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你可能又是在對人生的縫縫補補中度過的。
別擔心,你不是一個人。即便你眼中最光鮮的人,也有無數至暗時刻。
每個人的人生都像一條肆意流淌的河,總嚮往天空海闊,卻不期然間流過斷崖、亂石與荒漠。
谷主麥家,不是一個愛談自己的人,他更喜歡在黑暗中默默寫作。
別說到聚光燈下,就是在燈泡下,他都擔心裏面的鎢絲因過度明亮而爆掉。他寫小說時細緻入微,說起自己卻總諱莫如深。
前段時間,麥家猶豫再三,接受了騰訊星空演講的邀請。站在星空下,面對芸芸眾生,出人意料地揭開了自己的傷疤。
作家有無數的武器,可以戳穿人性的複雜、生命的幽深、世界的繁複,卻很少願意拿武器對準自己,對準自己全部的、差點被浪費掉的青春,對準自己終生的、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麥家說,這些經歷,每次打開都會痛。
主持人陳曉楠用「震撼」形容麥家的演講:「拿手術刀剖解自己,審看自己,把自己壞掉的那一部分,摘下來,這是一個無比需要勇氣的過程。」
當這樣一個人開口說起過往,你會覺得跟著他凝視過深淵。他語調緩慢,帶著一絲鄉音;卻力道萬鈞,對自己沒有一絲留情。
這個作家說自己有幾年寫的是垃圾,這個兒子說天國的父親故意給了自己難堪......這個人說,「人生海海,錯了可以重來」。
這話,不是說給自己聽的,在時間微妙而強大的修復中,麥家早已完成自贖。
一本厚厚的《人生海海》,就是他給自己的交代。
這場演講真正的意義,在於把這一切說給你聽。每一個你,在岔路中川流不息的你,在泥潭中掙扎不已的你,在絕望中尋找希望的你。
我們把這場演講分享給你。一個生命影響另一個生命,一個人在另一個人身上找到共鳴,給你帶去直面困境的勇氣,是漫長冬日裡最美好不過的事。
by 阿谷君
《人生海海,錯了可以重來》
文 | 麥家
說實在的,我不想來到這裡,我抗拒來,我覺得一個作家冒充什麼明星,還演講,都不是正經事。
我聽燈泡里的鎢絲曾經說過,當它特別明亮的時候,也就特別可能爆掉而徹底地墜入黑底。所以,哪怕是真明星我也不想當,何況冒充。
可是鼓動我來的人說,什麼明星啊,這不是明星的天空,這是凡星的天空。
她給我大致地理了個思路,講什麼,我聽了以後,覺得她讓我講的東西是很真實的。我想真實的東西你不講它也在那兒,所以我想,我來講一講吧,權當是給自己長一個記性。
了解我的人應該知道,我喜歡寫作,但是很長一段時間寫作並不喜歡我,跟我差不多年紀的蘇童、格非已經揚名天下的時候,我還在被編輯不停地退稿。
我的第一本書《解密》曾經被退過17次稿,聽上去有點假,但17個編輯知道這個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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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編輯現在有的成了我的朋友,不是朋友也非常受我尊敬,因為《解密》就是因為他們不停地退稿,就是在這種倍受打擊的過程當中,像打鐵一樣被打好了。
過去了那麼多年,我還清晰記得寫《解密》的情景:
那是一九九一年七月的一天,當時我還在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讀書,大部分同學為即將畢業離校而忙忙碌碌,而我卻發神經的坐下來,準備寫個「大東西」。
這種不合時宜的魯莽的舉動,似乎暗示我將為它付出成倍的時間。但我怎麼也沒想到,最後要用「十一年」來計。
十一年已不是一個時間概念,十一年就是我的全部青春。
