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與火之歌》小說--序 章至第五章

原標題:《冰與火之歌》小說--序 章至第五章

冰與火之歌

作者:喬治.R.R.馬丁

轉載自:無憂書城 https://www.51shucheng.net/xuanhuan/bingyuhuozhige/quanlideyouxi/60658.html

內容簡介:《冰與火之歌》系列共15冊,是美國幻想文學作品。是美國奇幻大師喬治.R.R.馬丁16年精耕細作成就的文學經典。從1995年至今,《權力的遊戲》、《列王的紛爭》、《冰雨的風暴》、《群鴉的盛宴》和《魔龍的狂舞》陸續出版,引發了全球性的追捧熱潮。累計在全球銷量超過千萬,讀者過億。整個系列沒有塑造任何英雄,所有人物都是普普通通,努力嘗試去把握自己命運的人類,讓我們看到在冰與火這片混亂之下,依然有不變的人性在酷酷的掙扎,任由他們自由而真實的碰撞。書中採用了視點人物寫作手法,每章內容均以某特定的視覺人物的角度出發,敘述一段內容,在下一章換為另一視覺人物,這更像是一齣電影而非小說,讓人身臨其境沉迷不能自拔。

序 章

所屬書籍: 第一卷 權力的遊戲

「既然野人已經死了,」眼看周圍的樹林逐漸黯淡,蓋瑞不禁催促,「咱們回頭吧。」

「死人嚇著你了嗎?」威瑪·羅伊斯爵士帶著輕淺的笑意問。

蓋瑞並未中激將之計,年過五十的他也算得上是個老人,這輩子看過太多貴族子弟來來去去。「死了就是死了,」他說,「咱們何必追尋死人。」

「你能確定他們真死了?」羅伊斯輕聲問,「證據何在?」

「威爾看到了,」蓋瑞道,「我相信他說的話。」

威爾料到他們早晚會把自己捲入這場爭執,只是沒想到這麼快。「我娘說過,死人沒戲可唱。」他插嘴道。

「威爾,我奶媽也說過這話,」羅伊斯回答:「千萬別相信你在女人懷裡聽到的東西。就算人是死了,也能讓我們了解很多東西。」他的餘音在暮色昏暝的森林裡迴蕩,似乎吵鬧了點。

「回去的路還長著呢,」蓋瑞指出,「少不了走個八九天,況且天色漸漸暗下來了。」

威瑪·羅伊斯爵士意興闌珊地掃視天際。「每天這時候不都如此?蓋瑞,你該不會怕黑吧?」

威爾看見蓋瑞緊抿的嘴唇,以及他厚重黑斗篷下強自遏抑的怒火。蓋瑞當了四十年的守夜人,這種資歷可不是隨便讓人尋開心的。但蓋瑞不僅是憤怒,在他受傷的自尊底下,威爾隱約察覺到某種潛藏的不安,一種近似於畏懼的緊張情緒。

威爾深有同感。他戍守長城不過四年,當初首次越牆北進,所有的傳說故事突然都湧上心頭,把他嚇得四肢發軟,事後想起難免莞爾。如今他已是擁有百餘次巡邏經驗的老手,眼前這片南方人稱作鬼影森林的廣袤黑荒,他早已無所畏懼。

然而今晚是個例外,迥異往昔,四方暗幕中有種莫可名狀、讓他汗毛豎立的驚悚。他們輕騎北出長城,中途轉向西北,隨即又向北,九天來晝夜加急、不斷推進,緊咬一隊土匪的足跡。環境日益惡化,今天已降到谷底。陰森北風吹得樹影幢幢,宛如猙獰活物,威爾整天都覺得自己受到一種冰冷且對他毫無好感的莫名之物監視,蓋瑞也感覺出了。此刻威爾心中只想掉轉馬頭,沒命似地逃回長城。但這卻是萬萬不能在長官面前說出的念頭。

尤其是這樣的長官。

威瑪·羅伊斯爵士出身貴族世家,在兒孫滿堂的家裡排行老么。他是個俊美的十八歲青年,有雙灰色眸子,舉止優雅,瘦得像把尖刀。騎在他那匹健壯的黑色戰馬上,比騎著矮小犁馬的威爾和蓋瑞高出許多。他穿著黑色皮靴,黑色羊毛褲,戴著黑色鼴鼠皮手套,黑色羊毛衫外套硬皮甲,又罩了一件閃閃發光的黑色環甲。威瑪爵士宣誓成為守夜人尚不滿半年,但他絕非空手而來,最起碼行頭一件不少。

而他身上最耀眼的行頭,自然便是那件既厚實、又柔軟驚人的黑色貂皮斗篷。「我敢打賭,那堆黑貂一定是他親手殺的,」蓋瑞在軍營里喝酒時對兄弟們說:「我們偉大的戰士哦,把它們的小頭一顆顆扭斷啦。」當時便引得眾人鬨笑一團。

假如你的長官是大伙兒飲酒作樂時的嘲笑對象,你怎麼去尊敬他呢?威爾騎在馬上,不禁如此思量。想必蓋瑞也深有同感。

「莫爾蒙叫我們追查野人行蹤,我們照辦了,」蓋瑞道:「現在他們死去,再也不會來騷擾我們。而眼前還有好長一段路等著我們。我實在不喜歡這種天氣,要是下雪,我們得花兩個星期才能回去。其實下雪還算不上什麼,大人,您可見過冰風暴肆虐的景象?」

小少爺似乎沒聽見這番話。他用他特有的那種缺乏興趣、漫不經心的方式審視著漸暗的暮色。威爾跟隨他已有些時日,知道這種時候最好不要打斷他。「威爾,再跟我說一遍你看到了些什麼。仔細講來,別漏掉任何細節。」

在成為守夜人以前,威爾原本靠打獵為生。說難聽點,其實就是偷獵者。當年他在梅利斯特家族的森林裡偷獵公鹿,正忙著剝鹿皮,弄得一手血腥的時候,被受僱於梅利斯特家的自由騎手逮個正著。他若不選擇加入黑衫軍,就只有單手被砍一途。威爾潛行的本事是一等一的,在森林裡無聲潛行等閒難及,黑衫軍的弟兄們果然很快也就發現了他的長處。

「營地在兩里之外,翻過山脊,緊鄰著一條溪。」威爾答道,「我已經靠得很近了。總共有八個人,男女都有,但沒看見小孩。他們背靠著大石頭,雖然雪幾乎把營地整個蓋住,但我還是分辨得出來。沒有營火,只有火堆的餘燼比較明顯。他們一動不動,我仔細看了好長時間,活人絕不會躺得這麼安靜。」

「你發現血跡了嗎?」

「嗯,沒有。」威爾坦承。

「你看見任何武器了嗎?」

「幾支劍、兩三把弓,還有個傢伙帶了一柄斧頭。鐵打的雙刃斧,似乎挺沉的,擺在他右手邊的地上。」

「你記得他們躺著的相對位置嗎?」

威爾聳聳肩。「兩三個靠著石頭,大部分躺在地上,像是被打死的。」

「也可能在睡覺。」羅伊斯提出異議。

「肯定是被打死的,」威爾堅持己見,「因為有個女的爬在鐵樹上,藏在枝頭,應該是個斥候。」他淺淺一笑。「我很小心,沒讓她見著。但等我靠近,卻發現她根本毫無動靜。」說到這兒他不禁一陣顫抖。

「你受寒了?」羅伊斯問。

「有點罷,」威爾喃喃道,「大人,是風的關係啊。」

年輕騎士轉頭面對灰發老兵。結霜的落葉在他們耳邊低語飄零,羅伊斯的戰馬局促不安。「蓋瑞,你覺得是誰殺了這些人?」威瑪爵士隨口問,順手整了整貂皮長袍的褶襉。

「是這該死的天氣,」蓋瑞斬釘截鐵地說,「上個嚴冬,我親眼見人活活凍死,再之前那次也看過,當時我還是個孩子。人人都說當時積雪深達四十尺,北風冷得跟玄冰似的,但真正要命的卻是低溫。它會無聲無息地逮住你,比威爾還安靜,起初你會發抖、牙齒打顫、兩腿一伸,夢見滾燙的酒,溫暖的營火。很燙人,是的,再也沒什麼像寒冷那樣燙人了。但只消一會兒,它便會鑽進你體內,填滿你的身體,過不了多久你就沒力氣抵抗,渴望坐下休息或小睡片刻,據說到最後完全不覺痛苦。你只是渾身無力,昏昏欲睡,然後一切漸漸消逝,最後,就像淹沒在熱牛奶里一樣,安詳而恬靜。」

「我看你蠻有詩意嘛,」威瑪爵士下了評論,「沒想到你還有這方面的天分。」

「大人,我親身體驗過嚴寒的威力,」蓋瑞往後拉開他的兜帽,好讓威瑪爵士看清楚他耳朵凍掉之後剩下的肉團。「兩隻耳朵,三根腳趾,還有左手的小指,我這算是輕傷了。我大哥當年就是站崗的時候活活凍死的,等我們找到他,他臉上還掛著笑容。」

威瑪爵士聳聳肩道:「我說蓋瑞,你該多穿兩件衣服。」

蓋瑞怒視著他的年輕長官,氣得耳根發紅。當年伊蒙學士把他壞死的耳朵割去,如今耳洞旁還留著傷疤。「等冬天真正來臨時,看你能穿得多暖。」他拉起兜帽,縮著身子騎上馬,陰沉地不再吭聲。

「既然蓋瑞都說是天氣的關係了……」威爾正要開口。

「威爾,上周你有沒有站崗?」

「有啊,大人。」他哪星期沒抽到站崗的簽,這傢伙究竟想說什麼?

「長城的情形如何?」

「在『哭泣』啊,」威爾皺著眉頭說。這下他明白了。「所以他們不是凍死的,假如城牆會滴水,表示天氣還不夠冷。」

羅伊斯點點頭。「聰明。過去這周結了點霜,偶爾還下點雪,但絕對沒有冷到凍死八個人的地步。更何況他們穿著保暖的毛皮禦寒,所處地形足以遮擋風雪,還有充足的生火材料。」騎士露出充滿自信的笑容。「威爾,帶路罷,我要親眼看看這些死人。」

事情至此,他們別無選擇。既然命令已下,也只有照辦的份兒。

威爾打前鋒,騎著他那匹長毛的馬,在矮樹叢里小小心翼翼地探路。昨夜下了一場小雪,這會兒樹叢底下有許多石塊、樹根和水窪,一不小心就會摔倒。威瑪·羅伊斯爵士跟在後面,他那匹高壯駿馬不耐煩地吐著氣。巡邏任務最不適合騎戰馬,但貴族子弟哪聽得進去?老兵蓋瑞殿後,一路低聲喃喃自語。

暮色漸沉,無雲的天空轉為淤青般的深紫,然後沒入黑幕。星星出來了,新月也升起。威爾暗自感謝星月的光輝。

「我們應該可以再走快點。」羅伊斯說。這時月亮已快升上天頂。

「你的馬沒這能耐,」威爾道,恐懼使他無禮起來。「少爺您走前面試試?」

威瑪·羅伊斯爵士顯然不屑回答。

樹林深處傳來一聲狼嗥。

威爾在一棵長滿樹瘤的老鐵樹旁停住,下了馬。

「為何停下?」威瑪爵士問。

「大人,後面的路步行比較好,翻過那道山脊就到。」

羅伊斯也停下來凝神遠望,一臉思索的表情。陣陣冷風颯颯響徹林間,他的貂皮大衣在背後抖了抖,仿佛有了生命。

「這兒不太對勁。」蓋瑞喃喃地說。

年輕騎士對他輕蔑地一笑。「是嗎?」

「你難道沒感覺?」蓋瑞質問,「仔細聽聽暗處的聲音。」

威爾也感覺到了。在守夜人服役這四年來,他從未如此恐懼。究竟是什麼東西在作怪?

「風聲,樹葉沙沙響,還有狼嚎。蓋瑞,是哪一種把你嚇破膽啦?」羅伊斯見蓋瑞沒接腔,便優雅地翻身下馬。他把戰馬牢牢地綁在一根低垂的枝幹上,跟其他兩匹離得遠遠的,然後抽出長劍。這是把城裡打造的好劍,劍柄鑲著珠寶,熠熠發亮,月光在明晃晃的鋼劍身上反射出璀璨光芒,無疑是新打造的。威爾很懷疑它有沒有沾過血。

「大人,這兒樹長得很密,」威爾警告,「可能會纏住您的劍,還是用短刀罷。」

「我需要指導的時候自然會開口。」年輕貴族道,「蓋瑞,你守在這裡,看好馬匹。」

蓋瑞下馬。「我來生個火。」

「老頭子,愚蠢也有個限度。若這林子裡有敵人,我們難道要生火引他們過來麼?」

「有些東西就只怕火,」蓋瑞道,「比如熊、冰原狼、還有……還有好些東西。」

威瑪爵士緊抿嘴唇。「我說不準就是不准。」

蓋瑞的斗篷遮住了他的臉,但威爾還是看得到他瞪騎士時的眼神。他一度害怕這老頭會衝動地拔劍動粗。老頭的劍雖然又短又丑,劍柄早被汗漬浸得沒了顏色,劍刃也因長期使用而布滿缺口,但若蓋瑞真的拔劍,威爾知道那貴族公子哥兒必死無疑。

最後蓋瑞低下頭。「那就算了」。他訕訕地說。

羅伊斯於是妥協,「帶路罷」。他對威爾說。

威爾領他穿越濃密樹叢,爬上低緩斜坡,朝山脊走去,他先前便是在那兒的一棵樹下找到藏身處所。薄薄的積雪底,地面潮濕而泥濘,極易滑倒,石塊和暗藏的樹根也能絆人一跤。威爾爬坡時沒有發出任何聲響,身後卻不時傳來公子哥環甲的金屬碰撞,葉子摩擦,以及分叉枝幹絆住他的長劍,勾住他漂亮貂皮斗篷時所發出的咒罵聲。

威爾知道那棵大哨兵樹位於山脊最高處,底部枝幹離地僅有一尺。於是他爬進矮樹叢,平趴在殘雪和泥濘里,往下方空曠的平地望去。

他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好一陣不敢呼吸。月光灑落在空地上,映照出營火餘燼,白雪覆蓋的岩石,半結冰的小溪,全都和數小時前所見一模一樣。

惟一的差別是,所有的人都不見了。

「諸神保佑!」他聽見背後傳來的聲音。威瑪·羅伊斯爵士揮劍劈砍樹枝,總算上了坡頂。他站在哨兵樹旁,手握寶劍,披風被吹得噼啪作響,明亮的星光清楚地勾勒出他高貴的身影。

「快趴下來!」威爾焦急地低聲說:「出怪事了。」

羅伊斯沒動,他俯瞰著下面空蕩蕩的平地笑道:「威爾,看來你說的那些死人轉移陣地囉。」

威爾仿佛突然間喪失了說話能力,他竭力尋找合適的字眼,卻徒勞無功。怎麼會有這種事,他的視線在荒廢的營地中來回掃視,最後停留在那柄斧頭上。這麼一把巨大的雙刃戰斧,竟會留在原地紋絲不動。照說這麼值錢的傢伙……

「威爾,起來罷。」威瑪爵士命令道,「這裡沒人,躲躲藏藏的,成何體統!」

威爾很不情願地照辦。

威瑪爵士不滿地上下打量他。「我可不想第一次巡邏就鎩羽而歸。我們一定要找到這些傢伙。」他環顧四周。「爬到樹上去看看,動作快,注意附近有沒有火光。」

威爾無言地轉身,知道辯解無益。風勢轉強,有如刀割。他走到高聳筆直的青灰色哨兵樹旁開始往上爬。很快他便消失在無邊松針里,雙手沾滿樹汁。恐懼像肚裡一頓難以消化的飯菜,他只能向不知名的森林之神默禱,一邊抽出匕首,用牙咬住,空出雙手攀爬。嘴裡冰冷的兵器讓他稍微安了點心。

下方突然傳來年輕貴族的喊叫。「誰在那裡?」威爾在他的恫嚇中聽出了不安,便停止爬行,凝神諦聽,仔細觀察。

森林給了他答案:樹葉沙沙作響,寒溪潺潺脈動,遠方傳來雪梟的吶喊。

異鬼無聲無息地出現。

威爾的眼角餘光瞄到白色身影穿過樹林。他轉過頭,看見黑暗中一道白影,隨即又消失不見。樹枝在風中微微悸動,伸出木指彼此搔抓。威爾張口想出聲警告,言語卻凍結在他的喉頭。或許是看錯了,或許那不過是只鳥,或是雪地上的反光,更或許是月光造成的錯覺。他到底看到了什麼?

