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與火之歌》小說--第51章至第55章

2023-05-09     小企9999的吃喝玩樂

原標題:《冰與火之歌》小說--第51章至第55章

第五十一章 珊莎

事發後第三天,他們才帶珊莎去見王后。

她選了一條式樣簡單的深灰色羊毛裙,剪裁雖然樸素,袖口和領子卻繡得精細。沒有僕人幫忙,她只得自己系上銀色衣帶,頓時覺得手指笨拙而不靈活。珍妮·普爾雖和她軟禁在一起,卻一點忙也幫不上。她哭腫了臉,一直為了她父親哭哭啼啼。

「我相信你父親一定沒事,」總算扣好衣服後,珊莎告訴她,「我會請王后讓你見見他。」她本以為如此好心的提議定可提起珍妮的精神,想不到她卻用紅腫的眼睛怔怔地看她,然後哭得更厲害。真是個長不大的小孩。

事發當天,珊莎也哭過。縱然有梅葛樓重重厚牆所保護,且房門緊閉放下門閂,但屠殺開始時卻依舊駭人。她從小聽著廣場上的金鐵交擊聲長大,幾乎天天都會見識刀劍,可一旦知道外面是來真的,一切又都不一樣了。它們變得那麼陌生,聞所未聞的聲音不斷傳來:吃痛悶哼聲、憤怒咒罵聲、呼喊求救聲,以及負傷垂死之人的呻吟。歌謠里的騎士從來不會慘叫,從來不會跪地求饒。

所以她哭了,隔著門請求他們告訴她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呼喚父親,呼喚茉丹修女,呼喚國王,呼喚她的白馬王子。可惜就算門外守衛聽見了她的哀求,他們也沒有回應。他們只在當天深夜打開門,把渾身淤傷、顫抖不已的珍妮·普爾推進來。「他們把所有人都殺光了。」管家的女兒朝她尖叫。說獵狗拿著戰錘破門進入她的房間,首相塔的螺旋梯上全是死屍,染血的階梯滑溜溜的。珊莎擦乾眼淚,努力安慰自己的朋友。她們睡在同一張床上,相互摟抱,宛如姐妹。

第二天情況更糟。珊莎被監禁的房間位於梅葛樓最高塔的頂層。從窗戶望去可以看到城門樓的鐵閘已經放下,乾涸護城河上的吊橋升起,切斷了這座城中城與城堡其餘部分的聯繫。蘭尼斯特衛兵手執長槍和十字弓逡巡於城牆之上。打鬥已經結束,宛如墓地般的死寂籠罩了紅堡,只剩下珍妮·普爾無盡的抽噎啜泣。

她們沒被餓著——早餐是硬乳酪,剛出爐的麵包和牛奶,中午是烤雞和青蔬,晚餐則是牛肉大麥濃湯——但送飯的人拒絕回答珊莎的問題。當天傍晚,有幾位婦人從首相塔帶了些她和珍妮的衣物過來,可她們驚慌失措的程度與珍妮不相上下,她剛要開口問話,她們便仿如見了灰疫病般避之唯恐不及。門外的守衛也依舊不讓她們離開房間。

「求求你,我要跟王后談談,」她對他們說,那天她對每個人都這樣說。「她想見我的,我知道。請你們轉告她我要見她。如果見不到王后,那麻煩你們去找喬佛里王子。我和他長大以後要結婚的。」

震耳欲聾的鐘聲於那天日落時分響起。鐘聲沉厚而洪亮,緩慢悠長的餘音卻教珊莎感到莫名的恐懼。鐘聲響而未絕,一會兒之後她們聽見維桑尼亞丘陵上貝勒大聖堂里的鐘也跟著回應。聲音宛如陣雷,轟隆響徹全城,預示著即將來臨的狂風暴雨。

「發生了什麼事?」珍妮捂著耳朵問,「他們為什麼敲鐘?」

「國王駕崩了。」珊莎說不上自己如何知道,但她就是知道。緩慢而無止盡的鐘聲充斥房間,哀傷有如輓歌。難道有敵人攻進城裡,殺害了勞勃國王?難道這就是她們所聽見的打鬥?