我覺得《解密》就像一個「作女」,讓我喝夠了被作死的苦水。這部小說發表的時候也就二十萬字,可我刪掉的字數可能有四個二十萬,因為我在不斷地推翻、重寫、修改。
因為寫得太苦了,簡直讓我受盡折磨,所以我多次想和它分手,但分不了。
因為它在我心中長得太深了,就像一棵大樹盤根錯節,你已經無法讓它「死」,即使攔腰砍斷,來年它照樣會冒出新綠,不屈服於「死」。
就這樣,《解密》生生死死,跌跌撞撞地走過來了,他的步履非常的蹣跚,也難堪。
其間我曾無數次地罵自己:你怎麼那麼笨,那麼沒用,那麼可憐,以致全部青春都可能要為它報廢掉。
當它終於完稿後,我又深情地擁抱了自己,因為我完成的不是一個作品,而是我人生的一次歷險,一次登攀,一次照亮。
在寫《解密》的過程當中我深切地感受到,我性格里的優點和我身處的這個時代的缺點都被無限地放大了,也被我最深地體會到了。
那時候我常常告誡自己:
當世界變得日日新、天天快的時候,我要做一個舊的人,慢的人,不變的人,為理想而執著的人;
當眾人都一路在往前衝殺的時候,我要獨自靠邊,以免被時代的洪流捲走;當一切都變動聲色犬馬令人眼花繚亂的時候,我要安於一個角落孤獨地和寂寞戰鬥。
這不是一時興起的念想,而是我對自己一生的認定和誓言。
然而很遺憾,我沒有守住自己。我迷失了,一度!
這個時代是容易讓人迷失的。
這個時代崇拜速度,崇拜慾望,每個人的慾望像春天的花朵一樣爭分奪秒地綻放。
我用十餘年時間來寫一部作品,倒像坐船去倫敦一樣傻。
我至今沒有微信,這也成了一件比什麼都叫人新奇的事情,為此我受夠了各種誇獎和嘲笑——誇獎和嘲笑都是因為我失去了速度和慾望。
是的,我們迷戀速度,卻放棄、丟失了許多人生可貴的常數和公理,真情被假意取代,公理被功利顛覆,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
我不是個聖人,我像大多數人一樣,經不起利益的誘惑,鎖不住慾望之門。
隨著電視劇《暗算》的熱播和電影《風聲》的爆款,我被捧為了所謂的「諜戰之父」,出版商、製片人紛紛抱著錢找上門,守著我稿子,那個時候,我忘記了曾經的誓言。
你們無法想像,從2009年到2011年,三年時間我寫了多少東西?
一百多集的電視劇,還有兩部分上下卷的大的長篇小說,累計字數將近三百萬。這個哪是我,這不是過去的我,也不是過去的那個坐船去倫敦的我。
我變得超級自信,牛氣沖天。可是這不是真的我。
我不是屬於那種才思敏捷的,我是屬於冥思苦想,緩慢是我成功的捷徑。
但是那個時候的我,走到了自己的反面,結果可想而知,數量上去了,但是質量下來了,幾部作品都乏善可陳,甚至出現了很多惡評。
我在最好的年華,沒有抓住有利的時機乘勢而上,而是一路下探,羽毛掉了一地。我不應該這樣的,可我就是這樣。
為什麼?因為我做了這個時代的俘虜,在名利和誘惑面前亂了套。
我成了自己的敵人,並且被打敗了。
塑造自己是很難的,毀掉卻很容易,有時只要別人一個暗示、一個眼神。
人本身是有自重的,慾望是我們最大的自重。
我們迷戀速度,是因為我們慾望深重。
但我能怪罪時代嗎?不能。天總是要下雨,河流總是會遇到洪流。
事實上,在湍急的洪流中逆流而行的大有人在,我被裹挾著捲走了,終歸不是自己。終歸是自己不夠堅強,不夠強大。
好了,既然是自己的問題,那就改變自己吧。
但改變自己也不是那麼容易的,那幾年其實我也不是那麼一直都是那麼亢奮的,當中我也經常有冷靜反思的時候,但是力度不夠,積重難返。
很多大事大非的轉折需要一些外力和契機。2011年9月底的一天,我父親去世,發生了一些事,迫使我痛下決心,要回頭。
那天晚上九點多鐘我突然接到電話,說父親病重,可能要走。
我當然就回去了,但是我只在父親身邊待了兩個小時就走了。為什麼?