「威爾,你在哪裡?」威瑪爵士朝上方喊,「你看到什麼了嗎?」他突然提高警覺,手中持劍緩緩轉圈。他一定也和威爾一樣感覺到了。然而四周卻空無一人。「快回答我!這裡為什麼這麼冷?」

這裡真的非常冷。威爾顫抖著抱緊樹幹,面頰貼住哨兵樹的樹皮。黏稠而甜膩的樹汁流到他臉上。

一道陰影突然自樹林暗處冒出,站到羅伊斯面前。它的體型十分高大,憔悴堅毅渾似枯骨,膚色蒼白如同乳汁。它的盔甲似乎會隨著移動而改變顏色,一會兒白如新雪,一會兒黑如暗影,處處點綴著森林的深奧灰綠。它每走一步,其上的圖案便似水面上的粼粼月光般不斷改變。

威爾只聽威瑪·羅伊斯爵士倒抽一口冷氣。「不要過來!」貴族少爺警告對方,聲音卻小得像個孩童。他將那件長長的貂皮大衣翻到背後,空出活動空間,雙手持劍。風已停,寒徹骨。

異鬼安靜地向前滑行,手中握著長劍,威爾從沒見過類似的武器。那是把半透明的劍,材質完全不是人類所使用的金屬,更像是一片極薄的水晶碎片,倘若平放刃面,幾乎無從發現。它與月光相互輝映,劍身周圍有股淡淡而詭異的藍光。不知怎地,威爾明白這柄劍比任何剃刀都要鋒利。

威瑪爵士勇敢地迎上前去。「既然如此,我們就來較量較量罷。」他舉劍過頭,語帶挑釁。雖然他的手不知因為重量或是酷寒而顫抖,威爾卻覺得在那一刻,他已經不再是個軟弱怯懦的少年,而成了真正的守夜人男子漢。

異鬼停住腳步。威爾看到了它的眼睛,那是一種比任何人眼都要湛藍深邃的顏色,如玄冰一般冷冷燃燒。它把視線停留在對方高舉的顫抖著的劍上,凝視著冷冷月光在金屬劍緣流動。那一剎那,威爾覺得事情還有轉機。

此時它們靜悄悄地從陰影里冒出來,與第一個異鬼長得一模一樣,三個……四個……五個……,威瑪爵士或許能感覺伴隨他們而來的寒意,但他既沒看到它們、也沒聽見它們的聲音。威爾應該警告他,畢竟那是他職責所在。然而一旦出聲,他便必死無疑。於是他顫抖著緊抱樹幹,不敢作聲。

慘白的長劍厲聲破空。

威瑪爵士舉起鋼劍迎敵。當兩劍交擊,發出的卻非金屬碰撞,而是一種位於人類聽覺極限邊緣,又高又細,像是動物痛苦哀嚎的聲音。羅伊斯擋住第二道攻擊,接著是第三道,然後退了一步。又一陣刀光劍影之後,他再度後退。

在他左右兩側,前後周圍,其餘異鬼耐心地佇立旁觀。它們一聲不吭,面無表情,盔甲上不斷變化的細緻圖案在樹林中格外顯眼。它們遲遲未出手干預。

兩人不斷交手,直到威爾想要捂住耳朵,再也無法忍受武器碰撞時刺耳的詭異聲響。威瑪爵士的呼吸開始急促,呼出的氣在月光下蒸騰如煙。他的長劍已結滿白霜,異鬼的劍則依舊閃耀著蒼藍光芒。

這時羅伊斯一記擋格慢了一拍,慘白色的劍頓時咬穿他腋下環甲。年輕貴族痛苦地喊了一聲,鮮血流淌在鐵環間,熾熱的血液在冷空氣中蒸汽朦朦,滴到雪地的血泊,紅得像火。威瑪爵士伸手按住傷口,鼴鼠皮手套整個浸成鮮紅。

異鬼開口用一種威爾聽不懂的語言說了幾句話,聲音如冰湖碎裂,腔調充滿嘲弄。

威瑪·羅伊斯爵士找回了勇氣。「勞勃國王萬歲!」他高聲怒吼,雙手緊緊握住覆滿白霜的長劍,使盡全身力氣瘋狂揮舞。異鬼泰然自若。

兩劍相擊,鋼劍應聲碎裂。

尖叫聲迴蕩在深夜的林里,羅伊斯的長劍裂成千千碎片,如同一陣針雨四散甩落。羅伊斯慘叫著跪下,伸手捂住雙眼,鮮血從他指縫間汩汩流下。

旁觀的異鬼仿佛接收到什麼訊號,這時一湧向前。一片死寂之中,劍雨紛飛,這是場冷酷的屠殺。慘白的劍刃砍絲般切進環甲。威爾閉上眼睛。他聽見地面上遠遠傳來它們的談笑聲,尖利一如冰針。

良久,他終於鼓起勇氣睜開眼睛。樹下的山脊空無一人。

月亮緩緩爬過漆黑的天幕,但他依舊留在樹上,嚇得大氣也不敢出。最後,他驅動抽筋的肌肉和凍僵的手指,爬回樹下。

羅伊斯的屍體面朝下倒臥在雪地里,一隻手臂朝外伸出,厚重的貂皮披風被砍得慘不忍睹。見他命喪於此,才發現他原來有多年輕,不過是個大孩子罷了。

他在幾尺外找到斷劍的殘骸,劍身像遭雷擊的樹頂支離破碎。威爾彎下腰,小心翼翼地環顧四周之後才把劍撿起來。他要拿這柄斷劍當證物,蓋瑞會知道該怎麼做。就算他不知道,「熊老」莫爾蒙或伊蒙學士也一定有辦法。蓋瑞還守著馬匹等他回去麼?最好加快腳步。

威爾起身。威瑪·羅伊斯爵士站在他面前。

他的華裳盡碎,容貌全毀,斷劍的裂片反映出他左眼瞳孔的一片茫然。

他的右眼卻是張開的,瞳孔中燒著藍火,看著活人。

斷劍從威爾無力的手中落下,他閉眼默禱。優雅修長的雙手拂過他的兩頰,掐住他的咽喉。這雙手雖然包裹在最上等的鼴鼠皮手套里,且滿是黏稠血塊,卻冰冷無比。

野人:指居住在絕境長城以北,不在王國法律統治之下的人。他們的首領是曼斯·雷德,號稱「塞外之王」。

守夜人:一支駐守王國最北絕境長城的部隊,因身著黑衣,以對付長城外的各種威脅為職責而得名。

自由騎手:僱傭兵的一種,擁有馬匹,但並無騎士身份。

在冰與火之歌的世界裡,四季的持續時間與地球不同,四季均可逾年,甚至長達數年。一個人一生能夠經歷的冬季和夏季次數相當少。

學士為一身兼學者、醫生、教師、顧問之職業。有時亦翻作「師傅」,作為較口語、較親昵之用法。在國王的御前會議中擁有席位的大學士亦稱作「國師」。

第一章 布蘭

晨色清冷,帶著一絲寂寥,隱然暗示夏日將盡。為數二十人的隊伍於破曉時分啟程,布蘭策馬置身其間,滿心焦慮又興奮難耐。這次他年紀總算夠大,可與父兄同往刑場,一觀國王律法的執行。這是夏天的第九年,布蘭七歲。

死囚已被領至小丘上的莊園,羅柏認為他是個誓死效忠「塞外之王」曼斯·雷德的野人。布蘭想起老奶媽在火爐邊說過的故事,不禁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她說野人生性兇殘蠻橫,個個都是販賣奴隸、殺人放火的偷盜之徒。他們與巨人族、食屍鬼狼狽為奸,趁黑夜誘拐童女,還以磨亮的獸角啜飲鮮血。他們的女人則相傳在遠古的「長夜」里與異鬼媾合,繁衍半人半鬼的恐怖後代。

然而眼前這個老人削瘦枯槁,比羅柏高不了多少,手腳緊縛身後,靜待國王的旨意發落。他在酷寒中因凍瘡失去了雙耳和一根手指。而他全身漆黑的衣服,與守夜人弟兄們的制服沒有兩樣,只不過衣衫襤褸,膿瘡四溢。

人馬的氣息在清晨的冷空氣里交織成蒸騰的雪白霧網,父親下令將牆邊的人犯鬆綁,拖到隊伍前面。羅柏和瓊恩直挺背脊,昂然跨坐鞍背;布蘭則騎著小馬停在兩人中間,努力想表現出七歲孩童所沒有的成熟氣度,仿佛眼前一切早已司空見慣。微風吹過柵門,眾人頭頂飄揚著臨冬城史塔克家族的旗幟,上面畫著白底灰色的冰原奔狼。

父親神情肅穆地騎在馬上,滿頭棕色長髮在風中飛揚。他修剪整齊的鬍子里冒出幾縷白絲,看起來比三十五歲的實際年齡要老些。這天他的灰色眼瞳嚴厲無情,怎麼看也不像是那個會在風雪夜裡端坐爐前,娓娓細述遠古英雄紀元和森林之子故事的人。他已經摘下慈父的容顏,戴上臨冬城主史塔克公爵的面具,布蘭心想。

清晨的寒意里,布蘭聽到有人問了些問題,以及問題的答案,然而事後他卻想不起來究竟說過了哪些話。總之最後父親下了命令,兩名衛士便把那衣衫襤褸的人拖到空地中央的鐵樹木樁前,將頭硬是按在漆黑的硬木上。艾德·史塔克解鞍下馬,他的養子席恩·葛雷喬伊立刻遞上寶劍。劍名「寒冰」,身寬過掌,立起來比羅柏還高。劍刃乃是用瓦雷利亞鋼鍛造而成,受過法術加持,顏色暗如黑煙。世上沒有別的東西比瓦雷利亞鋼更銳利。

父親脫下手套,交給侍衛隊長喬里·凱索,然後雙手擎劍,朗聲說道:「以安達爾人、洛伊拿人和『先民』的國王,七國統治者暨全境守護者,拜拉席恩家族的勞勃一世之名,我臨冬城公爵與北境守護,史塔克家族的艾德,在此宣判你死刑。」語畢,他將巨劍高舉過頭。

布蘭的異母哥哥瓊恩·雪諾湊過來。「握緊韁繩,別讓馬兒亂動。還有,千萬彆扭頭,不然父親會知道。」

於是布蘭緊握韁繩,沒讓小馬亂動,也沒有把頭轉開。

父親巨劍一揮,利落地砍下死囚首級。鮮血濺灑在雪地上,殷紅一如葡萄美釀夏日紅。隊伍中一匹馬嘶聲躍起,差點就要發狂亂跑。布蘭目不轉睛地直視血跡,只見樹幹旁的白雪饑渴地啜飲鮮血,在他的注視下迅速染成暗紅。

人頭翻過樹根,滾至葛雷喬伊腳邊。席恩是個身形精瘦,膚色黝黑的十九歲青年,對任何事物都覺得興致勃勃。他咧嘴一笑,揚腳踢開人頭。

「混帳東西。」瓊恩低聲咒道,刻意放低聲音不讓葛雷喬伊聽見。他伸手搭住布蘭肩膀,布蘭也轉頭看著私生子哥哥。「你做得很好。」瓊恩神情莊重地告訴他。瓊恩今年十四歲,觀看死刑對他來說已是司空見慣。

冷風已停,暖陽高照,但返回臨冬城的漫漫長路卻似乎愈加寒冷。布蘭與兄長並騎,遠遠走在隊伍前方,他跨下小馬氣喘吁吁方能跟上兄長坐騎的迅捷步伐。

「這逃兵死得挺勇敢。」羅柏說。高大壯碩的他每天都在成長,他承襲了母親的白皙膚色、紅褐頭髮,以及徒利家族的藍色眼眸。「不管怎麼說,好歹他有點勇氣。」

「不對,」瓊恩靜靜地說,「那不算勇氣。史塔克,這傢伙正是因為恐懼而死的,你可以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來。」瓊恩的灰色眼瞳深得近乎墨黑,但世間少有事物能逃過他的觀察。他與羅柏同年,兩人容貌卻大相逕庭:羅柏肌肉發達,皮膚白皙,強壯而動作迅速;瓊恩則是體格精瘦,膚色沉黑,舉止優雅而敏捷。

羅柏不以為然。「叫異鬼把他眼睛給挖了罷,」他咒道,「他總算是死得壯烈。怎麼樣,比賽誰先到橋邊?」

「一言為定。」瓊恩語畢兩腳一夾馬肚,縱騎前奔。羅柏咒罵幾句後也追了上去,兩人沿著路徑向前急馳。羅柏又叫又笑,瓊恩則凝神專注。馬蹄在兩人身後濺起一片翻飛雪雨。

布蘭沒有跟上去,他的小馬沒這般能耐。他方才見到了死囚的眼睛,現在則陷入沉思。沒過多久,羅柏的笑聲漸遠,林間歸於寂靜。

太過專注的他,絲毫沒注意到跟進的隊伍已趕上自己,直到父親騎馬趕到身邊,語帶關切地問:「布蘭,你還好吧?」

「父親大人,我很好。」布蘭應答,他抬頭仰望父親,父親穿著毛皮大衣和皮革護甲,騎在雄駿戰馬上如巨人般籠罩住他。「羅柏說剛才那個人死得很勇敢,瓊恩卻說他死的時候很害怕。」

