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隨想●楊卓如(雲南)

2019-11-18     天府散文

巍峨磅礴的山樑上,寂靜無聲。古驛道穿越天子山的大片原始森林,迤邐而下,直至瀾滄江畔的舊州壩子。行走在瀾滄江峽谷彎曲的小路上,兩旁是一片片茂盛的莊稼。偶爾,傳來不知什麼鳥兒幾聲清脆的鳴叫,輕叩著周圍偌大的寂靜。

穿過舊州壩,古道即將翻越另一座大山——位於橫斷山脈中段的三崇山。對於這條古道,我是懷著深深的敬畏的。作為一個喜歡歷史文化的本地人,我已經多次拜謁這曾經留下了多少久遠的馬幫和販夫走卒艱辛煎熬堅韌而又堅定的腳步的古老驛道。

站在山坡上遠望,巍巍三崇山與天子山聳立於瀾滄江峽谷的東西兩側,壁立千仞。橫亘於天際的山脊氣勢磅礴,給人的心靈以衝擊和震撼。從刀劈斧削般的山樑到萬頃田疇的瀾滄江畔,滿是鬱鬱蔥蔥的樹木。在峽谷底部,一條裸露著石脊的古道赫然映入眼帘。

這就是從沘江流域的產鹽區通往迤西保山、騰衝以至緬甸的行鹽古道,有人又把它稱之為鹽馬古道。遠方,被前人稱作「夷方」,「走夷方」的馬鍋頭和背夫、農人、客商、讀書人和赴任的官員、剪徑的強人和征戰的軍人,在這條艱辛、危險、前途莫測的山路上,演繹過多少悲歡離合的故事。如今,早已被這裡的莽莽森林和萋萋荒草所掩埋。只有這悽厲的山風與變幻莫測的山嵐霧靄、朝陽的燦爛與落日的餘暉、閃爍的星辰與郎朗的明月,永恆地見證了和保守著往事的秘聞。

古道經過的地方,有多種多樣的山石。一會兒是一片紅砂石岩的山坡,一會兒是一片花崗岩的山坡,一會兒是一片青石板岩的山坡,而不論是什麼樣的山崖,坑窪不平的路面上,兩道深深的轍痕依然那麼醒目。一簇簇野靛花倔強地從石縫裡冒出來,葳蕤繁茂,讓人慨嘆生命的堅韌。

歷史的車輪曾從這裡走過——一個個馬蹄形的石坑,以及坑坑窪窪的路面上明顯鋪設過的條石和塊石,見證了古道曾經的繁忙。這裡,馬幫走過,商旅走過,讀書人走過,軍隊走過,綠林好漢走過,僧侶道士和外來傳道者走過,不知疊加了多少歷史的印記,承載了多少朝代的變遷。從遠古比蘇人、嶲人、僰人到白族、傈僳族、阿昌族、羅武人在此篳路藍縷、開拓斯地,從南詔「西征尋傳」的獵獵旌旗到明王朝兵部尚書王驥「三征麓川」的咚咚戰鼓,從滇西抗戰的遠征軍鐵血征戰到「滇桂黔邊縱」在人民解放戰爭中的縱橫馳騁,這條古道上上演過多少氣壯山河的故事啊!

恍惚間,幾千年來馬鍋頭們用血淚踏出的山路、杜文秀起義軍將領不畏艱險在瀾滄江上架設的飛龍橋,被時光凝固塵封的喘息聲、吶喊聲、歡呼聲、馬嘶聲稀里嘩啦地從綿延的古驛道里紛涌而至,與滇緬公路山頂上高炮台遺蹟、如削的壕塹、以及岩石上的碉堡遺蹟和深深的轍印混雜在一起——歷史與現實瞬間在時空中顛倒錯亂。

我輕撫著深深的轍痕,好像輕撫著古道悠悠的往事,試圖把遙遠的歷史記憶與眼前這斑駁的古道拼連在一起。

當瀾滄江由鐵門山峽谷奔騰而來,一路向南傾瀉而下行至功果橋時,南邊遇到博南山的阻擋,北面則是三崇山山脈的堵截,瀾滄江在此不得不拐了個彎,但執拗的瀾滄江卻不舍初衷,依然在前方拐了回來,滔滔南去。瀾滄江兩岸,峽谷狹窄修長,其間溝壑幽深,正好成為一條天然的交通要道。古道便也自然形成。這裡南有博南山,東有天子山,西有三崇山,北有鐵門山,曾是滇西各少數民族文明發源的核心地區。

古道蜿蜒於崇山峻岭之間,扼石門、舊州與漕澗之間的東西交通之咽喉,直達迤西,史稱「滇西鎖鑰」,為古代南方絲綢之路北段的必經之地,更見證了古代滇西哀牢、尋傳、南詔、大理國文明核心區的文化交流與交融。