她滿腦疑惑地睡去,睡得很不安穩,提心弔膽。她英俊的喬佛里如今是國王了嗎?還是他們連他也一起殺了?她為他擔心,也為父親害怕。如果他們告訴她外面究竟怎麼回事就好了……

那天晚上,珊莎夢見喬佛里坐在王位上,她自己則穿著一襲金衣靠在他身旁,頭頂冠冕,她所認識的每個人都來到她面前屈膝致意。

翌日清晨,亦即第三天早上,御林鐵衛的柏洛斯·布勞恩爵士前來護送她去覲見王后。

柏洛斯爵士是個胸膛寬厚,有一雙向外彎曲的短腿的醜陋男子。他生了個扁鼻,兩頰鬆弛,一頭髮質糟糕的灰發。這天他穿了白天鵝絨外衣,雪白披風用一個獅子別針繫著。獅子鍍上一層軟金箔,有小小的紅寶石鑲成的眼睛。「柏洛斯爵士,您今早真是容光煥發,格外迷人哪。」珊莎告訴他。官家小姐無時無刻不能忘記禮貌,而且她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有個官家小姐的樣子。

「小姐,您也是哪。」柏洛斯爵士語氣平板地說,「王后陛下正在等你。請隨我來。」

門外有紅袍獅盔的蘭尼斯特衛兵站崗,珊莎經過時,還特別友好地朝他們微笑早安。這是她自兩天前被亞歷斯·奧克赫特爵士帶來這裡後首次踏出房門。「好孩子,這是為你的安全著想,」瑟曦王后告訴她,「如果喬佛里親愛的女孩出了意外,他一定不會原諒我的。」

珊莎本以為柏洛斯爵士會護送她到王家居室,沒想到他卻領她走出了梅葛樓。吊橋已再度放下。幾名工人正把同伴用繩子垂到乾涸的護城河床。珊莎探頭一看,只見下方巨大的尖刺上釘了一具屍首。她連忙移開視線,不敢發問,不敢再看,不敢想像那是某位她所認識的人。

他們在議事廳里找到瑟曦王后,她正坐在長桌的首位,桌上堆滿紙張、蠟燭和一疊疊的蠟泥。珊莎不曾見過陳設如此華麗的房間,不由得睜大眼睛看著雕花木屏風,以及蹲坐大門兩側的人面獅身獸雕像。

「王后陛下,」當另一名御林鐵衛,生了張死人臉的曼登爵士領他們走進去時,柏洛斯爵士開口說,「我把這女孩帶來了。」

珊莎原本期盼喬佛里會和王后在一起,可惜她的白馬王子沒來,反倒是三位重臣在場。派提爾·貝里席伯爵坐在王后左手,派席爾國師在桌子另一邊,渾身花香的瓦里斯伯爵則在他們周圍晃來晃去。她突然恐懼地發現他們都身著黑衣,那是喪服的顏色啊……

王后穿了一件高領的黑絲禮服,上身縫綴了上百顆暗紅寶石,從脖頸直覆到胸部。寶石被琢磨成淚滴的形狀,一眼望去,王后仿佛正在泣血。瑟曦見到她,臉上露出珊莎所見過最甜美、卻也最哀傷的微笑。「珊莎,我的好孩子。」她說,「我知道你一直想見我,很抱歉我到現在才找你來。只怪最近諸事紛亂,我實在抽不出時間。我想我的手下沒讓你受委屈罷?」

「陛下,每個人都對我們既照顧又友好,非常感謝您的關心,」珊莎彬彬有禮地說,「只不過,嗯,沒有人願意跟我們說話,或者告訴我們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們?」瑟曦似乎頗感困惑。

「我們把那個管家的女兒送去跟她一起住,」柏洛斯爵士道,「我們實在不知該拿她怎麼辦。」

王后皺起眉頭。「下回記得先問,」她口氣銳利地說,「天知道她朝珊莎腦子裡鬼扯些什麼。」

「珍妮她嚇壞了,」珊莎說,「整天哭個不停。我答應幫她問可不可以讓她見見她父親。」

派席爾老國師垂下眼睛。

「她父親沒事吧?」珊莎焦急地說。她知道外面發生過打鬥,但總不會有人傷害一個做管家的人吧?維揚·普爾平日可是連劍都不配的。

瑟曦王后依次掃視每位重臣。「我可不希望珊莎受到無謂的驚嚇。諸位大人,我們該如何來安頓她這位小朋友呢?」

培提爾伯爵往前靠。「我來給她找個地方吧。」

「不要留在城裡。」王后說。

「你當我是笨蛋不成?」

王后沒理他。「柏洛斯爵士,勞駕您護送這位小妹妹前往培提爾大人住處,並吩咐他的手下妥善照顧,直到他回去為止。就跟她說小指頭會帶她去見她父親,這樣該能安撫她的情緒。我希望你在珊莎回去之前將此事辦妥。」

「遵命,陛下。」柏洛斯爵士道。他深深一鞠躬,筆直地躍起身,抖著身後的白披風離開。

珊莎被搞糊塗了。「我不懂,」她說,「珍妮的父親他人在哪裡呢?柏洛斯爵士為何不直接帶她去見他,反而要培提爾大人帶她去呀?」她本已立志要有淑女風範,要像王后那般溫柔,像母親凱特琳夫人那般堅毅,但這會兒她突然又害怕起來,甚至擔心自己會掉下眼淚。「您要把她送到哪兒?她是個好女孩,什麼也沒做錯啊。」

