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孫犁的轉身 | 社會科學報

2023-08-09     社會科學報

原標題:晚年孫犁的轉身 | 社會科學報

晚年孫犁的轉身 | 社會科學報

孫犁先生誕辰一百一十周年

在孫犁先生晚年的散文中,棄彩筆而筆墨更趨斑駁,是其自覺的追求。其作品色彩自然便更豐富而蒼勁,思想的含量更高,於今日社會和文壇,更具有針對性的價值與意義。

原文 :《晚年孫犁的轉身》

作者 |北京 肖復興

圖片 |網絡

文體選擇有強烈的個性與時代性

晚年的孫犁先生,不再寫小說,轉身只做散文與隨筆。雖然寫過一組「芸齋小說」,不過,其實是散文春秋變體寫法的一種。

這一明確清醒的選擇,與同代一些作家,有明顯的不同,大約只與同樣曾經以小說名世的巴金晚年寫作有些相似。作家文體的選擇,帶有強烈的個性與時代性,魯迅先生早期小說與後期雜文的寫作,就可以明顯看出其變遷的經緯。 孫犁先生這一選擇,和他經歷了動盪年代之後的思想、情感、心態、性格有關;特別是對轉折年代之後世事朱紫變化,人生浮沉況味的深刻感受有關;對文學本身發展古今新舊的審視、認知與把握有關。這是孫犁先生由小說轉向散文隨筆寫作的主客觀三點原因。

孫犁先生早期的小說和晚年的散文隨筆,可以稱為並峙雙峰。在我看來,後者甚至比前者成就更高,更值得重視和研究。因為他自省所言:「我過去所寫的小說中,也有壞人吧?現在看起來,都很概念。晚年對世事體會深了,偶一觸及,便有入木鑿石之感。」(《談鏡花水月》)對於早期的小說創作,他用了一個形象的比喻解剖自己:「用的多是彩筆,熱情地把她們推向陽光照射之下,春風吹拂之中。」(《關於〈戰地回憶〉的回憶》)

關於彩筆,孫犁先生還曾經寫過一篇有意思的文章《朋友的彩筆》。表面看說的是朋友,其實,更說的是文學,對於其中彩筆,格外重視與審慎。在文章最後,他明確指出:「每一時代,有其風尚,人物言論隨之。魏晉風度,存於《世說新語》。以後之作,多為模仿,失其精神,強作可人。此無他,非其時代,而強求其人,不可得也。

可以看出,在孫犁先生晚年的散文中,棄彩筆而筆墨更趨斑駁,是其自覺的追求。其作品色彩自然便更豐富而蒼勁,思想的含量更高,於今日社會和文壇,更具有針對性的價值與意義。今年是孫犁先生誕辰110周年,重讀其晚年之作,梳理這一變化的軌跡,對於重新認識並理解孫犁先生,或許是一條值得學習和探索的路徑。

「小」而不小

關於散文寫作,孫犁先生有自己明確的主張和持之以恆的定力,便是從自己的創作經驗出發,特彆強調寫小事。在給韓映山的信中,他說:「最好是多記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從中表現他為人做事的個性來。」在給姜德明的信中,他說:「最好多寫人不經心的小事,避去人所共知的大事。」孫犁先生尤其強調兩方面:

其一,「短小是和精悍聯繫在一起的。」因此,小,要精悍,而不宜過細。他在給謝大光的信中說:「散文如果描寫過細,表露無餘,雖便於讀者領會,能暢作者之欲言,但一覽之後,沒有回味的餘地,這在任何藝術,都不是善法。」在論及賈平凹早期散文時,他指出散文寫作「細而不膩」和「低音淡色」兩點要求,其中「細而不膩」的「膩」,指的就是散文過細容易產生的弊端,所謂糖吃多了不甜。

其二,寫小事,並非墮入瑣碎的婆婆媽媽、一地雞毛,缺乏提煉而出的題旨。在《關於散文創作的答問》中,孫犁先生說:「是所見者大,而取材者微。微並非微不足道,而是具體而微的事務。」在另一篇文章中,他說:「所見者大,所記者實,所論者正中要害。」是對所見者大的進一步擴展說明,即將散文中的小、大、實、論四點結合為一體,才會是好散文。所以,他自己散文中所寫到的小事,都是經過精心選擇的,微,而非微不足道;細,則細而不膩;實,便做到有所正中要害的論。

1947年,孫犁先生寫過一篇散文《像片》。這是他早期散文少有的精品。戰爭年代,鄉親們找他給在前線打仗的親人寫信的時候,帶來的信紙,都是剪鞋樣或糊窗戶剩下來的紙,而且,是他們親手仔細疊成的。寫信,用這樣的紙,並不好使,「可是她們看得非常珍貴,非叫我使這個寫不可,覺得只有這樣,才真正完全表達了她們的心意」。

