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在萬物智聯時代思考哲學 | 社會科學報
▋文化批評
人類社會正在加速進入智能世界,數據正在爆炸式增長,而智能技術也正在突飛猛進。在這一產業加速智能化的過程中,最為核心的問題就是萬物智聯,以及如何理解被聯結起來的物。我們不能再從以往的自然物和人工物來理解智能物,而是需要從理論上形成關於物的新思考、新視角、新觀點,從而為以大數據、加速算力和智能算法為主要特徵的新產業時代奠定思想的基石。
原文:萬物智聯時代,我們如何思考哲學
作者 | 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 藍 江
圖片 |網絡
隨著2023年9月華為宣布加速行業全面智能化,建立以巨大算力為基礎的萬物智能時代,我們仿佛再一次站在了新工業革命的門口,在經歷了蒸汽機、內燃機、電力電氣化革命之後,我們正在經歷一場以算力為核心,各行各業都充分接入智能化算力的工業時代,通過海量的大模型資料庫、智能化的算法,以及更龐大且精準快捷的算力,讓我們充分體會到下一個時代的科技和經濟增長的特徵正是在於萬物智聯、萬數智算、萬業智創,通過通用的人工智慧大模型實現日常生活的生產、消費、治理、教育、金融等各個方面的全面智能化。
思想的地基隨著時代變遷而變化
新的科技革命帶來的不僅僅是一場智能產品的盛筵,也不僅僅是一種數據連結的變革,而且我們曾經十分熟悉的一些概念和思想會隨之發生改變,這就需要今天的哲學學者不能僅限於在繁蕪複雜的文本中尋找古人智慧的軌跡,更需要結合這些曾經的智慧去積極面對日新月異的日常生活。哲學從來不是純粹在枯燥的文本中皓首窮經地閱讀,而更需要今天的哲學學者如同黑夜無盡的觸手一樣,去觸及之前人類社會從未觸及的領域,將其觀念化和思辨化,為人類社會繼續在未知的領域中前行提供思想的基礎。這就仿佛當年哥倫布、麥哲倫、達·伽瑪等航海先驅,從西歐走向一個未知的海洋世界之後,才開創了偉大的工業文明和全球社會一樣,今天,世界各國全面加速智能化也讓我們進入了一個未知領域。對於這個領域,我們一方面充滿了好奇,另一方面也充滿了恐懼,但在新工業革命的大門前躑躅不定,並不是一個好選擇,真正思想的勇者需要用自己的觸手,感知全面智能化社會的改變的本質,從而在一個尚未被奠基的時代里,為人們提供一個可以依賴的思想家園。
究竟萬物智聯會帶來哪些具體的哲學變革呢?在萬物智聯之下,是否還有人類思想立足的空間?或者說,在萬物智聯時代下,我們如何思考哲學?在笛卡爾、胡塞爾、海德格爾等觀念論思想家看來,哲學思想首先是被奠基的,即我們先需要具有一定的哲學觀念作為工具,去演繹和探索不同的哲學問題,例如笛卡爾的主體、胡塞爾的純粹意識,以及海德格爾的存在等,我們的思想總是在這樣的地基上展開的。當然,這些思想的地基並不是真正的普遍性,它們都是我們在具體的時代中依賴的思想工具而已,隨著時代的變遷,這些概念或多或少都會發生一些變化。
舉例來說,在笛卡爾時代,他區分了思想和廣延,同時也區分了兩種不同的對象,一種是廣延上的對象,這些對象可以用科學的方法來處理,如物理學上的速度、重力等,用經驗上的測量完全可以處理這些對象;另一類就是思想對象,如意識、主體、理性等,需要在形上學基礎上進行思考。笛卡爾主客二分的哲學帶來的一個直接後果是,從哲學上將世界分成了兩個部分,一個是純粹自然的部分,它服從於自然規律,而另一個部分則帶有明顯的人類主體的痕跡,它服從於思想法則,是人類依照自己的主體意志建立起來的世界。前者可以理解為自然世界,後者可以理解為人類世界,前者在人類之外,屬於樸素的、野蠻的、未開化的世界,後者是人類主動創造的世界,這個世界經過人類的思想和行為的改造,變成文明世界。正是從笛卡爾時代開始,人類社會在科學技術的推進下,日常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革,從而讓這個文明化的人類社會開始凌駕在自然世界之上。於是,自然世界和人類社會不是並列關係,而是一種等級關係,也正因為在啟蒙之後的哲學觀念中,人類社會高於自然世界,為資本主義工業生產無限制地改造和征服自然的行為提供了合理性的論證,因為自然世界是原始的,它們需要被文明化,變成人類世界的一部分,因此,許多當時的論述(如蘇格蘭啟蒙思想家弗格森《文明社會史》)將對野蠻的原始的自然世界的改造和征服視為整個人類文明的成就。
