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與火之歌》小說--第56章至第60章

原標題:《冰與火之歌》小說--第56章至第60章

第五十六章 提利昂

黑耳部的齊克之女齊拉當先去偵察,帶回岔路口有支軍隊的消息。「從他們的營火計算,應該有兩萬個,」她說,「紅旗子,上面一隻金獅子。」

「是你父親?」波隆問。

「要不就是我老哥詹姆。」提利昂說,「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了。」他檢視著自己這支衣著破爛的土匪隊伍:三百名來自石鴉部、月人部、黑耳部和灼人部的原住民,這只是他著手組建的軍隊的種子。而岡恩之子岡梭爾此刻正在召集其他部落。他不知父親看了這些身穿獸皮、手持偷來的破銅爛鐵的人會怎麼說,事實上,他自己看了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究竟是他們的首領還是俘虜?恐怕是兩者皆有罷。「我最好自個兒下去。」他提議。

「對泰溫之子提利昂來說最好。」月人部的首領烏爾夫說。

夏嘎睜大眼睛瞪著他,露出駭人的神情。「多夫之子夏嘎不喜歡。夏嘎要和小男人一起去,如果小男人說謊,夏嘎就會剁掉他的命根子——」

「——拿去喂山羊,我知道。」提利昂有氣無力地說,「夏嘎,我以蘭尼斯特家之名起誓,我會回來的。」

「我們為什麼要相信你的話?」齊拉是個矮小強悍的女人,胸平坦得和男孩子一樣,卻一點也不笨。「平地人的酋長以前欺騙過山上部落。」

「齊拉,你這樣說真是太傷我的心了,」提利昂道,「我還以為我們已經成了好朋友呢。不過算啦,你就跟我一道去吧,夏嘎、康恩代表石鴉部,烏爾夫代表月人部,提魅之子提魅代表灼人部,你們幾個也一起來。」被他點名的原住民滿懷戒心地彼此看看。「其餘的留在這裡等我通知。我不在的時候,拜託千萬不要自相殘殺。」

他兩腿一夾馬肚,向前快跑,逼他們要麼立刻跟上,要麼被拋在後面。其實他們有沒有跟上對他來說都沒差,怕只怕他們坐下來「討論」個三天三夜。這是原住民最麻煩的地方,他們有種古怪的觀念,認為開會的時候每個人都有權表達意見,甚至連女人也有開口的權利,所以不論事情大小,他們一律爭吵不休。難怪幾百年來,除了偶爾實施小規模的突襲,他們無法真正威脅到艾林谷。提利昂有意改變這個局面。

波隆和他並肩而行,身後——咕噥了幾聲以後——五個原住民騎著營養不良的矮種馬跟了上來。每匹馬都骨瘦如柴,看起來小得可憐,走在顛簸山路上活像是山羊。

兩個石鴉部的人走在一塊,齊拉跟烏爾夫靠得很近,因為月人部和黑耳部之間的關係向來密切。提魅之子提魅則獨自前行。明月山脈里的每一個部落都害怕灼人部,因為他們用火自虐來證明勇氣,甚至在宴會上燒烤嬰兒來吃(這是其他幾部說的)。而提魅更令所有灼人部民害怕,因為他成年的時候用一把燒得白熱的尖刀剜出了自己的左眼。提利昂大致聽出,灼人部中一般男孩的成年禮多半是燒掉自己的一邊乳頭、一根手指或是(只有非常勇敢或非常瘋狂的人才做得出)一隻耳朵。提魅的灼人部同胞由於對他的挖眼行徑大為折服,立刻便讓他成為「紅手」,約略等於戰爭領袖的意思。

「我真想知道他們的國王燒掉的是什麼。」提利昂聽這故事的時候,對波隆這麼說。傭兵嘿嘿一笑,伸手指指他的胯下……不過就連波隆,在提魅身邊講話也特別小心。既然這人瘋到連自己眼睛都敢挖出來,想必不會對敵人溫柔。

隊伍騎馬走下山麓小丘,遠處,未砌水泥的石制嘹望塔上,守衛正向下掃視。一隻渡鴉振翅高飛。山路夾在裸岩中間轉彎,他們來到了第一個有重兵防守的關卡。道路為一堵四尺陶土矮牆所阻擋,高處站有十來個十字弓兵負責把守。提利昂要同伴們停在射程之外,策馬獨自走近。「這兒由誰負責?」

守衛隊長很快出現,一認出他是領主的兒子,立刻派人馬護送他們下山。他們快馬跑過焦黑的田野和焚盡的村舍,進入河間地區,接近三叉戟河的支流綠叉河。提利昂雖沒看見屍體,但空氣中瀰漫著專食腐屍的烏鴉發出的味道;顯然這裡最近曾發生戰鬥。

離十字路口半里格的地方,架起了一道削尖木樁排列的防禦工事,由長矛兵和弓箭手負責防守。防線之後,營地綿延直至遠方,炊煙如纖細的手指,自幾百座營火中升起,全副武裝的人坐在樹下磨利武器,熟悉的旗幟飄揚風中,旗竿深深插進泥濘的地面。

他們走近木柵時,一群騎兵上前盤問。領頭的騎士身穿鑲紫水晶的銀鎧甲,肩披紫銀條紋披風,盾牌上繪有獨角獸紋飾,馬形頭盔前端有一根螺旋獨角。提利昂勒馬問候:「佛列蒙爵士。」

佛列蒙·布拉克斯爵士揭起面罩。「提利昂,」他驚訝地說,「大人,我們都以為您死了,不然也……」他有些猶豫地看著那群原住民。「您的這些……同伴……」

「他們是我親密的朋友和忠誠的部屬,」提利昂道,「我父親在哪兒?」

「他暫時將岔路口的旅店當成指揮總部。」

提利昂不禁苦笑,路口那家旅店!或許天上諸神當真有其公理在。「我這就去見他。」

「遵命,大人。」佛列蒙爵士調轉馬頭,一聲令下,便有人將三排木樁從地上拔起,空出一條路來,讓提利昂帶著他的人馬穿過。

泰溫公爵的軍營廣達數里,齊拉估計的兩萬人與事實相去不遠。普通士兵露天紮營,騎士則搭建帳篷,而有些領主的營帳大得像房屋一樣。提利昂瞥見普萊斯特家族的紅牛紋飾、克雷赫伯爵的斑紋野豬、馬爾布蘭家族的燃燒之樹,以及萊頓家族的獾。他快步跑過,騎士們紛紛向他打招呼,而民兵見了那群原住民,吃驚得張大了嘴。

夏嘎的嘴張得也不小;顯然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人、馬和武器。其他幾名高山盜匪的驚訝之情掩飾得稍微好一點,但提利昂認為他們的驚訝程度絕不在夏嘎之下。情況對他越來越有利了,他們越是對蘭尼斯特家的勢力感到折服,就越容易聽他擺布。

旅店和馬廄與記憶中相去不遠,只是村裡的其他屋舍如今只剩亂石殘垣和焦黑地基。旅店院子裡搭起了一座絞刑台,掛在上面的屍體前後搖擺,全身停滿了烏鴉。提利昂接近時,烏鴉紛紛「嘎嘎」怪叫,振翅騰空。他跳下馬,抬頭看著屍體的殘餘部分。她的嘴唇、眼睛和大半臉頰都給啃了個乾淨,腥紅的牙齒暴露在外,露出一抹猙獰的笑容。「我不過跟你要一個房間、一頓晚飯和一瓶酒罷了。」他語帶指責地嘆了口氣。

幾個小男孩遲疑地從馬廄里出來照料他們的馬匹,可夏嘎不願交出自己的坐騎。「這小鬼不會偷你的母馬啦,」提利昂向他保證。「他只是想喂它吃點燕麥,喝些水,刷刷背罷了。」老實說,夏嘎自己的毛皮外衣也很需要刷一刷,不過直接說出口未免太沒技巧了。「我跟你保證,馬兒絕不會受傷。」

夏嘎瞪大眼睛,鬆開緊握韁繩的手。「這是多夫之子夏嘎的馬。」他朝馬廄小廝咆哮。

「如果他不把馬還你,就剁掉他的命根子,拿去喂山羊。」提利昂保證,「不過你得先找到山羊。」

旅店招牌下站了兩個紅袍獅盔的衛士,一左一右看守著門。提利昂認出了侍衛隊長。「我父親人呢?」

「在大廳里,大人。」

「我的人需要吃喝,」提利昂告訴他,「交給你打點。」他走進旅店,立刻看到了父親。

身兼凱岩城公爵與西境守護二職的泰溫·蘭尼斯特現年五十多歲,卻健壯得像個二十歲的小伙子。即便坐著,他依舊顯得身軀高大,兩腿頎長,肩膀寬厚,小腹平坦,手臂雖細卻肌肉結實。自從原本蓬厚的金髮開始漸漸稀少後,他便命令理髮師把他剃成光頭;泰溫公爵是個做事果敢決斷的人,因此他也把唇邊和下巴的鬍子通通刮乾淨,只留兩頰鬢須,兩大叢結實的金鬍子從雙耳一直覆到下顎。他的眼睛淡綠中帶著金黃。曾經有個愚蠢的弄臣開玩笑說泰溫大人連拉的屎里都有黃金——此人據說還活著,不過住在凱岩城最深處的地牢里。

提利昂走進旅店大廳時,泰溫公爵正和他僅存的手足——凱馮·蘭尼斯特爵士喝著一瓶麥酒。叔叔有些發胖,頭也快禿了,下巴全是肉,黃鬍子修剪得很短。凱馮爵士首先看到他。「提利昂?」他驚訝地說。

「叔叔,」提利昂一鞠躬,「父親大人。見到你們真好。」

泰溫公爵並未起身,他只意味深長地打量了侏儒兒子一番。「看來關於你已死的傳言不攻自破了。」

「真抱歉讓您失望,父親大人。」提利昂說,「千萬不用跳起來擁抱我,我可不希望您扭到腰。」他穿過房間,走到桌邊,一邊走一邊覺得自己畸形的腿搖搖擺擺、格外醒目。只要父親的視線一刻停留在他身上,他就很不自在地想起自己所有的畸形和缺陷。「非常感謝您為我出兵打仗。」說著,他爬上一張椅子,自顧自地拿起父親的酒瓶倒酒。

「得了吧,亂局都是你挑起的。」泰溫公爵回答,「換成你哥哥詹姆,他絕不會屈服於一介婦人之手。」

「這就是詹姆和我的不同之一啦。他還比我高呢,如果您注意到的話。」

父親沒理會他的俏皮話。「事關家族榮譽,除了出兵,我別無選擇。讓蘭尼斯特家人流血的人,必受懲罰,休想全身而退!」

「聽我怒吼。」提利昂嘻嘻笑道,這是蘭尼斯特家族的箴言。「說真的,其實我半滴血都沒流,雖然有幾次很接近。莫里斯和傑克卻死了。」

「所以你需要新手下?」

「父親大人,這就不用勞煩您了,我自己找了幾個。」他試著咽下麥酒,酒是褐色,充滿發酵的味道,非常濃,濃到幾乎能咀嚼,不過的確香醇之極,真可惜父親把老闆娘給弔死了。「您的戰事進展如何?」

作答的是叔叔,「到目前為止,還算順利。艾德慕爵士將人馬分散為小隊,派到領土邊界阻止我方突襲,你父親大人和我在他們會合之前,就將其大部各個擊破。」

「你哥哥打的勝仗則是一場接一場。」父親說,「他先在金牙城外擊潰凡斯伯爵和派柏伯爵的軍隊,隨後在奔流城下與徒利家的主力部隊進行決戰。那一仗,三河諸侯被打得落花流水,艾德慕·徒利爵士和手下許多封臣騎士一同被俘。布萊伍德伯爵集結少數殘兵逃回奔流城,閉門死守,詹姆正加緊圍城。其他諸侯大都作鳥獸散,各自逃回家去了。」

「而你父親和我正一個一個消滅他們。」凱馮爵士說,「缺了布萊伍德伯爵坐鎮,鴉樹城立即陷落,河安伯爵夫人由於缺乏人手,也獻出了赫倫堡。格雷果爵士則把派柏家和布雷肯家的領地燒得一乾二淨……」

「所以沒人擋得住你們囉?」提利昂說。

「也不盡然,」凱馮爵士道,「梅利斯特家依舊保有海疆城,孿河城的瓦德·佛雷也正在召集兵馬。」

「不礙事,」泰溫公爵說,「除非嗅到勝利的氣息,否則佛雷家不會出兵,而眼下空中都是潰敗的味道。至於傑森·梅利斯特,他缺乏單獨作戰的兵力,一旦詹姆攻下奔流城,他們兩家自會跟著臣服。史塔克家和艾林家若不出兵,這場仗已經贏了。」

「換作是我,不會太擔心艾林家。」提利昂道,「但史塔克家就不一樣了,艾德大人——」

「——是我們的人質。」父親說,「人在紅堡底下的地牢里發爛發臭,無法帶兵打仗。」

「的確是沒辦法,」凱馮爵士同意,「但他兒子已經召集諸侯,目前正帶著一支大軍坐鎮卡林灣。」

「任何一把劍,惟有試過之後方才知其效果。」泰溫公爵表示,「史塔克家那小鬼還是個孩子,想必很喜歡號角吹奏、旗幟飄揚的景象,可戰爭畢竟是屠殺之事,只怕他承受不了。」

看來他缺席期間,局勢產生了有趣的發展,提利昂心想。「當外面凈在幹些『屠殺之事』的時候,咱們驍勇善戰的國王陛下又在做什麼呢?」他問,「我倒很想知道,我那能言善道的漂亮姐姐,究竟是怎麼說服勞勃,同意囚禁他親愛的夥伴奈德?」

「勞勃·拜拉席恩已經死了。」父親告訴他。「如今在君臨執政的是你外甥。」

這倒真令提利昂大吃一驚。「你的意思是我姐姐執政?」他又灌了一口酒。眼下瑟曦的老公死了,換她掌權,王國局勢必將大為動盪。

「如果你有意幫忙,我倒有個任務可以交給你。」父親說,「馬柯·派柏和卡列爾·凡斯在我們後方興風作浪,襲擊我紅叉河對岸的領土。」

提利昂嘖了一聲。「不過就是幾隻寄生蟲搗蛋,若是平常,我會很樂意去給這些沒禮貌的傢伙一點顏色瞧瞧,可是父親大人,我還可以派上別的用場。」

「是嗎?」父親看來不為所動。「另外還有兩個奈德·史塔克的餘孽,專門騷擾我們的征糧部隊。一個是想逞英雄的貴族少爺貝里·唐德利恩,還有他帶在身邊的那個痴肥僧侶,最愛讓劍噴火的那位。你能發揮你逃跑的本事,去對付他們麼?當然,不能給我捅出更大的漏子。」

