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克齊:回憶父親(袁世凱)二三事

2020-03-08     魚知吾


袁世凱

我十三歲的時候,和五哥克權、六哥克桓隨老師嚴修先生出國。遍游西歐諸國後,在英國齊頓漢姆設備最完善的中學(該校學生五六千人)讀書。十五歲(1914年)歸國。我父親把我們安置在北海「靜心齋」繼續讀書。從此我就能時常和我父親接近。家事他常跟我們說,國事有時也略談一點。

譚嗣同

一、不速之客

我回國後,曾聽見老家人卞爽琴說:清朝末年,當時他(指袁世凱)正在做京官。西太后和光緒意見不合。光緒想維新,太后想保守。後來光緒聽了康有為等人的話,決心變法,想掙脫西太后的控制,自主行事。記得是戊戌那年,有一天下午八點多鐘,忽然有一個人求見袁大人。門上攔不住,他直入大人書房。當時我們在窗外偷看,看見大人精神很不安。那個人態度很嚴肅,一手拿著手槍,一手拿著一個簿子,請大人在簿子上簽名。大人開始有為難的樣子,最後還是簽了。過了一會,就端茶送客。那人走了以後,大人就匆匆去某親王處。過了幾天,聽說太后把光緒皇帝囚禁在嬴台,把譚嗣同、康廣仁等六個人殺了。後來才聽說,那天晚上來的那個人就是譚嗣同。

二、帝制前後

帝制一事,我父親臨死的時候,曾大呼「上當」不止。據我所知,帝制的促成,動力有四:1、梁士詒等因五路借款回扣貪污案及其手下站段長吞款肥己案,怕被人揭發,就想以擁戴我父親稱帝,建立殊功來贖罪。原來梁士詒等貪污案有風聲前,京兆尹王志新貪污五百元,被我父親槍決,因此梁士詒等很害怕。2、我大哥克定總想作嗣君,於是竭力從旁進言。例如他常跟我父親說「大丈夫做事,要乾綱獨斷,不能仰人鼻息,任人掣肘」一類的話。3、楊度等想籍此以滿足他們個人名利雙收的慾望,也大張旗鼓,製造輿論,百般勸進。4、我父親認為,民國就得有議會,而議員等又事事掣肘,實在不勝其苦,倒不如乾脆稱帝。有時候,他對我們說:「議員們又搗亂了,這樣七嘴八舌,國家的事情還怎麼辦?」

在帝制進行中,我父親是猶豫不定的。我曾聽見他申斥我大哥說:「我的事你不用管,你也不要亂接近人。」又有一次飯後,他對著我和五哥克權說:「你大哥是個拐子,你二哥成天和一些清客鬼混。你們哪裡見過天下有拐皇帝,有書呆子皇帝呢!」看來,我父親稱帝,內心是有矛盾的,至於為什麼成為事實,我就不清楚了。那年我雖然十七歲,究竟對於政治上的事,還沒有分析能力,並且也不感興趣。

記得我父親死的那一天,(民國五年農曆五月初六日),曾把我大哥叫到裡屋去,我們在外屋聽見我父親說:「這個事我做錯了,你以後不要再上那幾個人的當!」過了半小時,他就死了。

我父親雖然宣布了稱帝,但始終沒有舉行登基儀式,因此大典籌備處所定製的那領龍袍,生前一次也沒有穿過。後來蔡鍔為首反對我父親稱帝,我父親整日少言寡笑,飲食銳減。以後因為感冒,又患腎結石,小便不通,醫治無效,鬱郁死去。

袁世凱葬禮

三、龍袍入殮

我父親久在軍中,體質素健,飯量超過常人一倍,又加上從二十五六歲起,就天天吃參茸補品,所以身體很好。但五十六歲那年,他就說:「我的身體不行了,參茸補品不能接受了。」五十七歲那年的身體更顯衰弱,飯後散步,就非攜杖不行。五十八歲去世。

他死後,身體浮腫起來,家中所有的衣服都穿不上了。有人建議,衣庫中還存有龍袍一領,非常肥大,何不令人取出穿上。我大哥說:「且慢,等和黎元洪、徐世昌、段祺瑞商量一下再說。」後經黎元洪、徐世昌、段祺瑞同意,就把那領龍袍給我父親穿上了。

那件龍袍是紫紅色的,上銹有九條平金線金龍。龍眼上各嵌大珍珠一顆,龍頭各部鑲有小珍珠,龍鱗處綴有珊瑚斷片。

袁世凱宣誓就任臨時大總統

四、性格作風

我父親性情剛烈,態度嚴肅,寡言笑。有時他叫我們兄弟陪他吃飯,大家都很受拘束。他很注意對我們的教育,聘請專人擔任我們的導師,讓模範團的文武教官隨時教我們。我母親這一輩的人,也都奉命唯謹,不敢違反他的意旨。他每日起得很早,上午辦公,午飯後睡一小時再起床辦公。他的記憶力很強,他見過的人,雖隔數十年後,仍能道其姓名、籍貫。他為了權欲,捨得花錢,膽量很大。處理事情很果斷,部下貪污行賄的事讓他知道了,一定不輕饒。記得有一次,內衛數人晚上歸來,讓船夫渡他們(中海有船數隻,是接送各部長用的),船夫不允,幾個內衛把船夫打傷。船夫的親戚某女用人向我們(五哥克權、六哥克桓和我)訴苦。我們大為不平,立即把內衛傳到「歡喜莊」(我們在中海的住腳處)坐堂嚴問。後來內衛報告我父親。他把我們三個人叫去說:「你們太胡鬧了,內衛有錯,應該告訴我,怎能私自審問呢?這就叫無法無天,以後再有這等事,定不饒恕你們!」我們俯首退去。後來聽說我父親把打人的內衛開出,內衛主管人句克明罰俸三月,給船夫養傷。

