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年前,萬科決定變革,今天它走進了無人區。
地產白銀時代,萬科的第二增長曲線在哪裡?
世界500強平均壽命只有40年,35歲的萬科怎樣避免大企業病?
文丨《中國企業家》記者 王芳潔 李艷艷 王雷生
編輯丨董力瀚
應付複雜性帶來的麻煩,真是個永恆的課題。
比方說吧,同樣是冰爪,在冰雪上走是助力,但到了珠峰8800米的位置,需要橫切一段70~90度的垂直岩壁,必須將冰爪踏著岩石縫隙行走,平衡會變得非常難。
平衡,是登山過程中需要掌握的主要技能,郁亮意識到了這一點。在攀登珠穆朗瑪峰之前的課程中,他花了很多時間在平衡訓練上。
像巧合,又像隱喻,平衡對於今天的萬科是如此重要。
當地產進入白銀時代,黃金時代的經驗就不再適用了。
「過去萬科只要『補短板』就行,銷售不好抓銷售,設計不好抓設計,對吧?今天恐怕不是這樣了,要求你更加均衡地考慮事情。」郁亮說。
必須承認一個事實,肉身越重,平衡越難。
萬科的肉身有多重?數字最直觀,這家企業年銷售收入超過6000億元,員工規模12萬人,在《財富》世界500強中排名332名。
「活下去」,2018年,萬科喊出了這樣的口號。
可它並沒有在死亡線上掙扎,雖然已經不再是房地產行業的規模老大,但若用規模、風險和資本回報三項指標綜合衡量,萬科仍然是中國最優秀的房地產企業。
它只是被危機感驅使。為了「活得好,活得久」,企業必須建立「管理死亡」的能力,這是登山給郁亮的核心啟示。
圍繞3個「活」字,過去7年里,萬科持續回答了兩個問題。
其中之一是,行業的天花板已經觸手可及,企業的第二條增長曲線在哪裡?另一個問題也非常緊迫,熵死是不是企業的宿命?要知道,世界500強企業的平均壽命只有40年,而到今年,萬科已經35歲了。
熵的概念最早起源於物理學,用於度量熱力學系統的無序程度,任正非用其來解析企業問題,他認為,企業的自然法則也符合熱力學第二定律,隨著熵值的增加,最終走向混亂和死亡。這本是來自企業實踐的理論,但2019年的春節,郁亮在一本名叫《規模》的書中,意外得到了相同指向的結論。
理論物理學家傑弗里·韋斯特在書中寫道:「最終,我們都將屈服於各種形式的磨損和衰竭。無論生物體、公司還是社會,如何為增長、創新、維護和修復,持續提供更多的能量以對抗熵,都成了任何有關衰老、死亡、系統韌性和可持續發展等嚴肅主題的討論基礎。」
萬科拒絕熵死
「我們決不能犯致命的錯誤。」郁亮對《中國企業家》說。
變革是從2012年開始的,沿著一條主線往前推進,「戰略—機制—文化—組織—人」五位一體。在最初的5年里,變革集中在前兩個維度,先是戰略上的轉型,然後是事業合伙人機制的建立。2018年,當文化價值觀的共識被建立起來,變革的節奏明顯加快,戰略、業務、組織等,都在這一年裡發生了疊代。
郁亮是這場變革的總設計師,和前任王石一樣,他也被認為是一個頗具理想主義的企業家。「我想他肯定希望萬科再上一個高度,比如實現真正意義上的轉型,探索出一套適應這個時代的管理制度。」一位萬科中心合伙人說。
「真正意義上的轉型」談何容易?