「她害你擔驚受怕了,」王后溫柔地說,「我們可不能讓這種事再度發生。別提她了,嗯?我向你保證,貝里席大人會好好照顧珍妮的。」她拍拍旁邊的椅子。「坐下吧,珊莎,我有話跟你說。」

珊莎在王后身旁坐下。瑟曦再度露出微笑,然而這次卻沒能紓解她的不安。瓦里斯絞著他柔軟的雙手,派席爾國師撐著充滿睡意的眼睛,看著眼前的紙張,但她能感覺小指頭盯著自己的視線。矮個子看她的眼神,總讓珊莎覺得自己仿佛沒穿衣服,不禁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親愛的珊莎,」瑟曦王后邊說邊伸出一隻柔軟的手,放在她手腕上。「你真是個漂亮的好孩子。我真希望你知道喬佛里和我有多麼愛你。」

「真的嗎?」珊莎簡直喘不過氣來。小指頭頓時被拋到腦後。她的白馬王子愛她。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

王后微笑道:「我幾乎把你當成自己的女兒,我也知道你是真心真意地愛著喬佛里。」她微微搖頭。「但關於你父親大人,恐怕我有些沉重的消息要對你說。孩子,你千萬要鼓起勇氣。」

她從容的話語卻教珊莎打了個冷顫。「什麼消息?」

「你父親叛國,親愛的。」瓦里斯伯爵道。

派席爾國師抬起蒼老的頭顱。「我親耳聽見艾德大人向勞勃國王發誓會保護小王子,把他當成自己兒子看待。想不到等國王一死,他就立刻召集重臣,妄圖竊取本應屬於喬佛里的王位。」

「不,」珊莎脫口而出,「他絕不會做這種事,他絕不會!」

王后揀起一封信。信紙撕得稀爛,沾滿乾涸的血漬,然而上面被揭開的封蠟毫無疑問是父親的冰原狼家徽。「珊莎,這是我們在你家侍衛隊長身上找到的。收信人是我亡夫的弟弟史坦尼斯,信上邀請他來奪取王位。」

「求求您,王后陛下,這一定是誤會,」突如其來的恐慌使她感到頭暈目眩。「求求您,找我父親過來,他會向您解釋,他是國王的朋友,絕不會寫這種信。」

「勞勃當初也是這麼想,」王后道,「他若是地下有知,這件事準會傷透他的心。幸好諸神慈悲,沒讓他生前見到。」她嘆口氣。「珊莎,我親愛的好孩子,你一定也知道這件事讓我們有多為難。此事與你無關,這我們都明白,但你畢竟是個叛國者的女兒,你說我怎麼敢讓你嫁給我兒子呢?」

「可是我愛他啊。」珊莎既困惑又害怕地啜泣道。他們打算如何處置她?他們又對父親做了些什麼?事情不應該變成這樣子的。她一定要嫁給喬佛里,他們不是已經訂婚了嗎?他不是已經許給她了嗎?她還夢見過兩人成親的景象呢。因為父親的所作所為,便要硬生生將他奪走,實在太不公平了。

「孩子,這我難道不清楚嗎?」瑟曦慈祥、和藹又溫柔地說,「你若不是愛他,又怎麼會來見我,把你父親送你走的計劃傾訴給我聽呢?」

「是啊,我好愛他,」珊莎急促地說,「可父親連讓我說聲再見都不准。」她向來是聽話乖巧的好女兒,但那天早上她偷偷從茉丹修女身邊溜開,違背父親意願的時候,卻覺得自己跟艾莉亞一樣壞。她以前從未如此任性而為,若非她深愛著喬佛里,也不會這麼做。「他打算送我回臨冬城,把我嫁給默默無聞的僱傭騎士,也不管我只想要。我跟他說了,可他就是聽不進去。」她的希望只剩下國王,只有國王才能命令父親讓她留在君臨,和喬佛里成親。話雖如此,她卻一直很怕這個講話粗聲粗氣,成天喝得酩酊大醉的國王,更何況就算當真見到他,他很可能只會派人把她送回父親身邊。所以她去找王后,將心事和盤吐露,瑟曦聽完之後,鄭重地向她道謝……接著卻派亞歷斯爵士護送她到梅葛樓的高塔房間,並在門外安排守衛,沒過多久,外面便傳來打鬥聲。「求求您,」她把話說完,「您一定要讓我嫁給喬佛里,我會當個好妻子的,真的,我保證會當個像您一樣的王后。」

瑟曦王后看看其他人。「諸位重臣大人,關於她的請求,您們有何看法?」

「可憐的孩子,」瓦里斯喃喃道,「王后陛下,多麼純潔的一片痴情,若不答應她未免也太殘忍了……但話又說回來,她父親終究難辭其咎,我們還能怎麼樣呢?」他柔軟的雙手相互搓揉,做出無助又無奈的手勢。