蒼穹之下,群山壁立,大江奔騰,行鹽古道起伏蜿蜒其間。突然,一陣風從山樑掠過,古道的歷史塵煙猶未落盡。

經歷了無數戰亂、匪患洗刷的古道,在更多時候,則更為繁忙。從朝廷百官到庶民百姓,從商貿運輸到僧侶旅行,無不在這條古道上穿行——長長的商隊,馱著食鹽、茶葉、皮貨等,姍姍西行;迤西各地的馬幫也紛紛沿著這條古道,匯聚前來,馱來玉器、棉布、大米等日用百貨,絡繹不絕。此時,城鄉之間政治、經濟和文化交流如同翻開一本厚重的史書,這條由戰場、城鎮、關隘等組成的古道,見證了古代驛道的繁榮與興衰,大筆繪就了滇西各民族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

江河、雪山、平壩,時而風急雨驟,時而寂靜無聲。要想越過滇西雄偉壯麗的高山與峽谷、江河與湖泊、森林與田疇,絕非易事。自古,瀾滄江以東的沘江流域,各少數民族的先民們就發現了鹽泉,開發了鹽泉,鹽業經濟支撐起了這一片土地的生計。苦於高山大河的阻隔,先民們在沘江、瀾滄江、怒江上架起了溜索、架起了藤橋、獨木橋、石板橋、木樑風雨橋、鐵索橋、鐵鏈橋,把從產鹽區通往外地的驛道連接起來,把各族人民的交往溝通起來。

從沘江、瀾滄江、怒江出發,一路向西,穿過哀牢故地,到達迤西,前人完成了「行鹽之旅」、溝通之旅和融合之旅。

從此,迤西以至東南亞成百上千的人們沿著這條道路,蜂擁到了沘江流域。來自邊地以及「夷方」的成群的商隊,馬幫馱著食鹽大米、木桶木缸、珠寶玉器、鐵器銅器、皮貨和土產、黃金和琥珀、布匹和洋油、洋鹼、洋火,僧侶與經卷,在這條道路上川流不息,它們把一個個遙遠的地方聯結為一個更宏大的存在。

這條古代互通有無的商貿大道,已成為滇西的交通動脈。人類文明進程的車輪從來是不會畏懼任何艱難險阻的,滇西行鹽故地得以順利開鑿,顯示了在這片土地上世代生息的各族人民堅忍不拔的開拓精神與勤勞智慧的毅力。

滇西大地,高山聳立、大江深切,古道迂迴曲折,其間常常險象環生。古人曾賦詩嘆道:「萬里雲拖一線天,百丈懸崖雙矗壁。其高者,山為猿猱虎豹之潛居;其深者,潭為蛟龍蚍獺之窟宅。滾滾洪濤勢拍天,陰雨陰風鬼神泣。緣江一束路迂迴,行人慾渡渡不得。」如今,途經古道與它的近代變身滇緬公路功果橋段時,仍能感覺山峰林立,道路險峻。功果橋,是滇緬公路之咽喉,在抗戰時被日機數百次轟炸,卻始終在抗日軍民的搶修下迅速恢復通車。功果橋在古道的歷史延續中,譜寫出了中華民族不屈抗爭的激越篇章。

如今,這條古老驛道還在,只不過已經被密如蛛網的高等級公路等現代交通所替代。通往迤西的高等級公路、飛機和即將竣工的鐵路,被賦予了更為多元而開放的精神內涵。

眼前這段日漸斑駁的行鹽古道,終將隨著時光的流逝而被風蝕。但是,古道深深鐫刻在山石之上,這條滇西與邊地以及夷方(東南亞)文化交流最古老、最重要的文明傳送帶,早已成為一種文化符號。

任何一個民族的文化,都是一條川流不息的長河。古代各民族的先民沿著這條古道西行,促成了各民族交流交融的大格局。老子《道德經》有云:「萬物歸焉而不知主,可名為大。以其終不自為大,故能成其大。」對於個人,是如此;對於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更是如此。中華兒女汲取著古老的哲學營養,註解著過去,暢想著未來。

站在這條行鹽古道上,瀾滄江峽谷現代氣息與厚重文化交相輝映,千年古道已煥發出迷人的魅力。古道上的重要節點,沘江、瀾滄江、怒江岸邊,天池湖畔,雲龍縣城諾鄧鎮、舊州故地、漕澗古鎮,此刻,已是華燈初上,霓虹閃爍,燈光點綴的夜色璀璨奪目,氣勢恢弘。千年古道上,新的繁華豁然展現在眼前。

(圖片:網絡)

作者簡介

楊卓如,雲南雲龍縣人,白族,中學高級教師,大理州作協會員。散文集《故鄉情思》由雲南民族出版社出版、史論《五雲史探》由中國文史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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