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為影片《騾子》所寫的影評下,有這樣一條留言:
很顯然,這位朋友被這部電影「傷」到了。
他原本想借影評來療傷,不想舊傷未愈,又添新傷,被我的影評又「傷」了一遍。
我感到很抱歉。
但如果讓我再碰到這位朋友,我一定拉住他,和他好好聊聊。因為他在留言中反映出的觀影心態,很多人都有。
我想和他說:「不能這麼看電影啊,你會少了很多樂趣。」
在這位朋友的眼裡,《騾子》長達116分鐘的敘事,被高度濃縮成了一句話:一個糟老頭子,知法犯法,常年販毒的故事。
他想的有錯嗎?
其實沒什麼錯,只是過於簡單粗暴。
簡單到,你用同樣一句話來概括《絕命毒師》也是成立的。
粗暴到,對於《騾子》所講主人公因何販毒,他的潛在心理是什麼,全都視而不見。
如果這樣看電影,和看影片簡介又有什麼區別呢?
還不光是觀影樂趣的問題,更深層的問題是:「簡化電影」會把人重新關回「觀念的牢籠」里。
我們都活在觀念的世界裡,觀念是由人塑造的,一旦塑造完成,又會反過來束縛我們思想的自由。
這是一件弔詭的事,但又無時不刻都在發生著。
那些觀念就包括:道德、法律、公理、良俗……
這些觀念的發明,自有其好處。它是對現實世界的簡化,幫助人類迅速判斷好壞、善惡、美醜,從而過上高效又「正義」的生活。
可是,如果秉持這些固有的觀念進入電影,你會發現,你根本無法欣賞任何一部稍有複雜性的電影。
《色戒》會被你說成:一個「女叛徒」愛上「漢奸」的故事。
同樣一句話,稍作改動,你也可以拿來形容保羅·范霍文的《黑皮書》。
朴贊郁的《老男孩》成了:一個無恥的父親和女兒「亂倫」的故事。
《本能》成了:一個墮落的警察愛上連環女殺手的故事。
某種程度上,希區柯克的名片《眩暈》講的也是類似的事。
……
這樣看電影,是對電影存在意義的極大消解。
姜文說得好,「電影拍的都是非分的東西。」
什麼叫非分?
就是那些不受現實觀念、道德法律束縛的東西。
電影院創造了一種空間,讓我們暫時逃離社會規則、人生軌跡,到一個非分的故事裡,享受片刻自由。
這種自由的魅力就在於,它是危險的,它會刺痛我們,從而讓我們對那些深信不疑的觀念產生懷疑。
到底什麼是愛?只限於一男一女嗎?被局限在某個範圍內的愛,是否註定是狹隘的?也註定無法實現真正的自由?
什麼是犯罪?如果一個人唯一擅長並且能實現自我的事,剛好是一件違法的事,我們又該如何看待他?
什麼是忠誠?是無限忠於某個組織,還是始終忠於自己的本心?
什麼是崇高?我們能否用卑鄙的手段來實現崇高的理想?一旦實現了,崇高還存在嗎?