「既然是叛國者的種,只怕背叛之性已在她心中生根發芽。」派席爾國師道,「她眼下是個討人喜歡的好孩子,可十年以後會怎樣呢?誰也說不準。」

「不,」珊莎驚恐地說,「我不是,我不會……我絕不會背叛喬佛里,我愛他啊,我發誓我真的愛他。」

「噢,真叫人辛酸哪,」瓦里斯道,「但歸根結底,畢竟誓言不及血統可靠啊。」

「她像母親,不像父親,」培提爾·貝里席伯爵輕聲說,「你們看看她,這頭髮和眼晴,十足就是當年的凱特。」

王后看著她,顯然傷透腦筋,但珊莎發現她那對澄澈的碧綠眸子裡閃著慈藹。「孩子,」她說,「如果我能相信你的確和你父親不一樣,那再沒有什麼事比你嫁給喬佛里更讓我高興的了。我知道他也是全心全意愛著你。」她嘆口氣,「怕只怕瓦里斯大人和派席爾國師說得沒錯。血統決定一切,我還記得你妹妹是怎麼放狼咬我兒子的。」

「我跟艾莉亞才不一樣,」珊莎衝口便說,「她流著叛國者的血液,我可沒有。我很聽話,問問茉丹修女就知道了。我只想作喬佛里忠誠的好妻子。」

王后仔細審視她的臉,她能感覺王后眼神的重量。「孩子,我相信你說的都是真話。」她轉頭面對其他人。「諸位大人,依我看來,如果她的家人都肯在此動盪之際宣誓效忠王室,那麼我們大可不必為她擔心。」

派席爾國師捻捻大把的軟鬍鬚,若有所思地皺起寬眉。「艾德大人有三個兒子。」

「都是些孩子,」培提爾伯爵聳肩,「我比較擔心凱特琳夫人和徒利家族。」

王后雙手握住珊莎手掌。「孩子,你可會讀書寫字?」

珊莎不安地點點頭。她不論讀書寫字都比兄弟要行,但一遇算術就沒辦法。

「我很高興。或許你和喬佛里還有希望……」

「您要我怎麼做呢?」

「你得寫信給你母親,以及你大哥……他叫什麼名字?」

「羅柏。」珊莎說。

「你父親大人叛國的事,相信不久自會傳到他們耳中,所以由你親自來講比較妥善。你得告訴他們艾德大人背叛國王的經過。」

珊莎極度渴望喬佛里,但她卻不知自己是否有照王后吩咐去做的勇氣。「可他沒有……我不知……陛下,我不知道該怎麼寫……」

王后拍拍她的手。「好孩子,我們會告訴你該怎麼寫。重要的是你必須敦促凱特琳夫人和你哥哥維護國內和平。」

「如果他們不願聽從,情況可對他們不利。」派席爾國師道,「看在你們之間的親情份上,說什麼你都該敦請他們做出明智的抉擇。」

「你的母親大人此刻一定非常為你擔心,」王后道,「你該告訴她,你正受我們妥善的照顧,一切平安無事,衣食無虞。並邀請他們在喬佛里登基之日,前來君臨宣誓效忠。如果他們照辦……哎,那我們就知道你的血液里沒有一絲一毫的污染,等你有了月事,成為真正的女人,我們就讓你和國王在貝勒大聖堂結婚,讓天上諸神和地上百姓作見證。」

……和國王結婚……這幾個字讓她呼吸急促,但珊莎依舊有些遲疑。「或許……如果我可以先見見父親大人,和他談談……」

「造反的事?」瓦里斯伯爵提示。

「珊莎,你太令我失望了。」王后的眼神轉為嚴峻,有如堅硬磐石。「我們已經告訴過你令尊的罪行,假如你真如自己所說那麼忠於王室,為何還要見他?」

「我……我只是想……」珊莎濕了眼眶。「他沒事吧?……請您告訴我,他有沒有……受傷,還是……還是……」

「艾德大人毫髮無傷。」王后說。

「可是……你們要如何處置他?」

「此事只有國王陛下才能決定。」派席爾國師滿腹思量地宣布。

國王陛下!珊莎眨眨眼睛忍住淚水。她這才想起,如今喬佛里是國王了。無論他最後作何決定,她相信她的白馬王子絕不會傷害父親。她確信只要自己去找他,求他手下留情,他一定會聽的。他怎麼可能不聽呢?他那麼愛她,王后不也這麼說?雖然小喬處罰父親在所難免,群臣也會如此期待,但或許他能把他送回臨冬城,或者將他放逐到狹海對岸的自由貿易城邦。只要他安心待個幾年,等她和喬佛里成婚,一旦她貴為王后,便可勸說喬佛里赦免父親的罪行,放他回家。

可是……萬一母親和羅柏做出什麼違法犯上的事,比如召集封臣舉兵叛亂,或是不肯宣誓效忠,那後果可就不堪設想。雖然她心裡清楚喬佛里有副高貴的好心腸,可他畢竟身為一國之君,對叛變之事非得嚴懲不貸,所以她一定要讓母親他們了解,她非這樣做不可!

