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是中國科學文化大發展的時代,皇家祖制奉行「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理念,使得士人階層像春秋戰國那樣空前活躍。就如東周時有儒、墨、道、法、名、雜的百家爭鳴一樣,北宋中後期也出現了士大夫們所創立的各種學派,主要有王安石的新學,司馬光的朔學,二程的洛學,三蘇的蜀學,張載的關學,邵雍的先天學和周敦頤的廉學等。
其中,在宋神宗時期,占據主流地位的是新學,因王安石把持朝政,主導了教育界,所以他的《三經新義》成為科舉教材,是當時的官方思想;到了宣仁太后當政時期,蘇軾復官入朝,而程頤也被舉薦為帝王師,造成蜀學與洛學抗衡的局面;在宋哲宗親政之後,蜀洛之人皆被貶竄,因此直到靖康之難前夜,宋朝的官方哲學一直都是王安石的「荊公新學」。
北宋末期,各派的創始人都已亡故,並且出現後繼無人的現象。關學在張載兄弟死後,其弟子多改從二程,廉學本是洛學的先驅,它的核心精神被二程所吸收,所以這兩派在北宋末期併入了洛學;先天學則在邵雍及弟子們死後,逐漸變為邵氏家學,流傳式微;至於朔學,在元祐黨禁的迫害下,更是無人敢傳授。唯有洛學出現了楊時、謝良佐、胡安國等大儒,使得師門更加昌盛,在知識階層中廣為流傳。
在宋室南渡之後,程頤的弟子楊時等人用事於朝,他們成功勸服宋高宗罷去王安石配享的地位,並取締了新學,使洛學成為宋朝的主流學派。在經過慶元黨禁的暫時低潮後,宋理宗實行「端平更化」,尊崇理學,將周敦頤、二程等廉洛學者貢入孔廟,並封朱熹為信國公,使洛學變為程朱理學,被確立為官方的正統思想。在往後的七百年里,這一思想體系始終處於主流地位。因此,要了解中國人的精神,繞不開程朱理學,而要認識程朱理學,又不能迴避它的創始人——程頤。
二程的洛學後來居上,取代了荊公新學的官方地位
洛學是由二程共同創立的,但真正將這門學派發揚光大的是弟弟程頤。這是因為程顥過世得很早,程頤比他還要多活了二十年。在程顥死後,程頤被聘為宋哲宗的老師,使洛學獲得了極大的聲譽。而在這之前,他一直默默無聞,像邵雍一樣無意仕途,潛心學術,鮮有人知。程頤曾說:「做官奪人志」,他認為從十五歲入太學到四十歲之間的這二十五年,正是進學求道的黃金時期,士人們應將重點放在學術研究之上,先學會做人的道理。等過了四十歲,志氣已定之後,才適合出來做官治人。
在王安石新黨用事之後,程顥罷官還鄉,與程頤在洛陽講學,廣收門生弟子,創立洛陽學派。人們評價二人各自的性格時說:「明道和易,人皆親近;伊川嚴重,人不敢近也。」認為程頤比起其兄來,較為嚴肅、剛毅。據弟子尹焞的回憶,有一次韓維邀請二程兄弟來穎昌府做客,主客三人共游於西湖。韓家後輩在一旁伺立,其中有幾個人嬉笑不恭,言貌不莊敬。程頤聽到動靜後,立即回頭厲聲叱責說:「汝輩從長者行,敢笑語如此!韓氏孝謹之風衰矣。」韓維見狀,急忙將子弟們斥去。從這件小事可以看出程頤有嚴師之風,對後輩素以嚴厲為教,頗有宗師風範,所以程顥才說「異日能尊師道是二哥」,認為在他的影響下,人們會尊敬形成禮敬師長的社會風氣。
然而誰有曾料到,這種性格卻也是程頤晚年顛肺流離、飽受迫害的重用原因。
「程門立雪」的典故反映楊時和游酢禮敬程頤
