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孩子們或清澈或閃躲的眼神,我發現了家庭教育的一些秘密,還有疑惑。
文 | 藍子湛
上課時孩子們全程開著攝像頭,我能看到各種各樣的家庭。在節假日,有些孩子的背景經常變換:或者在上海郊區薰衣草莊園的鞦韆上,或者在滿是竹林的落地窗前,或者山頂的野營帳篷里,或者華燈初上的海灘邊……我打趣他們說,出來度假還不忘上課,值得表揚。有一次跟某個孩子補課,他喊著,老師,我去拿一下本子。鏡頭帶著我從一樓碩大的落地窗衝到二樓紅木樓梯的盡頭,奢華的水晶吊燈照亮了懸空廳的窗簾,一路五光十色。我心裡五味雜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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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年23歲,在某上市公司做線上英語老師。
公司在濱江寫字樓的高層,從電梯中轉層的落地窗可以眺望大江和大半個城區。辦公室里有很多隔音的格子工位,同事們一人一個格子,大家戴著耳機,相互不會影響。工作用的筆記本電腦是公司發的,上課軟體與系統課件都已開發完善。除此之外,我會每周製作教具,批改微信群里的作業,做好每節課的準備。
由於上課時間主要集中在周末,我在工作日反而有很多閒暇。有時候課程安排很緊,一天要教七堂課。每周六晚上排班三連堂,就需要保持口若懸河三小時,跟學生講完後筋疲力盡。不過,相比去學校教課,這工作有很多好處:不需要耗費過多精力與體力,可以依託線上的優勢展現動態課堂,辦公地點不受嚴格限制。
我是從一所普通大學的英語系畢業的,口語還不錯。公司招聘的標準是口語優秀且善於溝通,我算中上水平,被錄用後能輕鬆應對這份工作。從2017年底開始進入公司,幾年下來我教過近千名學員,上過1400多節課,每學期續費率保持在90%以上。漸漸地,我結識了很多學生和家長。
通過電腦攝像頭,我浮光掠影地觀察到了許多家庭的情況。再加上電話溝通和朋友圈信息,我看到了更多家庭的生活瞬間和悲歡片段。透過孩子們或清澈或閃躲的眼神,我也發現了家庭教育的一些秘密,還有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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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在線青少英語班,目標客戶大多來自一二線城市。每周有一節中教課(國內教師)、兩節外教課(外籍教師),每年學費一萬起。
有一個班,孩子都是小學高年級學生,但英語卻已學到初三的難度。學Italy(義大利)這個單詞時,我問大家義大利首都在哪裡,有哪些名勝古蹟?有一個學生搶話:羅馬,老師我去看過羅馬競技場,裡面都破破爛爛的。我後來想起來,暑假她剛去歐洲參加了國際鋼琴比賽。學acorn(橡子)這個單詞時,我問,你們在哪裡看見過松鼠?另一個孩子舉手,他的答案不是公園、動物園,而是哈佛大學,他在麻省理工也看到過。
監控外教課上課情況時,我發現這些小學生對很多抽象的文化概念並不陌生,比如the dream catcher(捕夢網,印第安文化裝飾品), nonprofit organization and charitable trust(非營利性組織與慈善信託), UNICEF (聯合國兒童基金會), the Big Bang Theory of the universe (宇宙大爆炸說)……他們敘述流暢連貫,帶著類似母語者的思維方式與語言習慣,邏輯清晰,侃侃而談。寒暑假時,通過他們父母的朋友圈,我發現他們往返於北美、澳洲、日韓和歐洲,對各個國家發生的變化習以為常,眉宇間透露著對人生目標的確信與上進拼搏的信念。他們家境殷實,從小享受著一流的教育資源,同時對自己的未來有相當清晰的規劃,並有為之努力的內驅力。