「那……那我就寫吧。」珊莎告訴他們。

瑟曦·蘭尼斯特露出如旭日般溫煦的笑容,靠過來輕吻她的臉頰。「我知道你會的。等我告訴喬佛里你今天有多勇敢,多懂事,他一定會倍感驕傲。」

最後她一共寫了四封信。收件人包括母親凱特琳·史塔克夫人,她臨冬城的兄弟們,以及阿姨和爺爺,也就是鷹巢城的萊莎·艾林夫人和奔流城的霍斯特·徒利公爵。待她寫完,手指已經酸麻僵硬,沾滿墨水。瓦里斯拿來父親的印章,她在蠟燭上融了白色蜂蠟,小心翼翼地倒在信封口,然後看著太監用史塔克家族的冰原狼印章依次蓋上。

曼登·穆爾爵士送她回到梅葛樓的高塔時,珍妮·普爾和她的東西已經沒了蹤影。再也不用聽她哭個不休,她有些感激地想。然而少了珍妮,這裡卻越發顯得清冷,即便她生起一爐火也一樣。她拉張椅子靠近爐邊,從書架上取了本她最喜歡的書,容許自己暫時躲進佛羅理安和瓊琪,希拉小姐與彩虹騎士,以及英勇的伊蒙王子和他兄弟之妻註定悲劇收場的愛情故事裡。

直到當晚準備上床的時候,珊莎才想起自己忘問妹妹的事了。

第五十二章 瓊恩

「這是奧瑟,」傑瑞米·萊克爵士宣布,「錯不了。另外那個是傑佛·佛花。」他用腳把屍體翻過來,死屍臉色慘白,藍澄澄的雙眼睜得老大,瞪著陰霾不開的天空。「他們兩個都是班·史塔克手下的人。」

他們是叔叔手下的人,瓊恩木然地想。他憶起自己當初哀求與他們同去的模樣。諸神保佑,我果真是個稚氣未脫的孩子。假如叔叔帶的是我,或許就換我躺在這兒了……

傑佛的右臂被白靈齊腕咬斷,末端只剩一團血肉模糊。他的右手掌此刻正在伊蒙師傅的塔里,懸浮於醋罐之中。至於他的左掌,雖然還好端端地接在臂膀上,卻和他的斗篷一般黑。

「諸神慈悲。」熊老喃喃道。他翻身從犁馬背上跳下,把韁繩交給瓊恩。這是個異常暖和的清晨,守夜人司令寬闊的額間遍布汗珠,猶如甜瓜表面的露水。他的坐騎十分侷促,一邊翻著白眼,一邊扯著韁繩,想從死人身邊退開。瓊恩牽它走開幾步,努力不讓它掙脫奔走。馬兒不喜歡此地的感覺,話說回來,瓊恩自己也不喜歡。

狗們更是深惡痛絕。帶領隊伍到這兒的是白靈,整群獵犬根本毫無用處。之前馴獸長貝斯試著拿斷手給它們聞,好讓它們記住氣味,結果狗群整個發狂,又吠又叫,拚死命要逃開。即便到現在,它們也依然時而咆哮時而哀嚎,用力拉扯狗鏈,齊特為此咒罵不已。

這不過是座森林,狗兒聞到的只是屍臭罷了,瓊恩這麼告訴自己。他剛見過死人……

就在昨夜,他又作了那個臨冬城的夢。夢中他漫遊在空蕩蕩的城堡,四處尋找父親,最後下樓梯進了墓窖。但這次夢境並未在此結束。在黑暗中他聽見石頭刮碰的聲音,猛一轉身,只見墓穴一個個打開來,死去已久的國王紛紛由冰冷黑暗的墳中蹣跚走出。瓊恩恍然驚醒,四周一片漆黑,心臟狂跳。連白靈跳上床,用嘴巴摩擦他的臉,也難減輕他心中深深的恐懼。他不敢再睡,便起身爬上長城,不安地漫步,直到東方初綻曙光。那不過是夢而已,如今我是守夜人軍團的一分子,不再是容易受驚的小孩兒了。

