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授權轉載自「橋下有人」
中原大戰失敗後,閻錫山籌建成立西北實業公司,決定在太原建鋼廠。1937年,西北煉鋼廠建成,之後數次易名。1950年,重工業部將煉鋼廠更名為太原鋼鐵廠。
1977年9月9號,太原鋼鐵廠一對雙職工夫妻生下一個兒子,取名寧浩。
01
寧浩在太鋼廠區度過了整個童年。他不喜歡那個環境,到處都是煉焦的煤氣味,樹是黑的,噪音特別大。
寧浩從小學畫。一半是喜歡,一半是想靠畫畫逃避上學。他沒念完高中,退學上了中專,山西電影學校,美術專業。很好考,基本上只要報,就能上。
「那個學校太牛逼了,完全是一個放羊的學校,一年多沒校長」,寧浩在那兒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一下不知該如何揮霍,幸好學校有個電影院,學生買票半價,混熟直接免票。
電影院幫寧浩打發了很多時間,但真正改變他電影觀的,是錄像帶。一次,幾個年輕老師從北京帶回來一批錄像帶,說是內參資料,其實就是外面看不到的,港片以外的片子。
那個階段,寧浩開始廣泛接觸各種電影,除了美國電影外,歐洲電影和日本電影也都陸續看到了,他見識到了真正的電影世界。
寧浩學的是畫電影海報,那時的海報都是手繪的。但他後來就畫過一張,畫的是劉德華,「畫完那張,我就失業了,印表機誕生了」。
畢業後,寧浩被分配到太鋼電視台,他沒去。他還是想乾和藝術有關的活兒。後來,寧浩又被分配到太原話劇團,他去了。但劇團半死不活,寧浩每天唯一的工作就是打水擦地,「我覺得太絕望了,你學的東西在這個地方根本用不上」。
在劇團待了幾個月,寧浩耗不動了,他和單位請了病假,直奔北京。他上中專時常去北京看畫展,他知道,搞藝術,就得去北京。這一去,就再沒回來。
剛到北京時,20歲的寧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幹什麼,想了想,還是得考學,是個出路。他身上只帶了兩千塊,去報中央工藝美院的考前班,交完學費和房租,手裡還剩一百多。
考工藝美院時,需要回山西考文化課,寧浩英語一直不行,他托朋友在太鋼找一個跟他長得像的人替考。朋友問,長得像怎麼能知道他英語好。寧浩說,是個人英語就比我好。頭兩門是寧浩自己考的,考英語時換那個兄弟上。兩人剃一樣的頭,穿一樣的衣服。成績公布後,寧浩一看,滿分一百五,考了三十多。
寧浩有點無奈:「你這個好像跟我去考也差不多,我要都選A,也差不多這個數。」對方表示很抱歉。最後,兩個長得很像的人坐在汾河邊,抽完了一盒煙,就地告別。
工藝美院落榜後,寧浩還考了幾個學校,電影學院、服裝學院、戲曲學院、無錫輕工,都沒考上。
對寧浩打擊最大的是他去考成人高考,一體檢,醫生說他是色弱。當初考山西電影學校時不正規,根本沒體檢。「這個事情對我打擊比較大。都畫了快十年了,然後突然告訴你,你畫不了了,挺荒誕的。」
寧浩自畫像,有點太帥了。據說人類在照鏡子時會自動腦補10%的美顏濾鏡,這……
02
寧浩唯一考上的一次,是北師大藝術系的成人教育,影視製作專業。上學需要錢,但他不想跟家裡要。上小學時他就在廠里宿舍區擺地攤,出租小人書賺零花錢,2分錢一本。他從不缺賺錢的辦法。
剛上工藝美院考前班時,他就開始靠拍照賺錢了,他和一個舍友學會了拍照片、洗照片,然後借了相機,自己出去貼小廣告,拍人像,一個膠捲一百塊。
他在北京還干過很多活兒,自行車裝配、舞台美術設計、廣告設計、記者,他都干過。沒有不能幹的,時刻準備著。
在北師大上學時,一次跟朋友去蹭飯,認識了唐朝樂隊的老五,搭上話後,寧浩覺得是個機會,就直接開口問,五哥,能不能幫你拍一套照片。老五說好啊。然後寧浩跑出飯館,在隔壁小賣部買了個一次性膠捲相機。最後,寧浩就在飯館門口給老五拍了照。
