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煙俱凈,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里,奇山異水,天下獨絕。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
——﹝南朝梁﹞吳均:《朱元思書》
元至正七年(公元1347年),黃公望與他的道友無用師一起,潛入蒼蒼莽莽的富春山,開始畫《富春山居圖》。這著名的繪畫上,平林坡水、高崖深壑、幽蹊細路、長林沙草、墟落人家、危橋梯棧,無一不是發聲的樂器。當我們潛入他的繪畫世界,我們不只會目睹兩岸山水的浩大深沉,也聽見隱含在大地之上的天籟人聲。也是這一年,黃公望畫了《秋山圖》,《寶繪錄》說他「寫秋山深趣長卷,而欲追蹤有聲之畫」。
中國畫,起初是從圖騰走向人像的。唐宋之後,中國畫迎來了巨大變革:
第一,山水畫獨立了,不再依附於人物畫充當背景和道具,如東晉顧愷之《洛神賦圖》里的山水環境,還有五代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里的山水屏風。
第二,色彩的重要性減弱,水墨的價值凸顯。因為墨色中,包含了世間所有的顏色,所謂「墨分五色」,水墨也從此在中國畫家的紙頁間牽連移動、潑灑渲染,締造出素樸簡練、空靈韻秀的水墨畫。
第三,這份素樸簡練,不僅讓中國畫從色彩中解放出來,亦從形象中解放出來,從而更具抽象性,更適合宋人的哲思玄想。當然,那是有限度的抽象,是在具象與抽象之間進進退退,尋求一種平衡。
但繪畫走到元朝,走到黃公望面前,情況又變了。
那被米友仁虛掉的焦點,又被調實了。
看元四家(黃公望、吳鎮、王蒙、倪瓚),雲煙空濛的效果消失了,山水的面目再度清晰,畫家好像從夢幻的雲端,回到了現實世界。
但仔細看,那世界又不像現實,那山水也並非實有。它們似曾相識,又似是而非。
就像這《富春山居圖》,看上去很具象,畫面上的每一個細節,似乎都是真實的,但拿著《富春山居圖》去富春江比對,我們永遠找不出對應的景色。
富春山居圖(局部),元,黃公望,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可以說,《富春山居圖》是黃公望精心設置的一個騙局,以高度的「真實性」蒙蔽了我們,抵達的,其實是一個「非真實」的世界。
那真實,是憑藉很多年的寫生功底營造出來的。
《富春山居圖》,黃公望七十八歲才開始創作,可以說,為這張畫,他準備了一輩子,而且一畫,就畫了七年。八十歲老人,依舊有足夠的耐心,猶如托爾斯泰在六十一歲開始寫《復活》,不緊不慢,一寫就寫了十年。
黃公望活了八十五歲,他生命的長度剛剛夠他畫完《富春山居圖》,這是中國藝術史的大幸。
可以說,他活了一輩子,就是為了這張畫。
黃公望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
黃公望的履歷,至為簡單——他幾乎一生都在山水中度過,沒有起伏,沒有傳奇。
他的傳奇,都在他的畫里。
他一生中最大的轉折,出現在四十七歲那年。那一年,黃公望進了監獄,原因是受到江浙行省平章政事張閭的牽連。四年前,黃公望經人介紹,投奔張閭,在他門下做了一名書吏,管理田糧雜務。但這張閭是個貪官,他管理的地盤,「人不聊生,盜賊並起」,被百姓罵為「張驢」。關漢卿《竇娥冤》里有一個張驢兒,不知是否影射張閭,從時間上看,《竇娥冤》創作的時間點與張閭下獄基本吻合,因此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總之在元延祐二年(公元1315年),張閭因為逼死九條人命而進了監獄,黃公望也跟著身陷囹圄。關鍵的是,正是這一年,元朝第一次開科取士,黃公望的好朋友楊載中了進士,熱衷功名的黃公望,則失去了這一「進步」的機會。