給這些孩子上課,我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如果備課有疏忽,就是學生帶著我上課了。在見識世界方面,他們能跟成年人平起平坐,這讓我有些害怕。幾年時間幾十萬金錢積累的小學優質教育,竟然與我這種成年人十幾年的生活經驗差不多。可以說,他們的目標不是985、211、清北,而是常青藤,是國際格局,是全球話語權。
給一群階層遠在我之上的孩子上課,感受他們每天都更加優秀,等待著被他們慢慢超越。我需要調整自己的心態。
起初,我們的目標群體是購買力較高的客戶。當運營戰略向三四線城市下沉時,學員質量就有點慘不忍睹了。有一位來自某鎮某村的學生,十二三歲還在讀四年級,課前確認時,我驚訝地反覆詢問了好多遍。
另一些學生卻是因為資金原因,或者觀念限制,沒能繼續上我們的課,或者從來都沒機會接觸優質的校外教育。
春節疫情過後,有個孩子本有希望繼續上我們的課,這也算是他為數不多的機會,可以接觸到外教資源。沒想到北京疫情復發,村裡又封鎖了,父母出門打工遙遙無期。在月末的測評任務里,其他學生只完成了做題,這位媽媽卻要求孩子把複習資料額外抄寫一遍,讀給我聽。後來媽媽跟我說,「老師,我也很想他學,孩子自己也願意學。我文化水平不高,只讀過小學,就希望能好好培養他。可是大半年四千的學費太貴了,我和孩子爸爸手上都沒有積蓄了。交學費的最後截止日期是哪天?我看看能不能湊齊。」
兩周後,收到她的留言:「不好意思,老師,本來我快周轉齊了,結果學校通知要交每個月三百的網課費,一下子又沒了九百。快開學了,我實在沒辦法了,孩子要寄宿在學校,我們也要趕緊出門打工了,謝謝您對我們的幫助。」 最後她沒有續費。
與這位媽媽溝通完,我轉到另一節在線課堂。看著同齡的上海孩子,讀著高四個年級難度的文章。在講到campus這個單詞時,有個孩子向全班同學用全英語講述自己在哈佛遊學和羅馬比賽的經歷。這種強烈的對比和衝突,讓人無比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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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與家長們的微信溝通,我發現了各大城市不同的教育特色和傾向。
但凡是北京上海的家長,都愛秀一秀幼升小或小升初的錄取通知書、學校活動與各種競賽的成績。有時家長會在群里@我:「老師,孩子今天小學報到」,並甩來一張落款為清華附小的通知書。徵求續費的電話里,有家長會說:「老師,我們不報了,下學期因工作原因要帶孩子去英國。」偶爾刷朋友圈,會看到某個信息:「等了整整一上午,終於收到錄取通知了!!感謝,感恩!」我查了查這所上海小學的學費,竟然是六萬多!
成都、重慶的家長比較佛系。一對在重慶大學工作的家長很放心地把孩子放在我這兒,媽媽是金融學老師,偶爾負責學校外事工作,爸爸是生物醫療方面的博士。他們說要儘快讓孩子出國讀書,但上課時間不能太晚,孩子晚上八點半一定要睡覺。我偶爾能看到這位家長轉發孩子做的一些科技小發明設計稿,家長會為他打字、配圖,發到自己做的微信公眾號上。
這位家長續費數次後,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重慶小升初基本上是不考英語的。有些家長拼了命把孩子往課外班送,只想找一個模式合適的英語班;而另一些家長則毫不在乎,有人在電話里操著重慶話直白地說,「我們這裡小學不考英語,孩子下學期有兩個奧數班和作文班。我們這裡的家長都報兩個數學班。」
蘇州的學習壓力和難度名不虛傳。有位學生每天做作業做到晚上九點十點鐘,第二天早上五點起來繼續做。忙碌成這樣,還跟著我學了一年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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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線教培機構的老師,或多或少都會碰到沉迷網絡遊戲的學員。到了快續費的時候,我會心裡打鼓:要不要跟家長說明這一點?如果知道孩子上課玩電腦,會不會覺得是我們的問題,反而要退課?
