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法國幾乎沒人知道維米爾,繪畫歷史和傳記中找不到他的名字,博物館和私人收藏中也沒有他的作品。」
——19世紀法國評論家Thoré-Bürger
她裹起了頭巾,一顆水滴形珍珠在耳邊若隱若現,這一側顏,唯《蒙娜麗莎》能媲美——然而兩百年間,能把《戴珍珠耳環的少女》與「維米爾」這個名字聯繫起來的人屈指可數。這位大師的人生,一直是個謎團。
今天,就讓我們從他不多的存世作品中,
窺視不為人知的荷蘭之光。
泥濘中的無名者
荷蘭德爾夫特是維米爾的故鄉。這個歐洲貿易城鎮從17世紀開始就少有變化,至今未有密集水泥森林,只有層層疊加的古老痕跡。
1632年,維米爾出生在德爾夫特一個錦緞商人家庭,家中還經營著一間旅館。此時的德爾夫特也熱鬧得不像話,遍地都是「藝術家」。畫家們常來旅館聊天,維米爾的父親會將待售畫作掛上牆,熙熙攘攘間,這個尚且年幼的男孩不時懵懂地看著油畫出神。
維米爾/《德爾夫特的風景》/1660年/現藏海牙莫瑞泰斯皇家美術館。在維米爾筆下,這個河畔小鎮似乎永
這是個在畫作和成噸啤酒中長大的男孩,沒有深厚家底可為他加持,就像很多普通孩子一樣,默默成長。大約在15歲,維米爾開始了為期六年的繪畫學習。但他究竟曾拜入誰的門下呢?這一點,如今仍未有定奪。
藏於海牙莫里茨皇家美術館的《黛安娜與她的同伴》是維米爾現存最早作品之一。畫面一些特徵與當時生活在阿姆
年輕的維米爾是有野心的:他偏愛宏大的歷史主題繪畫,聖經中口口相傳的故事,神話里情態萬千的人物,從少年青澀的畫筆中接連誕生。
基督在馬太與瑪麗亞家中/藏於蘇格蘭國家美術館這幅畫運用了巴洛克時期的經典顏料:茜草藍、赭石黃、朱紅與
這六年於維米爾而言,應是充實愜意的。在平凡的城鎮角落,他正努力地成為出色的畫家,一邊埋首聖經與神話中,一邊卻也注視著花天酒地的凡塵俗世,我們似乎能從他的早期畫作里,看到年輕畫家血氣方剛的模樣。
藏於德勒斯頓大師美術館的《老鴇》。不同於早期的聖經或神話場景,這是維米爾第一幅風俗畫,場景設在妓院中
但是,關於他早年生活的記錄實在少之又少,維米爾20歲之前到底如何,幾乎沒人能說得清楚。直到六年後,一個年輕女子進入維米爾的生命,我們才可憑藉一些事實的碎片勾勒出他的生活與性情。
愛與蛻變
那也許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周日,維米爾徘徊在德爾夫特街頭,他不經意地轉頭,目光卻遇上剛在教堂禮拜完畢的卡塔莉娜。相信很久以後,維米爾仍會記得這清晨的陽光,它落上了卡塔莉娜的臉頰與髮絲,照入了他的生活。
電影《戴珍珠耳環的少女》中,卡塔莉娜被刻畫成善妒又不體貼的女人,但在研究維米爾的專家看來,事情正好相
然而,維米爾與當時大部分荷蘭人都是新教徒,他的卡塔莉娜卻偏偏出生於富裕的天主教家庭。家庭狀況的差異,宗教信仰的不同,都讓這段戀情行走得極為艱難。
《信仰寓言》/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維米爾為了與卡塔莉娜的婚姻皈依於天主教,這幅畫就體現了他當時內心
兩個年輕的靈魂想必早已深陷愛河。經歷了種種猶疑與掙扎後,維米爾最終選擇為了這段感情皈依天主教。
《窗邊讀信的少女》。維米爾畫中的女孩似乎都是他的憑空想像,但這同樣的構圖與光線,讓我們可以猜測,或許
1653年,21歲的維米爾迎娶了心上人。新婚後的他,仿佛第一次感受到平靜生活帶來的幸福。卡塔莉娜的一舉一動在他眼中都仿佛被放慢了速度,溫馨而甜蜜。
《戴珍珠項鍊的少女》/現存柏林畫廊(Gemäldegalerie)/畫中女子站在窗前,不知是在戴珍珠
這件黃色緞面短襖多次出現於維米爾的畫中,並在他過世後的財物清單中赫然在列。
原本鍾愛宏大主題的維米爾,這時候卻用畫筆記錄下家庭生活。那一份平和靜謐始於為妻子做出的改變,看似波瀾不驚,背後卻有一場信仰的蛻變。
牆上的鏡框或許是黑檀木製成,需由海外進口到荷蘭。早期畫作里的神話和宗教意味已逐漸褪隱,日常細碎卻頻頻
平靜畫布下的波瀾
《讀信的女人》/阿姆斯特丹荷蘭國立博物館。據說,維米爾往往以妻子為模特,在畫中記下她的身影。
