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來解釋一下標題,掇(duō),通「 剟 」,意為去除表皮,喻徹頭徹尾。「掇皮皆真」也就是里里外外都是真的意思,這四個字是東晉著名政治家謝安對驃騎將軍王述(字懷祖,承襲父爵藍田侯,故亦稱王藍田)的評價。在那個大家都爭先恐後玩深沉、拗逼格的時代,世家子弟們一個個都表現得矜持優雅,而王述想說就說、有什麼說什麼的直率做派,雖讓一些人側目,但是反而顯出與眾不同的可愛。
「痴兒」受召,鋒芒初現
王述雖出身太原王氏,門第高貴,但年少失怙。他忍耐貧困,安分守己地孝順母親,不沽名釣譽(少孤,事母以孝聞。安貧守約,不求聞達《晉書》)。魏晉時流行清談辯論,但王述性情沉穩安靜,每次客人們因為辯論而爭執不休的時候,王述總是一語不發,恬淡自如的坐著。就這樣,一直混到了「年三十,尚未知名,人謂之痴」。
好不容易等到了機會,名臣王導因為他出身名門而徵召他,見了之後只問他江東的米價是多少,其實是想看看他的反應。王述睜大眼睛卻什麼也沒說。王導感慨:「王掾不痴,人何言痴也!」意思是小王同志不傻嘛,怎麼能說他傻呢?(當時,高門華族以務虛為重,務實為恥,世家子弟即使貧困潦倒,所謂的「風範」也不可丟,如果連米價這種俗事都知道,甚至知道怎麼賺錢省錢的話,在貴族高士們看來可就不是自己人了,會被上流社會排擠,因此王述不管是不是真不知道米價,他的反應都很恰當,不失禮,正因此王導說他根本不傻。)
按說剛受貴人提攜,根基未穩,應低調做人,誰知他看到每次王導處理公務或發言時,在場之人皆是溢美之詞,只說各種好話。王述實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小宇宙,直接懟了一句:「沒有人是像堯、舜這樣的大聖人,怎麼可能每件事都正確無誤呢?!(人非堯、舜,何得每事盡善)」這一盆冷水驚醒了陶醉不已沾沾自喜的王導。
「貪」而有止,不求有餘
史書記載王述愛財,未發達之前也遠非「不差錢」。他剛剛到宛陵縣做縣令,就在任上收受賄賂一千多起(頗受贈遺,而修家具,為州司所檢,有一千三百條——《晉書》),為此還受到丞相王導的批評:「名門子弟肯定不會窮的,你怎麼能這樣?(父之子不患無祿,屈臨小縣,甚不宜耳)」
面對王導的批評,他語不驚人死不休:「我撈夠了就停。(足自當止)」當時沒人理解,大概覺得這只是一個藉口吧。誰知他說到做到,在滿足基本的生活之後,他如同脫胎換骨一樣,不論去哪個地方當官,都把俸祿賞賜分給親友,格外清廉,能用舊的就絕不換新的(清潔絕倫,祿賜皆散之親故,宅宇舊物不革於昔,始為當時所嘆)。可見王述自有想法,當官絕不為發財,但也不會犧牲到基本的生活;不追逐虛名,該出手時又絕不手軟。
坦然受職,絕不虛讓
中國文化中一直強調人的謙虛,不論怎樣的天才,一高調就難逃狂妄之責,但直人王述卻對這種觀念相當不屑,每次接受朝廷的任職,他絕不會故作姿態地謙讓,想當就直接當。可是,他一旦推辭不接受,那麼無論別人怎麼勸,他都不會接受,說一不二(每受職,不為虛讓,其所辭必於不受——《晉書》)。
等到接受尚書令的時候,兒子王坦之就勸說他按慣例應該推讓一下,畢竟尚書令在當時是一個清流美職。王述說:「你覺得老子不夠格嗎(汝謂我不堪邪)?」王坦之解釋說:「不是您不稱職,但謙讓是一件有美德的事啊。」(非也,但克讓自美事耳。看來小伙子還真是孔融的粉絲)
