔絕的土地。不過,當飛機快要降落到首都班吉時,我俯瞰下面的景致,竟有了一絲似曾相識的親切。那是一片深黃色與墨綠色交織的土地:土黃色的烏班吉河如長蛇一般環繞著班吉,河的兩岸布滿高大的綠植。土地是深黃,揚起的塵土染著紅。為何似曾相識,因為我們也並不是一直住在鋼筋混凝土的都市裡。

提到中非共和國,鮮有人能指出她在地圖上的確切位置。而她的英文名稱已大致標明其方位:Central African Republic。這個國家位於非洲中部,與剛果金、喀麥隆和蘇丹等國為鄰。據2019年聯合國發展署發布的人類發展指數,在全世界189個國家中,中非共和國排在第188位,其國民健康、教育及收入水平之低可想而知。

在1960年擺脫法國的殖民統治獲得獨立後,中非共和國不停遭受國內政變和內戰帶來的動盪。最近一次內戰發生在2012至2014年間。如今,雖然大面積的戰亂已結束,但是中央政府控制的土地僅集中在首都班吉地區,不到全國面積的30%,其餘領土由二十幾個零散的武裝力量控制。2019年2月,在俄羅斯政府的調停下,中央政府和14個主要的武裝力量簽訂了和平協定。然而,從和平協定簽訂至今,武裝力量一再違反協定內容,他們占據新發現的礦區,向老百姓收稅,甚至殺害平民。

首都班吉在政府的統治下雖然相對安全,但是物價之高卻讓本地人無法承受。我租住的一間有廁所的臥室,租金達到每月人民幣6000元,而當地打掃衛生的人員的月均工資是600元。一般老百姓也不可能逛得起黎巴嫩人開的超市,這些針對外國顧客的超市,看起來也不過是國內普通超市的水平。

物價的上漲或許要歸功於過來幫忙的國際友人。像聯合國人道主義事務協調廳、聯合國兒童基金委、醫生無國界及世界銀行這樣的國際組織和非政府組織,在班吉竟然有幾十個,他們的到來一定程度上造成了當地物價的不停上漲。

2020年2月1日,我在國內過完春節,準備坐飛機回班吉。在北京首都國際機場裡,戴著口罩的老爸老媽對我調侃道:「你現在走真好啊!正好逃過肺炎!」

我也僥倖地以為,離開國內就遠離了這次疫情。只是我們忘記了,「地球村」說的是現狀,而不是未來。它不止意味著中國人的餃子可以坐船跑到法國人的餐桌上,也意味著傳染病可以跟著旅客到達世界上經濟最落後的地區。

3月上旬,中非共和國第一例新冠肺炎確診,是一名從義大利飛來的神父。截至2020年6月24日,中非共和國確診COVID-19病例共3099例,其中572人治癒,38人死亡。

烏雲籠罩的烏班吉河岸

2

我的好朋友Jason是混血兒,父親是中非本地人,母親是中國人。他在班吉長大後,去武漢上了大學。得知他在做一個生產口罩抗擊肺炎的項目,我不由得興趣大增,把風險拋諸腦後,全程參與觀察這一項目的進展。

他告訴我說,疫情在中非爆發後,中非政府向世界銀行申請了一個項目——本地人自製口罩,再向全國發放。考慮到中非共和國全國人口大約500萬,世界銀行決定出資支持本地人生產1000萬隻口罩,每人兩隻。世界銀行簽下當地一個名為Londo Project (簡稱LP)的非政府組織,由後者執行該項目。LP雖說是非盈利組織,但仍隸屬於中非某國家部委。LP隨後又簽下60幾個個人來承包這個項目,Jason就是其中之一。

LP口罩生產項目的負責人希望Jason和一位本地女士合作,這位女士名叫Olga。後來Jason才明白,Olga是LP負責人的女朋友。開工第一天,Olga還叫來她的各位好友、同事及家人來充當工作人員。

Jason對此很不滿。我倒並不意外。我跟他說,國內不發達的地區也有類似情況啊。如果沒有成熟的市場和強有力的行政系統,一個人做項目,其第一反應肯定是找自己信任的朋友和家人。Jason基本同意我的看法,畢竟他也叫來自己的好友Jess參與這個項目。

於是,Jason、Jess 和Olga成了這個項目的合伙人。簡短地開了一個會,三人制定了一個執行細則:招聘250個裁縫,每人每天製作口罩200個,這樣一周下來就是2.5萬隻(250X200X5)口罩。裁縫生產每隻口罩的報酬是150西法(約1.81元人民幣),一周生產1000隻口罩的話,工資就是1800多元人民幣,一個月下來即7200多元——在當地絕對是高工資了。相比之下,生產口罩場地的安保人員,一個月工資才人民幣800元左右。

Jason又算了一下自己的回報。如果他和合伙人們能提高產量,達到一周生產4萬隻口罩,他們三人的利潤就可以達到一個月5萬多美金,每人每月可分得1.5萬美金。從沒做過生意的我,被這個算術驚呆了,真想立刻下海!