提利昂用手背抹抹嘴,微笑道:「父親,知道您這麼信任我真教人感動,嗯,您要給我……二十個人?五十個?您確定撥得出這許多人手?唉,沒關係,假如我碰上索羅斯和貝里大人,一定好好揍他們一頓屁股。」他爬下椅子,搖搖擺擺地走向餐具櫃,柜子上擺了一盤白乳酪,周圍放著水果。「不過首先,我得實現我的諾言。」他邊說邊切下一塊奶酪。「我要三千頂頭盔,三千套鎖甲、劍、長槍、鋼製矛頭、釘頭錘、戰斧、鐵手套、頸甲、護膝、胸甲,以及用來載運這些東西的馬車——」

身後的門轟然撞開,力道剛猛,提利昂差點鬆開手上的食物。凱馮爵士咒罵著跳起來,侍衛隊長整個人飛過房間,撞上壁爐,滾進已經冷卻的灰燼,獅盔歪在一邊。夏嘎跟著闖進來,啪的一聲,用他粗如樹幹的膝蓋將隊長的佩劍折成兩段。隨後他丟下斷劍,大搖大擺地走進大廳,人還未到,全身有如爛乳酪的臭味先至,在密閉房間裡顯得格外嗆人。「紅衣小鬼,」他咆哮道,「下次你要再敢在多夫之子夏嘎面前拔劍,我就剁掉你的命根子,拿來用火烤。」

「怎麼,找不到山羊?」提利昂邊說邊咬了口乳酪。

其他幾個原住民跟隨夏嘎走進大廳,波隆也在其中。傭兵有些遺憾地朝提利昂聳聳肩。

「你又是哪位?」泰溫公爵問,口氣冰冷如霜。

「父親,他們跟著我一道回家。」提利昂解釋,「我可以把他們留下來嗎?他們吃不了多少的。」

無人發笑。「你們這幫野蠻人憑什麼打斷我們的會議?」凱馮爵士質問。

「平地人,你說我們是野蠻人?」若你幫他洗個澡,康恩其實還算得上英俊。「我們乃是自由人,自由人天生有權參加所有的作戰會議。」

「你們哪一個是獅子酋長?」齊拉問。

「他們兩個都是老頭子。」未滿二十歲的提魅之子提魅宣布。

凱馮爵士伸手拔劍,但他哥哥伸出兩根手指,按在他的手腕上,表示制止。泰溫公爵不動聲色。「提利昂,你的禮貌上哪兒去了?還不快幫我們介紹這幾位……貴客。」

提利昂舔舔手指。「樂意之至,」他說,「這位美少女是黑耳部的齊克之女齊拉。」

「我不是什麼少女,」齊拉抗議,「我的兒子們已經割了五十隻耳朵了。」

「願他們再多割五十隻。」提利昂搖搖擺擺地從她身邊走開。「這位是科拉特之子康恩,生得活像凱岩城堡,一身長毛的是多夫之子夏嘎,他們兩個是石鴉部的。這位是月人部的烏瑪爾之子烏爾夫。這位是灼人部的紅手,提魅之子提魅。這是傭兵波隆,並無特定效忠對象,在我認識他的短短時間裡,已經兩次變節,父親大人,他跟你應該很和得來。」然後他轉向波隆和原住民,「容我為各位介紹家父,蘭尼斯特家族的泰陀斯之子泰溫、凱岩城公爵、西境守護、蘭尼斯港之盾,以及永遠的國王之手。」

泰溫公爵站起來,那威嚴和氣勢完全符合上述頭銜。「即便遠處西境,明月山脈各部落戰士的英勇事跡我們也時有耳聞。諸位可敬的大人,什麼風將您們從自家要塞吹到這兒來的呢?」

「我們騎馬。」夏嘎說。

「他答應給我們衣服和武器。」提魅之子提魅說。

提利昂正打算將他那把艾林谷化為冒煙荒原的構想告訴父親,大門卻又再度打開,便只得暫時作罷。使者用怪異的眼神飛快地瞥了提利昂那群原住民一眼,然後在泰溫公爵面前單膝跪下。「啟稟大人,」他說,「亞當爵士要我向您報告,史塔克軍已開始沿堤道南下。」

泰溫·蘭尼斯特公爵沒有笑,泰溫公爵從來不笑,但提利昂早已學會觀察父親的喜悅神情,此時此刻這樣的神情明明白白地寫在他臉上。「這麼說來,小狼終於挪窩了,準備來跟獅子們玩玩了。」他用略帶滿足的口氣說,「好極了。你回去吩咐亞當爵士,要他立刻撤退,在我軍主力抵達之前,不准與北方人交戰,但我希望他派人騷擾對方側翼,並儘量吸引他們南下。」

「一切照您吩咐。」傳令兵騎馬離開。

「這裡地勢良好,」凱馮爵士指出,「不僅接近淺灘,周圍又布下了陷坑和尖樁。假如他們南下,我看不如以逸待勞,在此迎頭痛擊。」

「等見識我方的兵力後,那小鬼有可能喪失勇氣,直接撤退。」泰溫公爵回答,「而我們越早擊敗史塔克軍,就能越快擺脫牽制,抽出手來,全力對付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吩咐鼓手敲集合令,並派人傳話通知詹姆,我要即刻進軍與羅柏·史塔克決戰。」

「遵命。」凱馮爵士道。

提利昂饒富興味地看著父親轉身面向這群半野蠻的原住民。「據說高山部落的男子是勇猛無懼的戰士。」

「沒錯。」石鴉部的康恩回答。

「女人也一樣,」齊拉補充。

「與我一同出兵抗敵,我保證你們能得到我兒子承諾的一切,甚至更多。」泰溫公爵告訴他們。

「我們怎麼知道你會遵守約定,」烏瑪爾之子烏爾夫說,「況且我們已經有了兒子的承諾,幹嘛還需要父親的?」

「我沒說你們『需要』,」泰溫公爵回答,「我那是客套話,沒別的意思。你們不需要和我們並肩作戰,來自冬境北國的人乃是玄冰鑄成,碰上他們,連我手下最勇敢的騎士也會害怕。」

喔,這招漂亮,提利昂心想,臉上露出狡猾的微笑。

「灼人部什麼都不怕,提魅之子提魅將和獅子一起打仗。」

「灼人部去過的地方,石鴉部都先去了。」康恩不甘示弱地表示,「我們也去。」

「多夫之子夏嘎會剁掉他們的命根子,拿去喂烏鴉。」

「獅子酋長,我們跟你一起去,」齊克之女齊拉同意。「但你的半人兒子也要跟我們在一起。他用種種承諾換得一條命,在我們拿到他答應的武器之前,他的命是我們的。」

泰溫轉頭,用那雙金瞳眼睛看著兒子。

「樂意之至。」提利昂聽天由命地笑了笑。

第五十七章 珊莎

王座廳里,勞勃國王生前最喜愛的掛毯織錦通通被扯了下來,雜亂無章地堆在角落,如今四壁蕭然。

曼登·穆爾爵士前去守在王座底,與他另外兩名御林鐵衛弟兄一道站崗,所以暫時無人看管在門邊徘徊的珊莎。太后賜給她在城堡里自由來去的權利,作為她表現良好的獎賞。但即便如此,不論她走到何處,身旁依舊有人緊隨。「這是給我准媳婦的榮譽護衛。」太后這麼稱呼他們,然而珊莎卻一點也不覺得受尊重。

所謂「在城堡里自由來去」,指的是她可以在紅堡里任意行動,只要她答應不走出城牆以外。這個要求珊莎倒是很樂於配合,一來城門日夜有傑諾斯·史林特的金袍衛士或蘭尼斯特家的武士看守,她本來就不可能出去;二來,就算她真的離開城堡,又能去什麼地方呢?只要能在廣場裡散散步,到彌賽拉的花園采幾朵花,或是造訪聖堂,為父親祈禱,她便心滿意足了。有時候她也會在神木林禱告,因為史塔克家族是信奉古老諸神的。

今天,是喬佛里登基後首次上朝聽政,珊莎很緊張地四處張望。西窗下站了一排蘭尼斯特衛士,東窗下則是身穿金色披風的都城守衛隊。她沒見著任何平民百姓,旁聽席上也只有一小群貴族焦躁不安地來回走動。他們為數不過二十,從前勞勃國王的時代,出席者動輒百人以上。

珊莎走進旁聽席,一邊穿梭著往前排移動,一邊喃喃向人們問好。她認出黑皮膚的賈拉巴·梭爾,神情鬱悶的艾倫·桑塔加爵士,以及雷德溫家的雙胞胎恐怖爵士和流口水爵士……可他們卻似乎都不認得她。或者他們認得,卻把她當瘟疫般避之惟恐不及。憔悴的蓋爾斯伯爵一見她走近,便遮住臉,假裝劇烈咳嗽;而喝得醉醺醺,人又頂滑稽的唐托斯爵士正要向她打招呼,只見巴隆·史文爵士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他便轉開頭去。

還有好多好多人都不見了。其他人到哪裡去了?珊莎納悶。她徒勞無功地搜索友善的臉孔,然而誰都不願正眼瞧她。她仿佛成了幽魂,還未壽終正寢,便已宣告死亡。

派席爾大學士獨自坐在議事桌邊,兩手撐在鬍子下,那樣子像是睡著了。接著,她看見瓦里斯伯爵匆匆忙忙地進入大廳,走路沒有半點聲音。過了一會兒,貝里席伯爵也笑盈盈地從大門走進來,一邊和藹可親地與巴隆爵士和唐托斯爵士閒話家常,一邊朝大廳前方移動。珊莎的肚子絞成一團,好似有成群蝴蝶飛舞。我不該害怕的,她告訴自己,我沒什麼好怕的,一切都會圓滿收場,因為小喬愛我,太后也愛我,她親口說的。

司儀的聲音響起:「恭迎安達爾人、洛伊拿人和先民的國王,七國統治者,拜拉席恩家族與蘭尼斯特家族的喬佛里一世陛下。恭迎陛下的母親大人,西境之光,全境守護者,攝政太后,蘭尼斯特家族的瑟曦陛下。」

一身燦爛白甲的巴利斯坦·賽爾彌爵士帶領他們走進來,亞歷斯·奧克赫特爵士護送太后,柏洛斯·布勞恩爵士則走在喬佛里旁邊。眼下六名御林鐵衛都在大廳,眾白騎士齊聚一堂,只有詹姆·蘭尼斯特缺席。她的白馬王子——不對,是她的國王了!——三步並作兩步地爬上鐵王座的階梯,他的母后則和重臣們坐在一起。小喬身穿繡紅線的黑天鵝絨外衣,肩披閃閃發光的高領金縷披風,頭戴鑲嵌紅玉黑鑽石的黃金寶冠。

喬佛里轉頭環顧大廳,與珊莎四目相交,他面露微笑,緩緩坐下,然後開口道:「懲治叛徒,獎勵忠臣,此乃國王職責所在。派席爾大學士,我命你宣讀我的判決。」

派席爾站起來,他衣著華麗,身穿厚重的紅天鵝絨長袍,貂皮衣領,亮金飾帶,衣袖低垂,上面滿是鍍金渦形裝飾。他從袖子裡抽出一卷羊皮紙,展開之後,開始宣讀一長串的名單,並以國王和重臣之名,命令他們即刻上朝宣誓效忠,倘若不從,將被視作叛徒,其領地和封號均由王室收回。

他念出的名字令珊莎屏住了呼吸: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公爵夫婦和他們的女兒,藍禮公爵,羅伊斯伯爵兄弟和他們的兒子,洛拉斯·提利爾爵士,梅斯·提利爾公爵及其兄弟、叔父和兒子,密爾的紅袍僧索羅斯,貝里·唐德利恩伯爵,萊沙·艾林夫人和她的兒子小勞勃,霍斯特·徒利公爵及其弟布林登爵士、其子艾德慕爵士,傑森·梅利斯特伯爵,邊疆地的布萊斯·卡倫伯爵,泰陀斯·布萊伍德伯爵,瓦德·佛雷侯爵和他的繼承人史提夫倫爵士,卡列爾·凡斯伯爵,裘諾·布雷肯伯爵,希拉·河安伯爵夫人,多恩親王道朗·馬泰爾及其所有子嗣。好多人啊,她一邊聽派席爾念個不休,心裡一邊想,光把這些命令送出去,就得用上一整群的渡鴉。

最後,接近末尾時,珊莎害怕已久的名字終於出現:凱特琳·史塔克夫人,羅柏·史塔克,布蘭登·史塔克,瑞肯·史塔克,艾莉亞·史塔克。珊莎差點沒叫出聲。艾莉亞?他們竟然要艾莉亞上朝宣誓效忠……這麼說來妹妹肯定已經乘船逃走,安全地回到臨冬城了……

派席爾大學士捲起名單,塞進左手袖子,然後從右邊袖子抽出另一張羊皮紙。他清清喉嚨,繼續念道:「為取代叛徒艾德·史塔克,遵照國王陛下的意願,由凱岩城公爵暨西境守護泰溫·蘭尼斯特接任國王之手一職,以國王之名統理政事,率軍討平亂黨,傳達其意旨。陛下有令,重臣贊同。」

「為取代叛徒史坦尼斯·拜拉席恩,遵照國王陛下的意願,由攝政太后瑟曦·蘭尼斯特接任其朝廷重臣一職,以始終如一之可靠支持,協助其治國以睿智,判決以正義。陛下有令,重臣贊同。」

珊莎聽見四周的貴族竊竊私語,然而耳語聲很快平息下來。派席爾繼續念誦:「對於盡忠職守之君臨都城守衛隊長傑諾斯·史林特,國王陛下亦希望將其立刻擢升為貴族之列,並賜予歷史悠久之赫倫堡及其所有封地稅賦。其子嗣將世代繼承此等榮耀,萬世不輟。由是,陛下有令,史林特伯爵即刻成為朝廷重臣,助其統御國事。陛下有令,重臣贊同。」

珊莎的眼角餘光瞥見傑諾斯·史林特走了進來。這回議論聲更大,且夾雜了憤怒的話音。許多擁有幾千年族史的高傲領主很不情願讓到兩旁,好讓這頭頂漸禿,面目如蛙的平民過去。他的黑天鵝絨長衫上鑲了純金鱗片,每走一步就丁當輕響,肩頭則是黑金相間的錦緞格子披風。兩名相貌醜陋的男孩走在他前面,步履踉蹌地舉著與他們等高的金屬重盾,這必定是他的兒子無疑。他為自己選擇的家徽是一根金色的染血長槍,底面漆黑如夜。珊莎見了不禁手上起了雞皮疙瘩。

等史林特伯爵就位後,派席爾國師繼續念:「最後,於此密謀四起、動亂不堪的危殆之際,吾人備受愛戴的勞勃國王新近駕崩,吾等重臣認為喬佛里國王之生命安危實乃首要之急……」他望向太后。