「你自己怎麼想呢?」他的父親問。

布蘭尋思片刻後反問:「人在恐懼的時候還能勇敢嗎?」

「人惟有恐懼的時候方能勇敢。」父親告訴他,「你知道為什麼我要殺他?」

「因為他是野人,」布蘭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們綁架女人,然後把她們賣給異鬼。」

父親微笑道:「老奶媽又跟你說故事了。那人其實是個逃兵,背棄了守夜人的誓言。世間最危險的人莫過於此,因為他們自知一旦被捕,只有死路一條,於是惡向膽邊生,再傷天害理的勾當也乾得出來。不過你會錯了意,我不是問你他為什麼要死,而是我為何要親自行刑」。

布蘭想不出答案。「我只知道勞勃國王有個劊子手,」他不太確定地說。

「他確實是由王家劊子手代勞,執行國王律法,」父親承認,「在他之前的坦格利安王朝也是如此。但我們遵循古老的傳統,史塔克家族的人體內仍流有『先民』的血液,而我們相信判決死刑的人必須親自動手。如果你要取人性命,至少應該注視他的雙眼,聆聽他的臨終遺言。倘若做不到這點,那麼或許他罪不致死。」

「布蘭,有朝一日你會成為羅柏的封臣,為你哥哥和國王治理屬於自己的領地,屆時你也必須執掌律法。當那天來臨時,你絕不可以殺戮為樂,亦不能逃避責任。統治者若是躲在幕後,付錢給劊子手執行,很快就會忘記死亡為何物。」

這時瓊恩出現在他們前面的坡頂,揮手朝下大喊:「父親大人,布蘭,快來看看羅柏找到了什麼!」語畢又消失在丘陵後方。

喬里趕上前來,「大人,出事了嗎?」

「那還用說,」父親大人答道,「來罷,我們去看看我那調皮的兒子又闖了什麼禍。」他策馬狂奔,喬里、布蘭以及其他人也跟了上去。

他們在橋北河畔找到羅柏,瓊恩仍在馬上。這個月來,晚夏的積雪沉厚,羅柏站在及膝深的雪中,披風后敞,陽光在他髮際閃耀。他懷裡抱著不知什麼東西,正和瓊恩兩人興奮地竊語交談。

隊伍騎馬小心地穿過河面的諸多浮物,尋找隱藏於雪地之下的崎嶇地面。喬里·凱索和席恩·葛雷喬伊最先趕到男孩身邊。葛雷喬伊原本正有說有笑,緊接著布蘭卻聽他倒抽一口氣。「諸神保佑!」他驚叫起來伸手拔劍,一邊掙扎著穩住坐騎。

喬里的佩劍已然出鞘,「羅柏,離那東西遠點!」他剛叫出聲,坐騎便已前蹄高舉,人立空中。

羅柏懷裡抱著一團東西,這時他嘻嘻笑著抬起頭,「她傷不了你的,」他說,「喬里,她已經死啦。」

布蘭滿心好奇,焦躁不安,一心只想教鞍下小馬再跑快點,但父親卻要他在橋邊下馬,徒步前往。他迫不及待地跳下馬,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了過去。

等他到來,瓊恩、喬里和席恩·葛雷喬伊都已下馬。「七層地獄啊,這是什麼鬼東西?」葛雷喬伊喃喃道。

「狼。」羅柏告訴他。

「胡說,」葛雷喬伊反駁,「狼哪有這麼大的?」

布蘭的心怦怦狂跳,他推開一堆齊腰的漂浮物,奔至兄長身旁。

一個巨大的暗黝身形半掩在血漬斑駁的雪堆里,綿軟而無生息。蓬鬆的灰絨毛已經結冰,腐朽的氣息緊附其間,就像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布蘭隱約瞥見它無神的眼窩裡爬滿蛆蟲,咧嘴內滿是黃牙。但真正嚇住他的是這隻狼的體形,它竟比他的小馬還大,是他父親最大的獵犬身軀的兩倍。

「我沒騙你,」瓊恩正色道,「這確實是冰原狼,他們比其他狼都要大。」

席恩·葛雷喬伊說:「可兩百年來,絕境長城以南沒人見過半頭冰原狼。」

「眼前不就是一頭?」瓊恩回答。

布蘭努力將視線離開面前的怪物,這才注意到羅柏懷裡抱著的東西。他高興得叫了一聲,隨即靠過去。那隻幼狼只是團灰黑的毛球,雙眼仍未張開。它盲目地往羅柏胸膛磨蹭,在他的皮護甲上尋找奶頭,發出哀傷的低吟。布蘭有些猶豫地探出手,「沒關係,」羅柏告訴他,「你可以摸摸看。」

布蘭非常緊張,飛快碰了小狼一下,聽到瓊恩的聲音,便轉過頭。「瞧,這只是給你的。」他的私生子哥哥把第二頭幼狼放進他懷裡。「總共有五隻呢。」布蘭在雪地里坐下,把小狼溫軟的皮毛貼近自己臉頰。

「經過了這麼多年,冰原狼突然重現人間,」馬房總管胡倫喃喃道,「這種事我可不喜歡。」

「這是個壞兆頭。」喬里說。

父親皺起眉頭。「喬里,不過是頭死狼罷了。」他說,但臉龐卻蒙上了一層陰霾。他繞著狼屍,積雪在他腳下碎裂。「知道它被什麼殺死的嗎?」

「喉嚨里好像有東西。」羅柏得意地回答,暗暗為自己能在父親提出疑問前找到解答而驕傲。「就在下巴底下。」

他的父親蹲下來,伸手探向狼屍的頭底,使勁一擰,舉起某個物體讓大家看。原來那是一隻碎裂的鹿角,分叉斷盡,染滿鮮血。

一陣突如其來的寂靜籠罩了隊伍,眾人局促不安地看著那隻鹿角,沒有人出聲說話。布蘭雖然不解旁人為何驚恐,卻也能感覺得到他們的懼怕。

父親扔開鹿角,在雪地里把手弄乾凈。「沒想到它還有力氣把孩子生下來。」他的聲音打破了先前的沉默。

「也許它沒撐那麼久,」喬里說:「我聽過這樣的傳說……也許小狼降生時母狼就已經死了。」

「隨死降生,」另一個人接口道,「這是更壞的兆頭。」

「都沒差,」胡倫說,「反正這些小傢伙也活不長。」

布蘭發出無聲的失望嘆息。

「我看它們死得越快越好,」席恩·葛雷喬伊同意,他抽出佩劍。「布蘭,把那東西丟過來。」

布蘭懷中的小東西仿佛聽懂人話,偎著他蠕動了一下。「不要!」他堅決地叫道,「它是我的。」

「葛雷喬伊,把劍拿開。」羅柏說,那一剎那,他聽起來像父親一樣威嚴有力,正如他有朝一日將會成為的一方領主。「我們要養這些小狼。」

「小子,這是行不通的。」胡倫的兒子哈爾溫道。

「殺了它們才是慈悲啊。」胡倫接口。

布蘭朝父親望去,期盼能找到救兵,卻只見到深鎖的雙眉。「好兒子,胡倫說得沒錯。與其讓它們挨餓受凍,不如乾脆趁早了結。」

「不要!」他已經感覺到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於是轉開目光,他可不想在父親面前落淚。

羅柏固執地繼續抗拒。「羅德利克爵士的那頭紅母狗上星期才剛生產,」他說:「那胎死了不少,只有兩隻小狗活了下來,奶水應該還夠它們喝。」

「它們只要想走近喝奶,立刻會被它撕成碎片。」

「史塔克大人,」瓊恩說。聽他如此正式地稱呼自己父親,實在很怪。布蘭抱著最後一絲希望看著他。「總共有五隻小狼,」他告訴父親,「三隻公的,兩隻母的。」

「瓊恩,這有什麼意義嗎?」

「您有五個孩子,」瓊恩回答,「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冰原狼又是你們的家徽,大人,您的孩子們註定要擁有這些小狼。」

布蘭看到父親的臉色轉變,其他人則交換眼神,就在那一刻,他全身心地愛著瓊恩。雖然他只有七歲,布蘭仍很清楚自己的私生子哥哥這樣做所代表的意義:他是把自己排除在父親的子嗣之外,才會剛好湊成數的。他把兩個女孩算了進去,甚至連襁褓中的小瑞肯也有分,卻獨獨沒有算冠著雪諾這個私生子姓氏的自己。雪諾這個姓氏是專門給那些在北方出生,卻不幸沒有父親的人用的。

父親也明白這點。「瓊恩,你自己不想要小狼麼?」他輕聲問。

「冰原狼是史塔克家族的紋章,」瓊恩指出,「我並非史塔克家族的一員,父親。」

父親若有所思地看了瓊恩一眼,羅柏急切地打破沉默,「父親,我會親自喂養小狼。」他保證,「我會用浸過溫牛奶的濕毛巾喂它。」

「我也會!」布蘭連忙跟進。

公爵意味深長地審視兒子,「說起來簡單,真要做可不容易。我不會讓你們占用僕人的時間。假如你們真要養這群小狼,就得一切自己來,知道麼?」

布蘭熱切地連連點頭,小狼蜷縮在他懷裡,伸出溫熱的舌頭舔舔他的臉頰。

「你們還得親自訓練它們,」父親又道:「我保證馴獸長和這些怪物將毫無干係。倘若你們把它們練得殘忍成性,或有什麼閃失,那麼祈禱天上諸神保佑吧。這些可不是討好賣乖的狗,也不是隨便踢一腳就能打發的角色。冰原狼要扯下胳膊就和狗殺老鼠一樣簡單,你們確定要養麼?」

「是的,父親大人。」布蘭答道。

「嗯。」羅柏同意。

「即使你們費盡苦心,小狼還是有夭折的可能」。

「不會,」羅柏說:「我們不會讓它們死掉。」

「那就留著它們罷。喬里,戴斯蒙,把其他幾隻小狼帶上,我們該回臨冬城了。」

一直到他們騎馬踏上歸途,布蘭方才允許自己享受勝利的喜悅。他的小狼此刻正安全地藏靠在他的皮護甲里,他不禁思索該為它取個什麼名字才好。

走到橋中央,瓊恩突然勒住馬韁。

「瓊恩,怎麼了?」公爵父親問。

「你們沒聽到麼?」

布蘭只聽見林間風聲和噠噠馬蹄,以及懷間嗷嗷待哺的小狼,但瓊恩正側耳傾聽別的事物。

「在那裡。」瓊恩道,他掉轉馬頭,急馳過橋,大家看著他在母狼屍體旁下馬,屈膝跪下,一會兒過後又騎馬歸來,滿面笑容。

「這隻一定是先爬開了。」瓊恩說。

「或是被趕開的。」他們的父親看著第六隻小狼說。它毛色凈白,其他的小狼則多半灰黑,它的眼瞳紅如早上死囚的鮮血。布蘭很覺好奇,不知為何其他小狼連眼睛都還沒睜開,惟獨它雙目炯炯有神。

「白子,」席恩·葛雷喬伊話里有種興味十足的譏諷,「只怕這只會死得最快。」

瓊恩·雪諾給了他父親的養子一個意味深長的冷絕凝視,「葛雷喬伊,我可不這麼認為。」他答道,「因為這是我的狼。」

第二章 凱特琳

所屬書籍: 第一卷 權力的遊戲

凱特琳向來不喜歡這座神木林。

她出身南境的徒利家族,自小在紅叉河畔的奔流城長大。紅叉河是三叉戟河的支流,那裡的神木林是座明亮清朗的花園,高大的紅木樹影灑進溪澗,鳥兒在棲隱的林間巢穴里高唱,空氣中瀰漫百花馨香。

臨冬城信仰的則是另一番氣象。這是個陰暗原始的地方,昏暝古堡巍然獨立其間,萬年古木橫亘周邊,散發出潮濕和腐敗的氣味。此地不生紅木,樹林由披戴灰綠松針的哨兵樹、壯實的橡樹,以及與王國同樣蒼老的鐵樹所組成。在這裡,粗壯厚實的黑色樹幹相互攘擠,扭曲的枝在頭頂織就一片濃密的參天樹頂,變形的錯節盤根則在地底彼此角力。這是個屬於深沉寂靜和窒郁暗影的地方,而蟄居其間的神連名字也付之闕如。

但她知道今晚可以在這裡找到丈夫。每當他取人性命後,總會來此覓求神木林的寧靜。

凱特琳身受七種聖油祝福與加持,命名儀式乃是在浸沐於七彩虹光的奔流城聖堂里舉行的。她和先輩數代一樣信仰七神。她信奉的神有名有姓,臉龐也如同自己雙親般熟悉。她在香爐冉冉的聖堂里禱告,燃香氣味瀰漫,指引的修士掛著光芒共生的七面水晶,喃喃地低聲吟唱。徒利家族雖如其他大家貴族般擁有自己的神木林,但那只不過是個散步閱讀或在暖陽下休憩的處所,敬拜神明向來是聖堂里的事。

奈德為她建了座小聖堂,好讓她有個向七面之神誦唱的地方。然而史塔克家族體內依舊流淌著「先民」的血液,他信奉那些既無名號亦無容貌的遠古諸神,那些屬於蒼翠樹林,先民與消失的森林之子共同信仰的神。

林子中央有棵古老的魚梁木,籠罩著一泓黑冷池水,奈德稱之為「心樹」。魚梁木的樹皮灰白如骨,葉色深紅,有如千隻染血手掌。樹幹上刻了一張人臉,容貌深長而憂鬱,滿是乾涸紅樹汁的深陷眼凹形容怪異、充滿警戒意味。那是一雙古老的眼睛,比臨冬城本身還要古老,它們曾經目睹「築城者」布蘭登安下第一塊基石,倘若傳說屬實,它們也見證了城堡的大理石牆在四周逐漸高築。傳說這些臉是在黎明紀元時,在「先民」渡過狹海而來之前,由森林之子刻上去的。

南方的魚梁木早在千年前便遭砍伐焚燒殆盡,只在千面嶼上還有「綠人」靜靜地看守。然而在北境一切都迥然不同,這裡每一座城堡都有自己的神木林,每片神木林都有一棵心樹,每棵心樹都有一張人臉。

凱特琳在魚梁木下找到了她的丈夫,他靜坐在苔蘚爬蓋的磐石上。寶劍「寒冰」斜躺於膝,而他正用那漆黑如永夜的池水清洗劍上血污。千年累積的腐植質厚厚地覆蓋在神木林的土地上,吸走了她的足音,但魚梁木那雙紅眼卻仿佛緊跟不舍。「奈德。」她輕聲喚道。

他抬起頭看著她。「凱特琳,」他的語調莊重而遙遠。「孩子們呢?」

他總是會先問這句。「都在廚房裡,為了要幫小狼們取些什麼名字正吵架呢。」她把披風鋪在林地上,然後在池邊坐下,背靠魚梁木。她感覺得到那雙眼睛正盯著自己看,但她竭盡所能去忽略它。「艾莉亞已經愛得發狂,珊莎也很喜歡,瑞肯則還不太確定。」