那套照片沒拍好,設備、光線、環境都不行。寧浩坐車回了太原,找朋友一起連夜修圖,熬了一宿,挑出六張,重新摳圖、重換背景、重新製作。第二天他趕回北京,託人把照片給了老五,當天下午,老五就呼他見面,請他做新專輯攝影師。後來,在老五的推薦下,音樂圈找寧浩拍照的人越來越多了。
直到在北師大的第二年,寧浩開始大量地拍作業,他才對影像有了興趣,他把某些繪畫的思維帶到了作業中。他在現場招多,有很多創造性的想法得到了老師的肯定,「突然有希望了,這個事情好像有點意思了」。
寧浩快畢業時,天堂樂隊的雷剛問他,你會拍 MTV 麼,寧浩說會啊。其實他沒拍過,但見過別人拍,覺得不難。寧浩跑到公主墳租了一台攝像機。拍完以後,寧浩在圈內的名聲就傳開了,很多人開始找他拍 MTV,「當時主要是便宜。別人十萬,我就八萬,別人八萬,我就六萬」。
寧浩拍 MTV,是在戰鬥中學習戰鬥,「在拍 MTV 的過程中,還是訓練了很多對於現場的知識,怎麼拍攝,怎麼當導演」。
緊接著他又給屠洪剛和孫浩拍了 MTV,邊上學邊拍,業務不斷。最多的時候,一個月要拍五六個。大二下半年他回了趟老家,把二十萬現金放到了他爸桌上。
除了拍 MTV,寧浩也一直在拍敘事的片子。在北師大畢業時,寧浩拍了一個畢業作品,叫《星期四,星期三》,是個劇情片,定剪77分鐘。他在這個故事裡嘗試了多線程交叉敘事。他站在人生米字路口之際,這個片子,給他指了條道。
《星期四,星期三》讓寧浩拿下了第8屆北京大學生電影節第二屆大學生錄像作品大賽最佳導演獎。這是他拿的第一個獎,是一個導演獎。「拿獎給了我很大的一個肯定。我才慢慢開始覺得,我是一個可以做導演的人。」
到北京的第三年,寧浩就在北京買了房,還買了輛車,年收入幾十萬。在社會上混了一圈後,寧浩決定要當一個導演,他想考北京電影學院,想去導演系,好好學學電影。
但導演系老不招生,他已經二十四了,等不了了,想著哪個專業招生就考哪個專業,實際上是他心裡生出了一個上電影學院的情結,「情結的需求大於實際的需要」。
03
2001年,24歲的寧浩考進北京電影學院,但他不怎麼好好上課,因為他上的是圖片攝影專業,整個電影學院離電影最遠的專業。老師在上邊講,他在下邊用筆記本電腦寫劇本,劇本的名字叫《香火》。
《香火》講的是一個村裡的和尚籌錢修佛像的故事,靈感來自寧浩認識的一個大同的和尚。2002年年底,劇本寫完了,開始在學校里流傳。導演系的韓小磊老師看了本子後來找寧浩,答應幫他找錢,讓他拍出來。韓老師找了一個他的大款學生投資,約在天上人間見面。
寧浩進去有點緊張,總在操心要不要給身邊的小姐結小費,生意場上的套路,進門先一人安排了一個。最後稀里糊塗就談成了,對方當場從包里給寧浩掏出四萬塊錢,算啟動資金。
籌備開機階段,寧浩遲遲等不到後續的錢,最後等來一個電話,因為一些新出台的關於電影投資的規定,對方不投了。寧浩決定自己投,自己出錢拍,他花兩萬塊在中關村買了一台 DV,索尼190P,拍攝地選在大同下邊的一個村,主要演員找的都是他的中專同學。劇組一共八個人,大年三十開的機。
一直拍到正月十五才殺青。那是2003年,非典來了。學校亂了,畢業展覽不用辦了,論文也不用答辯了,寧浩再沒返過校,潦潦草草地畢業了。
閒著沒事兒,寧浩和他在電影學院認識的女朋友邢愛娜一起剪《香火》,弄完算個交代。
陷於沉寂時,宋柯來找寧浩給金海心的《悲傷的鞦韆》拍 MV,幫他恢復了正常生活,「拍完之後等於又進入到了快樂的賺錢生活里」。
好事兒手拉手,沒過多久,寧浩給朴樹拍《Colorful Days》 MV,組裡一個攝影師聽說他拍了個長片,就問他要不要送電影節,選片人正好在北京,可以幫忙聯繫。寧浩說行啊,扔著也是扔著。
選片人匆匆看了一半就趕飛機走了,兩三個月沒動靜,突然一天打來電話,邀請寧浩帶著《香火》參展洛迦諾國際電影節。寧浩抱著免費旅遊的心態去了,在洛迦諾待了十五天,沒拿著獎。回來後就進了電視劇《中國式離婚》劇組,當執行導演。他要求高,脾氣倔,在組裡乾得不痛快,正好東京銀座電影節又邀他參展,他就離組了。
