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分!張藝謀新片必須滿分

2020-11-28   Sir電影

原標題:滿分!張藝謀新片必須滿分

直到今天Sir才敢說。

心裡懸著的石頭,落地了。

600多天的等待,終於在電影院裡兌現的時候,Sir聽到的除了歡呼。

還有穿過銀幕對當下重重的叩問。

想看一部電影,為什麼(還)這麼難?

你還保有對電影最初的愛嗎?

電影,究竟給生命留下了什麼?

相信大家今天最關心的,一定是這——

一秒鐘

首先,Sir必須要說兩個沒想到。

第一個。

沒想到故事這麼簡單。

沒有張藝謀以往極致的形式追求,濃墨重彩的攝影,整齊劃一的大場面。

而是返璞歸真。

認認真真地,講好了一件小事。

第二個沒想到是——

沒想到在這個簡單的故事裡,老謀子竟然藏了那麼多想說的話。

有的像舊照片一樣溫暖泛黃。

有的如膠片邊緣,鋒利,稍不留神就會割進肉里。

(P.s. 以下內容涉及部分劇透,建議觀看過影片後閱讀全文。)

要說《一秒鐘》。

不得不從一個難字說起。

經歷退賽、撤檔、延期,直到上映前3天,再次傳來因「技術原因」從金雞獎退出的消息。

這一路的艱難,正好和劇情形成了互文。

電影開場,烈日當空,黃沙萬里。

一個人在趕路。

看上去很累,又很急。

嘴唇乾裂,面容黢黑,好像被烤焦了一樣。

他叫張九聲(張譯 飾),是個勞改犯。

從農場逃了出來,徒步穿越沙漠,只為了去看一場電影。

你一定會想:這人瘋了吧?

說來你可能不信,他要看這場電影,真要像西天取經那樣遭遇九九八十一難。

他來到一分場,天色已晚,電影也放完了,只能等明天再去二分場看。

但就在這晚,電影膠片被一個叫劉閨女的小女孩(劉浩存 飾)偷走。

他馬上追上去,把膠片搶過來,送到二分場。

女孩要膠片幹什麼?

不說。

反正像跟屁蟲一樣,一路尾隨。

膠片好不容易到了二分場。

結果被驢車拖了一地,本來就脆弱易損的電影膠片,這下因為「技術原因」,放不成了。

張九聲拿過盒子一看,心態崩了呀——

《新聞簡報22號》(《新聞簡報》是當時看電影前,規定要放的重大新聞)。

他要看的就是這一盒。

新聞里有他女兒的一秒鐘,寶貴的一秒鐘!

怎麼辦?

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在放映員「范電影」(范偉 飾)的指揮下,二分場的革命群眾們,齊心協力,上演了一場電影搶救行動。

《一秒鐘》的雛形來自嚴歌苓小說《陸犯焉識》的一個片段——

陸焉識為了看銀幕上的女兒,逃出勞改農場。

他的那種執著和孤注一擲。

一下把張藝謀召喚回了那個對電影極度渴求的年代。

從此,這顆種子就種進張藝謀心裡,生根發芽,一點點長成了今天的《一秒鐘》。

在故事發生的70年代,張藝謀還在工廠車間上班,每天擠出時間去自學攝影。

4年後,他憑藉攝影作品被北京電影學院破格錄取,念的是攝影系。

對於膠片,老謀子是太熟了。

這份手藝與情懷,早已刻進了他的骨髓。

早在劇本還沒寫完時,他就想好了這個洗膠片的鏡頭,說著說著就在編劇鄒靜之面前比劃了起來。

正因為這番起心動念。

張藝謀也像主人公一樣,不惜歷經險阻,豁出去了也要把電影帶到我們面前。

你要問值不值?

今天上映的《一秒鐘》,是最好的答案。

過去人們對電影有多痴迷?