「他害怕嗎?」奈德問。

「有一點,」她承認,「畢竟他才三歲。」。

奈德皺眉:「他得學著面對自己的恐懼,他不可能永遠都是三歲,更何況凜冬將至。」

「是啊,」凱特琳也同意,最後那句話一如既往地教她不寒而慄。這是史塔克家族的銘言,每一個貴族家族都有著自己的箴言警句:或是世代相傳的座右銘,或是待人處事的衡量標準,或是針對困境的禱詞;有的誇耀榮譽,有些講究忠貞誠信,還有的為信仰和勇氣宣誓,惟獨史塔克家族例外。凜冬將至,史塔克家族的銘言如是說。她已經不只一次在心裡暗忖:這些北方人究竟是什麼樣的一群怪人。

「今天那個人死得很乾脆,這一點我承認。」奈德說,他手裡握了一塊上了油的皮革,邊說邊輕拭劍身,金屬被逐漸磨出暗沉的光澤。「我很為布蘭高興,你要是在場,也會為他驕傲的。」

「我向來都很為他驕傲。」凱特琳邊看他拭劍邊答道,她可以瞧見鋼鐵深處的波紋,那是鍛冶時千錘百鍊的印記。凱特琳對刀劍素無好感,但她不能否認「寒冰」確有其獨特的美。它是末日浩劫降臨古自由堡壘以前,在瓦雷利亞鍛造而成,當時的鐵匠不僅用鑿錘冶鐵,更用法術來形塑金屬。寶劍已有四百年歷史,卻仍舊如它鍛冶初成時那般鋒利。它的名字則更源遠流長,乃是襲自古代英雄紀元時的族劍之名,那時史塔克一族是北境之王。

「這已經是今年第四個逃兵了,」奈德沉著臉說,「那個可憐的傢伙已經瘋了一半,不知什麼東西把他嚇成那副德行,連我說話都起不了作用。」他嘆口氣,「班寫信來說守夜人的兵力只剩不到一千,不只因為逃兵,他們派出去的巡邏隊也損失慘重。」

「是野人的關係嗎?」她問。

「還會有誰呢?」奈德舉起「寒冰」,俯首審視手中冰冷的鋼鐵。「恐怕情況只會越來越糟,也許我真的別無選擇,非得召集封臣,率軍北進,與這個絕境長城以外的國王一決生死。」

「絕境長城以外?」凱特琳想到就不禁渾身顫抖。

奈德察覺了她臉上的恐懼。「我們用不著害怕曼斯·雷德。」

「長城之外還有更可怕的東西。」她轉過頭去,看著心樹慘白的樹皮和赭紅的雙眼,凝視、傾聽、考慮著深邃悠遠的思緒。

他的微笑好溫柔。「老奶媽的故事你聽太多啦。異鬼和森林之子一樣,早已經消失了八千多年。魯溫師傅會告訴你他們根本就沒存在過,沒有活人見過他們。」

「今天早上之前,不也沒人見過冰原狼?」凱特琳提醒他。

「我怎麼也說不過徒利家的人,」他嘴角浮起一抹後悔的微笑,將「寒冰」收回劍鞘。「我猜你不是跑來跟我聊睡前故事的,何況我知道你一點也不喜歡這個地方。究竟是什麼事,我的好夫人?」

凱特琳握住丈夫的手。「今天我們接獲了悲傷的消息,大人,我不想在你清理寶劍之前打擾你。」既然無法減輕傷害,她決定實話實說。「親愛的,我很難過,瓊恩·艾林過世了。」

他們視線相對,她可以清楚地看見他受的打擊有多大,正如她所預料。奈德年輕時曾在鷹巢城做過養子,而膝下無子的艾林公爵待他和另一名養子勞勃·拜拉席恩有如生父再世。當瘋王伊里斯·坦格利安二世要求他交出兩人的項上人頭時,這位鷹巢城公爵揭起他的新月獵鷹旗,寧可興兵發難也不願出賣他誓言守護的人。

而就在十五年前的那一天,這位再世生父又成了奈德的連襟。他們倆並肩站在奔流城的聖堂里,娶了一對姐妹,也就是霍斯特·徒利公爵的兩個女兒。

「瓊恩……」他說,「這消息確實麼?」

「信上有國王的印鑑,且是勞勃親手書寫。他說艾林公爵走得很倉促,就連派席爾國師也束手無策。不過國師給他喝了罌粟花奶,所以瓊恩並沒受太多折磨。」

「我想這也算是最後的一點慈悲。」他說,她看見他臉上的悲傷,但他最先想到的還是她。「你妹妹,」他問,「還有瓊恩的兒子,有他們的消息嗎?」。

「信上只說他們安然無恙,並已返回了鷹巢城。」凱特琳說,「我真希望他們回的是奔流城。鷹巢城高聳孤絕,那裡一直是她丈夫的地盤,並非她的歸宿。瓊恩大人的回憶肯定會縈繞鷹巢城裡每一塊磚石。我很了解妹妹,她需要的是家人和朋友的支持與陪伴。」

「你叔叔不是正在艾林谷中等著她?我聽說瓊恩任命他做了血門騎士。」

凱特琳點點頭,「布林登當然會盡他所能照顧她和她兒子,可是……」

「那麼你去陪她吧,」奈德勸促,「把孩子們也一起帶去,讓她的居所充滿歡笑和喧鬧。那孩子需要其他同伴的陪伴,你妹妹更不應該獨自哀悼。」

「如果我能去就好了。」凱特琳說道:「信上還說到別的事,國王正在前往臨冬城的路上,他要找你共商國事。」

奈德好一會兒才理解她話中含義,但當他恍然大悟時,眼中陰霾頓時一掃而空。「勞勃要來?」她點點頭,他臉上隨即綻開一抹微笑。

凱特琳真希望自己能分享他此刻的喜悅,但她在庭院裡聽到了傳聞,說是有隻冰原狼死在雪地里,喉嚨中有根斷裂的鹿角。恐懼如同毒蛇般在她心裡蜷曲,但她迫使自己在這個她所深愛的男人面前強顏歡笑,這個不相信任何預兆的男人。「我就知道你聽了會高興,」她說,「我們應該通知你在長城的弟弟。」

「對,對,當然,」他同意,「班一定想來。我請魯溫師傅派他最快的鳥兒送信去。」奈德直起身,也拉她起來。「該死,我們有多少年沒見面了?他居然沒有特意通知我。信上有否註明大約有多少人會來?」

「我想至少有一百位騎士罷,加上他們的隨從,還有這個數目一半的自由騎手。瑟曦和她的孩子們也都來了。」

「那麼為他們著想,勞勃不會走太快的。」他說:「也好,這樣一來我們才多點時間準備。」

「王后的哥哥也在隊伍里。」她告訴他。

奈德聽後臉色立刻一沉。凱特琳很清楚他對王后的家族素無好感,凱岩城的蘭尼斯特家族當年是最晚加入勞勃勢力的大貴族,直等到勝敗情勢明朗化後方才表態,而奈德始終沒有原諒他們。「也罷,如果勞勃來訪的代價是這些蘭尼斯特家的討厭鬼,那就認了罷。只是,聽起來勞勃好像把他半個宮廷的人都帶來了。」

「國王走到哪兒,王國就跟到哪兒嘛。」她答道。

「看看那些孩子倒也不錯。上次見到那個蘭尼斯特女人,勞勃最小的兒子還在喝她的奶水。一轉眼都幾年了?他現在應該已經……多少……五歲了吧?」

「托曼王子七歲了,」她告訴他,「和布蘭同年。奈德,請你小心措辭,那蘭尼斯特女人好歹是我們的王后,而且據說她一年比一年傲慢。」

奈德捏捏她的手,「我們得辦場晚宴,當然還要請樂師和歌手,嗯,勞勃鐵定會去外面打獵。我這就派喬裡帶上一名榮譽護衛南下國王大道去迎接,把他們護送回來吧。諸神在上,我們要怎麼喂飽這些人啊?你說他已經在路上了?這傢伙真該死,他這做國王的傢伙真是該死。」

奈德是艾德的小名。

第三章 丹妮莉絲

哥哥舉起長袍給她看。「真漂亮,你摸摸,沒關係,你瞧瞧這料子。」

丹妮摸了摸,衣料柔軟如水,流過她的手指,她從沒穿過這麼柔軟的衣服。她突然害怕了起來,連忙抽回手。「這真是給我的麼?」

「這是伊利里歐總督送的禮物,」韋賽里斯微笑道。哥哥今晚心情很好。「袍子的顏色剛好襯出你紫羅蘭色的眼睛。你還要配戴金飾,以及各式各樣的珠寶玉石,今晚你看起來必須有個公主的樣子。」

有個公主的樣子,丹妮想著。她早已忘記那是什麼樣子了,也許她根本就不知道。「他為什麼對我們這麼好?」她問,「他想從我們這裡得到什麼好處?」過去近半年來,他們吃住都靠這位總督,在他的仆傭伺候下恃寵而驕。丹妮今年十三歲,已經懂得這種優渥的待遇不會憑空而來,尤其是在潘托斯這樣的自由貿易城邦。

「伊利里歐可不笨,」韋賽里斯回答,他是個削瘦的年輕人,雙手局促不安,泛白的淡紫色眼瞳里有種狂熱的神色。「他知道有朝一日當我重登王位,不會忘記曾經雪中送炭的朋友。」

丹妮沒有答話。伊利里歐總督是個商人,專做香料、寶石和龍骨買賣,還有其他見不得人的勾當。據說他交遊廣泛,不僅遍布九個自由貿易城邦,更遠至東方的維斯·多斯拉克,以及玉海沿岸的傳奇之地。又有人說,只要開得出價錢,任何朋友他都樂於出賣。這些話丹妮都靜靜地聽了進去,但她知道最好不要在兄長編織迷夢時戳破。韋賽里斯一旦生氣起來非常駭人,他稱之為「喚醒睡龍之怒」。

哥哥把袍子掛在門邊。「伊利里歐會派奴隸前來伺候你沐浴,記得把身上的馬臊味洗掉。卓戈卡奧雖有千百良駒,但他今晚要騎的可是另一種馬。」他仔細端詳著她,「你還是彎腰駝背的老樣子,要抬頭挺胸。」他伸手把她的肩膀往後挺。「讓他們知道你已經有女人的形態了。」他的手指微微掠掃過她正開始發育的胸部,捏住一邊乳頭。「今晚你不許給我出醜,若是出了差錯,以後可有你受的!你不想喚醒睡龍之怒吧?」他的手指越捏越緊,隔著粗料外衣她也疼痛難忍。「想不想?」他重複。

「不想。」丹妮怯弱地回答。

哥哥笑了,「很好,」他愛憐地輕撫她的秀髮,「將來史家為我立傳時,會說我的統治始自今夜。」

他離開後,丹妮走到窗邊,思慕地望著海灣。潘托斯的方磚高塔是斜陽殘照里的黑色剪影,丹妮可以聽見紅袍僧點燃夜火時的誦唱祝禱,以及高牆外孩童玩耍的笑鬧喧譁。就在那一剎那,她好希望自己能在外面和他們一起赤足嬉戲,穿著破爛衣裳喘著粗氣:沒有過去,沒有未來,也不用參加卓戈卡奧的宅邸晚宴。

在夕陽狹海的對岸,有個青陵縱橫、花開平野、深河奔涌的地方,那裡有高聳於壯麗灰藍峰巒間的黑石巨塔,有高舉鮮明旗幟趕赴沙場的鐵甲武士。多斯拉克人稱之為「雷敘·安達里」,意思是「安達爾人之地」。在自由貿易城邦里,人們呼其為「維斯特洛」和「日落國度」。而哥哥有個更簡單的說法,他稱之為「我們的土地」。這個名字就像句禱詞,仿佛只要他掛在嘴邊,就定能上達天聽。「那是我們真龍血脈所繼承的土地,雖然遭陰謀詭計所奪,但仍然屬於我們,永遠屬於我們。沒人能從真龍手中偷走東西,門兒都沒有,因為真龍凡事都永遠記得。」

也許真龍記得罷,只是丹妮卻記不得。那塊位於狹海對岸,哥哥信誓旦旦屬於他們的土地,她從來沒有見過。那些他口中的名字:凱岩城、鷹巢城、高庭和艾林谷,多恩領和千面嶼等,對她來說不過是文字的拼湊罷了。當年他們躲避節節進逼的「篡奪者」軍隊,被迫逃離君臨時,韋賽里斯還是個八歲大的男孩,而丹妮只不過是母親子宮裡胎動的血肉。

然而哥哥的故事聽得多了,丹妮有時還是會在腦海里自行拼湊出過往的光景:母后他們乘著船影黑帆,在當空皓月下夜奔龍石島;她的長兄雷加在染血的三叉戟河上與篡奪者殊死決鬥,為他心愛的女人喪命;蘭尼斯特和史塔克家族的部眾,那些被韋賽里斯稱做篡奪者走狗的隊伍,洗劫君臨;多恩的伊莉亞公主苦苦哀求,卻眼睜睜地看著她和雷加的親生骨肉,那個還在她胸脯上吸吮母奶的嬰兒,被硬生生奪走,血淋淋地慘死;那些懸掛於王座大廳後方高牆上,末裔巨龍的亮磨頭骨,用瞎盲的空洞眼窟看著「弒君者」拿起金色寶劍,切開父王的喉嚨。

逃亡之後九個月,她降生於龍石島,時值夏季暴風來襲,仿佛要把城堡撕成碎片。據說那場暴風雨駭人無比,停泊在軍港的坦格利安王家艦隊被摧毀殆盡,巨石自城垛上崩落,朝海峽瘋狂翻湧的潮水騰滾而去。她的母親難產而死,為此韋賽里斯始終沒有原諒她。

然而她也不記得龍石島。就在「篡奪者」弟弟的艦隊初成,率眾來伐的前夕,他們繼續亡命天涯。當時原本屬於他們的七大王國之中,只剩下他們歷史悠久的家族堡壘龍石島尚未落入敵人手中。而就連這樣的情形也維持不了多久,城中守軍早已暗中計劃把他們出賣給「篡奪者」。但某天夜裡,威廉·戴瑞爵士帶著四位死士殺進育嬰房,把他們連同奶媽一起帶走,在夜幕掩護下縱帆駛往布拉佛斯的海岸。

她只依稀記得威廉·戴瑞爵士,他是個魁梧的灰胡壯漢,縱使後來眼睛半盲,還能從病榻上高聲怒吼、發號施令。僕人們很怕他,但他待丹妮始終親切慈藹,喚她作「小公主」,有時則是「我的小姐」;他的雙手猶如皮革般柔軟。然而他始終沒有離開病床,日夜被疾病的氣息所纏繞,那是種濕熱而噁心的甜味。當時他們住在布拉佛斯一棟有著紅漆大門的房子裡,丹妮有自己的房間,寢室窗外還有棵檸檬樹。威廉爵士死後,僕人們把僅剩的一點錢全給偷走,沒過多久他們便被逐出那棟寬敞紅屋。當紅漆大門為他們永遠關閉時,丹妮再也止不住眼淚。

