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歲,他褲兜里裝一把螺絲刀,為保護自己,也保護家人

2019-06-08     詹國樞

寫在前面的話:各位不要奇怪,一把螺絲刀,名字雖然有點怪,文章卻是極好看的。此文並非老詹所作,《解放日報》記者沈軼倫寫的 。小沈為何要寫此文?那是應了報社之約,囑其寫篇有意思的紀實文學。小沈就近取材,將在《新民晚報》實習時的老領導——曾經的副總編輯朱大建作為採訪對象,寫了一篇精彩的紀實短文,通過一把小小螺絲刀,不但真實再現了那個時代那個孩子那個家庭的命運,也讓讀者隱隱窺見了我們國家的命運。以小見大,由遠及近,原本是文學生命力之所在。有趣的是,這位朱副總編,恰恰是我大學同學,不但住一寢室,而且關係極鐵。每年寒假,我無餘錢回川,只好留校苦讀,大建和同寢室上海同學,一家一家,邀我一起過春節,大圓桌子,七碗八碟,熱氣騰騰,盛情款待,讓我至今仍覺心裡溫暖。嘿嘿,真沒料到,大建小時候還有這麼檔子事情,竟然褲兜里揣一把尖頭螺絲刀,小小年紀,就要捏緊拳頭,保衛家人不受欺侮!唉,如今這位生猛小伙,亦和老詹一樣,年過六旬,垂垂老矣!



朱大建,高級編輯,《新民晚報》原副總編輯,上海作協理事、散文委員會主任,《上海紀實》電子刊主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出版著作《時代風采錄》《上海灘新「大亨」》《心弦之歌》《燈下文談》《燈下文談全編》《域外萍蹤》《靜夜凝眸》等。主編《上海作家散文百篇》。兩次獲《萌芽》文學獎。一次獲《上海文學》獎。中篇報告文學《鯤鵬展翅》獲中國作協1990——1991年度全國優秀報告文學獎。雜文《資源與陷阱》獲2006年全國報紙副刊金獎。2004年被評為全國百佳新聞工作者,2008年獲中國晚報傑出貢獻獎。




一把螺絲刀

原創 依時


14歲,他褲兜里裝一把尖頭螺絲刀。每走一步,冰涼的金屬就碰觸他的大腿。尖頭隔著布料刮擦他的肌膚。讓他感到,自己仗劍而行。

他穿過甘泉新村的街道回家。家在甘泉三村和長征公社交界處,隔一條小河對岸,就住著說本地話的滬郊農民,往南百米遠,過一座小橋,隔著交通路就是滬寧鐵路。有人臨河洗衣,有人在釣魚,遠眺可見菜地,一片田園風光。他步幅頻率沒降,抬頭看一眼對岸,然後一個轉彎,小小身體,隱入新村成排一式一樣的房屋中。

這裡是1953年市政府仿造蘇聯集體農莊樣式建造的「兩萬戶」之一,專門供產業工人居住,新政府的政績之一。房屋都是兩層樓,住十戶人家,合用四個蹲坑,無廚房。相比1949年前的「滾地龍」和「棚戶區」,這裡的屋子是結實、整潔、明亮的,道路橫平豎直,房屋馴順如一,如軍營。他是隨父母在1961年搬進來的。父親,當時是如此渴望跟上時代主流。

父親少時,從常熟到上海吳良材眼鏡店學生意。滿師後去一家小服裝廠當了會計。到1949年已經是高級職員,五十年代初,工資每月119元。在當時,已經足夠可觀到使父親有底氣讓母親做全職主婦。

然後上海解放了。

起先,是政府號召高級職員自減工資,父親收入減為每月79元。不久後,公私合營,小服裝廠併入上棉二廠。1959年,號召知識分子下放,父親去嘉定農村種田一年。回來後,這個向來樂觀自信的會計徹夜失眠。

會計究竟屬於勞方還是資方,是知識分子還是勞動人民,是剝削階級還是被剝削階級?在1960年到來之際,每一個問題,都是關乎一個人生存還是毀滅的問題,也是關乎一個家庭生死存亡的問題。最終,父親辭去會計之職,主動去車間當銑床工人。一整天,刀具持續衝擊工件、工具機震動如癲狂,使站在邊上的人的牙齒、甚至手腳也跟著顫抖起來。但從車間回來,父親失眠症不藥而愈。

然後父親也把原來位於市區的住房調到城鄉結合部的甘泉新村,和工人同事比鄰而居。改頭換面,大功乃成。父親想。現在自己、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們從各個方面看起來,都已經變成工人階級了。完完全全符合新時代了。