卡塔莉娜的肚子微微隆起,裡頭住進他們愛的結晶,要當父親的維米爾,肯定也曾在看著妻子時這樣想道:再也沒有比自己更幸福的人。
畫中的女子藍衣微微隆起,似已懷孕,但對於畫作的真實含義,如今也沒有定論。維米爾運用了大量明亮的藍,這種「天然群青」是一種將青金石磨成粉末後製成的昂貴顏料。
在17世紀,只有維米爾,才會如此不計成本地使用青金石製作的顏料。
清晨,屋內是烤麵包的溫熱香味,維米爾從二樓畫室向外看去,坐在門口縫補的婦女,路邊玩耍的小孩,巷子裡洗衣的女人……生活就這樣無聲地流動著,流至細密的畫布上。
《小街》/阿姆斯特丹國立博物館。這幅畫描繪不是寬廣的全景,而只是兩棟簡陋房屋的外牆,一種寧靜、簡約的
畫中出現的三組人物,各自專注於自己的事,她們是誰?沒有人知道。
或有這麼一天,維米爾外出賣畫,留下懷孕的卡塔莉娜和幾個年幼的孩子在家中。卡塔莉娜有遺傳精神疾病的弟弟突然發病,沖向懷孕的姐姐。廚房的女僕路過,見狀衝上前擋在了卡塔莉娜和她弟弟中間,避免了一場血腥災難。
或許是出於感激之情,維米爾畫下了正在廚房中的女僕的模樣。仿佛是輕描淡寫,畫中沒有戲劇般的衝突,只是一位正在倒奶的女僕,時間溫柔無聲。
《倒牛奶的女僕》/阿姆斯特丹荷蘭國立博物館。也許只有維米爾,才會在女僕身上畫出與當時所有畫家不同的高
在當時其他藝術家筆下,女僕往往粗鄙低俗,而維米爾卻為畫中女僕「穿上」了群青色的圍裙——在當時,這種以青金石製作的顏料最為昂貴,甚至貴過黃金。
在運用顏料這一方面,維米爾可以稱得上奢侈。
釉面陶罐與麵包上,維米爾使用了近似印象派的點畫法,如陽光在表面跳動著。
就好像對於維米爾而言,生活的波瀾與驚險似乎從來不值一提。無論妻子是否真的被女僕救過一命,在維米爾的筆下,原本地位低下的女僕總是在最尋常的時刻,展現人性,仿佛有一種靜穆的偉大,蘊藏其中。
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睡著的女僕》。17世紀的荷蘭畫家們喜歡錶現女傭們嬉笑怒罵的低俗場景。而在維米
維米爾的畫中,有生活的樸實真摯,也有居於一隅卻測量世界的野心。當年的荷蘭,他身邊幾乎所有人都懷抱邁步走向世界的雄心壯志,這又怎能不在維米爾心裡刻下印記?
《天文學家》/巴黎羅浮宮/天文學家正轉動著手中的星象儀,桌上的書為天文學家阿德里安·梅提斯於1621
也許曾有不只一個畫家朋友曾來到維米爾父親留下的旅館,與他告別,動身前往阿姆斯特丹尋求更光輝的前程,這在當年仿佛是理所當然的選擇。
《老鴇》(細節)/1656年。東方瓷器就在那時通過荷屬東印度公司進入歐洲,維米爾早在年輕之時就將他所
然而,同樣一直心懷世界的維米爾,一生都沒有選擇離開德爾夫特。這個家所在的小城,是他始終堅守的港灣。
世界很大,但家在此處
當維米爾的目光掃過房中,孩子們正三兩聚在一起打鬧玩耍,原本出身富裕的卡塔莉娜為了他,操持著家中一切。
《持天平的女人》/華盛頓國家美術館。牆上的畫為《最後的審判》,似乎告訴人們桌上的金銀不過是短暫而虛空
當他溫柔可愛的妻子站在窗邊,光安靜地披在她的身上,時間就仿佛凝滯在這一刻。
《維金納琴旁的女士和紳士》。灑滿陽光的房間中,一對男女正在創作音樂。維米爾的繪畫似乎在重建一種生活,
維米爾心中或許有對家人的負疚與酸澀,他提筆,試圖將這無聲的景致留下。窗邊依然站立著一個女子,她的頭巾變幻為藍色桂冠,手上拿起喇叭與典籍,高貴與榮譽加身。身後,一張世界地圖訴說著窗外的風景。
《繪畫的藝術》/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藍衣女子拿著代表「歷史」的書籍與代表「勝利」的號角
這幅畫中,意外地出現了一位畫家。他背對著觀者,全神專注於畫布。前景的簾幕微微捲起,似乎一陣風吹過便會放下,遮擋住這溫馨一刻。
如今仍沒有證據證明這個背影的真實身份,但這幅畫對維米爾與卡塔莉娜似乎有著深遠意義,據說即使在維米爾離
據說,這幅被命名為《繪畫藝術》的油畫,一直被維米爾悉心珍藏著,從未變賣。或許這裡面藏著他對平靜生活的期待,對世界之大的嚮往,以及對卡塔莉娜的歉疚與依戀。
畫中女子神情柔軟
吊燈使用了鉛黃顏料,運用「厚塗法」,在明亮的部分用以更為厚重的筆觸