這回,寧浩得獎了。《香火》拿了第4屆東京銀座電影節最佳故事片獎,後來又在香港國際電影節拿了一個獎。香港那個獎有獎金,寧浩拿著錢去金店買了一條最大最粗的金鍊子。後來,他每拍一部電影,就獎勵自己一條金鍊子。
有一段時間他特別愛戴金鍊子。他說那種工人氣質,工廠的氛圍對他還是有很大的影響,「我比較喜歡那種無產者氣質,他看似是金鍊,實際上他帶有的是一種無產者氣質。是一種蠻粗放的美學」。
得獎歸來後,他接著拍 MV,同時拍電影的心思也沒丟,一個機緣讓他對蒙古族小孩與桌球這個題材起了興致。
他自己先從北京開車去了一趟內蒙,一直開到邊境線。後來他又帶著編劇去採風,回來之後就寫劇本,開始籌拍。劇本叫《綠草地》,講的是世代住在大草原上的幾個小朋友撿到一個桌球,從沒見過,以為是國寶,打算歸還國家。
一切就緒,即將開拍時,資金又出了問題,之前談好的香港資方突然撤資。寧浩給老婆打電話,問家裡還有多少錢。邢愛娜說還有十二萬。寧浩說留下兩萬,打過來十萬。片子全拍完,一共花了四十萬,都是寧浩和其他幾個人湊的。
拍攝過程一路要命。景地在中蒙邊境,手機沒信號,劇組租了一個所謂的衛星電話,得用十幾米高的竿子挑起來才能打通,溝通特別費勁。
草原的晚上特別冷,實在難扛,他們學牧民把牛糞放到鐵皮桶里,點著取暖,掛在蒙古包頂上。半夜,蒙古包被點著了,火光冒頂。寧浩踹醒攝影,趕緊往出跑。所幸最終人和設備都沒事。
第二天,拉演員的車栽到了溝里,很多人受傷、骨折。大家都說沒法兒再繼續拍了,走了一批人。翻車那天是9月9號,寧浩的27歲生日。
前後都算上,一共翻了三輛車。那段時間特別寸,天天出事,斷斷續續一直有人離開。到後來,錄音師每天搬把椅子往那兒一坐:「我看今天還能出什麼事。」寧浩說:「沒人給我們拍紀錄片,要是有人拍,紀錄片恐怕要比電影還精彩。」
劇組在草原上待了四個月,剛建組時有六十多個人,到殺青時,只剩十一個了。那天下午四點,在一個小學,寧浩宣布「我們殺青了」。他沒等來預想中的掌聲,所有人集體沉默。
返程時,天色漸暗,攝影開著車,跟寧浩說:「我覺得有點不太真實。我總覺得這個片子拍不完了。」
04
《綠草地》入圍參展了五十多個國際電影節,寧浩又開始了新一輪免費環球旅遊。在柏林電影節國際新電影單元放映時,寧浩數了一遍,台下只有四十個觀眾,他有點糟心:
我拍一個電影不是為了跑幾萬公里去跟幾十個觀眾交流,我希望我的表達能夠有更多觀眾看到。我應該拍一些中國觀眾喜歡的電影,這才是我的方向。
回來之後,寧浩又去了香港電影節。在香港,劉德華公司的合伙人余偉國來找寧浩聊。當時劉德華正在發起「亞洲新星導」計劃,在全亞洲挑六個年輕導演,投錢給他們拍電影。
余偉國說他看了《綠草地》,覺得拍得很喜劇,問寧浩願不願意拍一個喜劇片,他們投五百萬,具體故事想拍什麼就拍什麼,不管。
當時,寧浩手上有三個選擇。台灣的焦雄屏要和他合作,法國一個基金項目也要找他拍片。三個選擇里,「亞洲新星導」給的錢最少,但自由度最高。寧浩看中了這個「不管」,選了劉德華。
寧浩當時就想拍一部商業片,他不想再拍一個文藝片去跑一遍電影節。
寧浩打算拍的是一個叫《紅色賽車》的故事,講一個北京聾啞快遞員,他的夢想是買一輛自行車賽車。一個荒誕喜劇,拍出來大概需要七百萬。寧浩正想著再和劉德華要二百萬,湊夠七百萬,沒想到香港先來了消息,告訴他要削減投資,五百萬給不了了,只能給三百萬。
《紅色賽車》不能拍了,寧浩想起他在《香火》之前寫的一個劇本,叫《大鑽石》,講一個警察追查一顆被盜鑽石的故事,三百萬夠拍了。那個本子當年被中戲98級畢業生排了畢業大戲,主演是鄧超。