瑟曦站起來。「巴利斯坦·賽爾彌爵士聽命。」

巴利斯坦爵士原本站在鐵王座底,有如雕像般紋絲不動,此刻他單膝跪下,低頭道:「太后陛下,微臣聽候您的差遣。」

「請起,巴利斯坦爵士。」瑟曦·蘭尼斯特道,「您可以卸下頭盔。」

「陛下?」老騎士起身,摘下他的高頂白盔,卻有些不知所措。

「爵士先生,長久以來您為國效命,盡忠職守,七大王國中每位善男信女皆對您心懷感激。然而,恐怕您的服務現在必須告一段落,國王和吾等重臣都希望您能卸下您的沉重負擔。」

「我的……負擔?恐怕我……我不……」

這時新科貴族傑諾斯·史林特開了口,語氣沉重,直截了當:「太后陛下的意思是,您御林鐵衛隊長的職務已被解除了。」

高大的白髮騎士站在原地,整個人仿佛頓時小了一圈,喘不過氣來,「陛下,」最後他終於開口,「御林鐵衛乃宣誓效命的兄弟,立下誓言,即為終身,惟死方能解除鐵衛隊長所負之神聖使命。」

「巴利斯坦爵士,敢問是誰的死?」太后的聲音雖輕柔如絲,話中所言卻震懾全場。「是你,還是你的國王?」

「你保護不了我父親,」鐵王座上的喬佛里語帶指控地說,「你年紀太大,誰都保護不了了。」

珊莎看著騎士抬眼凝望他的新國王,過去她從不覺得他年事已高,如今他卻老態畢露。「陛下,」他說,「我二十三歲那年被選為白騎士。而自我初次掌劍以來,那便是我惟一所求。我放棄了家族古堡的繼承權,原本要與我成婚的女孩嫁給我堂弟,我不需封地,無能子嗣,終我一生,惟有為國奉獻。我宣誓時傑洛·海塔爾爵士為見證人……我宣誓盡我所能保護國王……為他拋頭顱、灑熱血……我曾與白牛和多恩領的勒文親王……以及「拂曉神劍」亞瑟·戴恩爵士並肩作戰。在我為您父王效命之前,我守護過伊里斯國王,以及他的父親傑赫里斯……我曾為三個國王效力……」

「結果他們通通都死了。」小指頭指出。

「你的職務到此為止,」瑟曦·蘭尼斯特宣布,「喬佛里身邊需要年輕力壯的人。御前會議已經決定,由詹姆·蘭尼斯特爵士接任你的職務,擔任白騎士弟兄們的隊長。」

「弒君者?」巴利斯坦爵士口氣嚴厲,語帶輕蔑。「就那個以他誓言守護的國王的鮮血來玷污自己寶劍的虛偽騎士嗎?」

「爵士先生,請注意您的措辭。」太后警告他,「此人乃是我摯愛的弟弟,當今國王的親舅。」

這時,瓦里斯伯爵開口了,口氣比其他人都要輕柔。「爵士先生,對於您過去的貢獻,我們並非不知感恩。泰溫·蘭尼斯特大人已經慷慨地同意撥出蘭尼斯港北部一大塊土地作為您的封疆,那裡不但靠海,而且礦藏豐富,人力充足,足夠修築堅固堡壘,供應滿足您一切需要的僕人。」

巴利斯坦爵士目光銳利地往上看去。「給我一個安享晚年的地方,以及為我送終的人,是嗎?諸位大人,好意我心領了……但我唾棄你們的同情。」他伸手解開肩上的扣子,那件雪白披風隨即落下,在地上堆成一團。緊接著「鏗!」地一聲,他的頭盔落在地上。「我既生為騎士,」他告訴他們,一邊解開胸甲的環扣,讓鎧甲也掉落在地。「也要死得像個騎士。」

「像個沒穿衣服的騎士,您說是吧?」小指頭插話。

眾人鬨笑一團,不論王座上的喬佛里、上朝聽令的貴族、傑諾斯·史林特、瑟曦太后、桑鐸·克里岡,甚至御林鐵衛們——那五位幾分鐘前還與他同生共死的弟兄——他們都笑了。他們的笑,一定是最傷人的吧,珊莎心想。她眼看著這名英勇的老人面紅耳赤地站在原地,滿臉羞愧神色,氣得說不出話來。最後,他抽出佩劍。

珊莎聽見在場驚聲四起,柏洛斯爵士和馬林爵士連忙上前與之對峙,然而巴利斯坦爵士只一個極輕蔑的眼神,便令他們兩人凍結在地。「兩位爵士先生,毋需害怕,你們的國王是安全的……但這可不是因為你們護駕有功。即便現在,我依舊可以像切乳酪一樣把你們五個通通砍倒。假如你們打算服侍弒君者,那麼你們通通不配穿這身白袍。」他把劍朝鐵王座底一擲。「小鬼,拿去罷。要不要熔了這把劍,讓王座上再多一把,隨你高興。那樣的話,對你的助益還要強過這五人手中的劍。而等史坦尼斯大人拿下你的王位後,或許也能坐在這把上面。」

他繞遠路離開,腳步踩在地板上,聲響宏亮,迴音在光禿禿的石牆間迴蕩。貴族男女站開讓他通過,直等侍從關上了那兩扇巨大的橡木青銅門,珊莎才又聽見話音:有輕聲細語,有不安地腳步,還有議事桌上紙張的挪動。「他竟然叫我『小鬼』,」喬佛里憤恨地說,聽起來比他的實際年齡更顯孩子氣。「他還說了我叔叔史坦尼斯的事。」

「隨口說說罷了,」太監瓦里斯道,「不是認真的……」

「他搞不好和我兩個叔叔串通謀反。我要把他抓起來,好好審問。」無人動作。喬佛里提高聲音,「我說了,我要把他抓起來!」

傑諾斯·史林特從議事桌邊站起來。「陛下,此事就交給我手下的金袍衛士去辦。」

「很好。」喬佛里國王道。傑諾斯伯爵走出大廳,他的兩個丑兒子急忙跟上,一邊拖著刻了史林特家徽的金屬巨盾。

「陛下,」小指頭提醒國王。「我們可以繼續議程。原本的七鐵衛如今只剩六人,我們需要為御林鐵衛再添一名生力軍。」

喬佛裡面露微笑。「母親,告訴他們吧。」

「國王陛下和御前會議認為,放眼七大王國,無人能比宣誓守護陛下的貼身侍衛——桑鐸·克里岡更適合擔任此一職務。」

「好狗,你覺得怎麼樣啊?」喬佛里國王問。

獵狗滿是傷疤的臉瞧不出任何表情,他思考了很長一段時間。「有何不可?我無需拋棄封地或老婆,因為我根本就沒有。就算我有,又有誰會在乎呢?」他被灼傷的半邊嘴唇抽搐了一下。「但我警告你,我可不來騎士宣誓那一套。」

「御林鐵衛的弟兄向來由騎士擔任。」柏洛斯爵士口氣堅定地說。

「從今天起,不再是了。」獵狗用一貫的喑啞聲音道,柏洛斯爵士便不再作聲。

當司儀向前走去時,珊莎明白時機就快到了。她緊張地整整裙子。她雖穿著喪服,以表示對死去國王的敬意,但還是特別打扮過。她的禮服是太后送她的象牙色絲衣,就是被艾莉亞弄髒的那件,但她將之染成黑色,已經看不出上面的污漬。至於該配戴何種珠寶,她可是害怕地思索良久,最後才決定選擇式樣簡單卻不失優雅的銀項鍊。

司儀聲音宏亮:「陛下傾聽在場諸位的請願,有事稟報,無事退朝。」

珊莎害怕得渾身發抖。就是現在,她告訴自己,我必須現在去做,願天上諸神賜予我勇氣。她跨出一步,再跨一步。貴族和騎士靜靜地為她讓路,她感覺到眾人的視線在自己身上的重量。我必須像母親大人一樣堅強。「國王陛下。」她用細微的、顫抖的聲音喊。

由於鐵王座高出地面許多,所以喬佛里的視線較在場其他人清楚,他最先看到她。「小姐,請您上前來。」他面帶微笑地召喚。

他的微笑給了她勇氣,令她覺得自己美麗而堅強。他真的愛我,真的。珊莎抬起頭,不疾不徐地朝他走去,她絕不能讓他們察覺自己有多緊張。

「史塔克家族的珊莎小姐。」司儀高唱。

她在王座下方停住腳步,正好站在巴利斯坦爵士的白披風、頭盔和胸甲堆放的地方。「珊莎,你有事稟報國王陛下和御前會議?」議事桌邊的太后問。

「是。」她跪在披風上,如此才不至於弄髒禮服。然後她抬頭看著端坐恐怖黑王座上的白馬王子。「啟稟陛下,我要為家父,亦即前首相艾德·史塔克大人請願,求您慈悲為懷、法外開恩。」這句話她已經練習過幾百遍了。

太后嘆道:「珊莎,你太令我失望了。我是怎麼跟你說叛國者的血統來著?」

「小姐,您的父親可是犯下了滔天大罪啊。」派席爾大學士沉吟道。

「唉,可憐的小東西。」瓦里斯也跟著嘆氣,「諸位大人,她不過是個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求的是什麼。」

但珊莎只把目光放在喬佛里身上。他一定要聽我說完,一定要啊,她心想。國王在寶座上動了動身子。「讓她說吧,」他下令,「我要聽聽她的話。」

「感謝您,陛下。」珊莎露出微笑。那是個羞怯的、私密的、只給他看的微笑。他真的願意聽,她就知道他會。

「叛國大罪好似帶毒的野草,」派席爾莊嚴地宣布,「必須連根拔除、斬盡殺絕,否則叛徒便會四處蔓生。」

「令尊所犯之罪行,你可否認?」貝里席伯爵問。

「諸位大人,我不否認。」珊莎有更好的辦法。「我很清楚他必須接受制裁。我要求的只是網開一面,放他一條生路。家父必定已對其所作所為懊悔不已,他是勞勃國王生前密友,他是真心敬愛國王的,相信在座各位都很明白。他從未有過成為御前首相的念頭,直到國王開口。他必定是被藍禮大人、史坦尼斯大人或……或某些人蠱惑,否則不會……」

喬佛里國王傾身向前,雙手按緊王座扶手,斷劍自他指縫根根穿出,有如鐵扇。「他說我不是國王,他為什麼要那樣說?」

「他有腿傷在身,」珊莎急切地應道,「疼痛異常,派席爾大學士給他服用了罌粟花奶,而罌粟花奶會讓人神智不清,否則他是絕不會這樣說的。」

瓦里斯道:「這是孩子對父親的信心所致……多麼單純而天真……可是呢,人們不是常說智慧往往來自孩童口中麼?」

「但叛國就是叛國。」派席爾立刻回應。

喬佛里不安地在王位上動來動去。「母親,您的意思呢?」

瑟曦·蘭尼斯特滿腹思量地審視珊莎。「倘若艾德大人願意坦承罪行,」良久,她終於開口,「我們便可確知他已有悔悟之心。」

喬佛里站了起來。求求您,珊莎心想,求求您,求求您,您是我心中的國王,是那個仁慈高貴又好心腸的國王,求求您啊。「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他問她。

「請您……請您看在您愛我的份上,成全我這個心愿吧,我的王子。」珊莎說。

喬佛里國王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你的一番肺腑之言感動了我,」他英勇地點頭道,仿佛在說一切都會沒事。「我就成全你……但你父親必須先俯首認罪,承認我是他的國王,不然我無法手下留情。」

「他會的,」珊莎說,整顆心都飛了起來。「嗯,我知道他會的。」

第五十八章 艾德

鋪在地板的稻草充滿尿臊昧。這裡沒有窗戶,沒有床,連個潲水桶都沒有。他依稀記得牆壁是淡紅色的,露出一片片硝石,有一扇碎木做的灰門,足有四尺厚,上面釘了鐵釘。他被推進來時,短暫地看了屋內幾眼,等門「轟」地一聲關上,就什麼也看不清了。這裡沒有一絲光線,他和瞎子無異。

或者說,和死人無異。他和他的國王一同被埋在地底了。「啊,勞勃。」他喃喃說,探出手去,摸到冰冷的石牆,每動一下,受傷的腳就抽痛一次。他回憶起當時在臨冬城的地下墓窖里,在歷代冬境之王雕像的冷冷石眼注視下,國王所說的笑話。國王吃席,勞勃這麼說,首相拉屎。那時他笑得好不開心哪,只可惜他弄錯了。應該是國王一死,奈德·史塔克心想,首相陪葬。

地牢位於紅堡之下,到底有多深,他不敢去想。他想起與「殘酷的」梅葛有關的那些故事,傳說所有為他建築城堡的工匠都遭他謀害,如此一來他們便永不能泄露其中秘密。

他詛咒他們每個人小指頭、傑諾·史林特和他的金袍衛隊、王后、弒君者、派席爾、瓦里斯和巴利斯坦爵士,甚至勞勃的親弟弟藍禮公爵,因為他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時候逃之夭夭。然而到了最後,他責怪的是自己。「蠢才!」他對著黑暗大喊,「你這個天殺的蠢才!」

瑟曦·蘭尼斯特的臉龐在黑暗中浮現眼前。她的秀髮宛若陽光,微笑中帶著嘲弄。「在權力的遊戲之中,你不當贏家,就只有死路一條。」她悄聲說。奈德輸了這場遊戲,他的部屬以鮮血和生命為他的愚蠢付出了代價。

思及兩個女兒,他只想放聲痛哭一場,可眼淚卻硬是掉不下來。縱然到了這步田地,他依舊是個臨冬城的史塔克,他的悲傷和狂怒都凍結在體內。

假如他安靜不動,傷腿便不至於痛得太厲害,於是他儘可能地躺著不動。究竟躺了多久,他說不準。這裡沒有日升月落,什麼也看不見,連在牆上做記號都不行。睜眼還是閉眼,一切都無分別。他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不知睡著和醒來哪一個比較痛苦。睡著的時候會做夢,黑暗的、擾人的夢,充斥著血光以及不能遵守的約定;醒來的時候,除了思考,無事可做,然而他心中所想卻比噩夢還可怕。想起凱特,有如躺在蕁麻編成的床上那般苦痛。他幻想著此時此刻她置身何處,正在做些什麼,卻不知此生是否還能與她重逢。

時間流逝,日子一天天過去,至少感覺起來是這樣。石膏下的斷腿隱隱作痛,開始發癢。他碰碰大腿,熱得發燙。這裡惟一的聲音,是他的呼吸。時間一久,他開始大聲說話,只為了能聽見聲音。他擬訂計劃,決心保持神智清醒,在黑暗中築起希望的城堡。勞勃的兩位弟弟安然無恙,此刻正在龍石島和風息堡整軍待發。埃林和哈爾溫一旦解決格雷果爵士,便將率領他其餘的衛士返回君臨。而凱特琳一旦接獲消息,便會號召北方諸侯揭竿而起,而三河流域和艾林谷的貴族都會與她並肩作戰。

