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凌,46歲,非虛構寫作,
記者出身,特稿成名。
他寫礦難、寫地震、寫SARS後遺症、
塵肺病、寫奴工基地黑幕,
他寫所有應該被聽到卻被忽略的聲音。
從2015年春天開始,袁凌花了4年時間,跑遍全國21個省市和自治區,探訪140多個孩子,他們中有貧困的大病兒童,失學、隨遷、留守兒童,還有備受心理困擾的中產家庭兒童……他將孩子們的生存條件和心靈狀態記錄下來,寫成新書《寂靜的孩子》。
袁凌忘不了這些男孩和女孩。 「在我們的世界裡,他們的生命不應如此寂靜。 或者由於地理的遙遠,無從聽到, 或 者就在我們身邊,卻受制於階層和身份, 被看不見的玻璃牆消音。 」
自述 袁凌 撰文 倪楚嬌
「這個孩子就像被玻璃罩住的瀑布,
2015年的春季,我和攝影師趙俊霞搭檔,在公益組織的帶領下,走訪了21個省市和自治區,探訪了140多個孩子。
每到一處都和孩子們共同生活數天,切身感受他們的生存條件和心靈狀態,將這一切記錄下來。這些孩子當中有外界耳熟卻不得其詳的留守、失學兒童,也有單親、孤兒、大病,隨遷兒童,有各個民族,也有不同的信仰,甚至國籍。
當我們真正走近他們的時候,我發現這些孩子們的情態呈現出了某種寂靜。
在浙江衢州的一間出租房裡,我接觸到了第一個孩子。他得了一種再生障礙性貧血,比白血病還要難治。當時正在醫院看病,就當成普通感冒在治。如果認真治療需要用到免疫球蛋白,每一支都得幾百塊錢,每天都得打好幾支。
他們家是一個普通的農民家庭,就靠爸爸打工。父母已經不想給他治病了,孩子是知道的。
公益組織的人告訴我,第一次去他家的時候還是在山裡的家中。那時孩子還很活潑,邀請他們下次來時去山谷深處的一個瀑布看看。
但是這一次見面,孩子完全變了。他很胖,因為打了很多激素。他不動,他坐在那邊,他也不跟人交流,他就像一條安靜下來的瀑布,被罩在一個玻璃罩子裡面。
他那么小,卻有種知天命和哀而不傷的態度。他的沉靜中有一種讓人感動,又讓人難過的東西,當時給了我強烈的印象。
這本書里沒有他的故事。他的故事太讓我難受了。幾次動筆,都沒有寫下來。幾次我都覺得下一個故事就該是他了,但寫到第36個故事後,我就再也寫不動了。
這些孩子的內心世界很難被外面的人聽到,就算近在咫尺,我們可能也沒有心意去聽這些孩子們在想什麼。如果我們自己的聲音太大,可能孩子們聲音就更聽不到了。所以我把書命名為《寂靜的孩子》。
沒有「新聞價值」的故事
走訪持續了4年。做完第3、4次探訪後新鮮感沒有了,我開始懷疑走訪的意義。
這些孩子的生活很平淡,既沒有新聞點,看起來也沒有反映多麼突出的社會衝突。同時會看到同行在做一些爆款,比如「白銀殺人案」,這是我特別堅持不下去的時候。
堅持到6、7期的時候,突然又想通了這個問題。這種所謂的沒有關注度、沒有熱點,恰恰是他們應該受關注的地方。它是更真實的日常生活,是人性和社會性更自然的呈現,比我以前做過的調查報道、特稿,都更有意義。
我不願意給任何孩子預設角度,這就意味著我的觀察必須是全方位的。
採訪做得尤其心累。孩子的一舉一動都得隨時記錄下來。你發現他任何苗頭,都要跟他去溝通和交流。