王述可受不了這番磨嘰,直接回應道:「既然說我能擔此大任,何必假意推辭?都說你比我強,我看你小子將來肯定不如我,哼。「(既謂堪之,何為復讓!人言汝勝我,定不及也)
大戰雞卵,性急為累
知名段子集、文學作品《世說新語》里記載了一段王述和雞蛋大戰數回合而慘勝的故事,這也是王述的成名之戰。說他曾經在家裡吃雞蛋,用筷子戳雞蛋,以便於把雞蛋夾起來,可是沒有成功,雞蛋滑溜溜的,就是戳不上。王述便十分生氣,把雞蛋扔到地上。沒想到雞蛋在地上不停地旋轉,好像對他示威。他接著從席上下來,用木屐的齒去踩,又沒有成功。王述憤怒至極,最後直接從地上撿起來雞蛋放到嘴裡,把蛋咬碎了就吐掉,以發泄心中的憤怒。(嘗食雞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擲地。雞子圓轉不止,便下床以屐齒踏之,又不得。瞋甚,掇內口中,齧破而吐之。)性急如斯,又透出可愛,讓人忍俊不禁。
交惡右軍,多次互黑
按理說同樣出生世家,且有「東床快婿」洒脫之名的右軍將軍王羲之本來應該有可能和王藍田一見如故的,誰知二人八字不合,王羲之一向輕視藍田侯王述,但王述晚年得到的評價和聲譽更高更大,王羲之尤其不滿,後更做出一件毫無風度,辱及先人的惡事。
當時王述在任會稽內史時遭母喪,留在山陰縣辦理喪事。王羲之接替他出任會稽內史,他屢次說要前去弔唁,可是一連多天也沒有去成。後來他親自登門通知前來弔唁,等到主人哭起來後,他又不上靈堂就走了,以此來侮辱王述。要知道王述「事母以孝聞」,是個大孝子,何況什麼仇什麼怨要禍及父母呢?於是這個梁子結大了。
後來王述出任揚州刺史,王羲之仍然主管會稽郡,王述可以管王羲之了。王羲之剛得到任命王述的音訊,就派出人請求朝廷把會稽從揚州劃分出來,成立越州(初得消息,遣一參軍詣朝廷,求分會稽為越州——《世說新語》)。他的意思很明確,別以為你當了我上司,我就會受你擺布,我要告訴「上面」把我分出來。誰知派出去的使者接受任務時領會錯了意圖,不但沒搞成,反而深為當代名流所譏笑。
王述也沒閒著,暗中派人檢察會稽郡的各種不法行為,因為兩人先前有隙痕,王述就叫王羲之自己找個合適的辦法來解決。王羲之於是告病離任,一代書聖竟然因憤慨而送了命(藍田密令從事數其郡諸不法,以先有隙,令自為其宜。右軍遂稱疾去郡,以憤慨致終)。
回顧兩人的矛盾,客觀地講,王羲之言行失當,一頓幼稚操作簡直不忍直視;氣量狹小、抑鬱而終更是讓人深感遺憾。反觀寶藏男孩王藍田,率直了一輩子,雖然脾氣急,但大事相當拎得清,尤其在官居要職後,常以柔和之道治事。有一件事兒很有代表性。安西將軍、豫州刺史謝奕是謝安的哥哥,他性情比較粗暴,有一次王述因為事情得罪了他,他就找上門去當面痛罵王述,王述不予理睬,面向牆壁站著而已。過了半天,謝奕罵夠了,也覺得無趣,就走了。王述這才又回到座位上。這件事很快就傳出去了,人們因此稱讚他的涵養。(既躋重位,每以柔克為用。謝奕性粗,嘗忿述,極言罵之。述無所應,面壁而已,居半日,奕去,始復坐。人以此稱之。——《晉書》)
這就是文學與歷史中所記述的王述的一生,他對家人親故有真心真情,在朝廷德足配位,人生低谷時耐得寂寞,高位時自我約束,抓大放小,不在虛名上勞心,該爭取時爭取,該回擊時回擊,坦坦蕩蕩地示範了什麼叫「做自己」,當真名士風流,心嚮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