他發現自己不斷想起勞勃,一次又一次。他看到青春年少的國王,高大英俊,頭戴鹿盔,手持戰錘,騎在馬上宛如長角巨神。黑暗中他聽見他的笑聲,望著他那對碧藍澄澈宛如山中湖泊的眼睛。「奈德,你看看我們,」勞勃說,「諸神在上,我們怎會落到這步田地?你被關在這兒,我死在一頭豬腳下。當初我們可是一起打下江山,贏得王位……」

勞勃,我對不起你,奈德心想,但他實在說不出口,我欺騙了你,隱瞞了真相,讓他們害死了你。

但國王還是聽到了。「你這個硬脖子的蠢蛋,」他喃喃道,「心高氣傲,就是不肯聽話。史塔克,自尊心能拿來吃嗎?榮譽感能保護你的孩子嗎?」他的臉一塊塊剝落,皮膚出現裂口,接著他伸手扯下面具。原來那根本不是勞勃,而是嘿嘿直笑、嘲弄著他的小指頭。他張口想說話,但他的謊言變成灰白的蛾,拍拍翅膀飛走了。

腳步聲從走廊上傳來時,奈德正在半睡半醒之間,起初還以為是自己作夢,因為除了自言自語,他已經太久沒聽見別的聲音。他發著高燒,嘴唇乾裂,腿傷隱隱作痛。沉重的木門「咿呀」一聲打開時,突如其來的光線刺痛了他的眼睛。

一名獄卒丟了個罐子給他。陶罐很涼,表面密布水珠。奈德雙手緊緊捧住,饑渴地大口吞咽。水從嘴角流下,滴進鬍子里。他一直喝到不適方才停下。「過了多久……?」他虛弱地問。

獄卒瘦得像個稻草人,生著一張老鼠臉,鬍子割得長短不齊。他穿了一件甲衣,外罩半身皮革斗篷。「不准說話。」說著他把水罐從奈德手裡奪走。

「求求你,」奈德說,「我的女兒……」大門轟地關上,光線倏然消失。他眨眨眼,低下頭,蜷縮在稻草上。稻草聞起來不再有尿水和糞便的味道,聞起來一點味道都沒有了。

他再也分不出睡著與醒來的差別。黑暗中,回憶悄然襲上心頭,栩栩如生宛如幻境。那一年是「錯誤的春天」,他又回到了十八歲,陪著瓊恩和勞勃從鷹巢城下山,遠赴赫倫堡參加比武大會。他見到綠草長青,聞到風中花粉。溫暖的白晝,涼爽的夜晚,甜美的酒香。他記得布蘭登的笑,記得勞勃在團體比武中的狂暴威猛,記得他一邊左劈右砍,將對手一個個擊落馬下,一邊哈哈大笑的模樣。他也記得身穿白色鱗甲的金髮少年詹姆·蘭尼斯特,跪在國王帳前的草地上,宣誓守護伊里斯國王。宣誓完畢之後,奧斯威爾·河安爵士扶詹姆起身,鐵衛隊長「白牛」傑洛·海塔爾爵士親自為他系上御林鐵衛的雪白披風。六位白騎士通通到場,歡迎他們新加入的弟兄。

比武會持續了十日,但在關鍵的馬上長槍比武中,只有雷加·坦格利安搶盡了風頭。當年王太子身上所穿的盔甲與他日後戰死那天無異:閃閃發光的黑鎧,胸前是紅寶石鑲成的三頭龍,正是他的家徽。他騎馬奔馳,一條鮮紅絲帶在背後流動,沒有長槍能碰他分毫。布蘭登被他刺落馬下,青銅約恩·羅伊斯亦然,就連「拂曉神劍」亞瑟·戴恩爵士也不例外。

當王太子在決勝戰中擊倒巴利斯坦爵士,繞場一周,準備接下優勝寶冠時,勞勃正與瓊恩和老杭特伯爵作最後的拚鬥。奈德記得雷加·坦格利安催馬跑過自己的妻子——多恩領馬泰爾家族的伊莉亞公主,將愛與美的皇后的桂冠放在萊安娜膝上。全場觀眾笑容消失的那一刻,至今依然歷歷在目,那是一頂冬雪玫瑰編織而成的皇冠,碧藍如霜。

奈德·史塔克伸手去抓那項花冠,但淺藍色的花瓣底下卻暗藏著剌。尖利殘酷的刺撕扯皮膚,他看著鮮血緩緩流下手指。驟然驚醒,四周一片黑暗。

奈德,答應我,躺臥血床的妹妹朝他低語。她生前最愛冬雪玫瑰的芳香。

「諸神救我,」奈德泣不成聲。「我要瘋了。」

天上諸神沒有回應。

每當獄卒帶水給他喝,他就告訴自己又過了一天。起初他還拜託來人,請他說說女兒的消息,以及外面發生了什麼,但咕噥和腳踢是惟一的回答。幾「天」後,他肚子抽筋,便改向獄卒求懇食物,結果還是相同,他依然沒東西吃。或許蘭尼斯特家打算把他生生餓死。「不對。」他對自己說。倘若瑟曦要置他於死地,他早就和部下一起被砍倒在王座廳了。她要他活著,不論如何虛弱,如何絕望,都要留下他一條命。凱特琳手上還握有她的弟弟;她若是殺他,那么小惡魔也會沒命。

囚室外傳來鐵鏈碰撞的聲音。門突然打開,奈德伸手撐住潮濕的牆壁,往光明的地方爬去。火炬的強光刺得他眯起眼睛。「食物,」他啞著嗓子說。

「我帶了酒來,」一個聲音應道。不是那個老鼠臉;這次的獄卒比較矮胖,但同樣穿著半身皮斗篷,戴了有刺鋼盔。「艾德大人,您快喝吧。」他將一個酒袋塞進奈德手裡。

這聲音出奇地熟悉,但奈德·史塔克過了一陣子才想起來。「瓦里斯?」他虛弱不堪地說,伸手摸摸對方的臉。「我……我不是在作夢。真的是你。」太監肥胖的臉頰上覆蓋著粗短的黑胡茬,奈德的手指感覺到它們的粗糙。瓦里斯把自己變成了大鬍子獄卒,渾身上下散發著汗臭和劣酒的氣味。「你是怎麼……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魔術師?」

「口很渴的魔術師。」瓦里斯道,「大人,快喝吧。」

奈德的手慌亂地捧著酒袋。「他們給勞勃喝的,就是這種毒藥麼?」

「您錯怪我了,」瓦里斯哀傷地說,「果真是沒人喜歡太監啊。酒袋給我。」他喝了幾口,紅色的酒液從他肥厚的嘴角流淌下來。「這雖然不能和比武大會當晚您請我喝的酒相提並論,但也絕非毒藥。」他抹抹嘴下了結論。「來。」

奈德試著啜下一口。「這是酒糟。」他覺得自己快吐出來了。

「是啊,不管你是王公貴族還是太監走卒,酸的甜的都得學著吞。大人,您的時辰近了。」

「我女兒們……」

「您的小女兒從馬林爵士手邊逃脫了,」瓦里斯告訴他,「我到現在都沒能找到她,蘭尼斯特的人也找不到,這多少算是諸神慈悲罷,因為我們的新國王並不愛她。您的大女兒依然是喬佛里的未婚妻,瑟曦把她留在身邊,她幾天前剛上朝為您求情。只可惜您不在場,否則一定會大受感動。」他意圖昭昭地往前靠。「艾德大人,想必您知道自己在劫難逃吧?」

「王后不會殺我,」奈德說。他開始頭暈目眩;這酒太烈,他又太久沒有進食。「凱特……凱特手裡有她弟弟……」

「但不是她愛的弟弟,」瓦里斯嘆道,「而且這會兒也跑了。顯然是她讓小惡魔從手裡鑽了出去。我看他現在多半已經死在明月山脈里某個不知名的地方了吧。」

「倘若真是這樣,那快快割了我喉嚨,做個了結。」酒勁上涌,他身心俱疲,頭腦昏沉。

「我對您的血一點興趣都沒有。」

奈德皺眉:「當他們屠殺我的手下時,你可是站在王后身邊袖手旁觀,一聲不吭。」

「換做是現在,我還是會那麼做。我記得自己當時不但手無寸鐵,沒盔沒甲,還被蘭尼斯特的武士團團圍住。」太監歪著頭,好奇地打量他。「我小時候,還沒被割之前,曾跟戲班子在自由貿易城邦巡迴演出。他們教會我一件事,那就是每個人都有自己該扮演的角色,戲裡戲外都一樣。朝廷里也是如此,所以御前執法官必須模樣凶神惡煞,財政大臣要勤儉成性,御林鐵衛隊長則需勇武過人……而情報總管呢,當然應該詭計多端、擅長逢迎拍捧、行事無孔不入。而一個勇氣十足的情報頭子,就和一個懦弱膽小的騎士一樣沒用。」

奈德審視著太監的臉,搜尋他的假疤痕和假鬍子下的真相。他又試著喝了點酒,這回順口多了。「你能把我從這地穴救出去嗎?」

「我能……但我要不要這麼做呢?當然不。到時候一定有人展開調查,而所有的線索都會指向我。」

奈德原本也不期望他答應。「你還真是實話實說。」

「大人,太監沒有榮譽,蜘蛛也沒有行事顧及自尊的福分。」

「那你可否至少替我送封信?」

「得視信的內容而定。您要的話,我很樂意提供紙筆。等你寫好之後,我會把信拿來讀一遍,至於要不要送出去,則要看信是否合乎我個人目的了。」

「你的目的?瓦里斯大人,敢問您的目的又是什麼?」

「和平。」瓦里斯毫不遲疑地回答,「假如說君臨城裡有哪個靈魂真心誠意想保住勞勃·拜拉席恩的性命,那便是我。」他嘆了口氣。「十五年來,我盡心竭力保護他免遭敵人傷害,到頭來卻免不了他為朋友所害。您腦筋里究竟是有些什麼瘋狂念頭,讓您跑去告訴太后,說您知道喬佛里的真實身份?」

「仁慈的瘋狂念頭。」奈德坦承。

「啊,」瓦里斯道,「可不是麼?艾德大人,您是個正直磊落的人,我常常忘記這點,因為我這輩子很少遇見您這樣的人。」他環顧囚室四周。「當我見到誠實和榮譽給您帶來何種下場之後,我終於明白這是為什麼了。」

奈德·史塔克低頭枕在潮濕的石牆上,閉上了眼睛。他的傷腿隱隱作痛。「國王喝的酒……你查問過藍賽爾嗎?」

「當然問了。酒袋是瑟曦給他的,還告訴他那是勞勃最喜歡的佳釀。」太監聳聳肩。「打獵本來就危險,縱使那頭豬沒殺死勞勃,他也會摔下馬來,被毒蛇咬,或者是一枝射偏的箭……森林是天上諸神的屠宰場。但是,殺死國王的不是藥酒,而是您的『仁慈』。」

奈德就怕這個。「諸神饒恕我。」

「假如世間真有神靈存在,」瓦里斯道,「我想他們不會苛責您的。反正瑟曦也不會等太久。勞勃越來越難駕馭,她必須先除掉他,才能放手對付他兩個弟弟。史坦尼斯和藍禮兩個還真是一對,一個鐵甲拳,一個絲手套。」他用手背抹抹嘴。「大人,您太蠢了,當初您應該聽從小指頭的建議,擁護喬佛里登基。」

「你……你怎麼知道?」

瓦里斯微微一笑。「您只要知道我知道這件事就夠了。我還知道太后明天會來拜訪您。」

奈德緩緩抬眼。「為什麼?」

「大人,瑟曦雖然怕你……但她更怕別人。她親愛的詹姆此刻正與河間貴族作戰,萊莎·艾林高據鷹巢城,占有天險,兵力雄厚,而她和太后向來不睦。多恩領方面,馬泰爾家族至今依舊對伊莉亞公主和她小嬰兒的死懷恨在心。更何況這會兒令公子又帶著北方諸侯大軍越過頸澤往南來了。」

「羅柏只是個孩子。」奈德大驚失色。

「是個握有大軍的孩子。」瓦里斯道,「不過如您所說,他畢竟只是個孩子。真正令瑟曦寢食難安的是國王的兩個弟弟。……尤其是史坦尼斯大人。他的繼承權名正言順,本人又能征善戰,而且絕不心軟。這世上再沒有誰比一個絕對剛正不阿的人更可怕。這段時間史坦尼斯在龍石島做些什麼,沒有人知道,可我敢打賭,他是在招聚兵馬,決非收集貝殼。所以囉,瑟曦怕的就是:當她的父親和弟弟對付史塔克家和徒利家的時候,史坦尼斯趁機登陸,自立為王,並砍掉她兒子那個生了漂亮卷髮的頭……當然,她自己也難保性命,雖說我真的相信她比較在乎孩子。」

「史坦尼斯·拜拉席恩是勞勃真正的繼承人,」奈德說,「王位本歸他所有,我歡迎他登基為王。」

瓦里斯啐了一聲。「我跟您保證,瑟曦可不想聽到這句。史坦尼斯雖有可能奪得王位,但您要是不多管管自己的舌頭,到時候恐怕就只剩一顆爛掉的頭歡迎他了。珊莎那麼努力地為您求情,若是不把握機會,實在太可惜。老實說,眼下只要您願意,可以逃過一劫。瑟曦不笨,她知道馴服的狼比一條死狼有用得多。」

「這女人謀害我的國王,屠殺我的部下,還把我兒子摔成殘廢,你竟然要我為她效力?」奈德難以置信。

「我要你為國家效力,」瓦里斯道,「您只需對太后承諾願意坦白邪惡的叛國罪行,命令你兒子放下武器,尊喬佛里為真正的國王,並指稱史坦尼斯和藍禮是忘恩負義的叛逆,這樣就行了。我們的碧眼母獅子知道您是個言行一致的人,只要您給她時間和力氣對付史坦尼斯,並保證死也不說出她的秘密,那麼我相信她會同意您穿上黑衣,在長城和您弟弟,還有您那私生子一起度過餘生。」

想到瓊恩,奈德滿懷羞恥,以及一種言詞難以形容的深深哀慟。如果能再看看那孩子,坐下來和他好好談心就好了……劇痛從斷腿髒污的灰色石膏底下傳來,他皺緊眉頭,手指無助地又張又闔。「這是你的主意,」他喘著氣對瓦里斯說,「還是你和小指頭一起想出來的?」

這話似乎令太監甚覺有趣。「要我跟他同夥,那我寧可娶一隻科霍爾的黑羊。小指頭是七國上下第二狡猾的人。哎,我是會給他挑一些有用的消息,剛好足以讓他『以為』我是他的人……就好像我讓瑟曦也如此相信。」

「就好像你讓我也如此相信。瓦里斯大人,請您告訴我,您到底為誰效力?」

瓦里斯淺淺一笑。「唉,大人,這還用說嗎?我當然是為國效力了。我以我失去的命根子發誓,我為國家效命,而國家需要的正是和平。」他喝完最後一口酒,把空酒袋丟到一邊。「所以囉,艾德大人,您的回答是什麼?請您向我保證,等太后到來時,您會說出她想聽的話。」