山姆威爾·塔利蜷縮樹下,半躲在馬群後。他那張圓胖的臉顏色有如酸敗的牛奶。雖然他並未逃進森林上吐下瀉,可也沒正眼瞧過死屍。「我不敢看。」他可憐兮兮地低語。

「你不能不看。」瓊恩對他說,一邊壓低聲音不讓別人聽見。「伊蒙師傅不是派你來當他的眼睛麼?眼睛若是閉上了,那還有什麼用呢?」

「話是這樣說,可……瓊恩,我實在是個膽小鬼。」

瓊恩把手放到山姆肩膀。「我們身邊有十二個遊騎兵,還有成群的獵狗,連白靈都跟來了。山姆,沒人傷得了你。去看看罷,第一眼總是最難。」

山姆顫巍巍地點個頭,很明顯地努力鼓起勇氣,然後緩緩轉頭。他的雙眼頓時睜得老大,但瓊恩抓住他的手,不讓他轉開。

「傑瑞米爵士,」熊老沒好氣地問,「班·史塔克出長城帶了六個人,其他人上哪兒去了?」

傑瑞米爵士搖搖頭。「我若是知道就好了。」

莫爾蒙對這答案顯然大為不滿。「兩個弟兄幾乎在長城的肉眼可見範圍內慘遭殺害,你的遊騎兵卻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到,難道守夜人已經怠惰到這種地步了?我們到底有沒有派人掃蕩森林?」

「當然是有的,大人,可是——」

「我們還有沒有派人騎馬巡邏?」

「有的,可是——」

「這傢伙身上帶著獵號,」莫爾蒙指著奧瑟說,「莫非你要我相信他臨死前連一聲都沒吹?還是你的遊騎兵不只眼睛瞎了,連耳朵也聾啦?」

傑瑞米爵士氣得毛髮豎立,滿臉怒容。「大人,沒有人吹號角,否則我的遊騎兵一定會聽見。如今人手不夠,根本無法照我的意圖仔細巡邏……更何況自從班揚失蹤,我們已經縮短了巡邏範圍,比以前更靠近長城——這可是大人您親自下的令。」

熊老咕噥道:「唉,也是。那就算了罷。」他不耐煩地揮揮手。「跟我說說他們是怎麼死的。」

傑瑞米爵士在傑佛·佛花身旁蹲下,揪著頭皮抓起頭顱。發束從他指間落下,鬆脆有如稻草。騎士罵了一聲,伸手把臉部翻過。屍體另一側的脖頸部位有道深深的傷口,好似一張大嘴,其中積滿了乾涸的血塊。頭脖之間僅余幾條肌腱相連。「他是給斧頭砍死的。」

「沒錯,」老林務官戴文喃喃道,「大人,俺說就是奧瑟平日慣用的那把斧頭。」

瓊恩只覺早餐在胃裡翻湧,但他強自抿緊嘴唇,逼自己朝第二具屍體望去。奧瑟生前是個高大醜陋的人,死後屍體也是又大又丑。但四下卻沒有斧頭的蹤影。瓊恩還記得奧瑟;他就是那個出發前高唱低俗小調的傢伙。看來他唱歌的日子是完了。他的雙手和傑佛一樣完全漆黑。傷口如疹子般覆蓋全身,從下體到胸部再到咽喉無一倖免,上面裝飾著一朵朵乾裂的的血花。他的眼睛依舊睜開,藍寶石般的珠子直瞪天空。

傑瑞米爵士站起身。「野人也是有斧頭的。」

莫爾蒙語帶挑釁地對他說:「那依你之見,這是曼斯·雷德乾的好事?在離長城這麼近的地方?」

「大人,不然還有誰呢?」

答案連瓊恩都說得出。不僅他知道,大家都很清楚,但沒有人願意說出口。異鬼只是故事,用來嚇小孩的傳說。就算他們真的存在,也是八千年前的事。光是產生這個念頭都教他覺得愚蠢:他是個成年人,是守夜人的黑衣弟兄,已非當年與布蘭、羅柏和艾莉亞一同坐在老奶媽腳邊的小男孩啦。

但莫爾蒙司令哼了一聲:「假如班·史塔克在距離黑城堡只有半天騎程的地方遭到野人攻擊,他定會回來增調人馬,追那些殺人犯到七層地獄,把他們的首級帶來給我。」

「除非連他自己也遇害。」傑瑞米爵士堅持。

即使到現在,聽到這些話依然令人心痛。過了這麼久,期望班·史塔克還活著無異自欺欺人,但瓊恩·雪諾別的沒有,就是固執。

「大人,班揚離開我們已快半年,」傑瑞米爵士續道,「森林廣闊,隨處可能遭野人偷襲。我敢打賭,這兩個是他隊伍最後的倖存者,本準備回來找我們……只可惜在抵達長城之前被敵人追上。你瞧,這些屍體還很新鮮,死亡時間不會超過一天……」