從管理的角度說,這家最早引入職業經理人制度的地產企業,仍然站在時代的最前沿。即便在今天的科技企業當中,我們也沒看到任何一家公司,能夠像萬科一樣,擁有在產業紅利期領跑,又在「橫切」時代主動求變的管理經驗。
變革是如此堅決,堅決得讓人相信,一定有某些巨大的可能性在前面。
歡迎加入光榮小組
是時候了,郁亮覺得,「該對萬科的文化價值觀進行總結了」。
這個念頭是在2017年初形成的,一方面,前面5年的探索已經形成了不少經驗,另一方面,接下來變革要深入組織內部,進入深水區。
「光有我的想法是沒有用的,如果沒有形成一個共識,大家不朝一個方向使勁,一定是五花八門,會出問題的。」郁亮說。
人力資源部的顧昌全被選定為這件事的執行秘書,最初報上來的方案很傳統,按照區域、層級的方式,選調一批人,成立小組,定期研討。
郁亮認可了小組研討的形式,但對選人方式提出了不同意見,覺得指派還停留在職業經理人時代。不如以文選人,所有人都可以寫文章參與,主題是闡述自己對事業合伙人機制的理解,選拔標準不考慮層級、背景、專業、司齡,「類似莫干山會議」。
通知被連夜趕製出來,通過郵件群發給了全體員工。顧昌全他們還舉辦了答疑會,至少兩場,「第一次做這件事情,大家還不知道你是真是假」。
兩周之後,籌備組收到了300多篇文章。審核以匿名、交叉形式進行,一篇文章至少有兩個人審。郁亮會把所有文章都列印出來,在飛機上看,把好的勾出來,最後拿他的結果和籌備組的進行比對、校準。籌備組甚至還會在網上查重,作弊者會被給予警告。
最終,30多名員工被挑選出來,多數來自基層,「真正的基層員工熱情是很高的。」顧昌全說。中國人民大學商學院周禹教授的團隊、麥肯錫團隊作為外腦加入了小組。
5月2日,這個名為「光榮」的小組,在大梅沙開了第一次會,此後的半年時間裡,他們一共開了15次會,頻密的時候達到一周一次。討論的主題是事業合伙人機制,每次都會將成員打散,混編成幾個小組開展討論,然後再進行彙報、評選。
討論最初是圍繞一些基本問題展開的,「什麼是事業合伙人?事業合伙人和職業經理人的差異性是什麼?為什麼在今天必須要建立事業合伙人機制?⋯⋯」
郁亮是會議牽頭人,每次都參加,但為了讓大家不要有顧慮,敢說話,他一般只作總結髮言,談一些思考的邏輯,給大家布置作業,比如「你更認可哪個小組,但覺得還有哪些地方需要修訂。或者大家已經有了統一意見,就給每個小組挑刺」。
「討論有深度、有廣度,也有強度,是在很平等、開放的氛圍中展開研討。」周禹說。一開始,他還有點擔心,「我們一直在避免不讓討論陷入低水平的內部重複」。
從第六次會議開始,華為的紅藍軍制度被引入,譚華傑率領一支藍隊加入進來。現任高級副總裁的譚華傑,2001年便加入萬科,善於辯論,「是天生的藍軍」。
萬科高級副總裁譚華傑。來源:被訪者供圖
藍軍的加入,讓討論變得更加有張力,他們是真刀真槍來提意見的。
周禹記得,爭論最厲害的一次,是要不要把一句華為的老話寫進來,「不讓奮鬥者吃虧」。這是句大白話,意思很好理解,多幹活多拿錢。紅軍覺得,對於事業合伙人的理想奮鬥者,應該呼喚更高的境界。不僅一分耕耘有一分收穫,更要有擔當,擔當責任,擔當風險,擔當劣後。
藍軍發問:「你們的調是不是起的太高了,太強調集體和情懷了,反而那些基礎的要求,說的還不夠透徹。」
辯論不是為了誰贏誰,紅藍軍經常會互換角色,接力賽式的完善結論,「把一些最想凝練共識的導向融合起來」。
在最終形成的《事業合伙人綱領》中,關於奮鬥者的章節,內容是:「我們以奮鬥者為本,優於同行的工作收穫和成就感是我們為員工提供的真實價值。在奮鬥中成長、在貢獻中收穫、在擔當中成就,創造真實價值的奮鬥者定當得到全面而長期的回報。」