《大鑽石》後來改名叫《瘋狂的石頭》。寧浩怕別過幾天投資再給削減了,就趕緊催著把合同簽了,直奔重慶。他打算先到重慶看,不合適就再去宜昌、武漢都看看。他們下了飛機進了城已經是半夜了,路上所有司機都在摁喇叭。
「他們那稍微一堵車,司機就摁住喇叭不放。這兒的人太火爆了。路邊兒的人全光著膀子吃火鍋、麻辣燙,就那個勁兒,很有生命力。我覺得這個勁兒好,不用走了。故事發生的地方,就應該是這個狀態。」
寧浩他們在重慶大學後門一個招待所租了兩間半地下的客房,在重慶待了小一個月,感受這個城市的氣息,感受這個城市的人,開始在原來那個底子上寫劇本。
找演員階段,寧浩先找男主,找的是郭濤,郭濤願意接。他還給小陶虹發郵件,打算邀她出演,當時小陶虹和她老公徐崢共用一個郵箱,徐崢看到了這封郵件,郵件里附帶的劇本抓住了徐崢。小陶虹沒接,但徐崢很喜歡這個黑色故事,想接這個活兒。
寧浩當時真沒這個預算,他覺得徐崢是個明星,不好意思直接拒絕,但又真沒錢,最後只能明挑:「你要來的話我只能給你一個紅包,真的沒錢。」徐崢說別談錢,他沖這個故事來的。
電影里還有個配角黑皮,寧浩給一個即將從北電配音班畢業的人發了邀約,那個人叫黃渤,之前演過戲。
正要和郭濤簽合同時,製片人告訴寧浩說孫紅雷要演。當時孫紅雷是腕兒,他要演了,這個片兒就有可能能上映。但寧浩實在不好意思開這個口,就讓製片人去和郭濤說。郭濤最後也沒生氣,說那就算了,有機會再合作。
然後繼續對接孫紅雷,孫紅雷在電話里和寧浩說:「錢不用談了,你這邊肯定沒錢,我這兒幫你。只有一個要求,你等我兩個月。」
寧浩等不了,一切都到位了,必須馬上開拍,「我這人有一個毛病,什麼事都不能等」。寧浩打了兩個電話,和孫哥說,實在等不了了,下次再合作,和濤哥說,機票訂好了,您再來吧。開機前三天,主演郭濤最後一個進組。
開機前一天的討論會上,寧浩陪著笑,雙手合十拜託大家:「各位大哥,幫忙了啊,下點功夫。」這是他第一次和這麼多職業演員合作,那年他二十八。
05
王迅進組時有一個感覺,這個組是一個草台班子。這話沒錯,各部門確實很不專業,都是年輕人,都沒經驗。黃渤進組時也感覺是在拍學生作業,全都是小孩兒,製片人才二十六。很多基礎要求都做不到,場記、化妝、道具,每個環節都得寧浩死盯著,手把手教,動輒發火。
只有故事層面寧浩不愁,片中那些工廠里的小人物他非常熟,「這些都是小時候天天在我們家打麻將的人」。他還很懂那些市井流民、城市無產者,覺得這些人代表了一種城市的氣息。
他也希望演員表演時可以帶出這種氣息,他主張演員拍戲的時候在現場,不拍的時候就出去玩,一定要玩好。然後,晚上就再也找不著這些人了,尤其是那三個賊,天天在酒吧嗨,對外聲稱是體驗生活。
寧浩可能也意識到了這次是一場硬仗,想起《綠草地》的教訓,他這次專門安排了人,跟組拍紀錄片。
這次雖然沒上次那麼精彩,但也是一路磕磕絆絆,每天都有新的問題,各方面預算都在超。最難的是一場撞車戲,一輛麵包撞一輛豪車。他們的預算只夠撞一次,沒撞對或沒拍好,就得再花錢找車,沒那個錢。所以,只有一次機會,不能失敗。
最早找了一輛老款奔馳,寧浩到現場一看,根本不行,太老了,放在劇情中不合理。寧浩過不了這關,不能湊乎。製片趕緊再去聯繫,在片場打電話:「老闆,我現在要撞那輛寶馬,需要多少錢。」
那場戲當天沒拍成。又過了十幾天,終於拍了,寶馬5系一次撞成,沒有失敗。車是和修理廠租的,實拍時撞太狠,老闆不幹了,要抬價,聊了半天才擺平。其實那時已經超支了,但劇組沒停,寧浩自掏十萬塊,繼續拍,最後把導演費也貼進去了。
很多中國導演拍電影用的其實是文學語言,有的是小說,有的是散文,還有的是詩歌。寧浩拍電影,用的是電影語言。由於前期構思清晰,寧浩廢戲率很低,整體上拍得很快,一共只拍了四十六天,2006年剛過完元旦殺的青。
寧浩原計劃拍六十天,但後來錢撐不下來了,只好加大每日拍攝量,節約資金。雖然艱難,但組裡創作氛圍特別好,每個人都下功夫琢磨,想把活兒弄好,賺錢不是第一位的。主演郭濤拿了八萬塊片酬,黃渤拿了一萬。徐崢拍了20天,寧浩最後給徐崢包了個一萬塊的紅包,徐崢全給助理了。