像《驢皮記》裡面的少年張浩,他跟爺爺的感情特別好。即使爸媽好不容易從外地打工回來了,他也要跟爺爺倆人挨著睡。他們兩個人躺在大炕上是臉對臉,嘴對嘴,手對手的,仿佛在共用空氣一樣。
就算他們晚上都睡了,我還不能安然入睡,要繼續觀察。不管是有表現力的,還是當時看起來很日常的細節,我都要把它記錄下來,記了有30來本本子。
沒有權利長大的少年
書里有一個故事,主角就像日本動畫片里的柯南,心智非常成熟,卻怎麼都長不高。
當時我們都沒有注意到他,去他們學校是為了探訪另一個得骨癌的女孩。正要離開的時候,當地的一個主任拿出一張照片給我看。一個小男孩趴在圍牆上,只露出一個頭看著我們,好像特別孤單但又在盼望什麼。我決定回去看看他。
孩子叫鄧暉,家裡很窮。小學六年級了只有6歲的身高,而且永遠停在那個樣子。他有很多病,先天性心臟病、隱睪、巨結腸、肛門閉鎖、肺結核……家裡又生了一個健康的女孩兒,重心早已不在鄧暉身上了。
他就像一個小猴,很聰明,心智已經超過了一個正常十三四歲孩子的程度。他面對我們的目光的時候,他永遠都在躲。我感覺像一個皮鞭下的猴一樣,不停地變換位置,躲藏你目光的鞭打。
那次也比較著急要離開,所以要了他父母的電話,說好了回頭打給他們。然後就回北京商量怎麼樣能夠幫那個孩子。如果不做心臟手術的話,再過兩年可能就會去世了。
冬天將盡的時候,我給他們家打了電話,他爸爸接的。 最初我們以為他父母已經拒絕給他看任何病了,但是接了之後,口氣還挺好的。
我後來才知道,這個男孩回家後一再地告訴他父母,如果有北京的電話打過來,你們一定要接,那是要救我命的好人。
再次見到鄧暉,是在烏蘭浩特的醫院大廳。他一個月前做完了心臟手術,和母親一起來複診。他的個頭長了有4厘米。
在醫院裡,鄧暉比媽媽熟得多。自己拿著就診卡和病歷袋在醫院裡穿梭,還教訓身後的大人們,「往哪兒去你們」。
母親說,鄧暉從生下來就走不出醫院的原因,是她在懷孕期間吃了太多藥。當時她得了闌尾炎,為了保住孩子保守治療,吃了不少中藥;得尿道炎,服湯藥;為了保胎又服丸藥。她以為吃中藥是沒有毒的。
懷著身孕的她還要種玉米,手撒的玉米種子拌了殺蟲的農藥,手掌都會發紅脫皮,卻不知道會殃及腹里的胎兒。
第二次巨結腸手術是在長春做的。 手術之後,鄧暉自己發了一個朋友圈,他說,「我好了」。 配了一張躺在病床上看上去很虛弱的照片。
這兩年他長了將近20來厘米,已經到1米4多了,雖然還不夠高,但有希望了。
我覺得特別有意思的是,他在只有6歲身高的時候,給班上女生寫情書,他挑了一個班上個最高的女生,應該是有1米61。然後寫情書說,我愛你,所以你要跟我在一起。你不要看我小,我可以保護你的。
女生很生氣就把信給了班主任。班主任把信在班上念,訓鄧暉說,收到別人的情書,可能還會有些滿足,收到你的,讓人怎麼想?但就這樣,他都沒有受到真正的傷害,他的心是很大的,他能夠承受下來外界對他的歧視,以及把他當做小孩子看。
我看他最近發的朋友圈,還挺樂呵樂呵的,該做的手術都做了。他也很照顧他妹妹。
如果他沒有在圍牆上趴著望我們一眼,如果沒有當時那一張照片,如果我沒有再回過去找他,我覺得他可能已經不在了,但現在他就活生生地在那裡成長著。
「當面對生命的威脅時,高尚是沒有用的」
4年的走訪,最密集的時候,每一個來月就要下去一次,一次近20天。 我已經40多歲了,身體能吃得消嗎? 能不能適應跟孩子和他家庭的相處? 我能不能採訪好孩子?