一個是我覺得父親可能不會走,另一個是我當時正在趕一部書稿,稿子前半部分已經在《收穫》雜誌上發表,下半部他們在等米下鍋,十月一日前必須交稿,我只剩一天半時間。
攝影師:柴利增
我心裡對父親默默地說,給我一天時間,等我交了稿再來安心陪你。
但父親沒堅持一天,他只堅持了兩個小時,我剛剛回到家,就接到電話,說父親走了。
父親已經病了好幾年,我也做了好幾年的準備要給父親送終,但是最後……我年輕時不懂事,和父親關係非常緊張,等我懂事了他也老了。
08年我特別從成都調回老家,我就想陪陪他,儘儘孝心,加倍地還給他一些。沒想到,最後一刻,我最應該陪的一刻……
我覺得父親是有意讓我放空的,他就是要給我這個難堪,好讓我去痛思、痛改。
真的是很難堪,一邊是沒有給父親送終,一邊還要給我的稿子去送終。雜誌社盡了最大的人道給我寬限了十天,但那個是什麼樣的日子,哪是寫稿的時間?
幾千字寫得我肝腸寸斷!我在靈堂上守著父親的遺體寫,在親人不絕於耳的哭聲當中寫,在荒誕和絕望中寫……
這不是任何意義的寫作,這是任何意義的對我寫作這件事的嘲弄和懲罰!
麥家和父母的合照
我想這一定是父親安排的,只有一個上了天的人,他才有這麼大的本事,可以這麼極端又貼切地羞辱我、教訓我。
從那以後,我整整一年沒打開電腦,直到第二年父親的祭日,我第一次打開電腦,給父親寫了一封信。
然後的兩年我也沒寫什麼,只是偶爾寫點讀書筆記思想筆記而已。我完全做好了不寫作的準備。
我不要這種生活,因為在寫作中,我被卷進了滾滾塵中,讓我經受各種各樣的考驗誘惑。
我不要過這種生活。
我要清空身上的「垃圾」,即使在清垃圾的同時把「孩子」一起倒掉也在所不惜。
我在父親去世的床上睡了半年,陪母親度過最難熬的日子,直到最後母親把床拆了,趕我走。
麥家和母親
但我不知道去哪裡,我的生活出現了問題,我就像一部急剎車導致翻掉的車,許多部件壞掉了,並且拒絕去修。
我慶幸自己的報廢,並以「巴托比症候群」安慰自己。
(巴托比是美國一個作家,寫《白鯨》的,一部偉大的海洋小說的作者叫梅爾維爾筆下的一個人物。這個人物的特點就是從內心否定自己,什麼事都不想干。所謂「巴托比症候群」就是專門指那些出名後突然不寫的作家)
那時候我突然恢復抽煙,一邊抽一邊想到抽煙有害健康就很開心。
我身上突然冒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可怕的、可以放掉任何東西的勇氣。
當然,這是喪氣,不是勇氣,這對我身邊的人來說是晦氣。那幾年,我和我身邊的人,都經受了考驗。
你們一定在想,我這部破車後來是怎麼被修好的?是的,是時間最後修好了我,是時間像水滴石穿一樣穿透了那個「巴托比的我」。
那是2014年夏天,我在強烈的衝動下坐下來開始寫新作《人生海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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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讀者知道,這是我全新的一次出發,不論是題材還是手法還是思想情感,我都和過去一刀兩斷了。
我回到了故鄉,回到我的童年,聆聽我最初的心跳。我寫鄉村小世界,寫命運大世界,寫父子情深,寫世道人心,寫在絕望中誕生的幸運,寫在艱苦中卓絕的道德。