維米爾是笨拙的。他不僅不願變賣珍視的作品,即使要忍受貧困。他的每一幅畫中,每個細節都要經過深思熟慮,每年完成的作品不過一二幅。
就算是維米爾這樣略顯笨拙的丈夫,一定也曾想盡最大的努力,讓家人過上更好的生活,為家庭辛苦半生的卡塔莉娜,也值得擁有體面的衣飾。在維米爾留下的不足40幅畫作中,有21幅都出現了珍珠。極為罕有的珍珠是否曾是他送給妻子的禮物?我們不得而知。
紐約弗里克收藏館珍藏的《女主人與女僕》/約1666-1667年
戴珍珠耳環的少女
然而,珍珠無疑是維米爾的藝術中最引人注目的亮光。但是,那位廣為人知的戴珍珠耳環的少女,似乎是糅合了日日見面的人身上最讓他眷戀的美,無人知道她的姓名。她耳畔那顆碩大珍珠,也未有人了解其由來和去向。
海牙莫里茨皇家美術館藏《戴珍珠耳環的少女》。因不能辨別畫中人身份,這幅名作在專家眼中稱不上肖像畫,而
唯一明朗的是,妻子的音容,女兒的目光,總會讓維米爾無端生出一種火熱。1665年,當他提起筆,一個少女的孤影出現在一片黑暗中,如所有的愛和美,一同激盪起靈光。
與維米爾過往的畫作一樣,這個少女不是任何人。他用最細膩的筆觸,冷靜地畫下震撼之美,那巧妙的光影叫人不覺沉迷,卻難以明說。最後,他思索再三,為少女的珍珠耳環上添上一抹光,如一抹嚮往。
她戴著東方風格的頭巾,眼神清澈明亮,皮膚柔軟,嘴唇濕潤,似乎欲開口說些什麼,像在問候,也似是道別。
當他放下筆看向窗外,或許期待著明天會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至少,他應該還在想著,下一次要再為卡塔莉娜畫一幅畫,仍在那窗邊,等光透進來。
1672年,當法國人與荷蘭開戰,平凡人家的日子註定被打擾。這個算不上富貴的普通家庭在戰爭中風雨飄搖,維米爾也在這時一病不起。家中境況日下,當維米爾躺在病床上,看到因照料全家而身形日漸消瘦的妻子,內心肯定如炙火煎烤。
某日午後,維米爾或會稍覺精神,下床走動。妻子正在照顧幼小的孩子,大女兒聽到父親下樓,驚喜地抬頭。這位在某些方面稍顯笨拙的畫家或會一時怔愣——平淡日常總會不時提醒他:一直追求的寧靜生活不過如此刻這般。
維米爾後來的故事,在卡塔莉娜的陪伴下結束。1675年,他走了,沒有驚起波瀾,如他的畫作一般安安靜靜,只有妻女的哀慟,讓德爾夫特暫未把一個畫家忘記。
但時間的洪流很快就將他和他的作品一同淹沒。
一晃兩百年,歷史、宗教與神話仍在繪畫中講述著最輝煌的故事。維米爾安靜的力量被遺忘於旮旯。直到19世紀中期,法國評論家Thoré-Bürger才終於在存世的稀少資料中,重新找回了這位大師。
1880年代,當《戴珍珠耳環的少女》再次出現,認識到其巨大藝術價值的人只有兩個專家,二人深入研究畫作,寫下筆記,最終將之留在了荷蘭。
當後人回溯黃金時代的荷蘭,循著戴珍珠耳環的少女畫中那一束珠光,進入了維米爾的世界。一片恬靜光色中,這位不同於當年所有藝術家的畫者,為人們帶來了最深刻的觸動。
光源反射讓人能感受到房間的縱深感,這顆珍珠也成為藝術史上的經典,閃閃發光。
當19世紀作家普魯斯特看到維米爾筆下的德爾夫特風光,這沉寂了漫長歲月的畫作竟能讓作家激動得暈厥。直到今日,每一個有幸藏有維米爾作品的博物館,都為之自豪,沒有人會吝嗇對這些畫作的讚美。
……他頭暈得更加厲害;他目不轉睛地緊盯住這一小塊珍貴的黃色牆面,猶如小孩盯住他想捉住的一隻黃蝴蝶。
——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
維米爾的風景畫中,亘久的寧靜,似乎擁有魔力
這個明明狹窄的小小世界裡,看不到一絲黑暗的影子,一切美好都濃縮於此,喧囂的街景被維米爾譜成生活的詩,所有嘈雜被洗滌,只聽到牛奶汩汩流淌,雲朵緩緩漂浮。女人與天文學家站在同一扇窗前,他們彈琴、讀信、織布、喃喃低語,他們心懷期待,嚮往陽光。
——直到今天,仍沒有人可以拒絕維米爾描繪的生活。然而同時,也沒有人能夠說盡他的故事。
就如那個戴珍珠耳環的少女,
驚艷了時光,卻未留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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