我是抱著「我會不會家破人亡」的擔憂開始走訪的。
先說說去的地方有多遠吧。有一個塔吉克族的孩子,他們在帕米爾冰川的腳下。我們從北京到新疆,從新疆到南疆,從南疆到喀什,從喀什到阿克陶。阿克陶是一個縣,我當時想,縣能有多大呢?結果我們頭一天下午3點鐘從縣城搭卡車出發,第二天早上6點半才到,中間翻越了兩個大雪山,途中還拋錨,差點凍死。
去野外上廁所就像打游擊,要避開人不說,剛剛蹲下來,就能有十幾條野狗朝你撲過來。在內蒙古人家裡,他們殺了一隻羊熱情款待我們,但連續吃了4天羊肉(沒有任何其他的菜),沒吃一根蔬菜的我們崩潰到偷羊吃的青飼料啃……
想要融入當地的家庭,讓他們接納你,就必須和他們同吃同住。 在大涼山的時候,接觸到的有愛滋病家庭,他們不洗碗,用手抓著和勺子舀著吃。 如果你表現出來很講衛生,不願意跟他一鍋吃,不願意用手拿,人家就會覺得你是個外人。
可能我本來也是農村出來的人,做記者也經歷過很多。所以我還是比較能融入的,從表面上看,我在這樣的環境里待得很算自在,這樣人家也會很自在。
我睡過各種各樣的床。有閣樓上的一堆草、一塊光木板、和豬臉貼臉的床、和大黑棺材挨在一起的床、油黑油黑的煙塵順著雨流到腦門上的床……
最常見的還是7、8個人的大炕,男男女女擠在一起。我到塵肺病區去採訪孩子,睡的就是這種大炕。塵肺病人都並發肺結核,沒有治好,又抽煙又喝酒,不停咳嗽,還咳血。在近20年前,我得過肺結核,一旦復發,就很難治了。
在整個職業生涯中,即使是在地震面前,被人追打,或可能遭遇持槍種鴉片的團伙,我從來沒有想過我要逃。
但當一群人在我面前咳嗽,我的胸就立刻疼起來了。我特別想逃,再也不回來了,我不幹這個事了。我為了這個值得嗎?
在採訪遇到這種艱難的時候,高尚是不起作用的。起作用的就是最低的那個念頭,「我來都來了,我不能走。」因為你面對的是最本質的危機,只有用最基本的原則克服。
一個人未必要有什麼理想,但需要有一個職業意識。就算當場身亡了,手頭的事不能掉。
每一個寂靜的孩子背後
都是一個破碎的家
在集中走訪了一年半之後,我發現探訪到的是相對偏遠的孩子。我想增加一些城市的孩子,比如流動兒童,或者階層不一樣但也深受留守困擾的孩子。
天天是上海中產家庭的孩子。他的陰影,不比邊遠窮困的孩子小。他有自殺傾向,被大家叫做「自殺寶寶」。
他的智商達到137,但人其實很孤獨,內心很敏感。他特別容易覺得生命無意義,特別容易想到自殺。在學校里,小朋友稍微沒有認同他,天天就認為人家在侵犯他。老師認為他的功課稍微沒有做好,他就忽然離開座位,要從三樓的窗戶跳下去。
在天天一歲多的時候,媽媽吳迪得到了一個出國進修的機會,在國外待了小半年。 回來後又很快離開上海去北京創業,待了將近3年,平時只能每周末回家。
和爸爸及外公生活在一起的天天,成了家中最弱小的一個。家裡沒有女性,兩個男性長輩都非常強勢,而且相互不對付。
他的情緒出了問題,分不清悲傷和憤怒,會因為沮喪而對人發火,其他孩子大多沒有這樣的混淆。他天天發脾氣,崩潰到躺在地上慟哭打滾,媽媽吳迪震驚了。
作為某家著名知識付費新媒體公司的聯合創始人,吳迪為了孩子辭職回家了。通過有意識地讓自己顯得弱一些,讓孩子自信心慢慢地起來,包括滿足孩子的安全感。
前一段時間,天天寫了一首「情詩」,「獻給溫柔、開朗、孤獨和生氣的媽媽」。結尾說:
愛
就像一瓶愛的毒藥
會把愛的毒傳給所有人
中產階級的孩子也這麼不容易,雖然外表看著光鮮,卻有著這麼嚴重的心理問題。他也是一個寂靜的孩子。
天天的父母從農村奮鬥出來,到了上海這樣的大都市。買了房、有了產業、有了光鮮的職業、過得很不錯。但是他們也是有很嚴重的缺陷,夫妻關係未必好,爸爸內心有「比不上妻子」又不服氣的挫敗感,也存在代際問題……
其實在寂靜的孩子之外,這本書還有一個主題——破碎的家庭。不管是鄉下外出打工形成的破碎的家庭;還是城市裡大家忙碌,各自心裡很枯竭,生活壓力非常大,形成的有裂痕的家庭……
每一個寂靜的孩子背後都是一個破碎的家庭,這兩個事情是連在一起的,值得我們去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