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俺們老家，80後以前的孩子稱「母親」都為「娘」，不過現在的孩子早就改成叫「媽媽」了。但自己依舊覺得這世界上稱呼「母親」最親的稱呼還是「娘」。

娘29歲上生的我，現在66歲了，身體無大礙，但還是有很多小毛病:眼睛由於年輕時長時間在煤油燈下做手工檯布有點近視，迎風流淚；肩膀與腰由於年輕長年累月干農活，陰天下雨會有疼痛。也帶她在自己的大城市拍過片子，看過病，醫生解釋:無大礙，注意不要乾重活以及冬天保暖就行。

一提起她這些病，娘就說:村裡和她差不多歲數的老頭老太太幾乎都有和她一樣的病，年輕地里干農活，基本都是手提身扛，還沒有實現機械化，身體早就如機器一樣:使的多了就有磨損了。並告訴我，不用太牽掛。

現在，雖然娘和父親依舊種著幾畝地，但輕鬆很多了，前幾日打來電話說:現在秋收玉米真省事，機器收割，完事在田間地頭就給收購了，都不用往家裡拉。

每次和娘嘮嗑，娘總說:好著哩，有養老金，有補助，有農村合作醫療，不愁吃喝穿。

我和姐姐們早已經結婚生子，步入中年，工作生活家庭都穩定，也不用她操心。所以我一直認為，娘的老年生活是很幸福的:沒事看看電視、和村裡老太太跳跳廣場舞，趕趕集。

然而，埋在她心底卻有一個巨大的遺憾，她常常無意中和我們提起:哎，你說咱家怎麼就沒出一個大學生呢？你大姐的犧牲也沒有換來你和你二姐的成才之路。

一、

家中我們姐妹三人，我是老小，二姐大我一歲，大姐長我五歲。

大姐上初三時，第一年沒有考上重點高中(在我們那裡，只有考上重點高中才能考上大學)。差了100多分，他們都說差分數太多複習一年也考不上重點高中，大姐執拗的自己復讀一年，即使離家近也選擇住校，拚命學習，第二年已超過了錄取分數線。