研討會一般中午召開,通常會持續到晚上,討論陷入焦灼的時候也會開到半夜。因為議題很宏大,也可以說很務虛,有人開始懷疑開會的意義,「我們是不是討論得太多了,我們還有好多仗要打,好多事要做」。
但周禹認為,「共識一點都不抽象,形成共識的工作十分重要,企業中總有些高頻張力問題,被持續爭論,莫衷一是,但頂層導向、原則的共識,會提供直接而明確的答案,從而為企業的具體行為動作提供直接指引」。
「沒有共識,頂層的戰略思路會在縱向傳導中,被摩擦消解;在局部之間的爭論中,被延宕消耗。當組織越來越鈍化、反應越來越惰化,組織就開始走向衰敗,這就是大企業病。」
2017年底,光榮小組進行了大收口,廣泛的討論最終被凝練成了一本小冊子,其實在裡面,事業合伙人機制只是一部分內容,它回答了企業幾乎所有的問題,分為六個章節:事業追求、核心價值觀、制度安排、經營管理方針、事業合伙人、事業合夥組織,連順序都是經過精心考慮的。
郁亮認為,這本小冊子只是開始,它的內涵還將在實踐中不斷被豐富,所以第一版的《事業合伙人綱領》,被稱為0.995版,當2019年初記者拿到它時,已經是「0.998版」。他相信,將來一定會有1.0版,甚至2.0版,「但那就不是我任上的事情了」。
記者問了不同採訪對象同一個問題:在光榮小組召集之前,郁亮心裡到底有沒有《事業合伙人綱領》的模板?
得到的反饋一致,郁亮當然不是沒有定見的人,實際上他「主意很正」,在光榮小組召集之前,他對事業合伙人機制就已經有了很深的思考,他看過很多書,也走訪過很多企業,郁亮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在光榮小組會議上,他會推薦很多書,也會談自己的觀點,比如提醒大家看問題,不要基於地產的黃金時代,也不要回到職業經理人時代。這些引導像埋下一個個路標,提示大家討論的方向。
「頂層文化綱領本身就是對企業家經營思想、管理智慧的系統性梳理和集成。」周禹說,他從2016年下半年開始,就和郁亮有頻密的交流,體會是:「郁亮的心態是非常開放的,最終形成的共識中,他心裡的那個模板,大概只有六七成。」
「做這件事的出發點和意圖,以及要解決什麼問題,我是清晰的。但具體怎麼做,能做成什麼樣子,我心裡也沒底。」郁亮說。
被郁亮看重的,除了共識,還有尋求共識的過程。「當然可以找幾個秀才,我們用幾個月把它弄出來,但推廣的過程會非常辛苦。而以文選的人,都是每個單位有想法的人,在傳播的過程中,他們就是老師。」
光榮小組舉行了最後一次會議,郁亮帶著眾人走出會議室,在大樓底下合了張影。隨後他說了一番話:「你們今天只是拿到了一個幼兒園的畢業證,最多只是入到小學的水平,你們還沒有到高中、大學。我希望你們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去,拿著這本綱領去實踐,然後別人不明白的地方,你好好地跟他講。」
「他是一個崇尚不流血革命的人。」上述萬科中心合伙人對記者說,過去7年里,萬科無論是戰略、機制還是組織,都實現了轉型。但由於啟動時間點很早,讓整個過程在漫長的時間裡漸進,給了企業和人充分的適應時間。
當然,在採訪中,郁亮明確表達「不喜歡革命這個詞」,「這不是我的風格,我要的是改良,一點點地來」。
所以,當《事業合伙人綱領》作為大的共識被建立後,後邊變革的阻力就小了很多,在萬科,沒有腥風血雨的故事。
郁亮。攝影:史小兵
做加法比做減法更難
2018年,戰略檢討成為萬科貫穿全年的一條動作主線。