孫犁先生特別寫了一位婦女,帶來一張日本鬼子占領時製作的「良民證」上的相片,相片上還有敵人刺刀寒光留下的影子。她要把相片隨信寄給丈夫,為的就是讓丈夫看看,去堅決勇敢打仗,趕走敵人。不一樣的信紙,帶有刺刀寒光的相片,都是小事,即「取材者微」;但要表達的鼓勵親人前方英勇殺敵,卻是「所見者大」,亦為「正中要害」之論。如果只說後者,缺少了前者,「所見者大」,要害倒是正中了,卻成為空洞的口號,而非散文。如果只說前者,缺少了後者,便易成流水帳。

1992年,孫犁先生寫過一篇散文《扁豆》,是一段回憶:1939年在阜平打游擊,住神仙山頂一戶人家,家中只有一個四十開外的男人,在山頂背面,種有肥大得出奇的扁豆。每天天晚,他都做好玉米面餅子,炒好扁豆,等孫犁從山下回來吃。就是這樣一件小事,可謂「無關緊要」和「人不經心」。吃完之後,「我們倆吸煙閒話,聽著外面呼嘯的山風」。

文章戛然而止。讀後令人感動,且有餘味。那種戰時的萍水相逢,扁豆和山風,都有感情,讓人懷想。一樣是所謂小事,卻是細而不膩,是小事不小,所見者大。而且,大得不空,扁豆和山風,成為散文的背景,也是主角。

在這裡,餘味,是孫犁先生散文寫作時有意識的追求。他說好多散文:「言近而旨遠,充滿弦外之音,真正達到一唱三嘆的效果。」這也是對於散文寫作中「小」而不小的一種理解吧。

中國式散文寫作的理念

1982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孫犁散文選》,孫犁先生在自序中,提出了關於散文寫作的三點意見:一是質勝於文,質就是內容和思想;二是要有真情;三是文字要自然。這三點意見,看似有些老生常談,但是,在一篇散文中,真正能夠有機融合,做到這樣三點,並不容易。在這篇自序中,孫犁先生舉了這樣一則逸事:

傳說有一農民,在本土無以為生,乃遠走他鄉,在廟會集市上,操術士業以餬口。一日,他正在大庭廣眾之下,作態說法,忽見人群中,有他的一個本村老鄉,他丟下攤子,就大慚逃走了。平心而論,這種人如果改行,從事寫作,倒還是可以寫點散文之類的東西的。因為,雖他一時失去真心,內心仍保留著真情。

這則逸事說得十分有意思,綿里藏針,頗含譏諷之刺,像一則寓言。可以看出,孫犁先生所言的三點意見,真情最為重要。我們不少散文,寫得還不及這位落荒而逃的農民的行為,是因為我們還不如他知慚而羞,內心尚存一份真情。

如今,化妝矯飾的散文寫作,或以虛構泛濫虛情假意,或借歷史充當文化點綴,或走馬觀花景點廣告詞加點抒情調料的旅遊文字,或水發海帶一樣膨脹而缺乏節制,如孫犁先生譏諷的「農村酒招」一樣華麗卻破舊的虛泛與空洞;或如孫犁先生批評過的「或以才華自傲,或以境遇自尊,或以正確自居」「殘存著不少雜質」的散文,等等,不一而足。不知別人以為如何,對於我自己,是尤為值得警惕的。

針對當今散文寫作的弊端,孫犁先生曾經給予尖銳的批評。他先從中國散文傳統入手,明確指出:「中國散文寫作的主要點,是避虛就實,情理兼備。」然後,他說:「當然也常常是虛實結合的。由實及虛,或因虛及實。」即便是「空靈的散文,也是因為它的內容實質,才得以存在。」他極其強調散文寫實的重要性。

中國古代散文,孫犁先生推崇歐陽修。在《歐陽修的散文》一文中,他說:「文章的真正功力,在於寫實;寫實的獨到之處,在於層次明晰,合理展開;在於情景交融,人地相當;在於處處自然,不傷造作。」在這樣的基點上,他指陳當今散文寫作存在的問題:「近來我們的散文,多變成了『散文詩』,或『散文小說』。內容脫離社會實際,多作者主觀幻想之言。」他指出,這是緣於「對中國散文傳統,無知或少知,偏離或遠離。其主要表現為避實而就虛,所表現的情和理,都很淺薄,且多重複雷同。常常給人以虛假,恍惚,裝腔作態的感覺。而這些弱點,正是散文創作的大敵大忌」。可以說,這樣的「大敵大忌」,在如今的散文寫作中,依然存在,並未得到應有的重視。

孫犁先生晚年的散文,百世不忘耕稼業,一壺時敘里閭情,寫故里鄉親鄉情,占有相當比重。他寫的一組《鄉里舊聞》,其中有一篇《菜虎》,很短,千餘字,卻如同一首簡潔的奏鳴曲,三段式,一個簡短的尾聲。在有聲和無聲的對比中,戛然而止。所有這一切,都是中國傳統散文的寫法,即孫犁先生自己所說的:「中國散文寫作的主要點,是避虛就實,情理兼備。」在這裡,實是基礎,情才會由此升發,理才會自然而然地如水溢出。而這裡的實,也是極有節制的,如稜角分明的木刻,絕不做恣肆淋漓的潑墨大寫意。