「不對。」山姆威爾·塔利尖聲說。

瓊恩嚇了一跳,他說什麼也沒料到會聽見山姆緊張而高亢的話音。胖男孩向來很怕官員,而傑瑞米爵士又素以壞脾氣出名。

「小子,我可沒問你意見。」萊克冷冷地說。

「讓他說吧,爵士先生。」瓊恩衝口而出。

莫爾蒙的視線從山姆飄向瓊恩,然後又轉向山姆:「如果那孩子有話要說,就讓他說吧。小子,靠過來,躲在馬後面我們可瞧不見你。」

山姆擠過瓊恩和馬匹,汗如雨下。「大人,不……不可能只有一天……請看……那個血……」

「嗯?」莫爾蒙不耐煩地皺眉,「血怎麼樣?」

「他一見血就尿褲子啦。」齊特高喊,遊騎兵們哄堂大笑。

山姆抹抹額上的汗珠。「您……您看白靈……瓊恩的冰原狼……您看它咬斷手的地方,可是……斷肢沒有流血,您看……」他揮揮手。「家父……藍……藍道伯爵,他,他有時候會逼我看他處理獵物……在……之後……」山姆搖頭晃腦,下巴動個不休。這會兒他真看了,視線反而離不開屍體。「剛死的獵物……大人,血還會流動。之後……之後才會凝結成塊,像是……像是肉凍,濃稠的肉凍,而且……而且……」他似乎要吐了。「這個人……請看,他的手腕很……很脆……又干又脆……像是……」

瓊恩立刻明白了山姆的意思。他可以看見死人腕部斷裂的血管,活像慘白肌肉里的鐵蠕蟲,血也凍成黑粉末。但傑瑞米·萊克不以為然。「如果他們真死了一天以上,現在早就臭得要命。可他們一點味道也沒有。」

飽經風霜的老林務官戴文最愛誇耀自己嗅覺靈敏,常說連降雪都能聞出來。這會兒他悄悄走到屍體旁邊,嗅了一下。「嗯,是不怎麼好聞,不過……大人說得沒錯,的確沒有屍臭。」

「他們……他們也沒有腐爛,」山姆指給大家看,胖手指顫抖不休。「請看,他們身上沒有……沒有生蛆,也……也……沒有其他的蟲子……他們在森林裡躺了這麼久,卻……卻沒有被動物撕咬或吃掉……若不是白靈……他們……」

「可說毫髮無傷。」瓊恩輕聲道,「而且白靈和其他動物不一樣。狗兒和馬都不願靠近他們的屍體。」

遊騎兵們彼此交換眼神,每個人都知道此話不假。莫爾蒙皺起眉頭,將視線從屍體移到狗群。「齊特,把獵狗帶過來。」

齊特連忙照辦,一邊咒罵,一邊拉扯狗鏈,還伸腿踢了狗一腳。但獵狗們多半嗚咽著,打定主意不肯挪動。他試著強拉一隻母狗,結果它拚命頑抗,又吼又扭,企圖掙脫項圈,最後竟朝他撲去。齊特丟下繩子踉蹌後退,狗跳過他跑進森林去了。

「這……這很不對勁啊,」山姆·塔利急切地說,「看看這血……他們衣服上有血跡,而且……而且他們的皮膚如此干硬,可……可地上完全沒有血跡……這附近一丁點兒都沒有。照說他們……他們……他們……」山姆努力吞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氣。「照說他們傷口那麼深……那麼可怕,鮮血應該濺得到處都是,對不對?」

戴文吸了吸他的木假牙。「弄不好他們不是死在這裡。弄不好是被人搬來棄屍,當作警告什麼的。」老林務官滿腹狐疑地往下瞧。「或許是俺弄不清,可俺記得奧瑟從來就不是藍眼睛吶。」

傑瑞米爵士似乎大為震驚。「佛花也不是。」他脫口便道,一邊轉頭看著兩個死人。

寂靜籠罩森林,一時之間大家只聽見山姆沉重的呼吸和戴文吸吮假牙的濡濕聲。瓊恩在白靈身邊蹲下。

「燒了他們罷。」有人小聲說。是某位遊騎兵,但瓊恩聽不出是誰。「是啊,燒了罷。」又一個聲音在催促。

熊老固執地搖搖頭。「還不行。我得先請伊蒙師傅看看。咱們把他們帶回長城去。」

有些命令下達容易,執行卻難。他們用斗篷裹起屍首,然而當哈克和戴文試圖將其中一具綁上馬時,馬兒整個發了狂,它尖叫著後足站立,伸腿狂踢,跑去幫忙的凱特反被咬傷。遊騎兵試了其他犁馬,同樣不聽使喚;即便最溫馴的馬也拚死不願與屍體有任何接觸。最後迫不得已,人們只好砍下樹枝,做成粗陋的拖拉架,動身返回時,已經到了下午。