「如果我作這種保證,那我的誓言與沒人穿的空洞鎧甲何異?我的命不至於珍貴到那種地步。」

「可惜。」太監起身。「那麼大人,您女兒的性命呢?那又有多珍貴?」

一股寒意襲上奈德心頭。「我女兒……」

「大人,您總不會以為我忘記了您純真的乖女兒呢?太后她可是絕對不會忘記。」

「不要,」奈德啞著嗓子哀求。「瓦里斯,諸神慈悲,要殺要剮我任你處置,但別把我女兒牽扯進來。珊莎不過是個孩子。」

「雷加王子的女兒雷妮絲公主不也是個孩子?她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寶貝,年紀比您兩個女兒都要小。您可知道,她養了一隻小黑貓,名叫貝勒里恩?到現在我始終不知道那隻貓的下落。雷妮絲老愛把它當作真正的黑死神貝勒里恩。不過呢,我想在蘭尼斯特軍撞開她房門那天,他們很快就讓她知道小貓和飛龍之間的差異了罷。」瓦里斯疲倦地一聲長嘆,仿佛肩負著全世界的哀傷。「總主教大人曾對我說,因為我們有罪,所以我們受苦。假如這是真的,艾德大人,請告訴我……為何在你們這些王公貴族的權力遊戲裡面,永遠是無辜的人受苦最多?您願意的話,就在王后到來之前,好好想一想罷。除此之外,更請您想清楚:下一個來探訪您的人可能帶著麵包乳酪,以及減輕痛苦的罌粟花奶……卻也可能帶著珊莎的項上人頭。」

「要選哪一種呢,親愛的首相大人,完完全全看您的決定了。」

第五十九章 凱特琳

眼看部隊沿堤道穿過頸澤的黑色沼地,湧進彼方的河間地區,凱特琳的憂慮與日俱增。雖然她將恐懼埋藏在沉著冷靜的面具之下,但它依舊存在,並隨著他們跨越的每一里格不斷增長。白天她焦慮不安,晚上則輾轉反側,每一隻飛過頭頂的渡鴉,都令她不禁咬緊牙關。

她為父親恐懼,對他的緘默大惑不解。她為弟弟艾德慕恐懼,並暗自祈求,倘若他必須與弒君者在戰場上相見,請天上諸神務必看護他。她更為奈德和兩個女兒,為那兩個她丟在臨冬城不管的乖兒子恐懼。然而,她對他們每一個人都無能為力,於是她逼迫自己將這些念頭統統拋到腦後。你必須將力量留給羅柏,她這麼對自己說,他是你惟一幫得上忙的人。凱特琳·徒利,現在的你,必須像北方一樣堅毅剛強,必須成為一個名符其實的史塔克家人,像你的兒子一樣。

羅柏騎馬走在隊伍最前面,臨冬城的白色旗幟在他頭頂迎風飄揚。每天,他都會請一位封臣與他同行,藉此機會討論戰略;他輪流邀請每一位諸侯,絲毫沒有表現出個人好惡,像他的父親一樣用心聆聽對方意見,仔細衡量每種說法。他從奈德那裡學了好多,她看著他,心裡想著,可他學夠了嗎?

黑魚精挑細選出一百個人和一百匹好馬,當先到前方掩蔽他們的行蹤,並執行偵察任務。而布林登爵士的部下回報的消息,絲毫未能紓解她的憂慮。泰溫大人的部隊雖與他們仍有相當距離……但河渡口領主瓦德·佛雷卻已在他綠叉河畔的城堡聚集了近四千的兵力。

「又遲到了。」凱特琳得知消息時,不禁喃喃自語。這人真該遭天譴,眼下簡直是當年三叉戟河之戰的翻版。她的弟弟艾德慕既已召集封臣,照說佛雷侯爵早該率兵前往奔流城加入徒利大軍,結果他卻按兵不動。

「四千人,」羅柏復誦了一遍,話中有些惱火,更有困惑。「佛雷大人絕不可能單獨對付蘭尼斯特軍,所以他一定打算加入我們。」

「是嗎?」凱特琳反問。她騎到隊伍前方,與羅柏和他今天的同伴羅貝特·葛洛佛同行。先鋒軍散開跟在他們身後,猶如一座由槍戟、旗幟和長矛組成的森林,緩緩移動。「我可不敢說。決不要對瓦德·佛雷抱任何期望,到時候你就不會覺得意外。」

「可他是外公的封臣。」

「羅柏,不是每個人都把自己立下的誓言當回事的,更何況瓦德大人與凱岩城的友好程度,向來令你外公不滿。他有一個兒子就是娶了泰溫·蘭尼斯特的妹妹,雖說這算不了什麼,瓦德大人膝下兒孫滿堂,他們總是得結婚的。不過……」

「夫人,您認為他打算把我們出賣給蘭尼斯特?」羅貝特·葛洛佛語氣沉重地問。

凱特琳嘆道:「說真的,我懷疑佛雷大人自己都不確定有何打算。他既有老人家的行事謹慎,又有年輕人的野心勃勃,更不缺精打細算。」

「母親,我們一定要得到孿河城的支持。」羅柏的口氣有些沖,「你也知道,除此之外無處可以渡河。」

「沒錯,而且你大可放心,瓦德·佛雷也很清楚。」

當晚,他們在沼澤的南界紮營,正好在國王大道和河流中間。席恩·葛雷喬伊便是在此為他們帶來她叔叔的新情報。「布林登爵士要我告訴你們,他已經和蘭尼斯特軍發生了遭遇戰。有十來個斥候大概暫時不會回去跟泰溫大人報告了,我看他們永遠也回不去了。」他嘻嘻笑道,「負責指揮敵軍偵察部隊的是亞當·馬爾布蘭爵士,他正掉頭往南,沿途到處放火。他約略知道我們的位置,但黑魚發誓絕不讓他知道我們何時兵分兩路。」

「除非佛雷大人告訴他。」凱特琳語氣尖銳,「席恩,你回去之後,請我叔叔將手下最厲害的弓箭手布置在孿河城四周,日夜監視,一旦有渡鴉出城,立刻將其射下,我不希望有任何飛鳥將我兒的動向報告給泰溫大人。」

「夫人,布林登大人早已這麼辦了。」席恩帶著一抹得意的笑容回答,「再多幾隻黑鳥,我們都可以拿來做餡餅了。我會把羽毛留下來給您做頂帽子的。」

她早該想到,黑魚布林登的考慮遠比自己周詳。「既然蘭尼斯特軍縱火焚燒佛雷家族的田地,掠奪他們的農舍,那他們有何反應?」

「亞當爵士和瓦德大人雙方的部隊有過遭遇戰,」席恩回答,「距此不到一日騎程,我們發現兩個蘭尼斯特斥候被佛雷家士兵綁起來喂烏鴉。當然,瓦德大人絕大多數兵力集結在孿河城。」

按兵不動,靜觀其變,不明動態,絕不出手,這真是瓦德·佛雷的不改作風,凱特琳苦澀地想。

「既然他已和蘭尼斯特軍開戰,或許他的確有意遵守誓言。」羅柏道。

凱特琳可沒那麼樂觀。「保護自己的領地是一回事,公然與泰溫大人作戰又是另一回事。」

羅柏轉頭對席恩·葛雷喬伊說:「黑魚有沒有發現其他渡過綠叉河的方法?」

席恩搖搖頭。「現在水位很高,水流又湍急,布林登爵士說在這麼上游的地方是不可能渡河的。」

「我非渡河不可!」羅柏火冒三丈,「唉,我們的馬或許可以游泳,但馱著全副武裝的人可不行。我們得建造木筏,把頭盔、鎧甲和長槍等兵器運過去,可我們不但沒有木頭,更沒有時間。泰溫大人已經往北來了……」他握緊拳頭。

「佛雷大人若想阻攔我們,那是自尋死路。」席恩·葛雷喬伊以他一貫的自信口吻說,「我們的兵力足足是他五倍,羅柏,如果必要,你可以輕易拿下孿河城。」

「恐怕不容易,」凱特琳警告他們,「至少絕非短時間內可以攻下。當你們還在架設攻城器械的時候,泰溫·蘭尼斯特便會帶著大軍從後掩殺而來。」

羅柏看看她,又看看葛雷喬伊,想要找尋答案,但徒勞無功。一時之間,他雖然披甲帶劍,兩頰又留了短須,看起來卻比十五歲還要年幼。「父親會怎麼做?」他問她。

「想辦法過河,」她告訴他,「用盡一切方法。」

翌日清晨,布林登·徒利爵士親自騎馬回報,他已經卸下血門騎士的重鎧和頭盔,換上輕便的斥候皮甲,但那條黑曜石雕的魚依舊扣住披風。

叔叔臉色沉重地翻身下馬。「奔流城下有一場戰事,」他抿抿嘴,「我們是從一個被俘的蘭尼斯特斥候口中聽說的。弒君者殲滅了艾德慕的軍隊,把三河諸侯打得四散奔逃。」

一隻冰冷的手攫住了凱特琳的心。「我弟弟怎樣?」

「受傷被俘,」布林登爵士道,「布萊伍德大人和其他生還者被困在奔流城裡,詹姆的大軍將他們團團包圍。」

羅柏一臉焦躁。「我們得趕緊渡過這條該死的河,否則就來不及了。」

「恐怕不容易,」叔叔告誡他,「佛雷大人所有的兵力現下都在城裡,城門卻是緊緊關閉。」

「這傢伙該死,」羅柏咒道,「如果這老王八蛋不肯讓我過去,我別無選擇,非得攻城不可,待我們把孿河城拆個一乾二淨,瞧他喜不喜歡!」

「羅柏,你的話聽起來活像個賭氣的小孩。」凱特琳口氣銳利地說,「小孩子一遇阻礙,不是想繞過去,就是想把它推倒。作為一方領主,你得清楚言語有時候可以解決武力所辦不到的事。」

聽她責備,羅柏從臉孔紅到脖子。「母親,請您告訴我您的意見。」他口氣溫順地說。

「佛雷家族把守渡口已經六百年,六百年來,他們從來不忘收取過橋費。」

「過橋費?他到底想怎樣?」

她微笑道:「這就輪到我們去發現了。」

「假如我不打算付過橋費呢?」

「那麼你最好退回卡林灣,布好陣勢迎接泰溫大人……不然就是長出翅膀。我看沒別的方法。」凱特琳輕踢馬肚,向前奔去,讓兒子留下來思索她的話。若是讓他覺得母親在搶奪他的權位,那可不成。奈德,除了勇氣之外,你可有教導他智慧?她暗想,你可有教導他如何低頭?七大王國的墳墓里多的是徒有勇武,卻不知該何時低頭的人。

日近正午,孿河城進入先鋒部隊的視線,此地便是河渡口領主的根據地。

這裡的綠叉河水既深且急,但佛雷家族的勢力早在幾世紀前便橫跨兩岸,並靠著渡河者繳納的費用致富。他們建造的通道是一座巨大的平滑灰石拱橋,寬度足以讓兩部馬車並眉而行;衛河塔矗立於弧橋中央,以其射箭孔、殺人洞和鐵閘門睥睨河流和道路。佛雷家花了三代才完成這座拱橋,竣工之後,他們在兩岸都築起木頭堡壘,如此一來,任何人若未經他們允許,都不能過河。

如今木頭早已改為石材,孿河城——兩座方正、醜陋卻堅固的城堡,兩邊的樣貌幾乎完全相同,拱橋則橫越其間——已經守護渡口幾世紀之久。它有著高聳的域牆,深深的護城河和厚重的橡木鑲鐵門。橋的兩邊入口均位於防護嚴密的內城,兩岸有橋頭堡和鐵閘門,河中央則由衛河塔保護。

凱特琳只需一眼,便看出面前的城堡無法迅速攻陷。城牆上處處是槍劍光影和大型弓弩,每個雉堞和箭口皆有弓箭手部署,吊橋已經升起,閘門也已降下。城門緊閉,扣上門閂。

大瓊恩一見,立即開始高聲咒罵。瑞卡德·卡史塔克伯爵則靜靜地怒視。「諸位大人,這樣的城堡無法在短時間內攻下。」盧斯·波頓表示。

「若我們在對岸沒有軍隊,就算包圍也不行,」赫曼·陶哈鬱悶地說。深流奔涌的綠水對岸,河西城堡有如其東邊兄弟的倒影。「即使時間充裕也沒辦法,而我們的時間可是一點也不充裕。」

正當北方諸侯觀察城堡時,一扇邊門突然打開,伸出一座木板橋跨越護城河,十來個騎士朝他們而來。他們由瓦德侯爵的四個兒子率領,打著銀灰色底、深藍雙塔的旗幟。史提夫倫·瓦德爵士,瓦德侯爵的繼承人,代表他們發言。佛雷家的人個個看起來像黃鼠狼;年過六旬,自己都有孫子的史提夫倫爵士,看起來尤其像只年老而疲憊的黃鼠狼,不過他到底還頗有禮貌。「家父派我前來問候諸位,敢問率領這支勁旅的是何許人?」

「是我。」羅柏催馬上前。他全身鎧甲,臨冬城的冰原狼徽盾系在馬鞍,灰風輕步跟在身邊。

老騎士水汪汪的灰眼裡閃現出一抹興味,但他的坐騎卻不安地哼了兩聲,避開了冰原狼。「如您願意到城裡與家父共進晚餐,表明您的來意,相信他必定大感榮幸。」

他的這番話,有如投石機射出的巨石,在北境諸侯中炸裂開來。眾人均大為不滿,他們或咒罵,或爭執,彼此大呼小叫。

「大人,您千萬不能去,」蓋伯特·葛洛佛向羅柏陳情。「絕不能信任瓦德大人。」

盧斯·波頓點點頭。「單身赴約,您就是任他宰割。他可以把您賣給蘭尼斯特,把您丟進地牢,甚或割了您喉嚨,一切隨他高興。」

「如果他想跟我們談談,叫他打開城門,讓我們全體進去與他共進晚餐。」文德爾·曼德勒爵士高聲宣布。

「乾脆要他出來,就在這裡宴請羅柏,當著雙方所有人的面。」他的哥哥威里斯爵士提議。

凱特琳·史塔克與他們同感疑慮,但她只瞄了史提夫倫爵士一眼,便看出他對所見所聞甚感不悅,只要再多幾句,機會就會稍縱即逝。她必須採取行動,越快越好。「讓我去。」她高聲說。

「夫人,您去?」大瓊恩皺起眉頭。

「母親,您確定嗎?」顯然,羅柏並不確定。

「我當然確定,」凱特琳伶俐地撒謊,「瓦德大人是我父親的封臣,我從小就認識他,他絕對不會對我怎麼樣的。」除非有利可圖,她在心裡暗暗註明,但有些事情不能明講,有些謊言也是必須。