做後期時,寧浩的日子緊到了家,「當時我有輛車,但我每天都要等收停車費的人走了才敢開車回家,我要逃停車單,因為真的是沒錢」。
片子徹底做完是五月,出了碟。一天早上,寧浩被一個電話驚醒,對方是中影的,說韓總想見他。寧浩問,哪個韓總,對方回,韓三平。
韓三平見了寧浩很激動,說他看了《瘋狂的石頭》,非常喜歡,決定由中影來發行,找劉德華買版權,印一百個拷貝,同時發。當時全國熒幕數少,一百個拷貝已經很多了,一個拷貝一萬塊。
六月,《瘋狂的石頭》上映,天驚石破,盛讚如潮。據傳當時有影迷自費購票一百張發給路人,請大家一定要到影院去看這部電影。韓三平跟寧浩說:「你這個片子賣多少錢不重要,關鍵是如果掙來錢,我都投給你下一部電影,掙多少我投多少。」
寧浩當時接受採訪說,他自己的錢差不多都墊完了,如果這部還不能成,實現不了自己養活自己,他就要改行了。
宣傳期間,劉德華幫了大忙,引爆了第一波宣傳高潮。之前他也去重慶探過一次班。
最終,投資三百萬的《瘋狂的石頭》票房過了三千萬,破紀錄的十倍投資票房比,成了當年的票房黑馬。同時,《瘋狂的石頭》還拿下第43屆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寧浩本人也成了新一代開山怪,影迷心中最期待的大陸導演。
從《瘋狂的石頭》開始,寧浩和黃渤、徐崢結下了交情,形成了一個最強創作鏈。
算下來,《瘋狂的石頭》最終盈利一千多萬,韓三平沒有食言,他把這一千多萬都投給了寧浩,讓他繼續拍下一部電影。
寧浩這回想做個實驗,「某一種類型是可以複製的,所以我想把《瘋狂的石頭》這個結構、方式方法重新複製一遍」。他覺得一個工業體系下,需要有這樣的產品。
2007年7月,寧浩的第二部商業電影《瘋狂的賽車》在廈門開機。中途一度改名叫《銀牌車手》,後來老被人叫成《銀牌殺手》,就又改回來了。
他找了《石頭》里的男五號黃渤,來演《賽車》男一號,「我那時候比較任性,找黃渤演主角,不怕,反正就是覺得他很棒,覺得他成為明星是遲早的事」。徐崢也來客串了一個角色。
相比《石頭》,《賽車》這次的多線程敘事更加交叉纏繞,寧浩嘗試了新的創作方式,一口氣找來七個編劇,比《石頭》時多了四個。
一兩個編劇肯定不行,有時候編劇們是真的寫不下去,一整天一個想法都說不出來,我只好給他們放假。這個電影的邏輯關係太複雜,把情節線索和人物關係畫成一張圖,像一張密密麻麻的蜘蛛網。
片子拍完後,寧浩和中影組織了一場樣片超前試映觀影調查活動,這招是跟國外學的。他們邀請了不同行業、不同年齡、不同學歷的60位觀眾提前看片兒,看完後填調查問卷,問卷涉及情節、人物、造型、台詞、配樂各個方面。片方最後再根據反饋對片子進行修改。
最終,《瘋狂的賽車》票房過億。寧浩成為國內第四位進入億元導演俱樂部的導演,前三位是張藝謀、陳凱歌、馮小剛。
寧浩的實驗,成功了。這是寧浩第一次靠拍電影賺到錢,前三部,都在倒貼。
06
實驗成功後,寧浩沒有複製實驗成果接著打造下一部,他就是想試試能不能成,並不願意一直重複。
拍《綠草地》時,每天待在人煙稀少的荒涼草原,寧浩琢磨了很多關於人性與社會之間的關係,「當一個人從社會中脫離出來,把他丟到一個沒有社會的地方,你就會發現,有別的東西要出現了。因為人往往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他覺得這個很有意思,能夠組織出一個故事來,他想聊聊人的動物性。於是他又拉來五位編劇一起寫劇本,編劇里還有姜文的老搭檔述平。故事的名字叫《無人區》,這回是個單線敘事公路片。
寧浩寫得很過癮,「我覺得我寫的時候能夠捋清楚人是怎麼回事,我創作和寫東西最大的出發點是這個,不是想能不能拍,而是通過寫東西想明白一個事是怎麼回事」。