元豐八年,宋哲宗繼位,年僅十歲,由祖母宣仁太皇太后主持朝政,司馬光和呂公著相繼被召入朝,共同輔佐。恰巧這時程顥過世了,司馬光、呂公著、韓絳等人便舉薦其弟程頤出來做官,並稱讚他為「真儒」,適合入經筵講學,能為國家的教育事業做奉獻。於是朝廷便授予他汝州團練推官及西京國子監教授的職位。程頤初次辭卻,再召則赴任,此時他已五十餘歲,但從無做官經驗。
到了京師後,又被升任為秘書省校書郎。太皇太后召對程頤時,很欣賞他的學問,又超拜為崇政殿說書,專門負責向宋哲宗講解經義。程頤一下子就從布衣變成了帝王師,這對宣傳洛學思想極有幫助,卻也成為他人生厄運的開始。在旁人看來,程頤不經過科舉考試,也沒有地方為官的履歷,僅靠與司馬光等人的私交,便一下子就超遷為最親近皇帝的人,這難以服眾望。大才子蘇軾就因此事而經常與程頤為難。
在出任崇政殿說書後,程頤有志於將年幼的宋哲宗教育成一名理想中的仁君。故而即使學生是皇帝,他依然不敢嚴師的作風。有人問他,在皇上面前,就連文彥博這種大臣都得畢恭畢敬,先生為何還要如此的嚴厲呢?程頤回答說:
「潞公四朝大臣,事幼主,不得不恭。吾以布衣職輔導,亦不敢不自重也。」
他本想幫宋哲宗建立起尊重師長、重視教育的價值觀,卻沒料到這種做法給童年的皇帝留下了陰影。有一次,程頤聽說哲宗在宮裡行走,要刻意避開螞蟻、不肯踩踏,於是他便教誨說願陛下將這份仁心推及於四海,講了一堆大道理;另一次,在授完課後,哲宗走到門檻邊想折一根柳枝來玩,程頤便教訓說:「方春時和,萬物發生,不當輕有所折,以傷天地之和。」哲宗雖然點頭答應,但他心裡覺得這個老師過分干預了自己的生活,簡直迂腐得可厭。
在講解《論語》,說到「南容三復白圭」時,程頤發現皇帝把書中的「容」字都貼掉了。因為哲宗舊名趙傭,要避容字諱。對此他想加以糾正,說:「請自後,只諱正名,不諱嫌名及舊名」,並不顧及皇家的避諱。最初,程頤每次講課時,宮中的太監宮女們都帶著紙筆在一邊旁聽,後來聽到他大講佞人之類的話題,便紛紛對號入座,認為是在罵自己,故而懷恨在心。這樣,程頤雖貴為帝王師,卻得不到宋哲宗的好感,反而要為此遭殃。
程頤曾短暫做過宋哲宗的老師
從元祐元年三月到二年八月,程頤在朝為官僅一年半而已。當時蘇軾官拜翰林學士,身兼侍講,也有意於開導聖聰,想用言語文章來規切時政。因程頤為人剛直,議論褒貶,無所顧避,所以同朝的文章之士都嫉之如仇。蘇軾也說:「臣素疾程某之奸,未嘗假以辭色。」
元祐二年,司馬光病卒。有一天,百官都參加慶禮,在禮畢之後他們想去悼念司馬光,程頤認為不妥當,並引《論語》中的「子於是日哭則不歌」來勸阻。蘇軾聽後,覺得這個人守古禮而不近人情,便用鄙語來戲弄,說「此枉死市叔孫通制此禮也」,二人遂結怨。
當時朝政大臣各立黨派,程頤、朱光庭、賈易等人被稱為「洛黨」;蘇軾、呂陶、秦觀等人便是「川黨」;而劉摯、梁燾、王岩叟等人則為「朔黨」。朱光庭因不滿蘇軾對程頤無禮,便不停地攻擊他,黨爭之勢已成。
一天,程頤去崇政殿赴講,在得知宋哲宗因患病已缺課多日後,便問大臣們是否知道聖上已經多日不上朝殿了?大臣們回答說:「不知」。程頤便繼續指責,說既然皇上不到朝殿中去,按禮太皇太后也不當獨坐,諸位身為大臣,居然不能正禮法,有失責的嫌疑。這話被傳出去後,得罪了許多人。他們紛紛上表圍攻,劉摯先是罵程頤,說他「特以迂闊之學,邀君索價而已。」諫議大夫孔文仲又繼續跟進,把程頤稱為「五鬼」之魁,犯有「僭橫忘分,遍謁群臣,歷造台諫」之罪,認為應該放還田裡,以正典刑。