「相信家父一定樂於和凱特琳夫人談談,」史提夫倫爵士道。「為了保證我們並無不良企圖,我弟弟派溫爵士會留在這裡,直到夫人您安全歸來為止。」

「而我們將待之如上賓。」羅柏說。派溫爵士是佛雷家四兄弟中最年輕的一位,他下了馬,把韁繩交給哥哥。「史提夫倫爵士,我希望家母能在日落時歸來,」羅柏繼續說,「我不願在此逗留。」

史提夫倫·佛雷爵士禮貌地點頭:「大人,照您吩咐。」凱特琳輕踢馬刺,向前奔去,沒有回頭。瓦德侯爵的兒子和護衛們隨即跟上。

父親曾說,放眼七大王國,瓦德·佛雷是惟一能自己生出一支軍隊的領主。當天,河渡口侯爵在河東城堡的大廳里歡迎凱特琳時,他身邊圍繞著二十個活著的兒子(這不包括派溫爵士,加上他就成了二十一個),三十六個孫子,十九個曾孫,以及許多女兒、孫女、私生子、私生女,和私生孫子孫女。她終於明白父親是什麼意思。

瓦德侯爵今年九十,活像條幹癟的粉紅色黃鼠狼,頭早已光禿,上面遍布老人斑,因為痛風的關係,若無人攙扶,就沒法站立。他最新一任妻子是個十六歲的女孩,蒼白瘦弱,跟在他擔架旁邊走進來。她是第八任佛雷夫人。

「大人,多年不見,今日重逢,真是倍感喜悅。」凱特琳道。

老人滿腹狐疑地眯眼盯著她。「是麼?我倒很懷疑。凱特琳夫人,我年紀大了,你就省省這些甜言蜜語吧。為什麼是你在這裡?難道說你家兒子太尊貴,不願親自來見我?我又該拿你怎麼辦呢?」

凱特琳上次造訪孿河城,還是個小女孩,當時的瓦德侯爵便已經是個脾氣暴躁,語氣尖刻且無甚禮貌的人,看來歲月使他更令人難以忍受了。她的措辭必須格外謹慎,盡全力不去在意他的言語冒犯。

「父親,」史提夫倫爵士語帶責備地說,「您忘了嗎?凱特琳夫人正是受您之邀而來。」

「我在問你嗎?我還沒死,你就不是佛雷侯爵。我看起來像死人嗎?我用不著聽你說教。」

「父親大人,這不是待客之道吧?」他另一個年紀較輕的兒子說。

「這會兒連我的私生子都教訓起我來啦?」瓦德侯爵抱怨,「你們都該死,我愛說什麼便說什麼。萊格,我這輩子招待過三個國王,王后就不用提了,你覺得我還用你教我『待客之道』?我第一次在你媽身上播種的時候,她還在牧羊咧。」他彈彈指頭,趕走那面紅耳赤的年輕人,然後又向另外兩個兒子打了個手勢。「丹威爾,惠倫,扶我到椅子坐下。」

他們把瓦德侯爵從擔架上扶下來,攙他到佛雷家的高位坐下。那是一張黑橡木椅子,椅背雕成以橋相連的雙城式樣。他年輕的妻子怯生生地走過來,為他的雙腳蓋上毛毯。老人坐定之後,招手示意凱特琳上前,在她手掌印下一個干如紙張的吻。「喏,」他宣布,「夫人,我已經行過禮了,或許我的兒子們可以賞個臉,給我閉上嘴巴。請問你來此有何目的?」

「大人,我們想請您打開城門。」凱特彬彬有禮地回答,「我兒子和他的封臣正急著渡河上路。」

「去奔流城?」他竊笑一聲,「喏,用不著告訴我,用不著。我的眼睛還沒瞎,老人家照樣可以看地圖。」

「去奔流城。」凱特琳證實。她不覺有何必要否認。「大人,我本以為會在那裡見到您。您仍然是家父的臣屬,是吧?」

「嘿,」瓦德侯爵道,他的聲音介乎於冷笑和咕噥之間。「你也看到啦,城牆上那麼多兵,還不都是我召集的?我打算等部隊全體到齊之後,立刻就出發。當然啦,我的意思是派我兒子去,凱特琳夫人,我這身老骨頭已經過了帶兵打仗的年紀囉。」他環顧四周,仿佛在期待眾人的肯定,接著他指指一位五十來歲,高大駝背的男子。「傑瑞,你告訴她,告訴她這的確是我的打算。」

「夫人,的確是這樣,」傑瑞·佛雷爵士道,他是第二任佛雷夫人所生的兒子。「我以我的名譽發誓。」

「你那蠢弟弟在我們動身之前就吃了敗仗,難道說這是我的錯?」他向後靠上背墊,皺眉看她,仿佛在等她質疑他的說詞。「我聽說弒君者把他打得落花流水,跟拿斧頭切乳酪一樣。我的兒子幹嘛急著南下送死啊?到南方去的人現在不都慌著逃回來?」

凱特琳真想朝這滿腹牢騷的老頭吐口水,然後把他架在火上烤,然而她只有黃昏之前這段時間來打開橋樑,於是她平靜地說:「所以我們才更應該儘快趕到奔流城。大人,我們可否換個地方談話?」

「我們現在不就在談?」佛雷侯爵抱怨。他那遍布老人斑的粉紅禿頭倏地一轉。「你們看什麼?」他朝周圍的親人吼,「還不快滾?史塔克夫人要跟我私下談談,搞不好她想讓我出軌哩,嘿。你們通通都退下,去找點有用的事做。對,你也一樣,臭女人,出去,出去,出去!」他的兒子、孫子、女兒、私生子、外孫、外孫女們魚貫離開大廳,他則靠向凱特琳,坦白承認,「他們全部都在等我死,史提夫倫已經等了四十年啦,可我偏要教他失望。嘿,我幹嘛提早上天,好讓他繼承爵位啊,你說是不是?我偏不要。」

「我衷心希望您活到一百歲。」

「那可會叫他們七竅生煙,一定會的。好吧,你到底想談什麼?」

「我們想渡河。」凱特琳對他說。

「哦,是嘛?你說得輕巧,我為何放你們過去?」

一時之間,她的怒意猛地冒上來。「佛雷大人,假如你還有力氣爬上自己的城牆,你會看到城外有我兒子的兩萬精兵。」

「等泰溫大人到來,他們就會變成兩萬具活屍,」老人不甘示弱。「夫人,你少跟我來這套。你丈夫因叛國被關在紅堡底下的牢房,你老爹臥病在床,弄不好快沒氣了,而詹姆·蘭尼斯特又抓了你老弟,你拿什麼來嚇唬我?你那寶貝兒子嗎?我可以跟你一個換一個,等你兒子死光了,我還剩下十八個。」

「你可是宣誓效忠於我父親。」凱特琳提醒他。

他的頭左右搖擺,微微一笑:「呵,可不是嗎,我發過誓,可我也宣誓效忠王室啊,依我看呢,這會兒既然喬佛里是國王了,你和你家小鬼,以及外面那群蠢蛋不就是叛徒嘛?對不對?這事連魚都知道,我應該幫蘭尼斯特把你們通通殺光。」

「那你為什麼不幫他?」她質問他。

瓦德侯爵不屑地哼了一聲。「泰溫大人,他可是個大人物哩,既是西境守護,又是御前首相,呵,多了不起,這樣也是金子打的,那樣又是獅子形狀,心高氣傲得很。我敢跟你打賭,他豆子吃多了,跟我一樣會放屁,不過你甭想聽他承認,想都別想。他在拽個什麼勁咧?也不過兩個兒子,其中一個還是畸形小怪物,我可以拿兒子跟他一個換一個,等他的都死光了,我還剩十九個半咧!」他咯咯笑道,「如果泰溫大人需要我幫忙,他好歹可以問他媽的一聲吧?」

凱特琳需要的就是這句。「大人,我現在就是請求您幫忙,」她謙卑地說,「我代表我父親、我弟弟、我丈夫以及我兒子向您請求。」

瓦德大人伸出一隻乾枯的手指指著她。「夫人,你省省這些甜言蜜語,甜言蜜語我聽我老婆講就夠了。你見著她沒有?才十六歲,像朵小花,她的花蜜可是只給我一個人喝喲。我敢打賭,明年這時候啊,她就會再給我添個兒子。說不定我就讓他當我的繼承人,你說這會不會把他們活活氣死啊?」

「我相信她一定會給您添許多兒子的。」

他的頭前後搖擺。「令尊沒來參加我的婚禮,在我看來,就算他快死了,這依舊是侮辱。別忘了,我上次結婚他也沒來,還叫我做『遲到的佛雷侯爵』,這你總知道吧?難道他以為我死了?我可沒死,而且我跟你保證,我絕對要活得比他長,就像我活得比他老爸還久一樣。你們家的人老是看我不順眼,你別否認,也別想騙我,你很清楚我說的是實話。好些年前,我去找令尊,提議讓他兒子和我女兒聯姻。這有什麼不好?我有個乖女兒是合適人選,只比艾德慕大幾歲,就算你老弟不喜歡她,我也還有其他女兒給他挑,要年輕的有年輕的,要老的有老的,要閨女要寡婦要什麼樣的都成,可是呢,霍斯特大人說什麼也不肯。他講了一大堆甜言蜜語,通通都是藉口,我真正想要的卻是趕緊嫁掉一個女兒啊。」

「還有你老妹,同樣一副壞德行,那是一年前的事囉,當時瓊恩·艾林還是御前首相,我到城裡去看我兒子參加比武競技。史提夫倫和傑瑞年紀都太大,沒法下場比武,不過丹威爾和霍斯丁前去參加,派溫也去了,我還有兩個私生子參加團隊比試。早知道他們會丟我的臉,我也不必大費周章地跑去,我倒是問你,我幹嘛千里迢迢跑去看霍斯丁被提利爾家那小崽子打下馬來啊?那小鬼是他一半年紀,大家都叫他什麼『小花爵士』;更可氣的是丹威爾竟被一個僱傭騎士打下馬來!有時候我還真懷疑他們倆到底是不是我的種?我的第三任老婆是個克雷赫家的人,克雷赫家的女人通通是些殘貨。唉,這些都不重要啦,你還沒出生她就死了,所以干你什麼事?」

「我剛剛在說你妹妹。我向艾林公爵夫婦提議讓我兩個孫子到宮廷里做他們的養子,與之相對呢,讓他們的兒子到孿河城來住一段時日。哼,莫非我的孫子就那麼見不得人,沒資格給朝廷里的人看?他們可都是既安靜又懂禮的乖孩子,瓦德是梅里的兒子,照著我的名字取的,另外一個哩……嘿,我不記得了……好像也叫瓦德。他們都把孩子叫做瓦德·瓦妲,以為這樣就會討我喜歡,那孩子的爹……是哪一個來著?」他的臉整個皺成一團。「唉,管他是誰,總之艾林大人不要,不管哪個都不要,而我得把這事怪罪到你妹妹頭上。你沒看她那樣子,整個人像是結了冰,好像我打算把她兒子賣給戲班,或是抓去當太監似的!艾林大人為了平息尷尬,便吐露那孩子已經決定送到龍石島去給史坦尼斯·拜拉席恩收養,一聽此言,她立刻半聲不吭地沖了出去,首相大人只好不停地向我道歉。我倒是問你,道歉頂什麼用哩?」

凱特琳有些不安地皺起眉頭。「我記得萊沙的孩子是要送到凱岩城去給泰溫大人收養的。」

「不對,是史坦尼斯大人,」瓦德。佛雷很不耐煩地說,「你以為我連史坦尼斯大人和泰溫大人都分不出來嗎?他們兩個都是自以為高貴不拉屎的糞坑,但即便這樣,我還是知道誰是誰,莫非你覺得我老了,就記不清啦?我今年才九十,記得清楚得很,連怎麼搞女人也沒忘。我敢跟你打賭,我家那老婆不到明年這時候就會給我再添個兒子,或者女兒,那也沒法子。哎呀,管他兒子女兒,還不都是紅彤彤地皺成一團,哭個沒完沒了?我看她八成又要給孩子取名瓦德或瓦妲啦。」

凱特琳對佛雷夫人如何幫孩子取名毫無興趣。「瓊恩·艾林有意讓史坦尼斯大人收養他的兒子,此事您可確定?」

「對,對,對,」老人說,「只是他死啦,這有什麼差別?你說你們想過河?」

「是的。」

「唉,你們過不了!」瓦德侯爵乾脆地宣布,「除非我答應,可我幹嘛答應呢?徒利家和史塔克家對我向來不太友善。」他往後靠向椅背,雙手抱胸,露出得意的笑容,等她答覆。

剩下的就只是討價還價。

城堡大門打開時,一輪火紅夕陽低垂在西方丘陵,吊橋「嘎吱嘎吱」地降下來,閘門緩緩升起,凱特琳·史塔克夫人騎馬回到兒子和北境諸侯身邊。跟在她身後的是傑瑞·佛雷爵士、霍斯丁·佛雷爵士、丹威爾·佛雷爵士,以及瓦德侯爵的私生子朗諾爾·河文,以及一大隊長矛兵。他們身穿藍色環甲,肩披銀色披風,排成縱隊,緩步走來。

羅柏快馬加鞭地迎上前,灰風飛也似地跟在他身邊。「一切都辦妥了,」她告訴他,「瓦德大人會讓你過河,他的軍隊也是你的,不過他會留下四百人防守孿河城。我建議你也留下相同數目的劍士和弓箭手,他絕對無法拒絕額外的協防兵力……但千萬要找你信得過的人負責指揮。瓦德大人可能會需要提醒,才能守住承諾。」

「母親,就照您說的辦。」羅柏邊說邊盯著那一大隊長矛兵,「或許……讓赫曼·陶哈爵士來負責,你意下如何?」

「很好。」

「他……他要我們怎麼樣?」

「你要撥出幾個手下,護送佛雷大人的兩個孫子北上臨冬城。」她告訴他,「我已經同意收他們為養子,他們年紀還小,一個七歲,一個八歲,兩個都叫瓦德。我想你弟弟布蘭應該會很高興有同齡人作伴。」

「就這樣而已?兩個養子?這樣的代價未免也太——」

「佛雷大人的兒子奧利法跟我們一起走,」她繼續說,「他將擔任你的私人侍從,過段時間以後,他的父親希望能看到他被策封為騎士。」

「帶個侍從?」他聳聳肩,「很好,沒問題,如果他——」

「還有,假如你妹妹艾莉亞平安歸來,我們同意讓她嫁給瓦德大人的幼子艾爾瑪,當然,等兩人成年以後。」

羅柏有些不知所措。「艾莉亞不會喜歡的。」

「等戰事結束,你也將迎娶他一個女兒,」她把話說完,「侯爵大人慷慨地同意你自行挑選,他有好些個適合的人選。」

這次,羅柏倒是眉頭都沒皺一下。「原來如此。」

「你同意嗎?」

「我可以拒絕嗎?」

「那你就不能渡河。」

「我同意。」羅柏鄭重地說。在她眼中,他從未像此時這麼有成年人的樣子。小男孩或許也能舞刀弄劍,但只有真正的成年領主才能明白政治婚約的意涵,並坦然接受。

當晚,一彎新月漂浮水面,他們展開了渡河行動。兩列縱隊有如一條巨大的鋼蛇,蜿蜒進入東河城,迂迴繞過廣場,通過內城,走上拱橋,經過又一次相同的地形後,從西岸的城堡離開。