從那之後,他們開始了流浪的歲月,從布拉佛斯到密爾,從密爾到泰洛西,後來又到過科霍爾、瓦蘭提斯和里斯,漂泊無依,未曾在一處落腳紮根。哥哥不肯定居下來,他總說「篡奪者」派來的殺手緊追在後,然而丹妮卻連半個刺客也沒見著。

起初統治各自由貿易城邦的總督、大君和商界巨賈很樂於接待坦格利安後裔,但隨著日子漸漸過去,「篡奪者」在鐵王座上越坐越穩,原本為他們敞開的門便一扇扇關了起來,他們的日子也日益艱苦。幾年來,他們當掉了所有的珠寶。到如今,連販賣母親的王冠所得的錢幣也全部花光。在潘托斯的酒館和巷弄里,人們給哥哥取了個外號叫「乞丐王」,丹妮不敢想像他們怎麼稱呼她。

「我的好妹妹,有朝一日我們定會收復故土。」韋賽里斯經常這麼對她承諾,有時他邊說手還會無法克制地顫抖。「想想那些珠寶絲綢,龍石島和君臨,鐵王座和七大王國,全都從我們手中搶了過去,而我們通通會要回來的。」韋賽里斯之所以活著就是為了那一天的到來,丹妮卻只想重回那棟有紅漆大門的宅院,想要她窗外的那株檸檬樹,還有她失去的童年。

門上響起一陣輕敲。「進來。」窗邊的丹妮回過神,伊利里歐的僕婢們走進屋內,鞠躬行禮,然後動手準備沐浴。他們皆為奴隸,是總督熟識的多斯拉克人酋長中某一位贈送的禮物。自由城邦潘托斯名義上沒有奴隸制度,即便如此,握有實權的人們卻能夠逾越體例。那名瘦小而灰白如鼠的老嫗總是不發一語,但另外那位年輕女孩正好彌補這個空缺。她是個金髮碧眼的十六歲少女,也是伊利里歐最寵愛的奴婢,工作時總是喋喋不休。

她們在澡盆里放滿從廚房提來的熱水,灑進香油。女孩用條粗布巾裹住丹妮頭髮,攙扶她入浴。洗浴水滾燙無比,但丹妮莉絲沒有吭聲。她喜歡這種熱,讓她有乾淨的感覺。更何況哥哥常對她說,坦格利安家族的人是不怕燙的。「我們是真龍傳人,」他常說:「血液里燃燒著熊熊烈焰。」

老婦人仔細地為她梳洗,把她銀白色的秀髮紮成辮子,默默理清糾結起來的發束。女孩則一邊為她刷背洗腳,一邊告訴她她有多麼幸運。「聽說卓戈家財萬貫,連他奴隸的項圈都是金子做的。他的『卡拉薩』有十萬名戰士,他在維斯·多斯拉克城裡的宮殿有兩百個房間,還有用銀子打造的門扉。」她說個不停,沒完沒了。她告訴丹妮,卡奧是多麼英俊,多麼高大兇猛,在戰場上又是如何從不畏懼,說他不僅是有史以來最優秀的騎手,更是如惡魔般的神射手。丹妮莉絲從頭到尾不發一語,她一直以為自己成年後嫁的人是韋賽里斯。自「征服者」伊耿娶兩位妹妹為妻伊始,數百年來坦格利安王族成員向來是兄妹通婚。惟有如此,才能確保血脈純正,這話韋賽里斯不知已經告訴過她多少遍了。他們體內流淌的是王者的血液,古老瓦雷利亞民族的金色血液,驕傲真龍的血液。真龍絕不和尋常野獸媾合,坦格利安族人自然更不會將他們的血液和下等人種混雜一起。然而現在韋賽里斯卻打算把她賣給這個異鄉的野蠻人。

沐浴清凈之後,女奴扶她起身,拿毛巾擦乾她的軀體。女孩把她的頭髮梳理得亮如熔銀,老婦則為她搽上原產多斯拉克草原的花草香精,兩腕、耳後、乳尖、雙唇和下體各輕觸一抹;接著為她穿上伊利里歐總督送來的內衣,再罩上深紫絲袍,襯出她的紫羅蘭色眼瞳。女孩為她套上金邊涼鞋,老嫗又為她戴上寶冠和鑲著紫水晶的金手鐲。最後才是黃金打造的厚重項圈,上面刻滿古瓦雷利亞的符文。

「這下你看起來總算有幾分公主的模樣了。」裝扮完畢之後,女孩驚嘆道。丹妮轉身看看自己在鑲銀穿衣鏡里的模樣,鏡子是伊利里歐殷勤提供的。有個公主的樣子,她暗忖,忽然又想起女孩剛才說過的話,卓戈卡奧富可敵國,連他奴隸的項圈都是金子打造,不禁渾身發冷,雞皮疙瘩冒了出來。

哥哥在陰涼的門廳里等她,他坐在池塘邊,探手在水裡晃悠。看到她來了他便站起身,帶著評審意味地上下打量。「站過來,」他告訴她,「轉過去,對,很好,你看起來……」

「頗有王家風範。」伊利里歐總督從過道里走出,他雖臃腫肥胖,踏起步來卻意外地輕盈優雅。隨著腳步,他那一身肥肉在寬鬆的火紅絲衣下不住晃動。他的每根指頭都有寶石閃爍,僕人更為他的黃色八字鬍擦了油,亮得仿若真金。「丹妮莉絲公主,願您在這個黃道吉日裡,得到光之王的所有祝福。」總督說罷牽起她的手,低頭行禮,透過金色鬍鬚,他露出滿嘴黃牙。「王子殿下,就算是夢中佳人也不過如此啊。」他告訴哥哥,「卓戈一定會滿意的。」

「她實在是太瘦了,」韋賽里斯說。他的頭髮和丹妮一樣是淡銀色,梳理到腦後,用一根龍骨髮夾固定。他過分凝重的神色凸顯出他僵硬枯槁的面容,他把手放在伊利里歐借給他的佩劍柄上。「你確定卓戈卡奧喜歡這麼年輕的女人嗎?」

「她既有過月事,對馬王來說便已足齡。」這不是伊利里歐第一次重複了。「你瞧瞧她那頭銀金色的秀髮,那雙紫薇般的眼睛……她擁有古老瓦雷利亞的血統,毫無疑問,毫無疑問……況且她出身顯赫,既是老王的女兒,又是新王的妹妹,說什麼也不會吸引不了卓戈的。」當他放開她的手時,丹妮發現自己竟渾身顫抖。

「是這樣嗎?」哥哥滿腹狐疑地說,「這些野蠻人口味特別怪,連小男孩、馬和羊都能搞……」

「最好別在卓戈卡奧面前提起這些。」

哥哥淡紫色的眼瞳里閃現怒火。「你當我是笨蛋?」

總督微微低頭。「我當您是個王者。所謂王者無凡慮,倘若我冒犯了您,那麼我向您道歉。」語畢他轉身擊掌,示意轎夫動身。

待他們坐上伊利里歐雕琢華麗的轎子,潘托斯的街市已經漆黑一片。兩名僕人走在前方照明,手裡提著裝飾精美,有著淡藍玻璃罩子的油燈;另外十來個壯丁則協力扛著轎子。轎子簾幕之內封閉而溫暖,透過伊利里歐身上那層厚重的香水,丹妮聞得到他蒼白皮膚的臭味。

那斜臥在她身旁枕邊的哥哥對此倒是渾然不覺,他的心思早飛到狹海對岸去了。「我們用不著他整個卡拉薩,」韋賽里斯說,手指頭把弄著那把借來的寶劍劍柄。其實丹妮知道哥哥從未認真學過劍術。「只要一萬人,我想就夠了。有這一萬名多斯拉克哮吼武士,我便可以橫掃七國全境。屆時諸侯望族必會紛紛起而效力,追隨他們真正的國王。提利爾、雷德溫、戴瑞、葛雷喬伊等家族和我一樣痛恨『篡奪者』,南境多恩領的人早就滿腔怒火,要為伊莉亞公主和她的孩子們復仇。更別提平民百姓了,他們會發出正義的怒吼,為國王而奮戰。」他有點緊張地看看伊利里歐,「他們一直都這麼想,對吧?」

「他們是您的子民,對您愛戴有加,」伊利里歐總督和顏悅色地回答,「全國上下的農莊村舍里,男人偷偷舉杯向你致敬,女人則暗中縫製真龍旗幟,等待你率軍渡海之日。」他聳聳寬闊的肩膀,「我的手下都這麼說。」

丹妮沒有手下,也無從得知狹海對岸的人們究竟在想些什麼,做些什麼,但她不相信伊利里歐這個人,也不相信他的甜言蜜語。然而哥哥卻很熱切地頷首同意。「我要親自手刃篡奪者,」他立下宏願,也沒想想自己從沒殺過人。「像他當年殺我哥哥一樣。我也饒不了那個蘭尼斯特家的『弒君者』,我要為父王報仇。」

「這是再恰當不過的了。」伊利里歐總督道。丹妮瞥見他嘴際揚起細微的笑意,但哥哥卻沒注意,只是滿意地點點頭,然後掀開簾幕,望向無邊黑夜。丹妮知道他腦海里又在演練當年三河血戰的場景了。

卓戈卡奧的寢宮坐落在海灣邊,拔起九座高塔,高聳磚牆上爬滿蒼白的長春藤。伊利里歐告訴他們,這座宮殿是潘托斯的總督們聯合致贈卡奧的禮物,自由貿易城邦向來對這些遊牧族長禮敬有加。「其實我們也不是真怕這些野蠻人,」他笑吟吟地給他們解釋,「紅袍僧們保證,有光之王庇佑,縱使百萬多斯拉克人來襲,我們也無須懼怕……但他們的友誼既然如此廉價,咱們何樂而不為呢?」

轎子在門口停下來,一名守衛粗魯地掀開簾幕。他有多斯拉克人典型的古銅色皮膚和黑色杏眼,但臉上卻沒有鬍鬚,戴著「無垢者」的青銅盔,上面有根刺。他冷冷掃視轎內乘客,伊利里歐總督用刺耳的多斯拉克語朝他吼了幾句,對方也用相同的聲調回應,然後便揮揮手示意他們進去。

丹妮注意到她哥哥的手緊緊握住那把借來的佩劍劍柄,看起來仿佛和她一樣害怕。「不知好歹的臭太監。」韋賽里斯喃喃道,轎子顛簸著抬進宅院。

伊利里歐總督的話語甜如蜜糖:「許多達官顯赫都會出席今晚盛宴,這些人平日裡樹敵甚多,作東的卡奧自然要保護客人,尤其是陛下您。不難想見,『篡奪者』可是會出高價懸賞您的項上人頭啊。」

「可不是麼?」韋賽里斯陰沉地說,「伊利里歐,他可是試了又試,這點我可以向你保證。他雇來的刺客緊盯我們不放,我是最後的真龍傳人,只要我活著,他自然寢食難安。」

轎子速度漸緩,終於停了下來。簾幕再度掀開,一名奴隸伸手攙扶丹妮莉絲出轎。此時她注意到他的項圈不過是青銅打造罷了。她的兄長亦步亦趨地跟上,一隻手仍舊緊握著劍柄不放。伊利里歐則靠著兩名壯丁的幫忙好不容易才下了轎子。

廳院之內,空氣中瀰漫著火椒、肉桂和甜檬等香料的馨香氣息。他們被護送進會客廳,彩色鑲嵌玻璃描繪出瓦雷利亞的殞落場景。四面牆壁上黑色燈籠里的燈油燃燒不絕,刻繪著兩片石葉的拱廊下,一名太監正高聲宣告他們的到訪:「坦格利安家族的韋賽里斯三世,」他用高亢甜膩的聲音喊,「安達爾人、洛伊拿人及『先民』的國王,七國統治者暨全境守護者。他的妹妹,龍石島公主『風暴降生』丹妮莉絲。他的贊助人,潘托斯自由貿易城邦總督,伊利里歐·摩帕提斯。」

他們越過太監,走進石柱林立,蒼白長春藤四處攀蔓的庭院,葉影被月光染成白骨般的銀色。院落里賓客往來穿梭,其中不少是多斯拉克卡奧,個個身軀高大,皮膚紅褐,低垂長髯用金屬銀圈環環相扣,黑色長髮烏黑油亮,綁成無數髮辮,銀鈴懸系其間。然而人群中同樣也有來自潘托斯、密爾和泰洛西的殺手和傭兵,有個比伊利里歐更胖的紅袍僧,還有來自伊班港,渾身是毛的怪人,以及幾位皮膚黑如暗檀的盛夏群島領主。丹妮莉絲滿懷驚奇地看著這些人……突然驚覺自己是在場惟一女性。

伊利里歐向他們耳語道:「站在那邊的三位是卓戈的血盟衛,柱子邊的是摩洛卡奧和他兒子羅戈洛。那個綠鬍子的人是泰洛西大君的哥哥,他後面的則是喬拉·莫爾蒙爵士。」

最後一個名字引起了丹妮莉絲的注意,「他是個騎士?」

「如假包換,」伊利里歐透過鬍子咯咯笑道,「被總主教大人親手塗抹七聖油的騎士。」

「他在這裡做什麼?」她脫口而出。

「就為了點芝麻綠豆小事,」伊利里歐告訴他們,「『篡奪者』下令要他項上人頭。他把幾個逮著的盜獵者私自賣給泰洛西的奴隸販子,而沒有把他們交給守夜人。真是荒謬的法律,人人都應當有權處置自己的財產才對。」

「晚宴結束前,我要和喬拉爵士談談。」哥哥說。丹妮發現自己也好奇地端詳著這位騎士,他年紀頗大,約莫四十來歲,頭髮雖已逐漸稀少,但身體仍舊健壯。他不穿絲棉質的衣服,改穿羊毛和皮革,一件暗綠色的外衣上繡著雙腳人立的黑熊。

伊利里歐總督用他潮濕的手拍了拍丹妮裸露的肩膀,此刻她正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名來自她一無所知的草原的怪異男子。「好公主,您瞧好了,」他悄聲道,「這就是卡奧他本人啦。」

丹妮心中只想趕緊逃避躲藏,但哥哥正盯著她呢,假如惹火了他,又得喚醒睡龍之怒。於是她緊張地轉過頭去,怯生生地打量起那個韋賽里斯希望在今晚宴會結束前開口要求娶她為妻的人。

先前幫她沐浴的那名女孩所說的和事實倒也差距不大:卓戈卡奧比在場最高的人都還要高出一頭,然而動作卻極為敏捷輕靈,矯健的身形一如伊利里歐百獸園裡的獵豹。他遠比她想像中來得年輕,應該不超過三十歲。他的皮膚乃是亮銅色,厚重的鬍鬚上繫著黃金和青銅的鈴鐺。