事實上也正是那些年我重重挫敗的心境,促使我頻繁地回老家「舔傷口」,頻繁地和我母親在一起,它喚醒了我對這片故土、對故鄉的感情,也給我慢慢地蓄起了一種新的勢能,我要從故鄉出發來寫一本書。
一定意義上說,這本書也是父親安排我寫。
我想我要沒有前面那些曲折和經歷,我是寫不出的《人生海海》的,這是我生命的厚積薄發,也是我起落浮沉的人生寫照。
正如一位讀者曾經給我留言說的:人生無處可逃,只有握手言和。
我就是這麼經歷過來的,也是這麼鼓勵自己,在人生海海里,好好地活著,別倒下。
為了免於自己犯老毛病,在寫《人生海海》的時候,我對自己有一些硬性規定。比如說,開頭我不能少於5個開頭,每天不能寫多於500個字。
有時感覺好寫多了,我心裡就會怕,怕老毛病又復發了,第二天我肯定不往下寫,只回頭寫,也就是修改以前寫的。
有時忙了寫不了,或者感覺不好寫不到500字,那也就算了,不補,也就是「多退少不補」。
攝影師:柴利增
當我寫完了以後,我又要求自己至少改5遍。我似乎跟「5」扛上了,聽上去有點傻,但我們做事的時候,真的需要這種傻氣。
因為人太聰明,經常愛鑽空子,有時連狗洞都會去鑽,做一些硬性規定就是要把自己關到籠子裡,要嚴格地要求自己。
其實最後我開了何止5個,可能15個都有,開頭開了10個以上至少,最後我又花了5年時間,才磨蹭了二十幾萬字,平均下來(一天)不到200字。
今年四月,這部書終於出版了,現在半年過去了,我是不是可以夸它一句呢?真的是好評如潮,連討厭我的人都在夸它。
其實,去年我把稿子交給出版社的時候,那時候還沒有人夸它。但我心裡已經非常坦然了,因為我通過寫它至少完成了自救,治癒了我的老毛病,沒有功利心又用心用功地寫了一部作品。
像當初寫《解密》一樣,通過寫《人生海海》,我完成了人生的一次攀登。
這對我是最重要的,我沒有報廢,我修好了「故障」重新出發了。
今天我面前,我看很多都是年輕人,你們的人生路剛開始,甚至還沒有開始。我想告訴你們的是:
人生路非常長,岔路口非常多,我們不能找理由去犯錯,找理由去走錯路,但你如果走錯了路,必須要找理由回頭、改正。
《人生海海》剛出版的時候,我軍藝的小師弟,演員楊洋曾經跟我有個互動。
我也給他回了封信,分享了自己人生的一些感悟。
我在信中對他說:「我說你年輕有為,完全可以大有作為,但是大作為一定是『長』在大地里的,天井是裝不下天空的。」
我希望他,其實也是勉勵自己,在今後的人生路上,一定要腳踏實地,順風時多一些小心,逆風時多一些耐心。
這也是我此刻想對你們說的。
同時我又聽到燈泡里的鎢絲在對你們說:
「它只能驅散你們眼裡面的黑暗,心裡的黑暗,你們只有靠自己才能驅散。」
人生海海,錯了可以重來。
(以上根據騰訊星空演講內容整理並修正)
作者:麥家,茅盾文學獎得主。
1964年生於浙江富陽。1986年開始寫作,著有長篇小說《解密》《暗算》《風聲》等。
2008年,《暗算》獲第七屆茅盾文學獎。作品被譯為30多種語言。其中,《解密》《暗算》入選「企鵝經典」文庫;2014年《解密》被英國《經濟學人》評為「全球年度十佳小說」。2015年獲美國CALA最佳圖書獎,2017年被英國《每日電訊報》選入「全球史上最佳20部間諜小說」。
2019年,出版最新長篇小說《人生海海》。
圖片來源:pexels網站,星空演講,攝影師柴利增,時尚先生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