一個有意思的事實是,如果我們把目光離開萬科,會發現很多超大規模企業都在這一年選擇了戰略調整。你幾乎無法擺脫一個念頭,普遍性的戰略調整,和經濟周期的轉換密切相關。
但譚華傑說,萬科的戰略檢討,本身沒有什麼特別的觸發因素,它是萬科的一個常規動作。這家成立於1984年的企業,每過10年就會進行一次大的戰略研究,其中每5年還會進行一次戰略檢討。2018年,正是第四個十年的中間節點。
當然,脫離時代背景的戰略檢討是無意義的,「它其實就是一個將組織使命和時代變化比對的過程」。
變化在年初就開始展現了。3月的業績推薦會上,郁亮宣布,萬科有了新的戰略定位——城鄉建設與生活服務商。
相比於2012年提出的城市配套服務商,新定位算是一次小的升級,萬科大的邏輯沒有變——轉型,持續轉型。其實,自2012年郁亮第一次提出「白銀時代」的概念開始,萬科的轉型一直富有爭議。直到最近一兩年頭部房企轉型具有了普遍性,爭議才慢慢平息。
譚華傑發現,一個重要的常識被忽略了,地產行業周期轉換的標誌——套戶比,也就是一個國家戶均擁有房屋套數的數量。以滿足居民基本和改善居住需求為前提,國際公認的數字是1.1。而2012年,中國的套戶比首次達到了1。這意味著,關於住宅的基本需求得到一定的滿足。
萬科認為,地產行業進入白銀時代。儘管白銀依然是貴金屬,但十年之後,增長會越來越困難,萬科需要利用白銀時代,找到第二增長曲線,畢竟增長是企業需要面對的永恆命題。
實際上,在2018年初接受《中國企業家》專訪時,王石也曾對萬科的轉型發表過看法
「他們說,王石你違背了你的原則,還活著的時候就做其他的了,不是說好了要專業化嗎?但我想,大規模開發的時代已經結束了,住宅的需求一直在減少,萬科必須轉型,還只搞住宅,那不就成戴爾了嗎?」
回過頭看,其實在2013年之後,由於城鎮化還在過程當中,住宅開發市場還是持續了一段時間增長,直到最近兩年,行業規模才摸到了頂。白銀時代這個概念逐漸達成了共識,恆大、碧桂園等頭部企業都開始轉型。相比之下,萬科這步棋走的非常早。
「我們是有轉型經驗的,知道轉型是一件特別不容易的事。」譚華傑說。他指的是1993年前後,萬科從綜合商社轉型成為專業化住宅開發商。不同的是,那次是做減法,這次是做加法。
「從組織的角度看,做減法比做加法難。但從把事情做成的角度看,做加法比做減法更難。做減法只要你心夠硬,說減也就減掉了。但做加法,很多新業務需要的能力,你都不具備,或者說只有相似的能力,沒有完整的能力。」
在2012年之後的兩年里,萬科內部展開過大量的討論,也比對了國內外企業轉型的樣本,最終決定從提供住宅延展到提供空間。
到了2014年,一些新業務終於冒出來了。當年,萬科同時進入物流倉儲、商業地產、長租公寓三個領域,物業也獨立出來,從開發配套變成獨立的業務線。
這些業務在隨後的幾年裡,從0到1,又迅速從1到N。
例如物流倉儲業務,過去三年里,萬科旗下的萬緯物流新獲取面積達到全國第一,另外,2017年萬科還參與了全球物流倉儲巨頭普洛斯的私有化,並成為後者的第一大股東;在長租公寓領域,萬科泊寓已經成為中國最大的集中式長租公寓供應商,持有間數超過20萬,而第二名不到10萬間;萬科物業也成為了中國最大的物業服務商,其承接的外部項目數量已經超過集團內項目,2018年的營業收入近100億元。
至於商業地產業務,真正發力是在2016年。當年,萬科收購了規模排名第三的印力商置,這是一家背景多元的老牌商業地產公司。最初,印力為深國投所有,後又幾易其主,在2013年成為黑石基金旗下企業。2016年,在寶萬之爭最為焦灼的階段,黑石以近130億元的對價,將印力賣給萬科與合作方組成的聯合收購平台。