在交章攻擊之下,程頤被貶為西京國子監。此時,他已失去了做官的興趣,屢屢上表請辭,直到元祐五年,其父離世後,才得以暫時罷官為民。三年後,程頤守喪畢,本應復官,恰逢蘇軾的弟弟蘇轍當政,所以不得召還。程頤再度上表請辭,反而被認為是心懷怨望,再貶為管勾崇福宮。元祐八年,宣仁太后駕崩,宋哲宗得以親政,並立即實行「紹述」,盡貶司馬光等人的官職,清算元祐黨人。當時程頤已罷官在家多年,然而宋哲宗對這個昔日的老師卻仍不留情面,認為他是太皇太后與司馬光用來控制自己的人,故而對輔臣們說:「程頤妄自尊大,在經筵多不遜」。於是下令將他送往涪州監管,一直到哲宗駕崩,徽宗繼位,程頤才被赦免還家。
程頤因與蘇軾的黨爭而罷官,之後又被宋哲宗追加清算
宋哲宗親政後,老邁的程頤被送往涪州監管了三年。當了渡過難關,他便與弟子們潛心於對《周易》的研究。《邵氏聞見錄》中就說:「先生注《周易》,與門弟子講學不以為憂,赦得歸不以為喜。」
元符三年,程頤遇赦還家,回到洛陽後。弟子謝良佐曾對程頤說:「涪州之行,知其由來,乃族子與故人耳。」族子是指程頤的族人程公孫,故人是指他的好友邢恕。
程頤知道後,回答說:「族子至愚,不足責。故人至情,不敢疑。」表現出忠厚、不忍再追加的態度。
於是,謝良佐又說:「邢七雖為惡,然必不到更傾先生也。」認為邢恕雖然唆使宋哲宗迫害元祐黨人,但不至於壞到出賣好友的地步。
程頤則說:「然。邢七亦有書到某雲『屢於權宰處言之。』不知身為言官,卻說此話。未知傾與不傾,只合救與不救,便在其間。」認為邢恕雖然不至於迫害自己,但他見死不救,已經失去朋友之義了。
然而厄運並未就此終結,宋徽宗崇寧二年,蔡京主政後,又尊崇王安石,再次打擊司馬光等舊黨。程頤雖然已經辭官在家,但仍受到牽連。被指控「今復著書,非毀朝政」,無奈之下他只得焚燒了大量政治著作。接著河南府官員奉令解散洛學,盡逐其徒。此時的程頤早已是桃李滿天下,為了不牽累到弟子,在遷居龍門之前,他對四方學者說:「尊所聞,所行可知矣,不必及吾門也。」接著便被官府的轎子抬走,連見一面家人都不被允許。
《易傳》是程頤的代表作,也是易學義理派的集大成之作
在人生的最後五年中,程頤又對寫了一些著作,包括修訂早已完書的《伊川易傳》。有弟子請求他將這本書刊印出來,程頤則回答說:「自量力未衰,尚覬有少進耳。」大觀元年,七十五的程頤忽然得了風痹疾,於是他便將《易傳》傳給尹焞和張繹,這兩人是程頤晚年的弟子。程頤對他們說:「只說得七分,學者更須自體究。」認為自己的《易傳》尚未說完,需要學者自己的體會。
在服用湯藥後,他的病情穩定了下來。一天,尹焞前去老師的家裡探病,見程頤躺在竹床上向自己作揖,便高興地說老師的病終於要好了。然而程頤卻說:「疾去而氣復者安候也。頤愈覺贏劣。」認為這是迴光返照而已。數日後,有門人問他說:「先生平日所學,正今日要用。」程頤回答說:「道著用便不是。」門人聽完,還未退出寢門,先生便亡故了。
程頤死後,由於黨禁的緣故,親朋故友及門人子弟都不敢來奔喪,只有尹焞、張繹、范域和孟厚這四人為他寫了悼文。在棺木運出城門的那一夜,邵雍的孫子邵溥趕來送他最後一程,真是好不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