好的電影試圖探討的,正是這些無法簡單回答的問題。
它把主人公置於某個道德困境中,逼他就範,做出有違公理良俗的事,為的是在觀眾的心裡插上一把刀。
那把刀,會見血,但也會刺破「觀念的牢籠」,引入新鮮的風。
它讓我們拋棄簡單的價值判斷,重新回歸一個複雜的世界,並對人世的無奈有了更深的理解。
正如史丹福大學文學老師艾麗芙·巴特曼所說:「文學能使各種不同的不幸得到理解。」
電影也是如此。
看阿莫多瓦的影片《對她說》,就是一次刺痛我的過程。
它的故事,太離經叛道了。講的是一個醫院的男護士,「強姦」了植物人女患者。
對,如果套用簡單的觀念,我們可以這樣總結這個故事。
但很顯然,阿莫多瓦並不希望我們這麼看。
他徹底留白了「強姦」的過程,取而代之的,是一段默片。
那部默片叫《縮水情人》,講的是男人喝了女人的藥水,縮小了身體,最終爬進女人的陰道,與女人融為一體的故事。
男護士貝尼諾看過這部影片,獲得了某種啟示,明白愛一個人的終極方式,是進入對方的身體。
於是才有了所謂的「強姦」事件。
毫無疑問,貝尼諾是某種「心理變態者」。
他的變態來自於與整個社會的脫節。他是個大宅男,和母親生活在一起。母親一病臥床十幾年,全靠貝尼諾悉心照顧。
據阿莫多瓦透露,他原本拍了這樣一段情節,但沒有放在最終的影片中。
那是母親與貝尼諾的一段對話。
母親問:「我死後你想做什麼?」
貝尼諾回答:「不知道,我想我會自殺。」
母親說道:「不要這樣,你要活下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會看到一些可怕的事情,但你也會找到自己喜歡的,想要的和願意為之奮鬥的東西。」
就在這時,透過陽台的窗子,貝尼諾看見街對面的舞蹈教室里,正在跳舞的阿里西亞,並深深為之著迷。
後來,阿里西亞出了車禍,成了植物人。
貝尼諾對她悉心照顧,整整四年的時間。儘管阿里西亞與他只有一面之緣,但他卻為這個女人虛構出了一個完整的生活。
他為她重新布置了房間,為她擦拭身體,陽光好時,他會給她帶上墨鏡,讓她坐進陽光下的躺椅里。
他給阿里西亞講述自己的生活,知道她喜歡電影和舞蹈,貝尼諾就時常跑去影院、劇院,把剛剛看過的電影和舞蹈講給她聽。
貝尼諾說:「我們比大多數的夫妻,過得還要幸福。」
貝尼諾是一個徹底的孤獨者,他與社會絕緣,使他無法先驗地認識到何為「愛情」。
但與此同時,也正是這份孤獨,成就了他的某種純粹。
他的愛,不因任何定義而存在,而是發自本心的,不求回報的一種單向的給予。
但是這種單向,在貝尼諾看來,又是雙向的。
他獲得了反饋,儘管那反饋從來沒有自阿里西亞的口中說出,而只存在於貝尼諾的想像中。
在想像中,他實現了愛情的完美。
他受默片的啟示,與阿麗西亞做愛,是不含任何邪念的,而是他以為的一種愛的終極方式。
可是,他的所作所為,在世俗觀念里只有一個標籤:變態。
後來,那標籤又進一步升級為:強姦犯。
貝尼諾被關進了監獄。
這時,阿莫多瓦為我們上演了一個神跡。
阿里西亞懷孕了,誕下死胎,繼而,她甦醒了。所有人對她隱瞞了貝尼諾的存在。
而獄中的貝尼諾也並不知情,他寫下遺書,吞進藥片,想要成為植物人,與阿里西亞在另一個世界共存。
然而,由於服藥過量,貝尼諾死在獄中。
我尤其喜歡影片的結尾。
甦醒後的阿里西亞與貝尼諾的朋友馬克在戲院中偶遇,兩個人相視而笑,中間隔著一個空空的座位。
那個空空的座位上,坐的是誰?
我們大可以猜想。
貝尼諾的死,可以理解為世俗意義上的死亡,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講,他只是永遠地「越獄」了而已。
他逃離了世俗的審判,從而決定了自己的愛和死。
而此刻,他或許就坐在那個空空的座位上,成為一種無形的存在。
他進入了阿里西亞的身體,使她重生。
他把精神留給了馬克,教會他愛。
兩個人的愛情故事就此開始。
一個純粹的人,被世俗毀滅,但在瓦解的最後一刻,他飛升而起,誕下了一個愛的奇蹟。
還是回到文章開始說的,看電影,別讓自己陷入觀念的牢籠。
雖然電影院是封閉的空間,但與現實相比,電影反倒是一種精神的越獄。
我們可以和貝尼諾一起,暫時逃離世俗的詰難,感受一瞬的永恆。
我們應該多看那些刺痛我們的電影。
因為人是複雜的,現實是無奈的,而生活就是這種複雜的無奈隨機碰撞出來的一個個驚喜或橫禍。
這其實就是「人文關懷」的本質。
好電影,總會讓人變得成熟、寬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