晚上放露天電影,天還沒黑就要去放板凳,搶位置;

看一場電影,趕十幾里地也不在話下;

真人真事,Sir的姑媽年輕的時候,有次聽說鎮上要來放電影,一整天都魂不守舍,出門前因為太著急,一不小心就把沒兌涼的滾水倒進了太外婆的洗腳盆……

說起這些。

今天再迷的影迷,恐怕都覺得匪夷所思。

當年一場電影多讓人興奮?

《一秒鐘》在片場是這樣提示群眾演員的:

「每次看電影像什麼一樣?」

「過年!」

在幕後紀錄片里,張藝謀說:當時,連殺人犯都不願耽擱別人看電影。

電影放一晚,第二天就走了,下一次有電影來,要到兩個月後。

除此之外,人們的精神文化生活幾乎為零。

看一場電影。

可不就是一場狂歡麼。

電影里耳熟能詳的歌曲,還會集體合唱,就像在演唱會現場一樣。

電影放映員會得到特別優待,大家主動巴結,只為了看電影時有個好位置。

一到電影放映的時候。

禮堂里上上下下擠滿人,坐地上,騎窗戶上,站牆角里,甚至連銀幕後邊,一個空位不剩。

《一秒鐘》的故事基礎在於——

那個年代,一卷膠片能牽動全社會的心。

那時閉塞、貧瘠的生活里,電影是照在人們臉上的一束高光。

《一秒鐘》是怎麼表現那種發自心底的渴望的?

一個細節——

水。

開場,張九聲在戈壁灘上長途跋涉,滴水未進。

他看到飯館的水龍頭,迫不及待地打開,直接對嘴喝起來。

他從一分場趕到二分場,再次陷入困境。

好不容易搭上順風車,司機分給他水喝,說:要不是遇上我,早把你渴死了。

水在那裡是多珍貴,多稀缺。

喝上的水可能也是苦井,還摻進了風沙。

你再看。

范電影指揮群眾用來清洗膠片的水——

每人各自回家拿蒸籠、臉盆、紗布,把水燒開,製作蒸餾水。

先澆去浮土。

再小心擦拭。

平時喝都不捨得喝,現在全都用來洗膠片了,大家對精神的追求,超越了生理需求。

每個人的動作,神情,都是恭敬和虔誠。

張藝謀像朝聖般,把這個場景提煉成了對膠片的一場「洗禮」。

愛電影,就像愛生命。

這種極致與純粹,會讓人永生難忘。

《一秒鐘》是一次對影迷情節的追憶,是導演對自我藝術生命的溯源。

用張藝謀的話說:

這是一部拍給電影的電影。

但僅此而已嗎?

《一秒鐘》浮動著一層光影的情懷。

但內里,是一個更硬核的張藝謀。

Sir必須要提醒的是。

《一秒鐘》雖然是一部關於電影的電影,但三個主角,卻相當的「不影迷」。

范電影。

電影對他來說是社會地位。

場長親戚楊河,企圖取代他電影放映員的位置,他便多次發動群眾,樹立自己的權威,打擊對方的風頭。

今天電影放不成
責任不在我們(在楊河)
當然我們也可以死馬當活馬醫
搶救一下

劉閨女。

電影對她來說是一個燈罩。

沒爸沒媽,給弟弟借來學習的燈罩被燒壞了,那燈罩是用電影膠片纏的,是當年絕對的奢侈品。

對方死死相逼,為了不讓弟弟被欺負,她只能去偷膠片。

張九聲。

他看電影是為了女兒。

因為被劃為「壞分子」,他在農場勞改了6年,老婆離婚了,女兒為了消除影響和他劃清界限。

在得知女兒在《新聞簡報》里有一個鏡頭後,他冒著被加重罪名的危險,也要來看一眼。

但他的故事比你想像的複雜——

既然逃出來,為什麼不直接去找女兒,要來看這畫面上的一秒鐘呢?

又為什麼,他看完了女兒,沒有一點滿足,只是淚流滿面?