「我得過去表明來意。」伊利里歐總督說,「在這兒等著,我會帶他過來。」

當伊利里歐搖搖擺擺地走向卡奧時,哥哥緊緊抓住她的手,箍得她直想喊痛。「好妹妹,你看到他的辮子了沒?」

卓戈的髮辮黑亮宛如午夜長空,塗抹了香油,看起來沉甸甸的,上面系有許多金屬小鈴,隨他行動而噹啷作響。他的長髮過腰,超過臀部,尾端輕拂著大腿。

「你看到他的頭髮有多長了沒?」韋賽里斯問,「每當多斯拉克人在戰鬥中落敗,他們便割去辮子以示不譽,如此全世界都會知道他們的恥辱。卓戈卡奧一輩子都沒有吃過敗仗,他稱得上是龍王伊耿再世,而你將會是他的王后。」

丹妮看著卓戈卡奧,他的容貌剛毅冷峻,眼瞳黑亮冰如瑪瑙。當她不小心喚醒睡龍之怒的時候,哥哥會欺負她,但他不像眼前這個男人這樣能把她嚇得六神無主。「我不想當他的王后,」她聽見自己用細小的聲音說,「韋賽里斯,求求你,求求你,我不要,我真的好想回家。」

「回家?」雖然他刻意把聲音壓低,但丹妮還是聽得出話音里的憤怒。「好妹妹,你倒是說說看,我們回哪個家啊?我們的家早給人奪走了!」他把她拉進一旁的陰影里,避開眾人的視線,指甲用力摳進她的肌膚。「我們回哪個家啊?」他重複著問,言下之意,家即是指君臨、龍石島和那整個失去的國度。

可丹妮所指的根本就不是這些,她要的只是他們在伊利里歐宅邸里的居所,那兒雖然算不上真正的歸宿,但畢竟是眼下他們所擁有的一切。可哥哥不願聽這些話,那裡不是他的家,就連紅漆門院也不是。他的指甲越掐越緊,似乎在逼問答案。最後她終於啞著嗓子,噙著淚水低語道:「我不知道……」

「我卻是知道的。」哥哥尖刻地說,「我們會帶著一支軍隊回家,好妹妹,我們會帶著卓戈的千軍萬馬回家。假如你必須嫁給他,跟他上床才能換來這些,你就給我乖乖去做。」他朝她淺笑,「只要我能得到那支軍隊,就算得讓他卡拉薩里的四萬人通通把你操上一遍,我也會同意,必要的話,連他們的馬一起上也行。現在你只給卓戈一個人干,已經該偷笑了。還不快把眼淚擦乾,伊利里歐就要帶他過來,我可不想讓他看見你哭哭啼啼的樣子。」

丹妮轉過頭去,果然總督臉上堆滿笑容,正一邊打躬作揖一邊陪送卓戈卡奧朝他們這邊走來,她趕緊用手背抹去還未掉下的淚滴。

「快對他笑,」韋賽里斯的手又落到佩劍的劍柄上,緊張地說,「抬頭挺胸,讓他看看你那點胸部。諸神在上,你已經夠平了。」

於是丹妮莉絲露出微笑,挺起胸膛。

卡奧:游牧民族多斯拉克人首領的稱號,類似蒙古人的「汗」或突厥人的「可汗」。

七大王國:維斯特洛在征服者伊耿渡海而來時的七個國家,分別是北境王國、凱岩王國、河灣王國、山谷王國、暴風王國、河嶼王國以及多恩王國。

卡拉薩:多斯拉克語中一個一起行動的族群代稱。每個卡拉薩都有一位卡奧。

無垢者:一種經過閹割,訓練精良,對命令絕對服從,戰技精良的男性奴隸武士,可謂沒有感情的終極殺人機器。

第四章 艾德

來訪的隊伍如同一條由金、銀和鋼鐵交融而成的璀璨河流,浩浩蕩蕩湧進城堡大門。他們為數一共三百,由引以為傲的封臣與騎士、誓言騎士和自由騎手所組成。冰冷的北風拍打著他們頭頂高舉的十數面金色旗幟,上面繡了象徵拜拉席恩家族的寶冠雄鹿。

隊伍中有不少奈德熟悉的面孔。一頭亮眼金髮的是詹姆·蘭尼斯特爵士,臉帶燒傷的是桑鐸·克里岡。他身旁的高大男孩一定是王儲,而他們身後的那個畸形矮子則毫無疑問是「小惡魔」提利昂·蘭尼斯特了。

然而那個走在隊伍前列,由兩名雪白披風御林鐵衛隨侍左右的人,在奈德眼裡竟像個陌生人……一直到對方翻身跳下戰馬,發出熟悉的洪鐘吶喊,然後一把抱住他,差點把他全身骨頭拆散,他方才認出來者是誰。「奈德!啊,見到你真好,尤其是看到你那張凍得發紫的臉。」國王仔仔細細地上下打量他一番,然後朗聲笑道,「你真是一點都沒變。」

要是奈德也能對他說同樣的話就好了。十五年前,當他們並肩為王位而奮戰時,這位風息堡公爵是個面容修整乾淨,眼神清澈,讓懷春少女夢寐以求的精壯男子。他身高六尺五寸,如巍然巨塔,在眾人之中似鶴立雞群。當他身披戰甲,頭戴雙叉鹿角巨盔,則成了個名副其實的巨人。他的力氣也不輸巨人,慣用的那柄鐵刺戰錘連奈德都只能勉強舉起。在那些歲月里,皮革和血的氣味就如貴婦身上的香水,和他如影隨形。

如今香水卻當真和他如影隨形了。他的腰圍也變得和身高同樣驚人。奈德上次見到國王,始自九年前的巴隆·葛雷喬伊之亂。那時雄鹿與冰原狼的旗幟齊飛,七國軍隊合力征討那自立為鐵群島之王的領主。勝利之夜,兩人並肩站在葛雷喬伊家族陷落的堡壘大廳里,勞勃接受叛軍首領的降書,奈德則將其幼子席恩收為養子,之後勞勃起碼胖了八石。如今雖有一團粗黑如鐵絲的鬍子遮住他肥胖的雙下巴,卻沒有東西可以掩蓋他突出的小腹和凹陷的黑眼圈。

但勞勃終究是奈德的國君,而不僅僅是朋友,所以他只說:「陛下,臨冬城聽候您差遣。」

此時其他人紛紛下馬,城裡的馬夫過來照料馬匹。勞勃的王后,瑟曦·蘭尼斯特帶著她年幼的孩子們走進城裡。他們乘坐的輪宮乃是一輛巨大的雙層馬車,以油亮的橡木和鑲滾金邊的金屬搭建而成,由四十匹駿馬共同拖拉,因為太寬,只得停在城門外。奈德在雪地里跪下,親吻王后手上的戒指,勞勃則像是擁抱自己失散已久的妹妹般地擁抱了凱特琳。接著孩子們被帶上前來,彼此正式介紹過後,得到雙方家長的讚許。

正式的見面禮儀剛結束,國王便說:「艾德,帶我到你們家墓窖去,我要聊表敬意。」

奈德就愛他這點,都過了這麼多年,他依舊對她念念不忘。他叫人拿來提燈。一切都盡在不言之中。王后開口反對,她說大家打清早起就在趕路,這時人人又冷又倦,應該先稍事休息,要看死人也用不著這麼急。她話說到這裡,只見勞勃冷冷地盯著她,她的孿生弟弟詹姆靜靜地握住她的手,她也就沒再說下去。

於是奈德和他幾乎快不認得的國王一同往地下墓窖走去。通往墓窖的螺旋樓梯非常狹窄,所以奈德打著燈走在前面。「我原本都快以為我們永遠也到不了臨冬城了,」勞勃邊下樓邊抱怨,「南方住久了,成天聽人說我的七大王國如何如何,很容易就忘記你的領地和其他六國加起來一樣大。」

「陛下,相信您這趟旅途一定很愉快吧?」

勞勃哼了一聲,「一路上到處都是沼澤、樹林和田野,過了頸澤後連間像樣的旅店都找不著。我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麼廣袤無邊的冷野荒蕪,你的子民都躲哪兒去了?」

「多半是害羞不敢出來吧。」奈德打趣道,他感覺得到一股寒意自地窖席捲而上,有如幽深地底的冰冷氣息。「在北方,國王可不是天天都見得著的。」

勞勃又哼了一聲,「我看是躲在厚厚的積雪底下去了吧!奈德,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這兒還冰天雪地!」國王邊下樓邊伸手扶著牆壁,穩住身子。

「晚夏降雪在北方是稀鬆平常的事情,」奈德說,「希望沒給您帶來什麼困擾,夏末的雪通常都不大。」

「這叫做不大?異鬼才相信!」勞勃罵道,「那等到冬天你們這要冷成什麼樣子?我光想想就渾身發抖。」

「北方的冬天很冷很苦,」奈德承認,「但史塔克家族會熬過去的,這麼多年來我們不是一直都熬過來了嗎?」

「你真該來南方看看,」勞勃對他說:「趁夏天還沒結束好好見識一下。高庭的原野放眼望去儘是金黃玫瑰。水果甜熟到會在你口中爆開,有甜瓜、蜜桃還有火梅,我保證你絕對沒嘗過這麼甜美的東西。你待會兒就知道了,我這次給你捎了點過來。就算在風息堡,當熱風吹起,天氣熱得你幾乎無法動彈。奈德,你真該看看南方市鎮的模樣!遍地繁花,市集裡的食物車載斗量;夏季的葡萄酒不但好喝,而且便宜得不像話,光聞聞市場裡的酒味都會醉。人人都豐衣足食,喝得醉醺醺,吃得肥嘟嘟。」他咧嘴笑道,又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啤酒肚。「奈德,還有南方的女孩子啊!」他的眼裡煥發著光芒,高聲叫道,「我敢跟你保證,只要天一熱,女人的矜持就全不見了。她們會直接光著身子,在城堡附近的河裡裸泳。就算上了街,也是熱得穿不住毛衣皮衣,所以有錢的就穿絲織短袖,窮一點就穿棉質的。不過只要一流汗,衣服貼著皮膚,根本就和脫光光沒兩樣。」國王開心地笑著。

勞勃·拜拉席恩向來是個物慾旺盛,很懂享受的人。這一點他沒有變,但是奈德沒法不注意國王為聲色娛樂所付出的代價。當他們抵達樓梯底端,進入墓窖的深沉黑暗時,勞勃已經氣喘吁吁,呼吸困難,在燈光照映下面紅耳赤了。

「陛下請進,」奈德恭謹地說,然後將燈籠繞了個半圓。黑影鬼祟潛動,搖曳的火光照上腳底的石板,左右顯現出兩兩成對的花崗岩柱,一直延展到遠處的黑暗。歷代逝者端坐石柱間的石制寶座上,背向牆壁,身後靠著存放遺體的石棺。「她在最後面,就在父親和布蘭登旁邊。」

他領路在前,穿梭於石柱間的過道,勞勃被地底的陰寒凍得直打哆嗦,默然無語地跟隨其後。墓窖里總是冷的,他們走在史塔克家族歷代的死者之間,足音迴響在偌大的陵墓里。歷代臨冬城領主注視著他們,緊閉石棺上的雕像刻有他們生前的容貌,巨大的咆哮冰原狼石雕則蜷縮腳下。他們並列而坐,用再也看不見的眼睛注視著永寂的黑暗。生者的走動仿佛驚動了他們,牆壁上輪換著竄動的黑影。

根據傳統,凡是曾為臨冬城之主的石像膝上都要放置一把鐵制長劍,以確保這些含恨的復仇怨靈被封印在陵墓里,不致到陽間肆虐。其中最古老的早已鏽蝕殆盡,原本放置寶劍的地方如今只剩紅褐鐵鏽。奈德不禁捫心自問,這是否意味著那些幽魂如今可以恣意興擾城堡?早先的臨冬城主堅毅剛強一如他們腳底下的土地,在龍王尚未渡海來犯的日子裡,他們不向任何人低頭,自封為北境之王。

奈德停下腳步,舉起油燈,陵墓仍然持續向前延伸,沒入黑暗,然而之後的都是空位,沒有封上,有如等待死者的黑洞,等待著他和他的子女。奈德想到這裡就不舒服:「在這兒。」他對國王說。

勞勃靜靜地點頭,跪了下來,低頭行禮。

眼前共有三個並肩排列的石棺,奈德的父親瑞卡德·史塔克有張嚴峻的長臉,當年的雕刻師父把他的神韻掌握得很好,他莊嚴地坐定,石指緊緊握住膝上橫躺的寶劍,然而當年傾國的劍都救不了他。在他兩旁較小的石棺里,則是他的子女。

布蘭登死時不過二十,他就在和奔流城的凱特琳·徒利成婚前不久,被「瘋王」伊里斯·坦格利安二世殘忍地絞死。他父親被迫全程目睹愛子慘死的經過。其實布蘭登才是臨冬城真正的繼承人,他既是長子,又是天生的領袖。

萊安娜香消玉殞那時年方十六,還是個童心未泯的女孩。奈德全心全意地疼愛著這個妹妹,勞勃對她的愛猶有過之。她原本是要當他新娘的。

「她比這漂亮多了。」一陣沉默之後,國王開口。他的眼光仍眷戀在萊安娜臉上不忍離去,仿佛這樣可以將她喚回人世。最後他終於站起身,步履卻因肥胖而顯得有些不穩。「媽的,奈德,真有必要把她葬在這種地方麼?」他的聲音因為憶起的悲痛而嘶啞起來,「她不該與陰暗為伍……」

「她是臨冬城史塔克家族的人,」奈德平靜地說,「她屬於這裡。」

「她應該安葬在風景優美的山丘上,墳上種棵果樹,頭頂有陽光白雲與她為伴,有風霜雨露為她沐浴。」

「她臨終前我就在她身邊,」奈德提醒國王,「她只想回家,長眠在布蘭登和父親身邊。」他至今還偶爾能聽得見她死前的囈語。答應我,她在那個瀰漫血腥和玫瑰馨香的房間裡朝他喊,奈德,答應我。遲遲不退的高燒吸走了她全部的力量,當時的她氣若遊絲。但當他保證將信守諾言時,妹妹眼裡的恐懼頓時一掃而空。奈德記得她最後的微笑,還有她如何緊抓他的手,隨後離開人世,玫瑰花瓣自她掌心傾流而出,沉暗而無生氣。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麼,他全都不記得。當人們找到他時,他仍然緊緊抱著她了無生氣的軀體,哀慟得難以言語。據說最後是那個矮小的澤地人霍蘭·黎德將她的手自他手中抽開,奈德自己一片茫然。「我一有機會就會帶花來看她,」他說,「萊安娜她……一直很喜歡花。」

國王摸了摸她的臉頰,手指溫柔地滑過粗礪的岩石表面,好似在愛撫活生生的戀人。「我發誓殺雷加為她報仇。」

「你已經殺了他。」奈德提醒他。

「只殺了一次。」勞勃滿腹酸楚地說。

兩個死敵當年在三河交匯處的沙洲淺灘上碰面,熾烈的戰火在四周蔓延。勞勃手持他的鐵刺戰錘,頭戴鹿角巨盔;坦格利安王子則全身黑甲,胸鎧上用紅寶石鑲成象徵家族紋章的三頭巨龍,在烈日照耀下有若熊熊烈火。兩人鏖戰不休,三叉戟河的河水在戰馬鐵蹄下染成血紅,直到最後勞勃的戰錘擊碎了對手鎧甲上的三頭龍,穿過鎧甲下的軀體。奈德趕到現場時,雷加已經倒臥河中,氣絕身亡;雙方士兵在水裡爭搶從他鎧甲上掉落的紅寶石,激起翻飛水花。