韓三平問他要多少錢,寧浩說,上次是一千萬,這次兩千萬吧。
寧浩這回找了徐崢做男主,「我想找一個高度社會化的符號,所以就找了徐崢,徐崢是很城市人的形象,不土。中國很多演員,其實都是有鄉土氣息的,殘存了很多農耕文明的影子」。徐崢為了角色需要,一個月減了25斤。當然缺不了黃渤,寧浩給他留了一個表演空間很大的荒野暴徒。
本來是計劃找劉德華演男主的,票房會高得多,劉德華也同意了,但檔期對不上,需要等很久。寧浩照例任性,照例沒等。
《無人區》主要在新疆和甘肅的戈壁沙漠無人地帶取景。比起《綠草地》時,寧浩這回終於不用再過苦日子了,一到新疆,他就租了一個可以覆蓋五十公里的對講機站。
拍《綠草地》時,劇組在草原上住過一個叫「帝豪大酒店」的地方,八塊錢一個房間,能睡兩個人。寧浩一看,操,這麼爛的條件還敢叫帝豪大酒店,不過名字夠霸氣。於是,寧浩在《無人區》里的沙漠腹地也安排了一個「帝豪大酒店」。
《無人區》,聽名字就不好拍。開機第一天,拍攝就被七級大風吹到被迫中止。天氣對劇組的影響非常大,每天的工作時間並不長。戈壁灘土軟,行進如踩雪,腳陷得很深,非常耗體力。
劇組一共小兩百人,還請了香港的特技團隊,拍攝工程量很大。戈壁灘上的夜戲難拍,經常需要打亮幾座山,拍攝時,要把燈和發電車全部運上山。
寧浩對抗完環境還得對抗人。開拍半個月後,黃渤突然說他和當地人相處了一段時間,發現之前演錯了,狀態完全不對,必須重演。重拍就是扔錢,而且毀掉的景還得重布。全盤考慮下,寧浩表示不行,黃渤堅持死磕。最終,寧浩為了保證片子的最佳質量,決定重拍,前半個月的戲,全部廢掉。
《無人區》一共拍了七十多天。電影拍完後,遭遇技術原因,一直無法上映。直到2013年12月3日才得以公映。塵封四年,砍下2.6億票房,豆瓣8.2分。
寧浩工作室的書架上立著一個木製相框,裡面裱著一張紙,正文字不多:「中國電影股份有限公司:你公司送審的故事片《無人區》已經電影審查委員會通過。請製作完成片。2013年10月9日。」
這部電影在創作上,對寧浩很重要,「到《瘋狂的賽車》,還是有很多花哨的東西給你們看。到《無人區》,我開始更多地有邏輯、有目的地通過電影探索一些問題,探索一些對於世界的認識」。
07
寧浩後來的每部電影都緣起於一個琢磨。拍完《無人區》後,他開始琢磨一個人從生到死的成長,於是,有了《黃金大劫案》。
這個電影我一直想講的就是你人生中有那麼多磨難,跟唐僧取經一樣,這些磨難是什麼?這些磨難都是你自己,都是你的慾望,你都是在戰勝自己的一些東西,然後才能得到一個真理。
不過這回寧浩沒取到經,《黃金大劫案》口碑不一,也只收下1.5億票房。
那幾年正好趕上麥基來中國開培訓班刷錢,麥基看完《黃金》後針對劇作瘋狂吐槽三千字。
有朋友問寧浩怎麼看麥基的惡評,寧浩還有幾分委屈:「那他媽就是我照著他的書拍的呀。」
《黃金》沒用那麼多編劇,一共就三個人:寧浩、邢愛娜、岳小軍。岳小軍一直在給寧浩寫劇本,在《瘋狂的石頭》里演過小軍。
拍完《黃金》後,寧浩一直盤算著下一部電影拍一個科幻片,講外星人。在這期間發生了一件事,打亂了他的計劃。他的好哥們岳小軍離婚了,情緒不好,走不出去。寧浩想幫他排解,同時也排解自己的《黃金》糟心,於是兩個人決定自駕出去走一圈,散散心。他們去了武當山、張家界、鳳凰、桂林、北海。
回來以後,寧浩發現這趟經歷挺有意思,值得寫一個故事,「這段旅程給了我一個靈感,我覺得我們可以談,如何面對我們之前覺得不夠成功的人生」。
電影一開始叫《玩命邂逅》,後來老有人問寧浩邂逅是什麼意思,他就把名字改成了《心花路放》。
寧浩這次想來把簡單的,拍戲時他告訴所有人,要最簡單。攝影問怎麼弄,他說,就照電視劇弄。他想回歸一種最樸素的,像古代章回體小說一樣的敘事。