作為印力的董事長,丁力業明顯感受到股東之間的差異。黑石時期,印力只能靠自己成長,但這個過程很漫長,「因為你的收入是靠租金,可能一年也就多出來幾個億」。但剛到萬科的時候,集團給他的要求就是,規模一定要增長。
2018年1月,印力聯合萬科以83億元收購了20家凱德購物中心,這是以前丁力業想都不敢想的。現在,印力已經成為中國規模第二的商業地產公司。
此外,萬科還涉足了冰雪度假、教育等業務。
還有很多新業務發生在區域公司,萬科的組織構架歷來是小後台、大前台,所以總部對四大區域公司的授權非常充分,強調「背靠背信任、肩並肩戰鬥」,所以區域公司自己去探索多元化道路。在萬科,區域公司被稱為「戰區」,新業務則被叫做「軍種」,一時間軍種和戰區呈現交叉作戰,同一軍種可能分布在不同戰區,同一戰區又有不同軍種。
交叉作戰還受萬科的賽馬文化影響,「像曾國藩選兵一樣,在賽馬過程中發現什麼人適合幹什麼事。」譚華傑說。
該到業務梳理的時候了。
2018年下半年,萬科確立了BG和BU兩種業務單元,傳統的四大區域公司和物業公司成為BG,長租公寓、商業地產、物流倉儲、海外業務、滑雪度假,都成為了BU。原先散落在各區域公司的BU業務,會被歸攏到一處,集中運營。
像修枝剪葉一樣收斂聚焦
氣氛在2018年下半年出現了明顯的變化。
先是9月份的秋季例會,會場周圍牆上,布滿了大紅背景的LED屏,就寫了三個字——活下去。你可以說萬科是居安思危,未雨綢繆,但當現場照片從萬科內部流傳出來,並以超乎想像的速度傳播擴散時,還是令人觸目驚心。
12月17日的集團2019年目標與行動溝通會,郁亮發表了講話,主題是「收斂聚焦,鞏固提升基本盤」,語氣頗為嚴厲。他首先強調了宏觀環境不樂觀,「經濟下行壓力加大,『L』型走勢尚未探底」。然後指出,「除物業之外,其他新業務或多或少存在著前景不明、模式不清、目標模糊、管理粗放、隊伍龐大、組織複雜、結構混亂等問題。」
「如果摸索3年尚未找到成熟的商業模式,業務就應該暫停,因為我們不知道怎麼持續下去。」郁亮乾脆地宣布。
這樣的語言邏輯很容易讓人認為,萬科的收斂聚焦受宏觀環境所迫。但郁亮告訴記者,其實收斂聚焦,是2018年的既定動作,但市場變化提供了很好的時機。
「在好的時候,做什麼事情都不容易,大家都沒有危機感。但當你遇到危險時,就不可能掉以輕心。在這種情況下,變革的動力反而容易達成。」
當然,郁亮也承認,有段時間,萬科的新業務確實做的過多了。
2018年上半年,記者走訪了華南區域公司的多個新業務,包括長租公寓、養老院、康復醫院、萬村計劃等,看到的每個人臉上都寫著相信,你甚至不忍心問他,這個項目到底能不能賺錢。
萬科首席人力資源官孫嘉。來源:被訪者供圖
在到總部任職之前,萬科首席人力資源官孫嘉曾是上海公司的總經理,他到任時曾給上海萬科制定了20字的長期戰略——住宅全周期、商辦全品類、服務精細化、地產經營化,希望可以堅持10年。但在他任職的4年里,上海萬科實際上只做到了兩個半,住宅全周期、商辦全品類,以及服務精細化的一半。
「那時候比較年輕,也蠻拼的,上海這個城市本身也有很多資源可以整合,但也就那樣了,不敢說做的有多好,何況一個普通的二線城市,就更難了。」
孫嘉很坦誠地告訴記者,有個別公司,在過去幾年裡試的過多,精力也過於分散。「現在我們會重新回歸到某個地方。」
「我們都覺得需要找到一個和房地產行業賺錢前景相當的行業,但經驗告訴我們,我們沒有可能找到這樣的行業。做新業務的時候,讓賺大錢的人去賺小錢,難度太大。到今天為止,坦率而言,似乎沒有什麼特別成功的轉型案例。」郁亮在前述會議上說。