「每晚在夢中,我都要殺他一次。」勞勃道,「就算再殺他個一千遍,他還是死有餘辜。」

奈德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又一陣沉默後,他說:「陛下,我們該回去了,王后正等著呢。」

「王后王后,就算異鬼抓走她又如何?」勞勃尖酸地喃喃道,但他還是腳步蹣跚,沉重地朝來時的方向走去。「還有,你要敢再叫我一聲陛下,我一定把你梟首示眾。咱們之間可不只是君臣關係而已。」

「我不敢忘。」奈德靜靜地回答。眼看國王沒有答話,他便問,「跟我說說瓊恩的事。」

勞勃搖搖頭:「我這輩子沒看過一個人病情惡化得那麼迅速。為了慶祝我兒子的命名日,我們舉辦了一場比武競技,當天見了他,你一定會認為他健康得能長命百歲。但兩個星期之後他就死了,得的病像把烈火,活活把他給燃盡。」勞勃在一根石柱邊停下來,正好站在一個死去已久的史塔克族人面前。「我好敬愛那個老人啊。」

「我們都一樣。」奈德停了一會兒,「凱特琳很為她妹妹擔心,萊莎還好嗎?」

勞勃的嘴角苦澀地扭了扭,「坦白說,一點也不好。」他頓了頓,「奈德,我認為瓊恩的死把那個女人給逼瘋了。她已經帶著兒子逃回了鷹巢城。我是不希望她這麼做的,我本來打算把他過繼給凱岩城的泰溫·蘭尼斯特。瓊恩既沒有兄弟,又只有這麼一個兒子,我怎麼能讓個女人家獨自撫養他長大呢?」

奈德寧可把孩子交給毒蛇撫養,也不願意交給泰溫公爵,但他沒說出口。有些舊傷永難癒合,只需簡短几字,就會再汩汩流血。「她剛失去丈夫,」他小心翼翼地說,「或許做母親的害怕再失去兒子吧,況且那孩子年紀還小。」

「六歲,成天病懨懨,這種人是新任鷹巢城公爵,諸神饒了我罷。」國王咒罵,「泰溫公爵以前從沒收過養子,萊莎應該覺得光榮才對。蘭尼斯特家族歷史悠久,勢力又大,可她竟然連考慮都不肯考慮,也沒得到我准許,就趁著月黑風高不聲不響離開了。瑟曦差點沒氣炸。」他深深地嘆了口氣,「你知道嗎?那孩子的名是照著我取的,叫勞勃·艾林。我發誓要保護他,怎麼能讓他母親就這樣把他偷偷帶走呢?」

「不如讓我來收養他,你意下如何?」奈德說,「萊莎應該會同意。她年輕時和凱特琳很親,她來這兒也會比較有家的感覺。」

「我的老友啊,你是個好人。」國王回答,「只可惜為時已晚。泰溫公爵既然同意收養,如果又把那孩子轉到別的地方,對他是種侮辱。」

「我關心的是我外甥的幸福,而不在乎蘭尼斯特家族高興不高興。」奈德表示。

「那是因為你晚上不用陪蘭尼斯特家的女人睡覺,」勞勃放聲大笑,笑聲在墓窖里迴蕩,在拱形屋頂上反射,那笑容是濃密黑虯髯里的一條白線。「呵,奈德,」他說,「你還是老樣子,太嚴肅了。」他伸出巨大的手臂環住奈德的肩膀,「我本想過幾天再跟你談這件事,但你既然提起,就現在說罷。來,我們走。」

他們朝墓窖的出口走去,穿梭於石柱之間,兩旁的史塔剋死者空洞的眼神仿佛正跟隨他們的腳步。國王依舊摟著奈德:「你一定想不透,隔了這麼多年,為什麼現在我才到臨冬城來。」

奈德確有幾個可能的猜測,但他沒說出來。「我看,想來和我作伴?」他故作輕鬆地說,「不然就是絕境長城的緣故。陛下,您一定要去看看,在城牆上親自走一遭,再和守軍談談。守夜人部隊如今已沒有過去的盛況,班揚說……」

「相信我很快就有機會當面和你弟弟聊聊,」勞勃道,「至於絕境長城,已經在那兒多久了?八千多年了罷,再撐個幾天應該沒問題。我有更要緊的事要跟你說,如今時局緊張,我需要信得過的得力助手,就像瓊恩·艾林那樣的人。他既是鷹巢城公爵,又是東境守護和御前首相,要找到合適的替代人選可不容易。」

「他兒子……」奈德開口。

「他的兒子會繼承鷹巢城公爵爵位,以及麾下領地所有稅賦。」勞勃打斷他,「就這樣了。」

奈德大吃一驚,錯愕地停下腳步,轉身面對國王,脫口便道:「艾林家族世代擔任東境守護,這是個世襲的職位啊。」

「等他長大成人,我再考慮要不要交還給他。」勞勃說,「然而我首先要打算的是今年和往後的幾年。奈德,六歲的小男孩沒法統率軍隊。」

「這頭銜在承平時期不過是個榮譽職,就讓那孩子保留這個稱號吧。就算不為了他,為了他那一生為國鞠躬盡瘁的父親,這也是應該的。」

國王聽了不大高興,把手從奈德肩膀上抽了回來:「瓊恩鞠躬盡瘁是他職責所在,他本來就該對他的君王效忠。奈德,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這點你應該最清楚。但那孩子可不是他父親,一個稚齡幼兒絕對治理不了東方。」他的語氣緩和下來,「不說這些了,我有更要緊的事跟你商量,而且這次我不准你跟我爭辯。」勞勃緊握住奈德的手肘,「奈德,我有事需要你幫忙。」

「陛下,我永遠任您差遣。」

他雖然很擔心國王的下一步,卻不得不這麼說。

勞勃好像根本就沒聽他說話,只自顧自地續道:「想想我們一起在鷹巢城度過的那幾年……媽的,好一段快樂時光!奈德,我希望你能再次陪在我身邊,我希望你能南下到君臨與我共商國事,不要一個人躲在世界的盡頭,毫無用武之地。」勞勃望向遠處的昏暗,突然像個史塔克族人般憂鬱地說:「我向你發誓,坐在鐵王座上管理國政,比奪取王位要難上千倍。法律仲裁是件累煞人的事,清算國庫更麻煩。還有那些沒完沒了的平民百姓,我成天坐在那該死的鐵椅子上聽他們怨東怨西,聽得我腦筋麻木,屁股酸痛。每個人一開口就是要錢,不然就是要土地或法律仲裁。全是些滿口胡言的傢伙,偏偏我的大臣貴婦們也好不到哪裡去。我身邊都是些白痴和馬屁精,奈德,這真會把人逼瘋的。他們要麼稀里糊塗,要麼故意說謊。有時候我睡覺,還真希望咱們當年在三叉戟河吃了敗仗。啊,我不是說真吃了敗仗,只是……」

「我了解。」奈德輕輕地說。

勞勃看著他:「老朋友,我想也只有你能夠了解。」他面帶微笑,「艾德·史塔克大人,我將任命你為國王之手,即御前首相。」

奈德單膝跪下。他並不意外,除了這個原因,勞勃還會為了什麼千里迢迢北上呢?御前首相是七大王國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顯赫要職,他將代表國王發號施令、運用權威、統御三軍、執掌司法。遇到國王缺席、生病或其他突發事件,他甚至會坐上鐵王座,直接統治國家。勞勃等於是將王國交到他手中。

而這,卻是他最最不想要的。

「陛下,」他說,「恐怕我的能力不足以勝任此等要職。」

勞勃高興地發出一聲佯裝不耐的咕噥,「我要真為你著想,早讓你退休啦。我是打算讓你來治理國家,帶兵打仗,而我自己呢?痛痛快快地吃喝玩樂,嫖個過癮。」他拍拍肚皮,嘿嘿笑道:「你知道那句形容國王和首相的諺語吧?」

奈德當然知道。「國王做夢,」他說,「首相築夢。」

「有個跟我上床的漁家女孩告訴我,他們中下階層的百姓有個更妙的比喻:國王吃席,首相拉屎。」

此話一出,他仰頭狂笑,迴音響徹黑暗,四面八方的臨冬城死者卻似乎很不以為然地冷眼旁觀。當笑聲終止,奈德仍然單膝跪地,眼睛上揚。「媽的,奈德,」國王抱怨,「你好歹也跟我一起笑一笑?」

「有人說這裡的冬天太冷,人若是笑了,聲音會凍結在喉嚨里,直到把人活活噎死。」奈德平靜地說,「或許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史塔克家人甚少有幽默感。」

「跟我一起到南方去,我一定讓你再露笑顏。」國王向他保證,「你既然幫我得到了這張該死的鐵椅子,就該幫我保住它吧。我們註定是要並肩治理國家的。倘若萊安娜還活著,我們現在就該是連姻手足,名副其實的兄弟了。呵呵,好在現在也不遲,我有個兒子,你有個女兒,我家小喬和你的珊莎會把兩家結合在一起,就好像當年的萊安娜和我。」

這個提議卻真嚇了奈德一跳:「可珊莎才十一歲。」

勞勃不耐煩地揮揮手:「已經大到可以訂婚啦,結婚等過幾年再說。」國王微笑,「你這渾球,還不快站起來說好。」

「陛下,這是至高無上的榮耀與喜樂。」奈德回答,接著他露出遲疑,「可也太讓我措手不及,能否給我點時間考慮?我要告訴我妻子……」

「好,好,當然沒問題,去跟凱特琳說罷,好好想清楚。」國王伸出手,拍了拍奈德的手,然後把他拉起來。「別教我等太久就是,你也知道我沒什麼耐性。」

一時之間,艾德·史塔克心中充滿了一種山雨欲來的恐懼,畢竟寒冷的北國才是真正屬於他的故鄉。他看看四周石像,吸了口墓窖的冰冷空氣。他隱約可以感覺得出身旁歷代先祖的目光,他知道他們正側耳傾聽,他知道凜冬將至。

誓言騎士:庇依在其他貴族門下的騎士,發下誓言為其效勞,故稱誓言騎士。多半為有騎士稱號,但無封地的小貴族。

第五章 瓊恩

在某些場合——雖然不多,卻依舊存在——瓊恩·雪諾會暗自慶幸自己是個私生子。當他拿起傳來的酒壺,把自己剛喝乾的杯子斟滿時,他驚覺現在就是這樣的場合。

他返身坐回長凳,和青年侍從們坐在一起,啜飲杯中佳釀。滿口夏日紅酒甜美的水果香氣,牽起他嘴角的一絲微笑。

臨冬城的大廳里熱氣蒸騰,四溢著烤肉和剛出爐的麵包所散發的香味。大廳的灰石牆上掛滿了各家旗幟,白色是史塔克家族的冰原奔狼,金色是拜拉席恩家族的寶冠雄鹿,緋紅則是蘭尼斯特家族的怒吼雄獅。大廳里有位歌手正撥弄豎琴,高唱歌謠,然而在爐火熊熊,蠟碟碰撞和酩酊交談的喧囂覆蓋下,坐在長廳末端的他根本聽不清楚。

為國王接風洗塵而舉辦的歡迎晚宴,已經進行了整整四個鐘頭。瓊恩的兄弟姐妹和他隔著整個大廳,他們和王子公主們坐在一起,只比史塔克公爵夫婦和國王王后所處的高台低一席。每逢這種特殊場合,他的公爵父親總會特許每個孩子喝一杯葡萄酒,但不准再多。反倒是像他這樣與隨從僕役們在一塊兒,沒人會管他喝多少。

他發現自己的酒量原來和成人差不多,在身旁這群興高采烈的年輕人慫恿下,每當喝乾一杯,他們就慫恿他再來一杯。瓊恩很樂意與他們為伍,津津有味地聽他們彼此吹噓戰爭、打獵和偷情的故事。他相信這群夥伴絕對比王子公主們有趣。先前當訪客們從大門口魚貫而入時,他已經滿足了自己的好奇心。隊伍正好從他座位前方不遠處經過,他便好好地瞧了個清楚。

他的公爵父親護送王后走在前面,她正如傳聞中那麼美麗,鑲滿寶石的頭冠襯著她金色的長髮,閃閃發亮,其上鑲嵌的翡翠和她璀璨明亮的碧眼搭配得完美無瑕。父親攙扶她步上高台,引她到席位坐下,然而她自始至終都沒正眼瞧他一下。瓊恩雖然只有十四歲,但他還是看得出王后的笑容只是表面功夫。

接著是國王本人,他挽著史塔克夫人的手走了進來。瓊恩見到國王,只覺大失所望。父親常說起那個天下無雙的勇士勞勃·拜拉席恩,三叉戟河的惡魔,全國最驍勇善戰的武士,在王公貴族間卓然不群。可在瓊恩眼裡,他不過是個紅臉長須,汗流浹背的胖子,走起路來一副耽溺杯中物的模樣。

在他之後進來的是孩子們,小瑞肯走在第一,很努力地要裝出三歲小孩所能表現出來的莊嚴姿態。他走到瓊恩面前時還停下來打招呼,瓊恩只得催促他快走。羅柏緊跟在後,他穿著象徵史塔克家族色彩的灰絨白邊羊毛衣,挽著彌賽菈公主的手。她還是個小女孩,年紀不滿八歲,珠光寶氣的髮網內金色卷髮有如瀑布般流瀉直下。他們經過時,瓊恩注意到她看著羅柏時的羞赧微笑。他的結論是這女孩八成挺無趣。不過羅柏根本就沒發現她有多蠢,他自己也看著她,笑得像個傻子。

接著他的兩個異母妹妹也護送王子們進來了,艾莉亞和胖嘟嘟的托曼王子走在一塊兒,他那白金色的長髮比她的頭髮還要長。大她兩歲的珊莎則陪著王太子喬佛里·拜拉席恩。喬佛里今年十二歲,年紀比瓊恩和羅柏都小,長得卻比兩人都要高,瓊恩想到這就不痛快。喬佛里王子有妹妹的長髮和母親的深邃碧眼,金色的髮捲蓋過金色寬領帶和高貴的天鵝絨衣領,珊莎走在他身旁,容光煥發。不過瓊恩可一點也不喜歡喬佛里那副嘴唇上噘,對臨冬城大廳輕蔑鄙夷的神態。

他對走在王太子後面的這一對比較感興趣:他們是王后的兄弟,都是凱岩城蘭尼斯特家的人。任何人都不會把誰是「雄獅」,誰又是「小惡魔」給弄混的。詹姆·蘭尼斯特爵士是瑟曦王后的孿生手足,生得高大英挺,金髮飄揚,有著閃亮的碧眼和利如刀鋒的笑容。他穿著大紅絲質長衫,漆黑高統靴和黑緞長披風。上衣的前胸用金線繡了只蘭尼斯特家怒吼不馴的雄獅。人們稱他「蘭尼斯特雄獅」,又在背後竊竊私語「弒君者」這個名號。