寧浩又找來了兩位老搭檔。最早的安排是徐崢演頹的耿浩,黃渤演鬧的郝義。耿浩就是岳小軍。寧浩後來一想,這樣不行,沒意思,太理所當然了,還沒拍就一眼看到了成片,他不想這麼拍,於是他下手給兩人擰了一把,互換角色,黃渤頹,徐崢鬧。這樣一擰,對三個人都形成了一定程度的反定勢創作挑戰。最終的呈現效果,出奇的好。
從《心花路放》開始,寧浩自己有了一個調整,「我覺得我不該做一個職業導演,我還是一個作者導演」。《黃金大劫案》他是按職業導演的態度去拍的,大家並不接受,所以他用作者的態度,用他對這個世界的觀察和思考,拍了《心花路放》。
2014年9月30號,《心花路放》公映,十七天後,票房突破10億,成為中國影史第四部票房過10億的電影。最終收穫11.69億,拿下當年華語電影票房冠軍。鐵三角合力完成大爆炸。
08
2013年,寧浩改組公司,決定重換一個品牌,起名「壞猴子」。他一直都很喜歡孫悟空這個形象,覺得孫悟空就不是個老實猴子,是個壞猴子。「壞是一種和創作有關係的壞。因為創作是一個打破規律的事情,把既定規律否定或者突破,不按照以前的道路走。」
2016年,寧浩推出「壞猴子72變電影計劃」,扶持新導演,培養有態度、有視角的新電影,就像當年助他起飛的「亞洲新星導計劃」。發布會上一下就推出了十個導演。
寧浩不再滿足於只做好自己的作品,他開始從導演向製片、監製轉型,發掘有才華的年輕導演,從創作、資金、組盤、宣傳等各個方面全力幫助他們拍電影,推動行業發展。
寧浩說他能從監製工作中獲得樂趣和價值感,還有實實在在的開心,「公司開會開五分鐘我就煩了,但跟這些年輕導演開創作會,我很開心」。
有人問寧浩怎麼發掘有才華的年輕導演,寧浩說,就是把所有電影學院的畢業短片都看了,比較好的,就請他聊天。
2015年,寧浩看了文牧野拍的短片,覺得很不錯,就託人約文牧野到公司聊天,一聊聊了兩個小時,最後還吃了一頓火鍋。沒多久,文牧野就加入了「壞猴子72變電影計劃」。那時文牧野剛畢業一年。
在這之前,寧浩正在給接下來打算拍的科幻片選景。一天,他收到一個劇本,叫《生命之路》。他從晚上十一二點一口氣看到半夜四點。他覺得這個故事非常好,他每天要看很多劇本,但這個故事種進了他的心裡。後來他給很多人講過這個故事,他打算自己拍出來,就找徐崢演。
後來,他認識了文牧野,發現文牧野身上那種很濃郁的情感式的東西,特別適合導這個戲。最終寧浩割愛,把這個本子交給了文牧野來導,他做監製。《生命之路》改過幾次名,最終定名《我不是藥神》。
寧浩說他當監製,就像是打著教練的名義當陪練,陪著大家一起練,只幫忙不干預,「我會把自己的經驗拿來跟他們交流,同時也會保護導演自己的創作」。
文牧野拍《我不是藥神》時,平均每個鏡頭拍15到20條,寧浩從沒幹預過,文牧野覺得這就是作為監製的寧導很棒的地方:「他甚至不會跟我討論,因為他知道,我作為一個新導演,他的一次討論,會對我造成一定的心理壓力。他會特別好的去掌握一個尺度。他只會潛移默化的稍微引導一下。」
2018年夏天,《我不是藥神》上映,口碑票房雙炸,震盪全國,豆瓣9.0分,票房破了30億,甚至還影響了決策層加快落實抗癌藥降價保供。像韓國一樣用電影改變世界,中國電影創作者一直幻想的這件事,就這麼實現了。
這是文牧野導演的第一部電影,寧浩、徐崢監製。
09
路陽的《繡春刀2》監製也是寧浩,拍攝時,寧浩在現場跟路陽說:「看你們拍的我都想拍了,手都癢了。」
除了監製別人的作品,寧浩自己的電影也沒閒著,就是他一直心心念念的那部科幻片。
寧浩特別喜歡劉慈欣的小說,所有的都看過,他想把劉慈欣的小說拍成電影。
我覺得劉慈欣是一個非常多元化的作者,他有很多的色彩和傾向。所以他的作品呈現出很多樣的感受,我希望能找到跟他契合的部分。
寧浩最終選了《鄉村教師》,他在這個小說里,找到了他和劉慈欣的契合之處,就是荒誕性,他的電影,故事內核一直是荒誕。他打算從《鄉村教師》的荒誕入手,進行深入創作。2009年,寧浩和劉慈欣第一次見面。他跟劉慈欣講了他的改編思路,劉慈欣很認可。
