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卜運算元·詠梅》)
紹興二十五年(公元1155年)的一個春日,一個年已30的遊人獨自來到了山陰城南禹跡祠附近的沈園,飄落的桃瓣錦重重地鋪了一地,柳色柔麗如金,一對羽毛纖白的水鳥在池塘上悠悠來來去去,這個人臉部的線條十分清秀,但眉目間卻籠著一種黯然的神情,這和遍地華艷的春光氣息是如此的不相容。前面樓台鏤疊,池館相接,一對夫婦迎面而來,及待他看清那女子清麗熟悉的面容時,三人一時不由得怔住。
那個春天陸遊在沈園巧遇前妻唐婉。在他20歲的時候,才氣高蹈的陸遊與表妹唐婉成婚了,婚後的日子就像葉子上的清露,美好而又如此短暫。陸遊的母親對唐婉頗為不喜,強迫陸遊休妻,孝子陸遊含淚遵從母命,親手拆散了自己的百年姻緣。夫妻分離後,陸遊再娶王氏,唐婉也改適他人。一切都像陽光,像飛浪,像朝花般瀏麗,一切又都如陽光般有著至死不返的驚動,飛浪般粉體碎心的懺悔,朝花般於默默無聲萎落的綿綿悲傷.....唐婉遣人送來酒肴致意,今非昔比,愛侶已成他人之妻,陸遊滿懷傷感,在園壁上寫下了這首《釵頭鳳》: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邑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唐婉見後,傷感莫名,亦和詞一首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人事,獨語斜欄。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長似鞦韆索。角聲寒,夜欄珊,怕人尋問,咽淚妝歡,瞞!瞞!瞞!
不久,唐婉抑鬱而死。這段感情永遠地留在陸遊的心底,並未因歲月的流逝而稍離。40年後,陸遊舊地重遊,亦傷感地寫了"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的句子,終其一生,他的傷痕是無論如何也撫不去了,即使是他在今後的金戈鐵馬、兩鬢漸秋的生涯里,他也會突然停下酒杯,為記憶里的一個人而黯然消魂。
陸遊曾在紹興二十三年(公元1153年)到臨安應試,被主考官陳阜聊選為省試第一,第二年在禮部複試,卻因為他的名字在秦檜之孫秦塤的前面,有喜論恢復而觸怒秦檜,被除了名。只到秦檜死後三年(公元1158年),他才出任福州寧德縣主簿,不久調回臨安任職,後來做樞密院編修,和范成大、周必大等大人一起,擔任文字方面的工作。
孝宗即位後,民族命運正面臨危難關頭,金兵南下,以淮水為界,虎視中原。陸遊作為抗戰派,積極支持北伐。但很快北伐失利,剛剛調為隆興府通判的陸遊也被扣上"鼓唱是非,力說用兵"的罪名,被罷黜歸鄉。
陸遊在家鄉一住五年,乾道六年(公元1170年)陸遊46歲,入蜀任夔州通判。二年後四川宣撫使王炎邀請他為幹辦公事,他又從夔州到南鄭。四川宣撫使駐漢中,是抗金的前線,王炎又開明幹練,這使急欲殺敵報國的陸遊精神十分振奮。在南鄭,陸遊熱情奔騰激盪,不可遏止:
秋到邊城角聲衰,烽火照高台。悲歌擊築,憑高酹酒,此興悠哉!
多情誰似南山月,特地暮雲開。灞橋煙柳,曲江池館,應待人來。
(《秋波媚》)
南鄭山頭皎潔的月輪正在升起光華,陸遊意氣風發,躊躇滿志。然而,收復中原的熱望被徹底摧毀了,高歌擊築,憑高灑酒的豪情被無情的現實擊得粉碎,由於南宋小朝廷的主和傾向,王炎調離川陝,陸遊也改除成都安撫使參議官。一腔抱負,從此不得舒張,他陷入了極度的苦悶之中,但他的意志卻沒有消沉下去:
羽箭雕弓,憶呼鷹古壘,截虎平川。吹笳暮歸野帳,雪壓青氈。淋漓醉墨,看龍蛇飛落蠻箋。人誤許,詩情將略,一時才氣超然。
何事又作南來,看重陽藥市,元夕燈山?花時萬人樂處,欹帽垂鞭。聞歌感舊,尚時時流涕尊前。君記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
(《漢宮春》)
淳熙二年(公元1175年),陸遊幾經調動再次回到成都,范成大此時任四川制置使,陸遊成為他的幕僚。兩人本是舊友,異地相逢,感觸頗多。離開了刁斗笳鼓,秋風鐵馬的抗金前線,陸遊的心情十分沉重,他借酒消愁,不拘禮法,放浪形骸,豪氣漸消。他和范成大雖然詩酒酬唱,但范氏此時官位已高,深知朝廷意在苟安,亦不敢有所論諫。陸遊在成都並無一知己可以託付心事,滿腹辛酸,惟有筆下辭章可稍解一二:
華鬢星星,驚壯志成虛,此身如寄。蕭條病驥,向暗裡消盡,當年豪氣。夢斷故園山川,隔重重煙水。身萬里,舊社凋零,青門俊游誰記?
盡道錦里繁華,嘆官閒晝永、柴荊添睡。清愁自醉,念此際付與、何人心事?縱有楚柁吳牆,知何時東逝?空悵望,鲶美菰香,秋風又起。
(《雙頭蓮》)
詞是寫給范成大的,其中頗有諷刺范氏明哲保身之意,不知范氏看後作何感想。
陸遊在淳熙五年(公元1178年)由四川東歸,他46歲入川,至此已歷九年。江程千里,愁思滿腹,知交零落,親友半存,遙見征帆點點,陸放翁白感交集,船過武昌,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激盪:
歸夢寄吳牆,水驛江程去路長。想見芳洲初系纜,斜陽。煙樹參差人武昌。
秋鬢點新霜。曾是朝衣染御香。重到故鄉交舊少,淒涼。卻恐他鄉勝故鄉。
(《南鄉子》)
東歸後陸遊先後在福建、江西、浙江等地出任過公職,但又幾被罷黜。紹熙元年(公元1190年),陸遊66歲,此後的20年間,他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家鄉山陰度過。陸遊的家在山陰西南十里的鑑湖之濱,門前碧波如畫,陸遊日對蒼煙落照,追緬過去的時光,身雖老,心猶不老:
壯歲從戎,曾是氣吞殘虜。陣雲高、狼烽夜舉。朱顏青鬢,擁雕戈西戌。笑儒冠、自來多誤。
功名夢斷,卻泛扁舟吳楚。漫悲歌、傷懷弔古。煙波無際,望秦關何處。嘆流年又成虛度。
(《謝池春》)
當年萬里覽封侯,匹馬戌梁洲。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
胡未滅,鬢先秋,淚空留。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
(《訴哀情》)
嘉定二年(公元1209年)底,85歲的陸遊一病不起,臨終前留下了《示兒》一詩。他平生最愛梅花,曾有"一樹梅花一放翁"之句,雖然塵世的紛擾讓他愁憤加身,至死難平,但他已和他所鍾愛的孤梅一樣,其芳永久、馨香百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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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箏夜久殷勤弄
心怯空房不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