假如我們將黃公望的山水畫卷(如《富春山居圖》《快雪時晴圖》)一點點展開,我們會遭遇兩種相反的運動——手卷是橫向展開的,而畫中的山峰則在縱向上的躍動,一起一落,表現出強烈的節奏感,如咚咚咚的鼓點,氣勢撼人,又很像心電圖,對應著畫家的心跳,還像音響器材上的音頻顯示,讓山水畫有了強烈的樂感。
快雪時晴圖,元,黃公望,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其實,在山勢縱向的躍動中,還摻雜著一種橫向的力量——在山峰的頂部,黃公望畫出了一個個水平的台面。好像山峰被生生切去一塊,出現一個個面積巨大的平台,與地平線相呼應,似乎暗示著人跡的存在。這樣的「平頂山」,在以前的繪畫中雖亦有出現,但在黃公望那裡卻被誇大,成為他筆下最神奇的地方,在《岩壑幽居圖》軸、《洞庭奇峰圖》軸、《溪亭秋色圖》軸、《溪山草閣圖》軸、《層巒曲徑圖》軸(皆藏台北故宮博物院)等畫作中反覆出現,仿佛由大地登天的台階,一級級地錯落,與天空銜接。那充滿想像力的奇幻山景,有如為《指環王》這樣的大片專門設計的布景。那裡是時間也無法抵達的高處,是人與天地對話的舞台。
黃公望好似一位紙上的建築師,通過他的空間蒙太奇,完成他對世界的想像與書寫;又像一個孩子在搭積木,自由、率性、決然地,構築他想像中的城堡。
黃公望筆下的富春山,山峰起伏,林巒蜿蜒,平岡連綿,江山如鏡。
那不是地理上的富春山。那是心理上的富春山,是一個人的意念與冥想,是彼岸,是無限,是滲透紙背的天地精神。
《富春山居圖》原本是無用師的「私人訂製」。他似乎已經意識到,自己將得到的,註定是一件偉大的作品。它在繪畫史上的地位,可比王羲之《蘭亭序》在書法史上的地位,如明代鄒之麟在卷後跋文中說:「至若《富春山居圖》,筆端變化鼓舞,右軍之《蘭亭》也,聖而神矣。」
這幅浩蕩的長卷,不僅收容了眾多山峰,它自身也將成為無法逾越的高峰。所以,他為黃公望提前準備了珍稀的宋紙,然後,耐心地等待著傑作的降臨。只是,他沒有想到,這一等,就等了七年。
我想,這七年,對無用師來說,是生命中最漫長的七年。想必七年中的日日夜夜,無用師都在煎熬中度過。因為無用師並不知道這幅畫要畫七年,不知道未來的歲月里,會有怎樣的變數。在《富春山居圖》完成之前,一切都是那麼不確定。為了防止有人巧取豪奪,無用師甚至請黃公望在畫上先署上無用師本號,以確定畫的所有權。
黃公望似乎並不著急,好像在故意折磨無用師,他把無用師等待的過程,拖得很長。實際上,黃公望也在等,等待一生中最重要作品的到來。儘管他的技巧已足夠成熟老辣,儘管生命中的盡頭在一點點地壓迫他,但他仍然從容不迫,不緊不慢。
此前,黃公望已完成了許多山水畫,全是對山水大地的宏大敘事,比如,他七十六歲畫的《快雪時晴圖》、七十七歲畫的《萬里長江圖》。與《富春山居圖》同時,七十九歲時,他為倪瓚畫了《江山勝覽圖》,八十歲,畫了《九峰雪霽圖》《郯溪訪戴圖》《天涯石壁圖》,八十五歲,畫了《洞庭奇峰圖》……
丹崖玉樹圖(局部),元,黃公望,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他的生命中,只缺一張《富春山居圖》。