Sir的理解是,張九聲的女兒其實已經不在人世。

只有這樣。

當膠片被奪走,張譯表演出的悲傷、憤怒和拚死抵抗,才是合理的。

因為他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女兒了。

這張膠片,就是留存世間最後的影像。

比起影迷,三個主角更像局外人。

他們在狂歡的人群中,懷著各自的憂慮。

說到底。

《一秒鐘》最關心的不是膠片,而是背後的人。

2018年7月10日,《一秒鐘》開機,第一個鏡頭剛開拍,就有一場沙塵暴襲來。

這個第一個鏡頭,就是全片的題眼。

黃沙漫天,孤單的人影在大漠中徒步前行。

三十多年前張藝謀攝影的《黃土地》,第一幕也是如此。

黃土高原上,一個渺小的身影,天上斗轉星移,日月變化。

這不是巧合。

而是同樣在交代故事背景——

歷史,是天高地厚的歷史。

人,是孤獨渺小的掙扎。

《一秒鐘》里有一幕,在正片放映前,觀眾舉起自行車、椅子、母雞、雙手……

一切可以展示的東西。

努力在銀幕上投下自己的影子。

如此一幕,在張藝謀的鏡頭裡不是第一次。

他的短片《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電影》,同樣有一群追光的人。

在一個只有小寫的人的年代裡。

電影是唯一放大的時刻。

更意味深長的是。

短片里,電影放映中止,一老一少放映員開始吃飯喝酒。

他們的影子,被燈光投射在幕布上。

沒人出聲,觀眾屏息凝神,看得更入迷了。

他們第一次看到這種「電影」:

原來電影,還可以有生活的原味。

原來普通人,也可以成為銀幕上的主角。

今天《一秒鐘》再次追問的是——

電影究竟給生命帶來了什麼?

也許今天對於我們來說,是娛樂,是做夢。

但在某個時刻,那束照進縫隙里的電影之光,是人性的復甦。

哪怕歷史的天再高,地再厚,人也會在不可違抗的秩序中被鬆動。

張九聲的鬆動,是他脫離農場,去尋找心裡牽掛的一秒鐘;

劉閨女的鬆動,是她看到張九聲被圍毆,奮不顧身衝上去的一刻;

而最明哲保身的范電影,Sir不過多劇透,總之那是電影結局溫情與殘酷的緣由……

一卷膠片,成為他們之間的紐帶。

銀幕上,《英雄兒女》主人公王成的妹妹王芳,在朝鮮戰場與生父相認了。

台下,張九聲看著「女兒」,劉閨女看著「父親」。

他們背靠著背,但情感卻暗通著。

就連來抓人的保衛科成員,同樣也一個個哭成了淚人。

只有在黑暗的掩護下。

鑲嵌於集體之中的個人,才獲得了短暫鬆動,在主旋律里完成私人情感的暗度陳倉。

這電影院,何嘗不是一個心靈的庇護所呢?

在電影強調宣傳功能的時代,這樣展現家人之情的片段,也是非常罕見的。

就像張九聲女兒,轉瞬之間就在新聞里湮沒無聞。

人的一生說來漫長。

但真正屬於自我的時刻,可能就短短一秒鐘。

當風沙吹過,緩緩歸於塵土,在大太陽底下消失。

這一幕,已經是電影最震撼的結局。

兩年之後張九聲與劉閨女的重逢,大概是補拍後的內容,但同樣讓人悵惘無言——

張九聲想要去拿回膠片,找到的只是一張包膠片的報紙。

很多事情不也是這樣。

留下了白紙黑字。

裡面的人,卻早已淹沒在了黃沙里,無從追尋。

唯一能給我們安慰的是。

有一束電影的光,曾照亮過。

讓所有人睜大了眼睛,怎麼也看不夠。

透著電影的光,我們想要顯現出自我,哪怕只有一張膠片的厚度;拚命在歷史裡,留下那麼一點存在過的證明,哪怕只有一秒鐘。

Sir終於明白,《一秒鐘》不是一場光影之夢。

它要讓影像回到荒涼的深處,在流沙上立起一塊碑。

碑文上寫:

每一個在此生活的平凡人。

會有人記得,你們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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