孫犁先生以自己的創作實踐,一以貫之,針對散文寫作的「大敵大忌」,踐行著這樣中國式散文寫作的理念。

「書衣體」與菜花體

《書衣文錄》是晚年孫犁先生寫作散文與隨筆別樣的範式。其中大多是隨筆,但也有部分是散文筆法,完全可以當作散文來讀。這樣的散文,記取了富有生活意味的點點滴滴,雖只是涉筆成趣,卻如新蔬出泥帶露,別具另一種風味。試舉這樣三則——

昨晚台上坐,聞樹上鳥聲甚美。起而覓之,仰望甚久。引來兒童,遂踴躍以彈弓射之。鳥不知遠引,中兩彈落地,傷頭及腹,乃一虎皮鸚哥,甚可傷惜。此必人家所養逸出者,只嫌籠中天地小,不知外界有彈弓。(1975年6月13日題於《建炎以來系年要錄》)  

夜起,地板上有一黑甲蟲,優遊不去,燈下視之,忽有詩意。(1983年6月23日題於《文苑英華》)  

二月四日下午,余午睡,有人留簡夾門縫而去,亦聊齋之小狐也。

是日晚七點三十五分,余讀此書年譜,忽門響如有人推搖者,持眼鏡出視,乃知為地震。(1975年2月4日題於《蒲松齡集》上)

這三則非常有意思,前兩則,一台上觀鳥,一燈下看蟲。觀鳥,先覺其美,後見鳥被射傷而慨嘆「外界有彈弓」,多有象外之意。看蟲,孫犁先生說是「忽有詩意」,其實,夜半看蟲,蟲與人均優遊不去,更有衰年獨處的落寞之涼意,讓人讀後心動而感喟。

後一則,留簡和小狐,門響與地震,交織一起,虛實相加,有聲有色,均在《聊齋》氛圍和情境中。如果不是正在讀《蒲松齡集》,哪裡來此水乳交融的妙筆橫生?卻是如此巧合,恰逢其時,碰撞一起,濺起回聲。

日後,孫犁先生曾說:「散文之作,一觸即發。真情實感,是構思不出來的。」果不其然!一觸即發之際的散文,是寫作的最佳狀態,可遇而不可得,亦在別的文學樣式中難得一見。這樣的散文寫作,在《書衣文錄》中獨見,是秉承傳統筆記寫法一脈,卻連帶現實,絕不掉書袋或泛濫抒情,絕不拖泥帶水,可謂「書衣體」,屬於孫犁先生散文創作中獨具風格的文體一種。

1988年,孫犁先生寫過一篇散文《菜花》。他寫白菜花,說的是冬天儲存的大白菜,放久了,菜頭會鼓脹起來,鄉間稱之為「菜懷胎」,菜花就是這樣從菜頭上冒出來的。這種菜花,群芳譜中不見,尋常人家常見,非常普通。在這篇散文的結尾,孫犁先生由菜花引申,特意寫了這樣一段話:

人的一生,無疑是個大題目。有不少人,竭盡全力,想把它撰寫成一篇宏偉的文章。我只能把它寫成一篇小文章,寫成像案頭菜花一樣的散文。

這一段話,最能彰顯孫犁先生關於散文寫作的主張,也最能看出孫犁先生散文寫作的風格。散文寫作,從來不以長短或大小論英雄。所謂:斧頭雖小,卻能砍斷大樹。

孫犁先生這一菜花小文章的想法,在日後的散文寫作中越發明確彰顯,我以為源自這樣兩點。一是他對散文的基本理解與認知。他曾經說過:「中國散文的特點,是組織要求嚴密,形體要求短小,思想要求集中。」一是和他後來一再提出的「老年散文」理念密切相關。他說「老年人宜於寫些散文」,又說散文「是一種老年人的文體」,等等。而且,他特別指出:「人越到晚年,他的文字越趨簡樸,這不只與文學修養有關,也與把握現實、洞察世情有關。

可以看出,如菜花一樣小而簡樸的散文,是孫犁先生晚年對這一文體的認知與把握,並實踐於他的寫作之中。

1995年,孫犁先生病重而封筆之前,寫下最後一篇散文《記秀容》。這篇散文最是菜花體散文的代表。與寫作《菜花》一文相隔7年,他寫得更是刪繁就簡,簡樸、簡潔、簡約。短短只有千字,記述的只是秀容從17歲到64歲人生軌跡中的點滴小事,卻是將過去與今日,記憶和現實,情感及感想,纏繞一起,餘音不散,無盡的感喟,留在空白中。鉛華洗卻,花葉落盡,老樹疏枝,清癯而氣凝,颯然而聲清,是「像菜花一樣的散文」的極致,留給我們長久的感喟。

文章為社會科學報「思想工坊」融媒體原創出品,原載於社會科學報第1864期第8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本期責編:王立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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