凱特琳騎在鋼蛇前端,同行的有她兒子,叔叔布林登爵士,以及史提夫倫·佛雷爵士。身後是他們九成的騎兵,包括騎士、槍騎兵、自由騎手和弓騎兵。他們花了好幾個鐘頭方才完成穿越。事後,凱特琳始終忘不掉無數的馬蹄踏過吊橋發出的聲音,以及衛河塔上瓦德·佛雷侯爵炯炯的目光。他坐在擔架上,從殺人洞的細長鐵條間向下俯瞰,目送他們離去。

北軍的主力,包括徒步的長矛兵、弓箭手和大量民兵留在東岸,由盧斯·波頓指揮。羅柏命令他繼續南下,與由泰溫大人指揮,正朝北進逼的蘭尼斯特大軍進行決戰。

是好是壞,兒子已經孤注一擲。

第六十章 瓊恩

「雪諾,你還好吧?」莫爾蒙司令皺眉問。

「好吧?」他的烏鴉呱呱叫,「好吧?」

「大人,我很好。」瓊恩撒了謊……還特意大聲,仿佛這樣可讓謊言成真。「您呢?」

莫爾蒙又是眉頭一皺。「有個死人想殺我,你覺得我能好到哪裡去?」他抓了抓下巴。由於長長的灰鬍子被火燒到,他便把鬍子給割了。新長出來的白色短須使他看起來不僅醜陋了些,老上許多,更顯得脾氣暴躁。「說實話,你的氣色不太好,手怎麼樣了?」

「正在復原。」瓊恩動動自己綁了繃帶的手指給他看。扔那堆窗簾所帶來的灼傷比他預期中嚴重許多,現在他的右手臂纏滿了絲繃帶,一直綁到手肘。當時他一點感覺也沒有,之後才開始疼痛。他裂開的紅皮膚內流出液體,一個個嚇人的充血水泡布滿指間,大得像蟑螂似的。「學士說會留下疤痕,但除此之外應該沒有大礙。」

「手上有疤沒關係,在長城這兒,你大多時候都會戴手套。」

「大人,您說的是。」困擾瓊恩的不是疤痕,而是其他的部分。伊蒙師傅給他喝了罌粟花奶,但即便如此,手依舊痛得要命。起初他感覺自己的手仍然著火,日夜燒個不停,惟有將之插進裝滿陳雪和碎冰的盆子裡才能稍減疼痛。瓊恩在床上疼痛難耐,翻滾哀嚎的模樣,只有白靈知道,為此他暗自感謝天上諸神。可等他真的睡了,他又會作夢,這些夢比手傷還可怕。在夢中,和他廝殺的屍體不僅有藍眼睛和黑手掌,更有父親的臉,他可不敢把這個告訴莫爾蒙。

「戴文和哈克昨晚回來了,」熊老說,「和其他人一樣,他們沒找到半點你叔叔的蹤跡。」

「我知道。」昨晚瓊恩硬拖著身子去大廳和朋友們共進晚餐,當時大家談論的都是遊騎兵失敗的搜查行動。

「你也知道,」莫爾蒙咕噥,「怎麼大家什麼都知道啊?」他也沒期待答案。「看來,總共就那麼兩個……東西。不管他們是什麼,我絕對不承認他們是人。感謝天上諸神。要是再多幾個……唉.還是別去想的好。只是我這身老骨頭有預感,以後遲早會再碰上,伊蒙師傅也這麼說。冷風吹起,夏日將盡,前所未見的寒冬即將來臨。」

凜冬將至。對瓊恩而言,史塔克家的箴言從未如此陰森,如此充滿不祥之氣。「大人,」他遲疑地說,「聽說昨晚又來了一隻鳥兒……」

「是有這麼回事。怎樣?」

「我想知道有沒有我父親的消息。」

「父親!」老烏鴉在莫爾蒙肩上走來走去,頭上下擺動,嘲弄地叫道,「父親!」

司令伸手想捏住它的長嘴,但烏鴉跳上他的頭,拍拍翅膀,飛過房間,停在窗戶上。「就只會吵鬧搗蛋,」莫爾蒙咕噥著說,「烏鴉通通這副德行,真不知我養這隻討人厭的鳥做什麼……如果有艾德大人的消息,你覺得我會不叫你來麼?無論你是不是私生子,你畢竟是他的親生骨肉。信上說的是巴利斯坦·賽爾彌爵士的事。他似乎被從御林鐵衛里給革職了。他們把他原先的席位給了那條黑狗克里岡,現在賽爾彌正被通緝中,罪名是叛國。那些蠢才派了幾個衛士去拿他,結果他宰了兩個後逃走了。」莫爾蒙哼了一聲,他對那些派都城守衛去對付像無畏的巴利斯坦如此武藝超凡的人的看法,溢於言表。「我們這兒森林裡有白色鬼影,城裡面有不安分的死人行走,結果坐在鐵王座上的竟是個小毛頭!」他語帶嫌惡地說。

烏鴉尖聲怪笑:「小毛頭!小毛頭!小毛頭!小毛頭!」

瓊恩記得熊老對巴利斯坦爵士寄予厚望,如果連他都失勢,那莫爾蒙的信還有什麼機會上達國王呢?他不禁緊握手指,劇痛卻立即從傷口炸裂開來。「那我妹妹呢?」

「信上既沒提到艾德大人,也沒說他女兒的事。」他有些惱火地聳聳肩。「說不定他們根本就沒收到我的信。雖然伊蒙師傅送了兩份抄本,也派他最好的鳥兒帶去了,可這種事誰說得准呢?我看八成是派席爾懶得回信。這也不是第一次了,當然更不會是最後一次。恐怕對君臨那些人而言,我們什麼也不是。他們只肯告訴我們他們想讓我們知道的事,而這些事少得可憐!」

你也只告訴我你想讓我知道的事,這些事還更少呢,瓊恩忿忿不平地想。羅柏已經號召封臣,率軍南進,卻沒有人告訴他……後來還是念信給伊蒙學士聽的山姆威爾·塔利當天夜裡偷偷跑來找他,一邊輕聲細語,一邊懺悔自己不該這麼做。可想而知,他們一定是認為他兄弟的戰爭與他無關。然而這卻比其他所有事更教他煩心。羅柏正馳騁沙場,他卻坐困愁城。無論瓊恩如何寬慰自己:如今他的職責所在是與新弟兄們共同防守長城,他依舊覺得自己像個懦夫。

「玉米!」烏鴉又叫起來,「玉米!玉米!」

「噢,給我閉嘴。」熊老告訴它。「雪諾,伊蒙師傅估計你的手多久可以復原?」

「快了。」瓊恩回答。

「那敢情好,」莫爾蒙司令拿出一把劍,放在兩人之間的桌上,那劍有著黑色金屬鑲銀邊的鞘。「喏,到時候你就用這個。」

烏鴉振翅而下,停在桌上,昂首闊步地朝劍走去,一邊好奇地歪著頭。瓊恩猶豫了一下。這究竟是什麼意思,他一點頭緒都沒有。「大人,這是?」

「之前那場火把劍柄圓頭的銀給熔掉了,護手和劍柄也被燒毀,唉,干皮革和木頭,不燒才有鬼。至於劍本身嘛……你得用熱一百倍的火才能傷到劍身。」莫爾蒙把手一揮,連劍帶鞘推過粗糙的橡木桌面。「我把其餘的部分重新打過了。拿去吧。」

「拿去吧!」烏鴉得意洋洋地附和,「拿去吧!拿去吧!」

瓊恩僵硬地伸手拿劍。他用的是左手,因為右手不但綁了繃帶,而且傷口未愈,不甚靈活。他小心翼翼地將劍從鞘里抽出,舉到眼前。

劍柄尾端的圓球是一塊淡白色的石頭,還加了鉛以平衡劍身的重量,圓球雕刻成一隻咆哮狼頭的模樣,眼睛是兩小片紅榴石。劍柄裹著又黑又軟的新皮,未經汗漬和血水沾染。劍身則足足比瓊恩慣用的劍長了半尺,前端極尖,既能刺擊,亦可揮砍,上面開了三道深深的血槽。「寒冰」是名副其實的雙手劍,這把則是一手半,有時也稱為「長柄劍」。這柄狼劍似乎比他以前用過的劍都輕。瓊恩輕轉劍身,看到色澤沉暗的精鋼劍身歷經千錘百鍊所留下的波紋。「大人,這是用瓦雷利亞鋼鍛鑄的劍啊。」他訝異地說。父親以前時常讓他把握「寒冰」,所以他知道這外觀和手感。

「沒錯。」熊老告訴他,「這是我父親的劍,是我祖父傳給他的。這把劍在莫爾蒙家族父子相傳了五百年,我年輕時也用這把劍,後來我穿上黑衣,便將它傳給兒子。」

他將傳給兒子的劍給了我,瓊恩簡直不敢相信。劍刃極度平衡,鋒芒一遇光線,立即熠熠發光。「您的兒子——」

「我兒讓莫爾蒙家族蒙上恥辱,但他逃亡之前,倒還懂得留下這把劍。我妹妹把劍送還給我,然而每當見到它,就讓我想起喬拉的事,所以我把劍收起來,日子一久也就忘了,直到這回在我臥室的灰燼里找到它。原本劍柄尾端是個銀制熊頭,不過因為經年累月的磨損,早已辨認不出。你用的話,我想白狼比較適合。正好我們工匠裡面有個不錯的雕刻師傅。」

當瓊恩還在布蘭那個年紀的時候,也像所有的男孩子一樣,夢想著將來干出一番大事業。雖然每次白日夢的細節都不同,但他總想像自己救了父親一命,事後艾德公爵宣布瓊恩已經證明了自己是真正的史塔克傳人,並將「寒冰」交到他手中。即便在當時,他也知道這不過是小孩子的玩笑,私生子是絕不可能繼承家傳寶劍的。如今想起這些,他卻覺得羞恥。奪走自己兄弟的繼承權,這算什麼?我沒資格接受這把劍,他心想,一如我沒資格繼承「寒冰」。他動動灼傷的手指,感覺到皮膚底下深層的痛楚。「大人,您讓我受寵若驚,可是——」

「小子,少跟我『可是』。」莫爾蒙司令打斷他。「若不是你和你那頭狼,我現在就不會坐在這裡了。你不僅勇敢……更重要的是,你的腦筋動得快。沒錯,天殺的,就是用火!我們早該知道,早該想起來。古時也曾有過長夜之劫,唉,八千年雖然久了點……可若是連守夜人都不記得,還有誰會記得呢?」

「誰會!」聒噪的烏鴉跟著叫,「誰會!」

那天晚上,諸神確是聽見了瓊恩的祈禱;屍鬼的衣服一著火,瞬間便被烈焰吞噬,仿佛它的皮膚是蠟油,骨頭是乾柴。瓊恩只需閉上眼睛,依然可以見到那具屍體踉蹌著走過書房,四處碰撞家具,揮舞雙臂拍打火焰的景象。縈繞心頭久久不去的是那張臉:四周為火圍繞,頭髮燃如稻草,壞死的肌肉一塊塊熔解滑落,露出下面的顱骨。

不管驅使奧瑟的是何種惡魔力量,都已被烈火趕走;他們在餘燼堆里找到的那團扭曲東西,只不過是烤熟的人肉和燒焦的骨頭罷了。然而在他的噩夢裡,它又再度到來……這次冒火的屍體頭上生著艾德公爵的容貌。焦黑爆突的是父親的皮膚,如結凍眼淚般流下臉頰的是父親的眼睛。瓊恩不明白為何會做這種夢,也不了解這代表的意義,他只是嚇壞了。

「一劍換一命,夠便宜了。」莫爾蒙總結。「快拿去,別再跟我囉唆,聽懂了沒?」

「是,大人。」瓊恩的手指撫摩著柔軟的皮革,這把劍似乎迫不及待地渴望他的掌握。他明白,這是莫大的榮耀,他也的確非常感激,可是……

他不是我父親,這個念頭毫無預警地躍上瓊恩心頭。艾德·史塔克公爵才是我父親。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無論別人給我多少把劍,我都不會變。但他怎麼能對莫爾蒙司令說他夢想的是另一個人的劍呢……

「我也不想聽什麼客套話,」莫爾蒙道,「所以把道謝都省了罷。用實際行動證明你珍惜它,比說多少廢話都管用。」

瓊恩點點頭。「大人,這把劍可有名諱?」

「以前是有的。名叫『長爪』。」

「長爪!」烏鴉大叫,「長爪!」

「長爪,好名字,」瓊恩試著揮砍了一下。雖然左手持劍,難看又笨拙,但寶劍仿佛憑著自己的意志劃破空氣。「狼和熊都有爪子。」

熊老聽了似乎很高興。「我也這麼想。我看你得把劍背在背後。這劍太長,沒法佩在腰際,至少在你再長高個幾寸之前是這樣。還有,你好好練習一下雙手攻擊。等你的手傷痊癒,可以找安德魯爵士教你幾招。」

「安德魯爵士?」瓊恩不記得這個名字。

「安德魯·塔斯爵士。他正從影子塔趕來,他是我們新任的教頭。艾里沙·索恩爵士昨天早上到東海望去了。」

瓊恩放下劍。「為什麼?」他傻傻地問。

莫爾蒙哼了一聲。「你以為呢?當然是我派他去的。他身上帶著傑佛·佛花被你那白靈咬斷的手。我命令他搭船去君臨,將手呈報給那小鬼頭國王看看,這總該吸引喬佛里的注意吧……何況艾里沙爵士出身既好,又是正式冊封的騎士,朝廷里也有舊識,應該不至於像其他穿黑衣的『烏鴉』弟兄般受到冷落。」

「烏鴉!」瓊恩覺得烏鴉的口氣有些憤慨。

「總之呢,」總司令不理會烏鴉的抗議,續道,「如此一來你和他就自然隔開了幾千里,也不顯得我偏袒。」他伸出一根指頭指著瓊恩的臉。「但是,別以為這代表我贊同你在大廳里胡來。勇氣雖然可以彌補相當程度的愚蠢,但無論你幾歲,都不是小孩子了。這是把成年人的劍,也只有成年人才配用它。我希望你好自為之。」