2010年,寧浩買下《鄉村教師》影視改編權,隨後開始做劇本,斷斷續續一直寫,一直改,大方向上就推翻三次,每次都要改一年,「內心都崩潰了,好幾年白乾了」。直到版權到期劇本還沒寫完,寧浩花錢又買了一遍,這時的劉慈欣身價已經漲了。
寧浩認為最高效的創作方式就是閉關。他經常帶著編劇閉關寫劇本,有時在酒店,有時回山西老家他父母那處院子,還有時去外地。寧浩對環境要求非常高,尤其不能有噪音,酒店迎街的車馬聲也聽不了。噪音是靈感的死敵。如果太吵,他會連著換好幾家酒店。後來製片都是提前到他的房間,用毯子把房間包出來,自己做隔音。
這中間,寧浩把劇本《瘋狂的外星人》拿給劉慈欣看過一次,劉慈欣發現基本已經是一個新故事了,和《鄉村教師》關係不大,不好意思再掛改編署名。但寧浩堅持要掛,因為是從那個內核一步步走過來的,每一次修改都是基於這個起點。沒有《鄉村教師》,就沒有《瘋狂的外星人》。
寧浩說他一直以來拍的都是一些小人物的掙扎,這回也一樣。《瘋狂的外星人》是雙男主,一個是動物園飼養員耿浩,一個是天天創業的大飛,因為一個外星生物,兩人開始陷入掙扎。寧浩自己說,講的其實就是一個關於外星人到中國旅遊的故事。
為了講好這個故事,寧浩組了一個通天大盤,他同時拉來了黃渤、沈騰、徐崢,這三個名字同時印到海報上,就值幾十個億。
黃渤繼續演耿浩,寧浩沒考慮過別人。沈騰演大飛,之前就合作過,在《心花路放》里客串一個酒吧老闆。這回徐崢是通過動作捕捉的方式參與的表演,他演了外星人。
外星人好演不好做,寧浩這次感受到了這個難,「很多人有一個誤區,覺得《獨立日》的特效更難,其實不是,最難的是做生物,生物其實是特效中最難的那個級別,比災難那一級還難」。寧浩找了兩家美國一線特效團隊來做這次的外星生物。
寧浩覺得很多人對科幻片其實有一種思維定勢,覺得只有硬,才科幻,「科幻是一種題材,題材有各種性格,你可以把它拍成一個科教片一樣的硬科幻,也可以把他拍成一個動作片、愛情片,還可以把它拍成一個喜劇片」。
《瘋狂的外星人》是寧浩這十三年來投入精力最多的一部電影,「做這部電影,我用了五年時間,連上前頭的創作就不止了。這四五年啥也沒幹,天天都在干這個,一天沒休息」。
寧浩一直覺得,把一個電影拍出來,放到影院給觀眾看,是件很重要的事,「憑什麼你要耽誤別人兩個小時,除非你真的有特別值得拿出來讓大家看的事,那你再拍。沒有什麼必要說的事,就閉嘴好了」。
而《瘋狂的外星人》是寧浩瘋狂系列的第三部,距離2006年的《瘋狂的石頭》已經過去了十三年。
當初,寧浩他爸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就放棄編制下海經商,乾了很多行,賺了不少錢。1997年,寧浩從話劇團辭職,打算北漂。他爸給他準備了幾十萬,讓他在太原開個服裝店,別去北漂。非去不可,只給兩千。
寧浩沒開服裝店,去拍了電影……
部分參考資料:
《混大成人》,寧浩 林旭東 對談錄
《藍領寧浩》,劉珏欣
《瘋狂的石頭》十年:《時刻感到被時代追趕的焦慮》
《瘋狂的石頭》拍攝紀錄片
《開講啦》:寧浩《我不願停在這裡》
《第10放映室》:寧浩進化史
《影響——改革開放40年的中國電影》:「壞猴子」寧浩
《品道》:寧浩《別浪費觀眾兩小時》
《<無人區>前我不知道什麼是流血和犧牲》:對話寧浩
《人間電影大炮》:前後十年寧浩
《逐影·寧浩》:中國唯一壞猴子的破壞與創造
《觀影會客廳》:探索新鮮領域 尋找更多表達
「時光網」專訪寧浩:慢工出細活的「瘋狂十二年」
感謝《瘋狂的外星人》編劇之一潘依然老師對本文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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