然而娘卻猶豫了，我上六年級，二姐初一。在全校都是拔尖的好學生，她怕了:她怕大姐上了大學，我和姐姐上初中與高中，她和父親無力負擔三個孩子的學費。

父親這輩子只會種地，雖然是種地的好把式，但忙碌一年依舊日子過得不富裕。

她做出了這輩子都愧疚於大姐的一件事(到現在依舊是娘心裡的痛):勸說大姐放棄上高中。

大姐極度不情願，因為大姐最後一年復讀，抗住所有壓力，考上重點高中，只為上大學。全村20多個學生就兩個人考上，多麼來之不易的機會啊。

可娘不知動用了什麼方法，苦口婆心勸說，讓大姐多考慮我和二姐。

在自己的夢想與親情面前，善良的大姐選擇了後者，後來去了工廠上班，又認識了大姐夫。現在來到我所生活的城市，一家三口過著普通老百姓的生活。

現在娘偶爾問大姐:你恨娘不？不讓你上大學。

大姐總是逃避話題，搖搖頭:過去這麼多年了，現在不也挺好的嗎？沒事，娘，你別老惦記這事了。

二、

大姐參加了工作，我和二姐依舊上學。

但老天爺偏偏與二姐開了個天大的玩笑，二姐初二開始脫頭髮，大把大把的頭髮脫落，好多頭髮像是沒有根的浮萍，一拔就斷。每天早晨起床，枕巾上都是頭髮。

娘嚇壞了，領著二姐去市裡大醫院檢查，檢查結果:營養不良與用腦過度，並開了很多藥回家。

營養不良:這是窮人孩子才得的病。一年到頭只有過年才吃肉，平常看不到葷腥，院子裡有兩口大缸:一口鹹菜缸一口面醬缸。這兩口缸里的東西相當於一年一半的光景要吃它。

用腦過度:二姐學習特別用功，到了初中，由於外校的合併，學習競爭激烈，從前幾名跌落十幾名。二姐著急了，開始每天刻苦學習，早晨在被窩裡開始背誦英語單詞與語文課文。

就在她學習提升到自己滿意的結果時，突如其來的脫頭髮，讓她一下了慌了手腳，再也不能用功學習了，學習又跌落了後面。

第一年沒有考上高中，復讀一年依舊沒有考上重點高中。

但她熱愛學習，央求著父親去上了普通高中，普通高中錄取分數低。

老天爺總是捉弄她:上了半年高中又開始脫頭髮。

這次娘沒法了:二妮啊，老天爺不讓咱上學啊，咱拗不過老天爺啊。

苦命的二姐心甘情願服從了老天爺的安排，在老家尋了個當村的小伙子，守在父母面前盡孝。

三、

最後就是不爭氣的我，一個表面不愛說話，內心卻萬馬奔騰、又極其愛胡思亂想的我。

意氣風發的我學習一路高歌到初二，忽然天暗了，天黑了:二姐用腦過度脫頭髮，我會不會也成為這樣，萬一變成禿子嫁都嫁不出去怎麼辦？

自從腦袋瓜子有了這個念頭後，再也不好好學習了，吊兒郎當地瞎混。抱著這個想法到中考，呵呵，和重點高中差十幾分，考上了中專。

中專在20年前的農村是不包分配的，老實巴交的娘和父親又犯了愁:上完中專去托誰找工作啊。祖上八輩子農民，放眼所有的親戚沒一個當官發財的。到時候畢業後，都不知道托誰找工作。

「三丫頭，又不你也復讀一年考重點高中吧。」

「算了，不上了，我還是當農民吧，和你們一樣！」

「誰願意當農民，最沒出息的出路。」娘吼道。

「爸爸，你說當農民幸福不？你不是一輩子當農民，我看你也老開心呢！」偏自己高昂著頭，和父親開起了玩笑。

父親憨憨的笑，他一輩子是個農民，從來不覺得苦與累，非常享受他的農民生活，除了種地沒有太多收入經常被娘訓斥吵架外，他一直很幸福。

「啊……啊……啥叫幸不幸福啊？你這整得啥洋詞啊，當農民挺好的啊！」

娘急了眼:她痛恨老實巴交的父親一輩子只會種地，讓她和孩子們吃了很多生活的苦。又不大姐也不會放棄那麼好的機會輟學。

「三丫頭，車聽你爸的，你難道也想和你爸一樣，一輩子窩在農村沒有任何出息。你必須給我復讀去，你姐妹三都復讀一年，剩下的聽天由命。」

娘決定的事誰也不能反抗，這是我們家一直的傳統，秋季開學買來新書裝進書包，又去學校找了我們老師和班主任。很多復讀的同學高興的告訴娘:你讓她來吧，我們明年一起考高中，上大學……

四

命運啊如此無情，現實又活活得把我逼到了人生的死角，那是沒有光的世界，那個世界只有眼淚，沒有夢想，沒有書本。

不知為什麼，再次打開娘給買來的新書時，淚水奪眶而出。合上書本，淚水止住。再次打開，淚水洶湧而出……

一天、兩天、三天……一聽到上學，如驚恐的兔子躲進被窩裡，不說一句話，只有掉眼淚……

「娘啊，爸啊，姐啊，我也廢了……老天爺不讓我上學了，看不進去任何字了，全忘了……」

「啊……」

五、

一晃20年過去了，娘的三個孩子雖都沒有上過大學，但也都沒有成為農民，過著平凡的生活。

我和姐姐們都成為了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從事不同的工作，有了自己的小家，也當了「娘」。

娘經常打電話問起我女兒的學習，我說好著呢，你放心吧。

她非常重視孩子們的教育，告訴我們:一定要把孩子培養好，讀書是最好的出路。

過年所有的大人孩子團聚在一起，娘滿臉笑容，樂呵呵的看著她的孩子們:「幾個娃娃們，你們都聽著，我和你們姥爺攢了很多錢，將來誰考上大學，這錢就給誰花……」

「哎呀，我們都不缺錢。」我和大姐、二姐連忙說道。

「不行，我沒有把你姊妹三個供出一個大學生來，這幾個娃娃我必須全部供出來讀大學……」

娘說著笑著，看著她那幾個外孫子，外孫女……

趁著他們不注意，我走出屋子，站在院子裡，抬頭望著漆黑一片的天:娘此生的遺憾在我們身上沒有實現，心裡始終念念不忘讓孩子們上大學的心愿。現在又寄托在孫子輩身上，這輩子我也上不了大學了，但我的後半生該如何面對我自己的內心？又該如何彌補當娘的遺憾。

天空是黑色的，它沒有告訴我答案，而我卻看見了一顆小小的星星在閃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