瓊恩發覺自己幾乎無法將視線自他身上抽離。這才是王者應有的風範,詹姆走過面前時,他如此暗想。

接著他望向詹姆的兄弟,他正搖搖擺擺、半躲藏地走在哥哥身邊。提利昂·蘭尼斯特是泰溫公爵年紀最小,也最醜陋的孩子。諸神賜予瑟曦和詹姆的一切優點,一樣都沒留給提利昂。他是個身高只有哥哥一半的侏儒,鼓動著畸形的雙腿努力想跟上哥哥的腳步。他的頭大得不合比例,鼓脹額頭下是一張扭曲的怪臉。雙眼一碧一黑,從滿頭長直金髮下面向外窺視,他頭髮的顏色幾乎金亮成白。瓊恩饒富興味地看著他打面前經過。

達官貴胄中最後進來的是他叔叔,守夜人部隊的班揚·史塔克,以及父親年輕的養子席恩·葛雷喬伊。班揚經過時對他露出溫和的微笑,席恩則對他完全視若無睹,不過這也不是一兩天的事情了。等貴賓全部就座之後,大家彼此舉杯祝福,互致賀詞,然後晚宴便正式開始。

瓊恩從那時起就在喝酒,到現在還沒停下。

長桌下有東西摩擦他的腳,低頭只見一對紅眼睛盯著他望。「肚子又餓了?」他問。餐桌中間還有半隻蜜汁烤雞,瓊恩伸手撕下一隻雞腿,突然心生一計,用餐刀把整隻雞的肉切割下來,然後讓剩餘的雞骨從自己雙腿間滑到地上。「白靈」野蠻卻安靜地撕咬起骨頭。他的兄妹們都不准帶狼進宴會廳,惟有瓊恩所處的大廳尾端,狗多得數不清,自然也沒人管他的小狼。他告訴自己這也算專有的好福氣。

眼睛突然一陣刺痛,瓊恩粗魯地揉揉,咒罵著熏煙。他又喝了一大口葡萄酒,然後看著白靈吞噬了整隻雞。

狗們在餐桌間來回走動,跟著女侍四處逡巡。其中有一隻長著大大的黃眼睛的黑色混血母狗聞到了雞肉香味,便停下腳步,低身擠過長椅想要分一杯羹。瓊恩冷眼旁觀雙方對峙,只見那母狗喉頭髮出低吼,慢慢靠近。白靈則沉默地抬頭,用那雙血紅的眼睛冷冷瞪視對方。母狗發出一聲憤怒的挑釁,她的身軀是小冰原狼的三倍,但白靈卻動也不動,只霸占住自己的食物,張開嘴巴,露出尖牙。母狗見狀,又吠了一聲,最後決定這場架還是不打為妙。於是它轉身溜走,離去前還不忘傲慢地吠了一聲以維持自尊。白靈繼續低頭猛嚼。

瓊恩得意地笑著,探手到桌底摸摸它一身蓬鬆的白絨毛。小狼抬起頭望他,溫柔地咬了他的手一口,然後又低頭大快朵頤。

「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冰原狼嗎?」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旁問。

瓊恩開心地抬頭,班叔叔把手放在他頭上,撥弄著他的頭髮,就好像他剛才撥弄白靈身上的毛一樣。「對,」他回答,「它叫做白靈。」

一名正說著低級故事的侍從停下來,挪出位置給公爵的弟弟坐。班揚·史塔克跨坐上長凳,從瓊恩手裡接過酒杯。「夏日紅,」他嘗了一口後緩緩地說,「沒有東西比得上這酒甜美。瓊恩,你今晚喝了幾杯?」

瓊恩笑而不答。

班揚·史塔克笑道:「果不出我所料。呵呵,算了。記得我自己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時,年紀比你還小。」他從旁邊木餐盤裡揀起一顆滴著棕色肉汁的烤洋蔥,一口咬將下去,發出鬆脆的喀嚓聲響。

他的叔叔容貌銳利,瘦削有如危岩嶙峋,但他灰藍色的眼睛裡永遠帶著笑意。他和所有守夜人一樣一襲黑衣,今晚他身著厚實的天鵝絨長衫,腳穿皮里高統靴,腰系寬邊皮帶和鍍銀扣環,脖間還戴了串沉甸甸的銀項鍊。班揚一邊吃洋蔥,一邊興味盎然地看著白靈。「很安靜的一隻狼。」他做出結論。

「它和其他幾隻很不一樣,」瓊恩說,「從來都一聲不吭,所以我才叫它白靈,這也是因為它的毛色,其他幾隻狼毛色都很深,不是灰就是黑。」

「長城外也有冰原狼,我們外出巡邏時經常聽到它們的嚎叫。」班揚·史塔克意味深長地看著瓊恩,「你平日不是都和你弟弟他們同桌吃飯嗎?」

「那是平日,」瓊恩語調平板地回答,「夫人認為,今晚若讓私生子與他們同桌用餐,對王族是種侮辱。」

「原來如此。」叔叔轉頭看看大廳盡頭高台上的餐桌,「我哥哥今晚看上去不太有慶祝的興致。」

瓊恩也注意到了,私生子必須學會察言觀色,洞悉隱藏在人們眼裡的喜怒哀樂。他父親固然舉止都合乎禮數,但神情里卻有種瓊恩從未見過的拘束。他不多說話,始終用低低的眼神掃視全廳,目光十分空洞。隔著兩個位子的國王倒是整晚開懷暢飲,絡腮鬍後那張大臉脹得通紅,他不斷地舉杯敬酒,聽了每一個笑話都樂得前仰後合,每一道菜他都像個餓鬼似地吃個不休。但坐在他身旁的王后卻如一尊冰冷的雕像。「王后也在生氣,」瓊恩低聲對他叔叔說,「下午父親大人帶國王去了地下陵寢,王后本不希望他去的。」

班揚仔細地審視了瓊恩一番,說:「瓊恩,什麼事都逃不過你眼光,是麼?我們長城守軍很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瓊恩驕傲地說:「羅柏用起長槍來比我有力,但是我劍使得比較好,胡倫還說我的騎術在城裡也是數一數二。」

「的確很不容易。」

「你回去的時候,帶我一道走罷。」瓊恩突然激動起來,「只要你去跟父親大人說,他一定會同意,我知道他一定會。」

班揚叔叔再度審視他的臉龐,「瓊恩,對一個男孩子來說,長城是個很艱苦的地方。」

「我差不多成年了,」瓊恩辯解,「下個命名日我就滿十五歲,而且魯溫師傅說私生子會比其他孩子長得快。」

「這倒是真的。」班揚的嘴角向下微翹,他從桌上拿起瓊恩的酒杯,斟滿葡萄酒,深吸一口。

「戴倫·坦格利安征服多恩領的時候也不過十四歲。」瓊恩又說。傳說中的年輕龍王是他心目中的英雄。

「那場仗可是打了一整個夏天,」叔叔提醒道,「你說的這個年輕國王,為了攻下多恩,死了一萬人,後來為了守住它,又死了五萬人。應該有人告訴他,戰爭可不是兒戲。」他又啜了口酒,抹抹嘴,「而且,戴倫·坦格利安十八歲就英年早逝,你該不會忘記這一部分吧?」

「我什麼都沒忘,」瓊恩吹噓,酒精讓他膽子也大了起來。他試著坐直身子,好讓自己看起來更高大,「叔叔,我想進入守夜人部隊服役。」

對於這個決定,他早已反覆思量,夜裡,當他的兄弟們在身邊安睡酣眠,他卻輾轉難安。羅柏有朝一日會繼承臨冬城,以北境守護的身份指揮千軍萬馬。布蘭和瑞肯則將成為他的封臣,擁有各自的莊園,為他管理內政。妹妹艾莉亞和珊莎會嫁給其他豪族的子嗣,以貴族夫人的身份前往南方屬於她們的領地。惟有他,區區一個私生子,能指望些什麼呢?

「瓊恩,你恐怕不知道。守夜人是一個視死如歸的團體,我們沒有家庭羈絆,永遠也不會生兒育女,我們以責任為妻,以榮譽為妾。」

「私生子一樣有榮譽心,」瓊恩說,「我已經做好宣誓加入的準備了。」

「你只是個十四歲的孩子,」班揚答道,「還算不上成人。在你接觸女人之前,恐怕無法想像要付出的代價有多大。」

「我才不在乎那個!」瓊恩火氣直往上撞。

「你若是知道,多半就會在乎了。」班揚說,「孩子啊,倘若你知道發了這誓,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你就不會這麼急著要加入了。」

瓊恩聽了更覺氣惱:「我才不是你的孩子!」

班揚·史塔克站起身,「我就可惜你不是我孩子。」他拍拍瓊恩肩膀,「等你在外面生了兩三個私生子,再來找我,到時候看看自己會有什麼想法。」

瓊恩渾身顫抖。「我絕不會在外面生什麼私生子,」他一字一頓地說,「永遠不會!」他將最後一句話當成毒液般吐出口。

這時他驚覺全桌的人不知什麼時候都靜了下來,所有人都盯著他。他只覺淚水充滿眼眶,最後他站了起來。

「恕我先告退。」他用最後一絲尊嚴說道,然後趁其他人看到他眼淚掉下之前,旋風似地跑開。他一定是喝多了,兩隻腳仿佛打了結,當即與一位女侍撞個滿懷,使一壺摻香料的葡萄酒潑灑在地,四座頓時響起鬨堂大笑。瓊恩眼中的熱淚滾下面頰,有人想攙他,但他甩開善意的手,憑著辨不清地面的眼睛,繼續朝大門跑去。白靈緊隨其後,奔進低垂的夜幕。

空蕩的庭院分外寂靜,內牆城垛上只有一位拉緊斗篷抵禦寒意的守衛,獨自蜷縮牆角,雖然看上去百無聊賴,表情悲苦,但瓊恩卻有一千個一萬個想和他交換位置的願望。除此之外,整座孤城四下漆黑,滿是寂寥。瓊恩曾去過一座被遺棄的莊園,那裡杳無人跡、沉默陰鬱,四下一片肅然,惟有巨石在默默傾訴過往主人的景況。今夜的臨冬城便讓瓊恩聯想起當時的情景。

笙歌舞樂從身後敞開的窗戶向外流瀉,正是他此刻最不想聽的靡靡之音。他用衣袖抹去淚水,氣惱自己如何把持不住,隨後準備轉身離開。

「小子。」有人叫住他。瓊恩轉頭。

提利昂·蘭尼斯特正坐在廳堂前門上面突出的壁架上,睥睨世間萬物,活像只石像鬼。這侏儒朝他笑笑:「你身旁那傢伙可是只狼?」

「是冰原狼。」瓊恩說,「叫做白靈。」他抬頭望著侏儒,先前的不滿被好奇取而代之。「你在那兒做什麼?怎沒在裡面參加晚宴呢?」

「裡面太熱太吵,我又多喝了點酒。」侏儒告訴他,「很久以前,我就學到了一個教訓:在你的哥哥身上嘔吐是件不太禮貌的事。我可以靠近瞧瞧你那隻狼嗎?」

瓊恩遲疑了一下,然後緩緩點頭:「你能自己下來麼?還是要我去弄張梯子?」

「去,瞧不起我啊?」小個子說。他兩手往後一用力,整個人翻騰進半空中。瓊恩驚訝得喘不過氣,瞠目結舌地看著提利昂緊縮成一個球,輕巧地以手著地,然後後空翻站起身。

白靈有些遲疑地向後退了幾步。

侏儒拍拍身上的灰塵,笑道:「我想我一定是嚇著你的小狼了。真不好意思。」

「他才沒被嚇著。」瓊恩邊說邊彎身喚道:「白靈,過來,快過來,乖。」

小狼溜達過來,親熱地用鼻子摩擦瓊恩的臉頰,卻始終對提利昂·蘭尼斯特保持警戒。當侏儒伸手想摸它時,它立刻抽身後退,露出利齒,發出無聲的咆哮。「挺怕生的麼?」蘭尼斯特說。

「白靈,坐下。」瓊恩命令,「就是這樣,坐著別亂動。」他抬頭望向侏儒,「你現在可以摸他了。除非我叫它動,否則他不會亂動的。我正在訓練他。」

「原來如此。」蘭尼斯特搔搔白靈兩耳間白如細雪的絨毛,「乖狼狼。」

「若我不在這裡,他早把你的喉嚨撕開了。」瓊恩說。其實這話當下還不能成真,不過看小狼的長勢卻也為時不遠。

「如果這樣,那你還是別走開的好。」侏儒答道。他歪了歪那顆過大的腦袋,用那雙大小不一的眼睛仔細打量瓊恩,「我是提利昂·蘭尼斯特。」

「我知道。」瓊恩邊說邊起身。他站著比那侏儒高多了,不禁覺得很怪異。

「你是奈德·史塔克的私生子吧?」

瓊恩只覺得一股寒意刺進全身,他抿緊嘴唇,沒有答話。

「我冒犯到你了嗎?」蘭尼斯特忙道,「抱歉,侏儒向來不太懂得察言觀色。反正歷來雜耍賣藝的侏儒前輩們個個衣著隨便,口無遮攔,我也就有樣學樣啦。」他嘿嘿笑著,「不過你確實是個私生子。」

「艾德·史塔克大人是我父親沒錯。」瓊恩終於還是承認了。

「嗯,」蘭尼斯特端詳著他的臉,「看得出來。跟你那些兄弟相比,你還比較有北方人的味道。」

「同父異母的兄弟。」瓊恩糾正,心裡暗暗為侏儒的說法感到高興。

「那麼私生子小弟,讓我給你一點建議罷。」蘭尼斯特道,「永遠不要忘記自己是什麼人,因為這個世界不會忘記。你要化阻力為助力,如此一來才沒有弱點。用它來武裝自己,就沒有人可以用它來傷害你。」

瓊恩可沒心情聽人說教:「你又知道身為私生子是什麼樣了?」

「全天下的侏儒,在他們父親眼裡都跟私生子沒兩樣。」

「你可是你母親的親生兒子,地地道道的蘭尼斯特。」

「是麼?」侏儒苦笑,「這話你去跟我父親大人說吧。我媽生我的時候難產而死,所以我老爸始終不確定我是不是他親生的。」

「我連我母親是誰都不知道。」瓊恩道。

「反正是個女人。」他朝瓊恩露出一抹哀傷的笑容,「小子,請記住,雖然全天下的侏儒都可能被視為私生子,私生子卻不見得要被人視為侏儒。」說完,他轉過身,駝著背返回宴會大廳,嘴裡還哼起一首愛情小調。當他打開門的剎那,室內的燈光將他的背影清楚地灑在庭院中。就在那一瞬間,提利昂·蘭尼斯特的身影宛如帝王般昂首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