丁老師是一名家庭問題的心理諮詢師,有一天來給我們做培訓。他提出的問題正是我的困惑:「如果你們不告訴家長,那就沒法限制學員上課玩遊戲;但如果告訴家長,很可能會造成糾紛甚至退費。對此我目前沒有解決思路。」他給了我們三分鐘的思考時間,要求在筆記本上寫出對這類學生的評價。
我想起一個學了兩年的小女孩,長發齊肩,長得非常標緻。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不再專心聽我的中教課了。每次上課都把攝像頭對準額頭,搞笑視頻的音樂外放非常明顯,叫她三遍才回答一聲。奇怪的是,她學得比其他同學都好。
另一個孩子的情況也很奇怪。上課時視頻總是卡頓,很容易退出教室,再也進不來。每次媽媽反饋問題後,我都會焦急而自責地聯繫IT部門:是網絡問題嗎?還是我們的伺服器問題?問題一直沒有解決,我心虛地讓媽媽續費了。我繼續求助IT,並建議媽媽購置一個新iPad。這位媽媽立馬去買了一個新的iPad回家。當晚,她告訴我,孩子讓她把新iPad退了,他說自己的iPad沒有問題,他之前是自己假裝網絡問題,退出教室,去打遊戲了。
這樣的學生接觸多了,我自然學會了怎樣從他們眼鏡的反光或背景色中洞悉他們面前的顯示器,也慢慢開始圓滑地暗示家長,該注意孩子的上課習慣了。有時候,我也不想惹麻煩,就選擇跟學生保持默契和沉默。
回到丁老師的培訓課堂。略作思考,我把對這類孩子的評價寫在紙上:擾亂課堂秩序,不尊重老師同學,愛耍小聰明。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
接下來,其他老師也分享了自己班級沉迷網絡的學生案例,聽得人感同身受。
丁老師似乎轉移了話題,他讓有孩子的老師來分享自己孩子的學習和生活。大家發現,原來很多主管與培訓師也給孩子報了很多課外班。幾位特級教師兼母親平淡而篤定地回答:這就是現狀。班裡的成績你追我趕,課外被排滿的補習班填滿了周末。孩子每天回到家,看不到熟悉的爸爸媽媽,他們工作太忙,十點鐘才到家。
這時候丁老師讓大家換位思考,「想像一下,如果你是這些工作很忙的父母的孩子,有什麼新的認識?」
我寫下的答案是:可憐的。辛苦的。備受折磨的。孤獨的。不被理解的。無法訴說的。
短短一個小時,我對孩子有了截然不同的評價,我的同理心上了車道。大人辛苦加班到深夜,好歹有加班補貼,最不濟可以從公司一走了之,而他們的孩子們,不論多累多辛苦,都無法從學校一走了之,也無法從家中一走了之。
我以為沉迷網絡的學生是喜歡玩遊戲,他們喜歡這樣的刺激。但更多的情況下,這是他們逃避現實的一種方式,尤其是當父母無法陪伴孩子的時候,網絡是他們可以尋求到的、能滿足社交和娛樂需求的最佳選擇。網絡不會貶低他們的能力,網絡會讓他找到自信,給予他社會歸屬感,他自然而然會去跟網絡交朋友。然而,這樣的愛好不被家長接受,不被老師理解。
你以為的問題,其實是別人的解決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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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老師給我分配了一項任務:真正去了解一個學生。於是,我和一個上課常常玩遊戲的孩子進行了一次談話。
「我注意到你最近學得有些吃力,是不是有什麼情況?最近考試了嗎?課外班辛苦嗎?平時爸爸媽媽是不是很忙,陪你多不多?你有多少個朋友?你對朋友的定義是怎樣的?怎麼看待學校里的老師,最喜歡哪一位?你怎麼看待學習,你以後想做什麼?為了這個目標,你覺得自己需要做什麼呢,老師幫你一起去完成。」
經過溝通我發現,印象里那個愛擾亂課堂秩序、不尊重老師同學的學生,其實是一個靦腆而害羞的孩子。他不喜歡在攝像頭前露面,學習不錯但朋友不多,周末父母總是不在家。最開心的事,是暑假媽媽終於有時間帶他坐遊輪去日本玩,最喜歡語文老師,因為她帶他最久。
最後我說,「遊戲確實很好玩,還可以交朋友。但是我覺得,玩多了也會擠占我們做其他事情的時間。你覺得,每周怎麼分配玩遊戲和學習的時間比較好呀……哇,我贊同你的規劃,也相信你之後肯定可以做到。」
後來這個學生,還有總謊稱網絡問題而其實是去玩遊戲的學生,都開始專心聆聽我的教授,配合回答每一個提問。
接觸這個行業之前,我對孩子報不報課外班完全不在意。直面中國的教育現實之後,我才感同身受地了解到,有了孩子,就有了長達十八年無法調和的焦慮。就像你背上房貸車貸之後,才能突然頓悟,當年的那晚長輩為什麼失眠。
你可能改變不了什麼,但是你得知道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有些什麼東西正在真實地發生。
題圖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