但自己最難改。

父親管不住自己的脾性。廠里開會時讓大家提提意見,父親竟真的提意見。父親批評領導「不關心群眾疾苦」。很快父親被認定是「惡毒進攻」,再然後是父親被人貼大字報舉報為右派。還有同事兼鄰居舉報說,父親中班回家聽收音機,是「收聽敵台」。

一夜之間,那些平素和他一起玩、一起鬥雞條馬捉蜻蜓的小夥伴,手拉手到他窗前大喊「打倒王柬之」。這不是他父親的名字,這是小說《苦菜花》里反面人物的名字。是一個工人隊伍里內奸的名字。半大不小的變聲期男孩們在窗口,齊聲地喊著這樣的口號。一聲又一聲。像有節奏地對著屋內敲入釘子。像在釘一個棺材。像最終的宣判。

他坐在屋內,恨不得刨開胸膛給小夥伴們看看,「我的血和你們一樣紅,憑什麼這麼說我們家,我爸爸和你們爸爸一樣是工人,我和你們一樣是同班同學,我們昨天還在一起玩耍和學習。」但沒有人聽他分辨。有人從窗外扔煤餅到他們家,父親隱忍,哥哥老實,他卻是一把推開大門,要衝出去和人打架。

從此他就不像人了。在工人新村裡,是被開除出人籍的狗崽子。誰都可以踢一腳。大孩子們在路上看到他,毫無理由就欺負他。這裡面沒有敵我矛盾,只有以大欺小的凌霸的快感。他總是還手的。有時他被揍得很慘,鼻青臉腫回家,卻一滴眼淚也不流。他拜了師傅,學少林拳,學扔石鎖、學吊環、舉槓鈴、學摔跤。手掌磨礪出血泡,然後消退,變成黃色的老繭。好像還是在昨天,他用這雙小手和哥哥燒糊了自行車廢內胎的橡膠,纏在長竹竿上,去新村樹上到處粘知了玩。

父親不擔心溫和的哥哥,擔心的是他,叮囑他說「不要打架。如果有人打你,你快點逃回家就是了。」他昂著頭站著,想了一想,從褲兜里掏出尖頭螺絲刀,像展示出鞘的寶劍,他說:「誰敢,我就和他拚命!」

父親見了一怔,劈頭一個耳光打下去「你要闖窮禍啊,一把戳下去,你要出人性命啊!」父親整個人抖起來,一如幾年前第一次進入車間,聽見銑床的轟鳴。而他撅著嘴站著,任臉頰上紅印腫起來。那一刻,父親忽然意識到,二兒子已經快和自己一般高了。父親沒收了螺絲刀。父親決定搬家。

1967年,一家人搬離居住六年的甘泉新村。改去昌化路一處本地農民房子裡居住。1968年哥哥回常熟「投親插隊」,1969年「一片紅」,他到江西生產建設兵團。1977年,他在兵團農場參加高考,高分考入復旦大學新聞系,回上海讀書、工作。

十多年前,我讀大學時在《新民晚報》實習,他是分管我所在部門的副總編輯。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報社走廊。挺高的個子,很常見的上海男人,戴一副眼鏡,頭髮花白。和人說話時,他臉輕微側向一邊,嘴習慣性地一歪。碰到有爭議的事,他未語先笑,客客氣氣和人講道理。他做行政管理工作,閒暇時自己也寫雜文、散文和報告文學,出了書送給我,絲毫不拿架子。看上去和報館裡許許多多文人一樣,和善儒雅。

他說,我會打架。

他說,我敢拚命。

他說,因為,我心裡有想保護的人。

我問,你後來,讀大學和工作後,還打過架嗎?

他說,沒有。因為我再也沒有受過欺負。

他說,如果你當時在我的環境里,你也不會文雅的。你不知道我同齡女孩子當時多少野蠻。

朱大建在青松城接受我的採訪。這裡是上海市局級離退休幹部活動的場所。他幾年前已經退休,現在在上海市作家協會負責編一份雜誌。對許多寫作的後輩來說,他是溫厚長者。我們坐在大堂喝茶,眼前來來往往許多白髮退休的官員。我想,他們和朱大建一樣,經歷過這個時代。這個屬於父輩的時代。坐在我身邊的,還是那個緊緊攥著尖頭螺絲刀的男孩。

朱大建告訴我,他後來還專程回江西曾經插隊的地方看過,看看年輕時奮鬥過的地方。但那麼多年了,他一直在上海。他一次也沒回過甘泉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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