一般人以為,中非的落後是因為其作為內陸國家很容易閉關鎖國。其實相反,在這個沒有工業基礎的國家裡,小到一隻衣架,大到一輛拖拉機,都是從鄰國或者從中國、美國進口而來。

制定好計劃的第一個周末,我和Jason還有他的兩個合作夥伴一起去購置生產口罩的材料,主要包括縫紉線、口罩里外兩層的布料、兩層布料之間的加固材料vlieseline(無紡纖維),以及耳掛繩。我們在當地市場毫不費力地買到這四種材料。Jason告訴我,這些材料都是從喀麥隆或者剛果金進口的,但是原產地是中國和印度。

開工第一周,問題不斷。首先,Jason的好友Jess和Olga不合。兩人都對項目有很強的控制欲,尤其是Olga。她想主控項目的執行,但在很多管理細節上考慮不周。到後來,Olga和Jess幾乎到了一山不容二虎的程度。我看Jason發愁得很,提醒他說:「你也是半個中國人。你忘記了嗎?沒有一頓飯解決不了的問題。」

他嘿嘿一笑,第二天就組織了一個飯局,叫來Jess、Olga和我,以及Olga的男友。五個人保持著半米左右的社交距離,圍坐在餐桌邊。考慮到Olga男友手裡有諸多世界銀行的項目,Jason對Olga的管理問題隻字不提,只說了項目本身的一些困難。

如果有白酒,我想Jason肯定先干為敬了!晚餐過後,Olga和Jess兩人依然不喜歡彼此,但他們至少接受了一個現實:作為合伙人,只能共同合作下去。

另一個大問題是產量不足。即便當地最好的裁縫,一天最多能製作100隻口罩,生產再多,可能就無法保障產品的質量。而跟我聊天的裁縫們,不少人坦言,每天只能製作七八十隻。

購買縫紉線

放在口罩兩層中間的vlieseline合成纖維

3

項目啟動的第二天,我到達到口罩製作地點時,幾十個裁縫,男男女女,已經忙碌起來,踏板「嗒嗒嗒」地響著。

工作場地是Jason租來的一間150多平米的平房。這麼小的屋子,250個裁縫哪裡擠得下!只好安排一批人坐在室外工作。中非共和國是熱帶氣候,白天室外溫度可達三十多度。而平房裡面也沒有空調,屋子裡非常熱。

我進去時,裁縫們抬頭注意到我的到來,誤以為是什麼檢查人員,立刻用手提了一下掛在下巴下方的口罩,以示自己是一邊戴口罩,一邊工作,沒有違反規定。可是,布料製成的本地口罩糊在嘴上幾小時實在太熱了。不一會兒,有的人直接就把口罩摘了,包括Olga;而大部分人把口罩扒拉下來,掛在下巴處。

裁縫們使用的縫紉機都是從中國或美國進口來的。不管款式多新,縫紉機都只存在我久遠的記憶里。小時候,看媽媽左手摁著布料,右手一點點把布料向前推,腳也有節奏的踩著踏板,絲線就這麼一針一針把布料縫合上了。我覺得好神奇。

很多人,甚至包括本地人,都帶著偏見地認為,當地人工作不勤奮。但在這群裁縫中我看到的卻是辛苦和勞累。每天早上8點開始工作,下午1點休息半小時;1點半復工,晚上7點結束,工作時間達到12小時。

為了提高產量,Jason招來了更多裁縫,並實行坐班制,24小時不停歇地製作口罩。Jess則把裁縫分為四組,每一組還有一位監管員,主要負責收取製作好的口罩,並統計每個裁縫製作的口罩數目。監管員的工資由每個裁縫工資的10%構成。

工作環境的困難外人難以想像。首先是電力匱乏。由於政府的供電能力有限,常常是這個區有電,另一個區就沒電。商業中心和高官住宅區極少停電,因此房價更高。當然,老百姓也很少會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孱弱的政府上。我曾住在一個平均每天來電七小時的區域。每次來電時,我會和不認識的鄰居們同時歡呼。只不過,我只是歡呼著「終於來電了!」而本地人愛說:「謝謝上帝!」

工作場地白天沒有電,只有晚上才來電。所以,傍晚時分屋內很暗,這對裁縫的眼睛十分有害。我觀察到,裁縫們的面部表情大多是麻木的。他們重複著一套動作:左手摁住布料,右手往前推送,這一邊縫好後,把口罩倒過來,縫另一邊。做好的口罩再扔進身邊的筐里。也有一兩個裁縫,臉上會露出難得的微笑,好像在想像周末拿到工資後可以買些什麼好東西。