「有被喊停的業務嗎?」今年2月,記者問過郁亮這個問題。他的答案是:「當然,每個區域都有。」
開發業務再次得到最大聲量的強調,它被確立為整個萬科集團的基本盤。「基本盤是保證你能活下去的根本。」郁亮說。他舉了荒島求生的例子,「就發一個雞蛋,一剝開就掉地上了,你吃不吃?平時你肯定不吃,放到荒島上你肯定吃。所以干不幹凈,不是基本盤,能有食物是基本盤。如果沒有正常的食物,蚯蚓、螞蟻也要吃。」
《規模》那本書中闡釋的公司規模法則,也讓郁亮認為自己的想法得到印證——鞏固提升基本盤,像大樹一樣,把根系扎深,讓樹幹長粗,然後那些新業務才能夠枝繁葉茂。
過去7年里,在萬科身上,有兩大誤解。
其中之一是,白銀時代的開發業務,對於這家富有理想主義色彩的公司來說,已經沒有多少吸引力了,它將堅決又徹底的轉型。其實回過頭來看,萬科從來沒有放棄過開發業務,它一直保持著行業前三的水平,在其2018年的營業收入中,開發業務結算收入占比達到96%。
另一個誤解是關於收斂聚焦的,很多人以為,所有的新業務,萬科都不想要了,就像過冬前的樹一樣,工人會把它的樹枝全部砍掉,只留一截光禿禿的樹幹。郁亮說過的一句話被選擇性忽視了,「每個BG、BU都要明確自己的主航道」。他必須一遍一遍地解釋:「收斂聚焦不是砍樹,是修枝剪葉。」
實際上,萬科內部同樣存在分歧,譚華傑告訴記者,倒不是大方向上的,而是怎麼把握往生活服務商轉型的尺度。
對,萬科已經找到了它的第二曲線——生活服務商。它的業務也從提供空間,延展到提供場景。例如物流業務,原先萬科只做物流倉儲,但2018年,萬科收購了太古冷鏈,這讓萬科具備了提供內容的能力。同樣是這一年,印力在深圳開設了v24生鮮超市,實現了能直接觸達消費者的場景。
最保守的觀點當然是,其實只蓋房子賣賣也挺不錯的;激進派的觀點尺度很大,萬科既然是建社區的,也有物業服務,那就具備包攬全部生活服務的基礎,可以從生到死,從搖籃到墳墓。
共識在碰撞中達成:「我們希望是一個漸進的道路,這個過程中就像騎馬一樣,有些時候得駕,有些時候得吁,這樣你才能夠把握一個比較好的節奏。」譚華傑說。
要實現卓越就要克服人性弱點
2018年,萬科對跟投制度進行了疊代。
最初的跟投制度和其他公司並無不同,合伙人出錢投資項目,同股同權,和其他股東享有同等的回報條件。但2018年版本規定,在項目回報率達不到年化10%之前,要優先保障股東回報;當項目回報率超過25%,跟投員工有權按出資比例多分享超額回報的20%。
「這有點像基金,內部形成一個對等關係,根據團隊業績來分配利益。」孫嘉說,「A股上市公司的平均資本回報率就是10%,所以你每年沒給投資人賺到10%回報,就不能說是幫人家賺錢了。」
跟投制度是萬科事業合伙人機制的一部分,2014年的春季例會,萬科第一次提出了這個概念。當時只是一個大致的方向,允許甚至鼓勵各個區域去試,希望通過實踐,來看這個方向是否需要糾正,機制的內涵又是什麼。這很符合萬科的一貫作風,據說,郁亮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方向大致正確。」
和萬科同期,或者跟隨萬科,很多地產公司都推出了事業合伙人機制,但都是基於共享原則,例如碧桂園的「同心共享」計劃。但萬科的事業合伙人機制,最核心的理念是遞延機制和劣後擔當。它強調在滿足股東利益之後,合伙人才能去分享剩餘。
「共創—共擔—共享,這三個詞的順序不能錯。」周禹解釋,正是因為萬科處在新舊動能轉換的時期,很多新業務短期不掙錢,就需要激發大家去共同創業,而賺錢的業務部門也要共擔風險,然後大家才能共享收益。