但那張《富春山居圖》註定是屬於他的,因為那圖,已在他心裡醞釀了一輩子。他生命中的每一步,包括受張閭牽連入獄,入趙孟室為弟子,加入全真教,在淞江、太湖、虞山、富春江之間輾轉雲遊,都讓他離《富春山居圖》越來越近。
《富春山居圖》,是建立在他個人藝術與中國山水畫長期漸變累積之上的。它必定成為他藝術生涯中最完美的終點。
於是,那空白已久的紙上,掠過乾瘦的筆尖,點染濕暈的墨痕。那些精密的點、波動的拋物線,層層推衍,在紙頁上蔓延拓展。遠山、近樹、土坂、汀洲,就像沉在顯影液里的相片,一點點顯露出形跡。
終於,在生命終止之前,這幅《富春山居圖》,完整地出現在黃公望的畫案上,像一隻漂泊已久的船,「泊在無古無今的空白中,泊在杳然無極的時間裡」。
《富春山居圖》從此成為巔峰,可以看見,卻難以抵達。此後的畫家,無不把親眼見到它當成天大的榮耀;此後的收藏家,也無不把它當作命根,以至於明代收藏家吳問卿,專門築起一棟「富春軒」安置《富春山居圖》,室內名花、名酒、名畫、名器,皆為《富春山居圖》而設,幾乎成了《富春山居圖》的主題展,甚至連死都不舍《富春山居圖》,竟要焚燒此畫來殉葬,所幸他的侄子吳子文眼疾手快,趁他離開火爐,返回臥室,從火中搶出此畫,把另一軸畫扔進火里,偷桃換李,瞞天過海。可惜此畫已被燒為兩段,後一段較長(橫636.9厘米),人稱《無用師卷》,現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前一段只剩下一座山(橫51.4厘米),人稱《剩山圖》,現藏於浙江省博物館。2011年,這兩段在台北聯合展出,展覽名曰:「山水合璧」。這是《富春山居圖》分割三百多年後的首次重逢。
剩山圖(局部),元,黃公望,浙江省博物館藏
在元代無用師之後、明代吳問卿之前,兩百多年間,這幅畫過過好幾道手,明代畫家沈周、董其昌都曾收留過它。沈周是明代山水畫大家,明代文人畫「吳派」開創者,與文徵明、唐寅、仇英並稱「明四家」。《富春山居圖》輾轉到他手上時,還沒有被燒成兩段,雖有些破損,但主體尚好,這讓沈周很興奮,認為有黃公在天之靈護佑,立馬找人題跋,沒想到樂極生悲,畫被題跋者的兒子侵占,拿到市場上高價出售,對沈周,不啻當頭一棒。沈周家貧,無力贖回,只能眼睜睜看著它漸行漸遠,直至鞭長莫及。痛苦之餘,極力追憶畫的每一個細節,終於在六十歲那年,把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全圖默寫下來,放在手邊,時時端詳,唯有如此,才能讓心中的痛略有平復,同時,向偉大的山水傳統致敬。
《富春山居圖》,是黃公望用命畫出來的,所以它也滋養著很多人的命。
黃公望很少畫人,像王維所寫,「空山不見人,但願人語響」。他的山水世界,卻成全了他的頑皮、任性、自由。他的眼光心態,像孩子般透明。所以董其昌形容,黃公望「九十而貌如童顏」,「蓋畫中煙雲供養也」。
但現在,我們不被山水煙雲供養,卻被錢供養了。山水被劃級、被申遺、被分割、被出售。我們只是在需要時購買。霧霾壓城、堵車難行,都提升了風景的價值,拉動了旅遊經濟。後來我們發現,所謂的風景點,早已垃圾滿地,堵車的地方,也轉移到景區里。
我們或許還會背張若虛的詩: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心裡,卻升起一股揪心的痛。
空山無人,水流花開。
那空山裡有什麼?
有「空」。
本文節選自人民文學出版社《故宮的古物之美3》祝勇著 2020年3月第1版
《故宮的古物之美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