第一周結束,裁縫們貢獻出了2.5萬隻口罩。我祝賀Jason和Jess,心想他們馬上就能拿到報酬了。畢竟,他們的合作夥伴Olga是LP負責人的女朋友嘛,應該不會為難他們。沒想到,第一批送過去的口罩沒通過審核,原因是一部分口罩質量不合格,另一部分口罩則太大,戴不住。LP還提出,以後口罩要分為大、中、小三個號。沒辦法,Jason和兩個合作夥伴只得帶領裁縫們,連夜修改不合格的口罩。

LP怎麼變得如此嚴格和專業?我很是意外,向Jason打趣道:「這裡做項目都是給自己家裡人開後門,沒想到LP這麼認真,不合格就是不合格呢!」

Jason笑道:「這個國家就是令人猜不透,時而專業,時而不專業,穿插著來。什麼都說不準,要搞得定才好!」

加班加點之後,2.5萬隻口罩終於全部通過。有趣的是,明明送過去2.5萬隻口罩,監管員記錄下的口罩生產數量卻是2.3萬隻,誤差達到兩千。對此,裁縫們並不知情,很多人都沒有仔細核對過自己製作了多少口罩。只要記錄下的數字和他們心裡想的大概值差不多,裁縫們就拿著錢高高興興地離開了。

我問了問一位大嬸兒,收到薪酬什麼心情。她說:「我很開心!現在有錢給家裡人買下周的吃的了!」

兩周過後,運行模式終於穩定下來,但新問題接踵而至。全班吉的裁縫都被召集起來生產這1000萬隻口罩,造成市場上的棉布料和口罩耳掛材料極為短缺。LP只能想辦法從別國進口材料,繼續在本地生產口罩。

他工作的時候看起來很滿足

口罩要分類成大小號

裁縫大嬸兒在小本上查找自己記錄的口罩生產數量

Jason按照監管員記錄的口罩製作數量,向裁縫們發工資

4

產量和材料似乎都不成問題了。但最令我擔心的,其實是肺炎的傳播。本地人對於戴口罩這件事,甚至肺炎,始終是一種戲謔的態度,好像戴口罩是為了演示給別人看。

口罩製作地點在一個小集市中間。有天晚上,大家收工後已經九點鐘了,Jason坐在台階上,觀察著那些露天小酒吧。他發現大家根本不遵守什麼社交距離,也無人戴口罩。忙碌了一天,人們只想買瓶本地啤酒,坐在塑料椅上,和朋友聊聊天。突然,一群本地警察衝過來,一邊驅散人群,一邊叫嚷:注意社交距離!防止肺炎傳播!大家都嘟囔著散開。

警察散去後,不到十分鐘,人們又坐回自己的塑料椅上,調侃著剛才那幫警察:「這群可憐的警察!他們一定是嫉妒我們可以坐下來喝酒,而他們還得執勤!」

Jason苦笑著對我說:「我的國家早晚是要集體免疫了。」

光「新型肺炎是真的」這件事情,中非政府都要花很大力氣才能讓本地人相信。當一個人的生活很少依靠政府提供的保障時,他/她是很難輕易相信政府通報的信息的。而且,信息源又極其有限,中非本地人獲取信息的主要渠道是口口相傳以及收聽廣播。這裡沒有WiFi或者4G網絡,用來上網的3G也十分昂貴。兩萬的本地貨幣(人民幣240元左右)只能買到10G的網絡流量——差不多可以看五六部電影。

對於大部分中非人,他們從來沒有看過世界各地人民戴口罩、做檢測的嚴肅畫面。有些本地人直白地告訴我:「肺炎是個傳說,是政府和世界衛生組織合夥編出來騙我們的。」

居家隔離對於本地人更是難以想像。在中非援助的中國醫生告訴我,中非人常常感染一些他在國內從未見過的熱帶疾病;落後的衛生條件更是加劇患病的機率和時長。這裡的生活是如此艱辛,大部分裁縫就是指著這一周出來工作收到的工資,來支持家裡下周的生活,或者給家人買藥治病。

中非目前的肺炎病例看似數字不高,那是因為政府沒有能力,也沒有足夠試劑,去實行大量檢測。因此,沒人知道全國到底有多少人感染肺炎,何時才能達到峰值。我每次去口罩生產場地都掩耳盜鈴般地覺得,只要眼前的裁縫們沒有出現任何症狀,那就都是健康的。

直到上周末,靴子終於落地。Jason告訴我,他失去了味覺和嗅覺。我趕忙催促他和他的合作夥伴去做檢查。三人竟全是陽性。我不知道,場地里有多少人因為這個 「生產口罩,抑制肺炎傳播」的項目反而感染了肺炎,卻不自知。

當地人愛講一句法語:Je me débrouille,大意是「我自己搞定」。肺炎到達班吉後,我和同事朋友們經常開玩笑:輕症靠自愈,重症靠祈禱。終究是「自己搞定」。這次,我們搞得定嗎?

作者孫寧憶(頂部作者姓名有誤,特此致歉),旅居中非共和國首都班吉

題圖:150平米的房子,裝不下多少個裁縫。本文所有圖片,由作者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