「知識資本時代,很多企業都在探索事業合伙人機制,而萬科的實踐具有借鑑意義。它的每一次創新,都始終將創造真實價值和擔當劣後風險,作為共享增值的前提。」周禹說。
漸漸的,萬科的事業合伙人機制出現錯落式結構,實現短期激勵的項目跟投制度,和面向中長期的經濟利潤獎金制度(EP獎金制度),以及各區域公司試點的不同模式,例如北方區域的事件合夥,上海區域的中台合夥。
EP獎金制度其實早在2010年就建立了,在事業合伙人時代得以保留。它其實是對老的獎金制度的疊代,即替代原先的部分年終獎。計算方式相對複雜,總的原則是,EP獎金總額按照年度經濟利潤的10%進行計提。但同時實行對稱雙向調節,也可以認為是激勵對象在與公司進行業績對賭,一旦公司經濟利潤出現負數,激勵對象同樣按10%的比例償還公司,即若公司的經濟利潤為-10億元,則激勵對象需要向公司償還1億元。
為了讓激勵對象有錢可還,EP獎金制度設計了三年遞延政策,遞延期內的EP獎金只能作為集體獎金留存。「你的EP是負的話,不好意思,前面兩年提取的EP獎金還得拿出來補缺口。對我們來說,是更自律的機制。」孫嘉說。
實際上,萬科很多合伙人從來沒有拿到過EP獎金。
2014年初,當第一年的EP獎金即將兌現的時候,萬科面臨B轉H股的關鍵時點上,相關工作已經完成了90%,只差臨門一腳。在相關轉股方案中,B股股東獲有現金選擇權,行權價格約10元,但當時萬科的A股股價低迷,只有6元。
萬科亟需提振股價,首選方案是讓當時的大股東華潤集團增持,華潤也增持了,但不多。郁亮也將自己2013年的全部收入用來買股票,仍然只有100萬股,杯水車薪。
算來算去,能拿來救火的只有集體獎金。郁亮在內部發表了講話,題目為《最好的投資,是投資我們自己的事業》,超過1300名經濟利潤獎金激勵對象就此成為合伙人,一致同意將遞延的集體獎金加上槓桿,在二級市場買入萬科A股,最終成為了萬科股東,持股比例為4.49%。
合伙人們在2014年之前獲得的EP獎金,被遞延到了2017年兌現,但其實這部分錢已經被鎖定了。獎金池的活水只有此後逐年的新增獎金,扣除融資成本後,根本不夠給大家分。2016年,公司管理團隊再次同意遞延自己的獎金兌現期限,兌現期被延長到了2024年。
於是合伙人內部難免產生這樣的懷疑:「也許到我退休的時候,都拿不到獎金。」
在光榮小組結束以後,集體研討的形式被保留下來。萬科又組建了希望小組、未來小組、收穫小組、勝利小組等,分別研討不同問題。其中,收穫小組研究的是獎金和分享。
針對激勵,有人在會上提出了一個觀點:「我們要順應人性。」
郁亮回應了這句話:「順應人性或許可以讓一個企業做到良好,但你想要實現卓越,可能就需要克服人性的弱點,比如管住嘴邁開腿是更健康的狀態,但需要很自律,並不舒適。」
「我覺得,在他們的價值觀當中,人生的追求並不是絕對的財富,他們追求的是人生的經歷和寬度,追求事業的實現感。那種探索未知帶來的巨大成就感,讓他們覺得很爽,比擁有多少億的財富要爽得多。」前述萬科中心合伙人說。
「同心者同路,郁亮覺得世界上一定會有這樣一批人,有共同的想法,而這些人就應該走在一起。」
走進無人區
未來小組和希望小組集結完畢。任務只有一個,搞清楚如何打破傳統的金字塔結構,實現更扁平的、基於任務的敏捷組織。
身處在一個12萬人的組織,郁亮其實一直擔心,自己聽不到前線的炮聲。
他以前每年都會去所有下屬單位,和基層員工面對面座談。但最近兩三年,子公司實在太多了,他也就沒完全做到。想出來的新辦法是,每個月隨機抽取30名員工,給他們發郵件,內容是,請你給我寫封信,談談最近的感受或困擾。最初,郁亮得到的回覆率只有68%,現在大概有75%。