我父親不好古玩,他常說:「古玩有什麼稀罕,將來我用的東西都是古玩。」

五、預分遺產

我父親凡事都有個打算,他自己覺得病重難好的時候,就預先給我們兄弟姐妹寫下了分家的遺囑。他死後,我們兄弟按遺囑每人分到現款一萬餘元,各種股票八千餘股,加上每人分的房子二十餘間,合計可得二十餘萬。姐妹每人分款七千餘元,其他財產無份。母親們各隨自己的子女度日,不給錢財。大家都無話說,遵囑辦事。

我父親生前,對我大哥申斥的時候最多,但有重要的事還都和他商量。一來是大哥年長,二來是大哥也的確能給父親出些主意。後來張勳復辟,我聽大哥說:「當年若依著我的主意,哪裡還會有這場亂子。」原來清帝退位的時候,我大哥主張:作惡多端的王公一律處死,溥儀及其左右流放黑龍江,讓他回原來的老家,還談什麼優待條件!當時我父親雖沒有採納,但可以看出我大哥在父親面前是敢說話的。

分家的時候,我們兄弟們想:父親偏愛,一定會多分給大哥一些。可是拿出遺囑一看,與我們一般無二。大家都說:父親真算公平。

縫製龍袍的事是由大典籌備處經手的,聽說在杭州定製。除我父親一身龍袍外,我九個母親各有一身鳳袍,我十個兄弟各有一身小龍袍。這些龍鳳袍,我父親死的時候,在紫光閣統統燒了。

六、恩恩怨怨

我的家庭,到父親這一輩,已經中落,當然為了撐面子,還得讓我父親讀書。有一次聽我母親說:當年你父親到北京來應試,因為路費不足,曾向你大母親(於夫人)之弟借錢。你舅舅不但不給,反而說:「我看你去了也是白跑一趟,還是在家裡待著好些。」後來多虧你家一個遠房親戚,借給了一百兩銀子,才得成行。後來你父親任直隸總督的時候,你舅舅自家鄉來,由別人傳話說要找點事做。你父親回話說:「外邊無事可做,還是在家裡待著好些。」你父親做總統的時候,你舅舅又從家鄉來京。你父親只見了他一面,就不再見他,臨走給了一點路費。倒是那個遠房親戚,你父親還了人家五千元。

袁世凱的第五個老婆楊氏

七、一視同仁

我有一個嫡母(於夫人),九個庶母。我的生身之母是我父親的第二個妾,朝鮮族。我父親對待她們,都一例看待。無論分物或給錢,沒有偏輕偏重的情況。因此一家向稱平安,爭吵的事情,我一次也沒見過。我記得三庶母想買一付金鐲子,父親說,好,每人一付,一個人買是不行的。月錢數目,各方一律,誰也不能多拿。家中存款褶子向由我母親保管,父親的圖章由五庶母存著。家中用錢,我母親向父親報告數目後,就拿去請五庶母蓋章,到銀行去取。取出後交帳房按月錢數目發放。如果庶母們誰要犯了錯誤,父親除當面訓斥外,還要看情節輕重,停發一月或數月月錢。有一次九庶母與人賭博,就被停發兩月月錢。

袁克定

八、立賢不立長

我大哥克定對實行帝制最熱心。我父親對董曉嵐(留美學生,我們的老師,禮官處禮官)說:「老大不要總瞎鬧,我將來也許立賢不立長哩。」這話一傳出,我大哥知道繼位成問題,熱情大減,甚至後來屢次鬧得我父親不愉快。我父親死後,我大哥扶棺痛哭,大呼:「我對不起爸爸!」

徐世昌

九、二百萬法郎

我父親做總統後,看到中國政局變換不安,考慮退路,曾在法國銀行存過二百萬法郎,準備做旅居法國的經費。當時約定:他生前支取,除本人簽字外,須有徐世昌、孫寶琦副署;死後由我大哥袁克定簽字支領。父親死後,我兄弟們問到這筆錢,大哥說不知道;問徐世昌、孫寶琦,他們也支吾其辭。結果這筆錢,始終沒有領回,被法帝吞沒了。

十、子女教育

父親對我們兄弟的教育是認真的,請了各科老師來教育我們。先請任課的老師吃飯,飯後交戒尺(一尺多長兩寸多寬的木板)一個,並說,如果孩子們不聽話,就用此尺打他們的手心,不要寬縱。我們怕老師,但更怕我父親。因為父親每月必看我們的考試卷,如果得了壞分數,他那種嚴肅的面孔,不留情的申斥,是誰也受不了的。有一次,老師怕我們受申斥,從寬按年齡大小給了我們好分數,被我父親看出,很不滿意;其中英文老師董曉嵐獨按成績給分,後來為我父親所重用。

十一、二姑奶奶

我聽老家人王鳳祥說:「總統少年讀書的時候,並不十分專心,整天家與徐世昌(那時徐在我家附學)談論國事,因此成績不太好。你二姑母學問很不錯,對他考查很嚴。有一次,你父親背不下書來,你二姑母就不讓吃飯,我偷著把兩個熱饅頭給他送到書房,因為得路過你二姑母窗前,只好把它從在袖筒里,以致燙起兩個泡。」

我姑母許配毛姓,未過門而姑母死去,即始終未嫁他人,住在我家中替我們當家。一直到我父親做直隸總督的時候,老家的一切仍舊我姑母掌管。我常聽父親說:「老家你的二姑母可真不平常,連我也得讓她一頭呀!」因此,家人有什麼不敢對父親直說的事,往往請二姑母專請。不請則已,一請就准。於是家人流傳一句話說:「四大人怕二姑奶奶。」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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