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高祖五年,天下大定,兵罷歸家。高祖置酒於洛陽南宮,與群臣議論之所以能戰勝項羽的根本原因。他認為關鍵在於用人,自己能夠重用張良、蕭何與韓信,而項羽連個范增都不肯用,「所以為我擒也」。漢初三傑里,張良晚年退隱避禍、蕭何曾被繩下獄,然而都能以壽終,唯獨韓信在建國初年就死於非命,並且作為功勳之臣,居然無封、無後,讓後人看到了漢室的寡恩棄義。
為什麼三傑里只有韓信不得善終呢?韓信謀反被誅是不是咎由自取?
漢初三傑
對於韓信的悲劇,司馬遷在《史記·淮陰侯列傳》中分析,認為這是個人的性格所造成的,他說:
「假令韓信學道謙讓,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則庶幾哉,於漢家勛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後世血食矣。不務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謀畔逆,夷滅宗族,不亦宜乎!」
他認為韓信不具有謙讓的性格,而是誇耀功績、自顯才能,導致被領導所猜忌。更糊塗的是,天下大局已定,韓信居然還謀逆造反,結果被人夷滅宗族,這不是他咎由自取嗎?從太史公的議論中我們發現到「性格決定命運」的論調真是「古已有之」的了。然而這種論調究竟能否站得住腳呢?顯然是不能的,因為它把人物從他所處的歷史背景、社會關係以及組織結構中抽象了出來,把人看成完全能動的孤立個體,然後將一切都歸責到個人的性格之上,屬於受害者有罪論。
南宋洪邁在《容齋隨筆》中就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認為「信之終於謀逆,蓋有以啟之矣。」認為不是韓信想造反,而是劉邦要逼他造反,韓信即使有周、召、太公之才德,劉邦卻也不能有文王、武王之氣量。太史公不敢批評劉邦,而把問題都歸咎給韓信,這是片面之論。
假如沒有韓信,劉邦取天下不會那麼順利。韓信初拜大將時,就勸劉邦先取關中、還定三秦;之後,又從劉邦處借得三萬精兵,北上平魏、徇趙、脅燕、定齊,盡滅諸國,還南向大破楚將龍且。出於忠心,他尚不肯聽從蒯徹的建議選擇背漢自立。最後還與劉邦合圍垓下,殲滅項羽,是功高難賞矣。
反觀劉邦,韓信初定趙國,他便自成皋度河,詐稱漢使入壁,奪其印符;項羽死後,他又襲奪韓信的軍權;最終以游雲夢為名而繩縛韓信以歸,貶其官為淮陰侯——這是劉邦在一步一步地逼韓信造反。領導如此無賴,下屬怎能無異心。故知太史公說的「乃謀畔逆,夷滅宗族,不亦宜乎」非公論也。
韓信盡滅北方諸國,合圍項羽
蕭何從劉邦最久,曾數以吏事護之,所以最受信任。後來劉邦每次出征,必以蕭何留守。論功行封的時候,諸將皆不服蕭何。劉邦便親自為他分辨,說諸將如追殺之獵狗、蕭何如指示之虞人,論功應以人為先、狗為後。其次,「蕭何舉宗數十人皆隨我,功不可忘也。」
張良常年跟隨劉邦左右,鴻門宴又有救險之恩,被劉邦視為心腹。論功時,因張良未有戰鬥功,劉邦便為他爭取,說「運籌策帷帳中,決勝千里外,子房功也。」最終,張良得以與蕭何等俱封。
三傑里,唯獨韓信與劉邦的關係較疏遠。劉邦並不賞識韓信的才能,經滕公舉薦後,也僅僅授予他一個治粟都尉的小官;這導致韓信覺得懷才不遇,想要逃亡。直到蕭何把他追回來後,劉邦還罵道:「諸將亡者以十數,公無所追;追信,詐也。」最後,即使蕭何百般勸說,劉邦仍不認可韓信的才能,只說「吾為公以為將。」可見,劉邦對韓信的不信任並不局限於忠誠,還包括才幹。
韓信拜將時,為劉邦分析了楚漢的形勢,建議他先還定三秦,然後再以「思東歸之士」來討伐項羽,劉邦聽完後才對韓信略有改觀。次年,漢軍平定三秦,舉兵東進,卻在彭城慘敗給了楚軍,只能退守滎陽。不久魏豹叛漢,劉邦命韓信擊之,這才開始了北征之旅。韓信的軍事才能得到了充分發揮,短時間內接連攻下河東、太原、上黨和整個趙國,而劉邦此時卻困於成皋。最後他只得跟滕公渡河,自稱使者,秘密進入韓信的軍隊中奪其兵權,這說明劉邦對韓信極度不信任,不然他也就不會搞突襲了。
劉邦奪取韓信的兵權後,自己引精兵南下繼續抗楚,而命韓信收趙人為軍,東征齊國。東征期間,劉邦又派遣酈生去勸齊王投降,卻不通知韓信勸降之事,所以蒯徹才對韓信說:
「將軍受詔擊齊,而漢獨發間使下齊,寧有詔止將軍乎?『』
劉邦不信任韓信,即使韓信攻下了齊國,他也會覺得憂慮。還不如派酈生去勸降,讓齊國「為漢而稱東藩」。結果韓信不顧和約,繼續渡河攻齊,導致酈生被害,其實就是對劉邦不信任的回應。攻下齊國後,韓信羽翼已豐,便請求做齊國的「假王」。劉邦知道後大怒,罵道:
「吾困於此,旦暮望若來佐我,乃欲自立為王!」
在這時,由不信任而產生的隔閡已經公開化了。幸賴張良與陳平勸阻,才沒有導致關係破裂。韓信被立為齊王之後,已經有了跟劉邦叫板的底氣。但是他依然猶豫不決,「不忍倍漢;又自以功多,漢終不奪我齊」,所以謝絕了蒯徹三分天下的建議。
之後楚漢在固陵交戰,韓信失約不至。張良向劉邦分析了韓信的心理,說:「齊王信之立,非君王意,信亦不自堅」,認為劉邦的不信任已經引起了韓信的猜疑,所以最好還是許諾滅楚之後封他為楚王。韓信得到了劉邦的許諾,果然引兵來合圍垓下,一起殲滅了項羽。而項羽一亡,劉邦便急不可耐地「馳入齊王信壁,奪其軍。」——這說明,從起用韓信到平定天下,劉邦從未給予他完全的信任,這種不信任在步步逼迫韓信最終走向造反。
劉邦的猜疑逼迫韓信走向背叛
太史公認為韓信在「天下已集」之後還「謀畔逆」,實在是咎由自取,或者說是愚不可及。他若要造反,也應當在自立為齊王之時。因為那時候,楚漢相持不下,尚有利可圖。項羽曾派武涉來遊說齊國聯合,告誡韓信說:
「項王今日亡,則次取足下。足下與項王有故,何不反漢與楚連和,參分天下王之?」
韓信卻回答說項王當初不重用自己,漢王則言聽計用,所以不忍棄漢王的知遇之恩。其實這只是對使者的託詞而已,韓信在拜將之時就曾向劉邦說明了自己對劉項二人的看法,他說項羽是匹夫之勇、婦人之仁,常常因私廢公、任人唯親,不肯將爵位和土地封予有功之人,不懂收人心;而劉邦雖然慢而侮人,卻不奢賞賜,肯與天下同利。因此韓信認為聯合項羽並非明智之舉,劉邦「終不奪我齊」。
之後蒯徹又勸韓信背漢自立,三分天下。這與韓信輔佐劉邦掃定天下的初衷不同,利益關係巨大、風險自然也不小。韓信借劉邦之兵來攻下齊國,他領兵的時間短暫、底下的諸將又素來不服自己,欲以多疑之兵、新下之齊來與楚漢鼎足為三,恐怕也是凶多吉少,所以韓信最終沒有採納這個建議。韓信並不是愚昧到該反的時候不反,不該反的時候要反,而是他素無反心,最終迫不得已才選擇了造反。
韓信重視恩情
歷史證明,韓信看錯了劉邦。在群雄逐鹿的年代,劉邦確實願與諸將共分天下。可是在天下一統後,他就變成了另一個項羽,開口便說「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了。在這種情況下,蕭何、張良「無戰鬥功」反而是護身符,而韓信戰鬥功最大,便成了眼中釘、肉中刺。
漢六年,有人上書說韓信謀反。劉邦借游雲夢之名來謀襲韓信,韓信本想發兵迎擊,但又自度無罪,實在不願反。於是持鍾離昧的首級來見劉邦,表示自己是清白的。結果劉邦還是命武士綁住了他,韓信大罵:
「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烹!」
對於劉邦來說,韓信從來就不是可信任的心腹之人,而且他功高難賞,不好安置。讓他裂地為王就如安了一個定時炸彈一樣。況且韓信比劉邦、蕭何、張良都小一輩,屬於「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之列。這種微妙的社會關係,總是迫使人去做出殺功臣的決定。劉邦也知道無法給韓信定罪,所以只是貶他為淮陰侯,留著都城裡監視之。
韓信也知道「漢王惡其能」,所以常常稱病不朝從,日夜怨望。從這以後,他才對劉邦絕望了,劉邦並沒有他想像中的那樣,願意與諸將共分天下。因此,韓信曾跟陳豨說劉邦早晚會懷疑道你,等他起兵討伐你的時,我從朝中作亂,彼此裡應外合,「天下可圖也」,從這時起,韓信才真正堅定了謀反之念。
漢十年,陳豨果然造反,韓信稱病不從劉邦出征,並且密謀襲殺呂后和太子。不料被人告發,結果反而被呂后和蕭何斬於長樂鍾室並夷滅三族。劉邦出征回來後,知道韓信已死,感到「且喜且憐」:
喜者,喜此心腹大患已除也;憐者,憐其本無反意,卻為自己逼誘而入死於地也!
劉邦之心術,漢室之寡恩,令人膽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