2018年下半年,變革終於沿著主線,輪到了組織重建。因為人少,總部先被「動刀」。
首先是打破部門牆。總部的全部部門設置被撤銷,改為三大中心,事業發展中心、管理中心、支持中心。總部人員的級別也被簡化,分為三種,集團合伙人、中心合伙人、合伙人。
這種調整在實際操作時並不容易,例如原來的部門總經理在調整後,成為中心合伙人和副總經理,以及一些業務經理同一級別。孫嘉意識到,肯定會有些負面情緒。他帶領人力資源部門,約談了80%的總部人員。最長的談話是四個小時,「你得拿餐巾紙,先讓他哭一會兒,再開始談」。
BG、BU的組織重建,被授權下放,允許各業務單元自己去創新。
通過組織重建,郁亮希望打造矢量組織、冠軍組織和韌性組織,它具有一致的方向、扁平的形態,敏捷的效率和抗風險能力。矢量是組織有共同的價值觀,組織服從於戰略;韌性組織是反脆弱的,要有一定的抗打擊能力。而冠軍組織就像一個冠軍球隊一樣,「我在狀態巔峰時做主力,不是巔峰時我做後備,然後下來我還可以做教練,如果教練做不成,還可以做粉絲,球隊得冠軍了,我一樣可以歡呼,享受冠軍的喜悅。」
變革進一步延伸到了人的層面。未來小組最初想的是事—崗—人的匹配。後來大家討論之後覺得,崗也可以不要。就變成了事人匹配,以事件為中心,通過能力拚圖來凝結人。
最終,總部工作被分為三種,一種是基礎長效性工作,例如財務、法務,還是需要專業型團隊長期干好;第二種是戰略性工作,可以分解成一個個事件,大家自主站隊,舉手搶進;第三種是臨時性工作,同樣也可以採取舉手的方式。
萬科總部人員目前只有150人左右,可能是規模最小的世界500強總部。郁亮對這個結果非常滿意:「如果要梳理崗位,今年可以梳理出300個,而且你放心,明年可能梳理出600個,最後越來越亂。」
同樣是2018年,萬科啟動了大江大海計劃,它也是事人匹配的一部分。萬科提供具有發展前景的位置,鼓勵內部人才積極湧現。同時,也努力吸引外部人才加入。
力度是前所未有的,2018年秋天開始,萬科持續開展了多家城市公司總經理的公開競聘,拿出了鄭州、南昌、珠海、太原等地方,公司歷史上從沒這麼干過。
公開競聘鼓勵所有人報名,條件放的很寬,跨地域、跨專業的優先。評委是總裁祝九勝、分管人力的副總裁孫嘉、監事會主席解凍,以及各區域的區首。
第一站是鄭州,報名的人很少,因為以前沒搞過,沒什麼人肯信。等到了珠海公司總經理競聘,就有了10個人報名,南通公司的營銷經理邢成軍競聘成功。邢成軍是85後,今年的春季例會,他第一次作為管理人員參會,並代表所在研討組上台發言。郁亮調侃他:「從來沒有上台發過言,所以特別想發言。」
萬科歡迎這樣的案例,它能加速內部大江大海的流動。「整個集團85到90這一批的人都特別受刺激。」萬科負責人力資源的中心合伙人胡冬華說。
在熵理論中,為了抵抗熵增,企業就必須保持開放性,實現耗散結構。郁亮確認,事人匹配就是一種耗散。
走到「人」這一程,萬科的變革就進入了無人區。
沒有和它相似的戰略轉型,重建後的組織也是創新性的。
萬科的身邊已經沒有參照物了,記者問郁亮:「你害怕嗎?」
「不,我不害怕。珠穆朗瑪峰頂上不就是無人區嗎?」
「但是你說過,在海拔8848米,人的智商會變得很低。」
「沒關係,大道至簡,讓我們回歸常識。」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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