「是,大人。」瓊恩把劍收回鑲銀邊的劍鞘。雖說這並非他夢想的劍,但依然是件貴重的禮物,而將他自艾里沙·索恩的惡意侮辱之中釋放出來,更是高貴之舉。

熊老搔搔下巴。「我都忘記剛長出來的鬍子有多癢了。」他說,「唉,也罷。你的手能工作麼?」

「可以,大人。」

「那敢情好。今晚會很冷,我要喝點加料的熱葡萄酒。幫我找瓶紅的,不要太酸,香料也別省。還有,你去跟哈布說,他要是敢再給我送煮羊肉來,我就把他給煮了。上次的後腿肉整個是灰的,連鳥都不吃。」他用拇指搓搓烏鴉的頭,鳥兒發出一聲滿足的咕嚕。「你去吧,我還有事要忙。」

他佩著寶劍走下高塔樓梯,站在壁龕里的守衛微笑著看他。「真是把好劍。」其中一人說。「雪諾,乾得漂亮,」另一個人告訴他。瓊恩逼自己也對他們微笑,然而他心底卻沒有笑意。他知道自己應該高興,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他的手隱隱作痛,口中有憤怒的味道,可他說不出自己究竟是對誰生氣,或是為何生氣。

如今莫爾蒙總司令改住國王塔,瓊恩出塔時,發現五六個朋友正鬼鬼祟祟地等在外面。他們在穀倉門上掛了個箭靶,裝作練習箭法,但他一眼就知道他們別有企圖。他前腳剛落地,派普便叫道:「嘿,快過來讓咱們瞧瞧吧!」

「瞧什麼?」瓊恩說。

陶德溜過來。「當然是你的紅屁股囉,還有什麼?」

「那把劍啦,」葛蘭說,「我們想瞧瞧那把劍。」

瓊恩用充滿責難的眼光掃視他們。「原來你們都知道。」

派普嘻嘻笑道:「我們可不像葛蘭那麼笨。」

「你明明就笨,」葛蘭堅持,「你比我還笨。」

霍德有些歉疚地聳聳肩。「劍尾的圓球是我和派特一起雕的,」這位工匠說,「紅榴石則是你朋友山姆從鼴鼠村帶回來的。」

「我們知道得比那更早哩,」葛蘭說。「路奇在唐納·諾伊的鍛爐那邊幫忙,熊老拿燒壞的劍去的時候他剛好在場。」

「快把劍拿出來!」梅沙堅持。其他人也跟著起鬨。「拿劍來!拿劍來!拿劍來!」

於是瓊恩抽出長爪,左右旋轉,讓他們好好欣賞。長柄劍身在蒼白的日光下閃著陰暗而致命的光澤。「這是瓦雷利亞鋼呢。」他嚴肅地表示,努力裝出應有的快樂和驕傲。

「我聽說啊,從前有個人有把瓦雷利亞鋼打的剃刀,」陶德說,「結果他刮鬍子的時候把頭給剃掉了。」

派普嘿嘿一笑。「守夜人雖有幾千年歷史,」他說,「但我敢打賭,咱們雪諾大人肯定是頭一個把司令塔給燒掉的人。」

眾人哈哈大笑,連瓊恩也忍俊不禁。其實他引起的那場火,並未當真燒毀那座堅實的石砌高塔,只是把塔頂兩層樓的所有房間,也就是熊老的居所,給燒得一乾二淨。大家對於損失倒是不以為意,因為這場大火同時也燒毀了奧瑟的殺人死屍。

至於那個生前叫做傑佛·佛花,原本是遊騎兵,後來只剩一隻手的屍鬼,也被十幾個弟兄剁成碎片……然而它卻先殺死了傑瑞米·萊克爵士及其他四人。傑瑞米爵士本已砍下它的頭,可依舊沒能阻止無頭屍鬼拔出他的匕首,深深插入他的肚腹。遇上早已死亡,怎麼也不會倒下的敵人,無論力量還是勇氣都沒有太大用處;武器和護甲,所能提供的保護也殊為有限。

這個悲慘的念頭,使得瓊恩原本脆弱的心緒更加惡劣。「我要去找哈布,請他安排熊老的晚餐。」他唐突地對大家宣布,然後將長爪插進劍鞘。他知道朋友們是一番好意,可惜他們不懂。這實在不能說是他們的錯:他們用不著面對奧瑟,沒有親眼目睹那雙死人藍眼的慘白光芒,沒能感受到死人黑手指的冰冷,自然更不關心三河流域的激烈戰事。既然如此,又怎能期望他們了解呢?他唐突地轉身,悶悶不樂地大步離去。派普在身後叫他,但瓊恩沒有理會。

火災之後,他們讓他搬回傾頹的哈丁塔,住在他以前那間舊石室里。當他回到房間,白靈正蜷縮在門邊睡覺,但它一聽見瓊恩的靴子聲,便抬起頭來。冰原狼的紅眼睛比紅榴石還要沉暗,比人眼更睿智。瓊恩蹲下來,搔搔它的耳朵,給它看劍尾的圓球。「看,是你呢。」

白靈聞聞石雕,伸出舌頭舔了一下。瓊恩微笑著告訴小狼:「榮耀歸你所有。」突然間,他回想起自己在晚夏的雪地里找到它的經過。當時他們帶著其他小狼正要回去,可瓊恩聽見了別的聲音,回頭看去,只見雪地里的它一身白毛,幾乎無從分辨。「它就孤身一個,」他心想,「離兄弟姐妹遠遠的。它與眾不同,所以被它們趕走。」

「瓊恩?」他抬起頭。兩頰通紅的山姆威爾·塔利站在面前,局促不安地發抖,全身緊緊裹在厚重的毛皮斗篷里,仿佛即將進入冬眠。

「山姆,」瓊恩起身。「怎麼了?你也想看看那把劍麼?」既然大家都知道,山姆自然不例外。

胖男孩搖搖頭。「我曾經是我父親的寶劍傳人,」他悲戚地說,「那把劍叫『碎心』。藍道大人讓我拿過幾回,可我每次都很害怕。劍是用瓦雷利亞鋼鑄成,美麗異常,也鋒利異常,我怕會傷到妹妹們。現在狄肯是它的傳人了。」他在斗篷上擦擦手汗。「我……嗯……伊蒙師傅要見你。」

還不到換繃帶的時間。瓊恩狐疑地皺眉質問:「他找我做什麼?」看著山姆可憐兮兮的模樣,答案已經不問自明。「你跟他說了,是不是?」瓊恩怒道,「你跟他說你告訴我了。」

「我……他……瓊恩,我不是故意的……是他問的……我的意思是說……我覺得他根本就知道,他看得見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他的眼睛早就瞎了。」瓊恩口氣嫌惡地大嚷,「我自己認得路。」說完,他逕自走開,留下目瞪口呆的山姆站在原地發抖。

伊蒙學士正在鴉巢里喂渡鴉,克萊達斯提著一桶肉片,跟著他在籠子間行進。「山姆說您有事找我?」

學士點點頭。「是我的意思。克萊達斯,請把桶子交給瓊恩,或許他願意好心地幫我個忙。」駝背紅眼的弟兄將桶子遞給瓊恩,隨後趕忙爬下梯子。「只管把肉丟進籠子,」伊蒙指點他。「鳥兒自己明白。」

瓊恩將桶子換到右手,左手伸進血紅的肉塊。鴉群見狀,紛紛發出嘈雜的尖叫,在鐵欄里飛來飛去,拍動漆黑如夜的翅膀擊打著金屬鳥籠。肉被切成比指節大不了多少的小碎塊,他抓起滿滿一把血紅肉片丟進籠中,尖叫和振翅聲立刻愈演愈烈。兩隻體型較大的渡鴉為了爭奪一塊上好的肉,彼此廝打起來,一時之間羽毛紛飛。瓊恩趕忙又抓一把,丟給其中一隻。「莫爾蒙大人的烏鴉喜歡吃水果和玉米。」

「那是只很罕見的鳥,」學士道:「大部分的烏鴉雖然也吃穀子,但還是偏好肉類。這不光能讓它們強壯,恐怕它們生性就嗜血。在這點上,它們和人類倒是挺像……所以,和人一樣,烏鴉的個性也不全然相同。」

瓊恩接不上話,只好繼續丟肉,不禁納悶自己為何會被找來。也罷,等老人家覺得時機適當,自然會告訴他。伊蒙學士這個人可是催不得的。

「鴿子雖然也可以訓練來遞送訊息,」學士續道,「但我們用來送信的渡鴉不僅強健,體型大,膽子壯,聰明得多,遇上老鷹也更有能力自衛……然而渡鴉色黑,又以屍體為食,因此有些信仰虔誠的人憎恨它們。你可知道,『受神祝福的』貝勒曾試圖用鴿子全面取代渡鴉?當然,他沒有成功。」老師傅面露微笑,將那雙白色盲眼轉向瓊恩。「只有守夜人比較喜歡渡鴉。」

瓊恩的手指浸在桶子裡,血淹及腕。「我聽戴文說,野人也把我們叫做烏鴉。」

「烏鴉是渡鴉的可憐遠親。它們是一身黑羽的乞食者,向來受到誤解,遭人怨恨。」

瓊恩真希望自己能清楚他到底在講些什麼,以及其中緣由。渡鴉和鴿子與他何干?如果老人家有話要說,為何不肯直截了當?

「瓊恩,你可曾想過,為何守夜人不娶妻也不生子?」伊蒙學士問。

瓊恩聳聳肩。「我沒想過。」他又丟了些碎肉。此時他的左手已經沾滿黏滑血漬,右手則因木桶的重量而隱隱作痛。

「只因如此一來,他們才不會為情愛所困擾,」老師傅自問自答,「情愛是榮譽的大敵,更是責任的大忌。」

瓊恩覺得不太對勁,但他沒說什麼。老學士年逾百歲,在守夜人軍團里德高望重,他沒資格去反駁他。

老人家似乎察覺了他的不以為然。「瓊恩,你告訴我,假如有這麼一天,你的父親大人必須在榮譽和他所愛的人之間做出抉擇,你想他會怎麼做?」

瓊恩遲疑了。他想說艾德公爵絕對不會做出有損名譽的事,即使為了情愛也不例外。然而他心中卻有個狡詐的聲音在悄悄低語:他有個私生子,這有何榮譽可言?還有你母親啊,他負起過對她的責任嗎?他連她的名字都不肯講!「他會做他該做的事,」他刻意拖長音調,藉此掩飾自己的猶豫不決。「不管那是什麼。」

「那麼,艾德大人是萬里挑一的人才。多數人不若他這麼堅強。跟女人的情愛相比,榮譽算得了什麼?當你懷抱初生幼兒……或是想起兄弟的笑容,責任又算得了什麼?不過都是虛幻,都是空談罷了。我們身為凡人,天上諸神使我們有能力去愛,那是對我們最美好的恩賜,卻也是我們最深沉的悲哀。」

「守夜人軍團的創建者深知他們的勇氣是守護王國,抵抗北方黑暗勢力的惟一屏障。他們深知自己不能分神他顧,否則決心必將動搖,所以他們誓不娶妻,誓不生子。」

「然而人皆有父母,皆有兄弟姐妹。他們來自紛爭不斷的大小王國,也深知時局雖改,人性終究不變。於是他們立下誓言:守夜人守護王國,但絕不參與其中任何戰役。」

「他們恪守誓言。當伊耿殺死黑心赫倫,奪其王國的時候,赫倫的兄弟正是長城守軍總司令,手下有一萬精兵,但他沒有出兵。當七大王國依舊是七國分立的年代,任何一個時代,至少都有三四個國家彼此交戰,但守夜人沒有參戰。當安達爾人渡海而來,橫掃先民諸國,這些死去國王的子孫們依舊奉誓不渝,堅守崗位。千百年來,始終如一,這便是榮譽的代價。」

「當一個人無所畏懼時,即便懦夫也能展現不輸於人的勇氣。當我們毋需付出代價時,自然都能盡忠職守。行走在這條榮耀的大道上,似乎是那麼地容易。然而每個人的生命中遲早會遇到考驗,那便是他必須抉擇的時刻。」

有些渡鴉還在吃,細細的肉絲懸掛在長喙邊,不住搖晃。大多數烏鴉似乎都看著他。瓊恩能感覺每一雙細小的黑眼停在他身上的重量。「如今就是我要抉擇的時刻……您的意思,是這樣嗎?」

伊蒙師傅轉過頭,用那雙瞎了的白眼「看」著他,仿佛可以看透他的心。瓊恩覺得自己赤裸裸的,什麼都藏不住。他情不自禁地兩手握起桶子,把剩下的碎肉全倒進籠里。肉條和血水,四處飛濺,渡鴉紛紛振翅散開,瘋狂尖叫。動作快的在空中叼住肉條,貪婪地大口吞咽。瓊恩鬆開手,任由空桶「咔啦」落地。

老人伸出一隻枯槁而遍布斑點的手,放在他肩上。「孩子,這很痛苦,」他輕聲說,「噢,可不是嘛,做出抉擇……總是痛苦的。現在如此,以後依然。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瓊恩苦澀地說,「沒有人知道。就算我是他的私生子,他依舊是我父親……」

伊蒙師傅嘆道:「瓊恩,我剛才告訴你的,你難道都沒聽進去?你難道認為自己是第一個經歷考驗的人嗎?」他搖搖蒼老的頭,那是個虛弱得難以形容的動作。「天上諸神為我的誓言設立過三次考驗。一次在我年幼,一次我正值壯年,最後一次則在我步入老年之後。那時我已年老體衰,視力漸弱,然而面臨的抉擇如同第一次那般殘酷。渡鴉從南方帶來我家族滅亡的消息。黑色的翅膀,黑暗的消息。我的親人死亡、名聲掃地、景況淒涼。但我這個身體虛弱的瞎眼老人能做些什麼呢?我像是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嬰兒一般無助,可一旦想到自己坐在這裡,置身事外,聽任他們殺害我弟弟可憐的孫子,他的曾孫,還有那些無辜的孩兒……」

老人眼中晶瑩的淚水,讓瓊恩驚駭得不能言語。「您究竟是誰?」他近乎恐懼地輕聲問。

那雙老邁的唇微微牽起,露出一張無牙的嘴。「不過就是個自學城畢業,立誓為黑城堡與守夜人奉獻心力的學士罷了。在我的組織里,每當我們立下誓言,戴起項鍊之時,便須拋棄原有的家族姓氏。」老人摸摸掛在自己削瘦脖子上的項鍊。「我的父親是梅卡一世,在他之後,我的弟弟伊耿代替我繼承王位。我的祖父為我取名伊蒙,用以紀念龍騎士伊蒙王子,也就是他的叔叔,或者他的父親,看你相信哪個版本的故事。我原名……」

「伊蒙……『坦格利安』?」瓊恩簡直不敢相信。

「都是過去的事,」老人說:「過去的事了。所以,瓊恩,你看,我的確是明白你的感受……正因為明白,所以我不會要求你留下或是離開。你必須自己做出這個抉擇,然後一輩子與之相伴,就像我一樣。」他的聲音只剩囈語。「就像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