這種邏輯帶來的直接後果是,我們開始將世界的各種存在物也劃分成兩種不同的物,一種是自然物,即沒有經過人類加工的物,如森林中的樹木、小河裡的魚蝦、雪山上的終年積雪等等,另一種就是人工物,即在人類主體的意志作用下,通過一定的勞動或行為,產生了物的形式變化,如伐木工人砍伐了原木,送到木材加工廠做成的桌椅、板凳,漁夫打撈上的魚蝦被送到餐館做成美味佳肴等。我們身邊看到的都是這些被文明化之後的物,而每一幢高樓大廈,每一輛行駛的汽車,每一件由快遞員送上門的商品,都代表著人類社會對自然世界的存在物改造的成就。在這個意義上,這些物不再是自然物,而是一種人工物,是經過人類主體的意志的作用,通過加工和生產,變成服務於我們周邊生活的產品。與人類社會凌駕於自然世界之上一樣,在現代工業文明的等級中,人工物也是高於自然物的,即便我們去討論所謂的「自然」,如庭院裡一片茵綠的草坪,其實也是人工物,這種草坪早就是根據人類的審美和舒適需要,經過特意栽培和刈割,才在庭院中作為一種經過人類精心設計的景觀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之中。
物與人類自己的存在並列
問題在於,萬物智聯時代的來臨是否會帶來物的變革,因為萬物智聯的前提是,各種物(包括物流卡車、各種機器設備,乃至家庭中的各種智能物件)已經被安裝上了傳感器,它們不僅通過各種可視化設備與人類建立聯繫,而且通過各種神經網絡算法和邊緣計算,可以讓各種物對不同的環境(包括有人環境和無人環境)做出不同的反應和決定,這樣來說,相對於笛卡爾之後的哲學而言,物不僅僅只作為一個消極的客體與作為主體的人類發生關係,而且它們可以在人類感知的範圍之外,互聯互通,智能運算,並自動地做出反應。例如,在現在的高壓輸變電的網絡中,原先需要人類電工親自檢查線路的工作,完全可以交給智能無人機進行,它們在輸變線路上來回巡邏,一般情況下,無人機與線路的互動不需要報告給人類,唯有當無人機發現異常,才需要通過可視化的螢幕與人類工程師進行交互。在以後的智能化養老環境中,當老人熟睡或出門之後,各個智能設備開始對環境進行檢測和處理,如掃地機器人自動處理遺留的垃圾,洗衣機自動清洗並烘乾衣物,這些行為都在人類的感知之外。在更複雜的情形下,各種智能設備和終端通過大模型計算產生出一種新的物,如一些汽車製造廠利用AI進行汽車的內飾和外觀設計,而廣告商只需要輸入相應的要素關鍵詞,就能自動生成一個動態的廣告視頻。這樣,我們或許可以看到一個新的物的類型的誕生,一方面,它們不是自然物,因為它們並不是原始的樸素的自然存在物,沒有浪漫主義的氣質和野獸主義的狂野;另一方面,它們也不是人工物,因為人工物必須是在人類自己的意志作用下,通過生產行為和勞動製造出來的產品。倘若這些物是由各種智能物的連結和計算製造出來的,它們變成了一種在笛卡爾時代無法歸類的產物,我們或許可以稱之為「智能物」。儘管智能物在功能上仍然與人類的需要相關,但它的出現和活動軌跡已經擺脫了人類主體自身的控制,成為一種自動在萬物智聯的環境下運行的物。
智能物的出現的確為今天的哲學帶來了一種不小的挑戰,因為在工業革命之後的自然物與人工物、自然世界與人類社會不是純粹的並置關係,而是一種線性的改造關係,在不少工業時代的思想家看來,現代文明的進步就是建立在文明社會對自然世界的改造基礎上,隨著人類社會改造自然世界的成果越多,人類社會就越進步,越文明。然而,萬物智聯時代的智能物的出現,必然打破這種自然世界與人類社會、自然物與人工物之間的等級框架,而是讓物成為了一個獨立領域,與人類自己的存在並列。正如莊子在《齊物論》中所言「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物的存在,或許不再僅僅依賴於人類對其評價和是非,與之對應,人類需要將自己數字化,作為一個平等的數字存在,才能成為萬物智聯中的一員,這是人類視角的改變,需要人類本身在新的智能化環境中重新思考人類主體的定位,也勢必意味著我們今天的哲學需要在智能化、大數據、大模型等技術的背景下,重新發明物、主體、存在、世界等概念,重新認識到人與世界、人與自然、人與環境的理論。這些就是今天哲學思考的前提,因為任何哲學必然是對所處時代的問題進行追問,而不是恪守某些僵化的觀念,守株待兔。在萬物智聯時代,我們如何思考哲學?或許,我們可以像瓦雷里的《海邊墓園》一樣宣告:「奔向海浪吧,飛濺的生命!」哲學不是羸弱的守墓人,而是努力奔向未知世界的衝浪者,讓自己的生命四濺,讓思想的星光在無窮穹宇中熠熠生輝。
文章為社會科學報「思想工坊」融媒體原創出品,原載於社會科學報第1874期第6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本期責編:宋獻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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