「派人把這片森林搜個徹底,」啟程之前,莫爾蒙命令傑瑞米爵士,「方圓十里格內每一棵樹、每一塊石頭、每一叢矮樹和每一寸泥地都必須翻找一遍。把你手下所有的人都派出來,如果人手不夠,就跟事務官借調獵人和林務官。假如班和他的手下就在其中,不論死活,你都必須找到。假如森林裡有『其他人』,也一定要報告,你必須負責追蹤並逮捕他們,能活捉最好,知道了嗎?」

「知道了,大人。」傑瑞米爵士說,「我一定辦妥。」

打那之後,莫爾蒙默默地騎馬沉思。瓊恩緊隨在後——身為司令的私人事務官,這是他的位置。天色灰暗,瀰漫水氣,陰霾不開,正是那種令人急盼降雨的天氣。林中無風,空氣潮濕而沉重,瓊恩的衣服黏緊皮膚。天氣很溫暖。太溫暖了。長城連日以來「淚」如泉涌,有時候瓊恩不禁想像它正在萎縮。

老人們管這種天氣叫「鬼夏」,傳說這意味著夏季的鬼魂終於逃脫束縛,四處飄蕩。他們還警告說,在這之後,酷寒便會降臨,而長夏之後總是漫長的冬季。這次的夏天已經持續了十年,夏季剛開始時,瓊恩還是大人懷抱里的小孩兒。

白靈跟著他們跑了一段,然後消失在樹林。身邊少了冰原狼,瓊恩覺得自己赤裸裸的。他帶著懷疑的目光,不安地瞄著每一處陰影。他不由得想起自己還是個小男孩時,臨冬城的老奶媽給他們講過的故事。她的嗓音和縫衣針的「嗟嗟」聲猶在耳際。在一片黑暗之中,異鬼騎馬到來,這是她最拿手的開頭,之後她不斷壓低聲音,他們渾身冰冷,散發著死亡的氣息,痛恨鋼鐵、烈火和陽光,以及所有流淌著溫熱血液的生命。他們騎著慘白的死馬,率領在戰爭中遇害的亡靈大軍一路南下,橫掃農村、城市和王國。他們還拿人類嬰兒的肉來飼養手下的死靈僕役……

當瓊恩終於自一棵扭曲的老橡樹枝間瞥見遠方高聳的長城時,不禁感到如釋重負。這時莫爾蒙突然勒住韁繩,在馬鞍上轉過頭。「塔利,」他喊道,「你過來。」

山姆笨重地爬下馬,瓊恩看見他臉上的恐懼之色:他想必認為自己有麻煩了。「小子,你胖歸胖,人倒是不笨。」熊老粗聲說,「剛才幹得不錯。雪諾,你也是。」

山姆立刻滿面通紅,急忙想要道謝,舌頭卻不聽使喚。瓊恩忍不住笑了。

出森林後,莫爾蒙雙腳一蹬,驅使他那匹健壯的小犁馬向前疾馳。白靈自林間躥出來與他們會合。他舔著下巴,口鼻沾滿獵物的鮮血。遠處,居高臨下的長城守衛發現漸近的隊伍,接著那低沉渾厚的號角便響徹原野;那是一聲長長的巨鳴,顫抖著穿越樹林,迴蕩於冰原之上。

喔喔喔喔喔喔喔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號音漸弱,終歸寂靜。一聲號角代表兄弟歸來,瓊恩心想,起碼我也當了一天的遊騎兵兄弟。無論將來如何,沒有人能否認。

當他們牽馬穿過冰封隧道時,發現波文·馬爾錫正站在第一道大門內。總務長滿臉通紅,顯得焦慮不安。「大人,」他一邊拉開鐵柵門,一邊迫不及待地對莫爾蒙說,「有隻鳥兒捎信來,請您立刻來一趟。」

「嗯?到底怎麼回事?」莫爾蒙不耐煩地問。

奇怪的是,馬爾錫竟先瞄了瓊恩一眼,然後才作答:「信在伊蒙師傅手中,他在您的書房等您。」

「好罷。瓊恩,馬就交給你了。告訴傑瑞米爵士把屍體先放進儲藏室,等學士來處理。」莫爾蒙咕噥著跨步離去。

瓊恩和其他人牽著坐騎回到馬廄時,他很不自在地發覺大家都盯著他瞧。艾里沙·索恩爵士正在校場訓練新兵,但他也暫停手邊工作,瞪著瓊恩,嘴上掛著一抹微笑。獨臂的唐納·諾伊站在兵器庫門口。「雪諾,願諸神與你同在。」他喊道。

一定發生了什麼事,瓊恩心想,非常不好的事。

兩具死屍被抬進長城腳下的一間儲藏室內,那是個從冰牆裡鑿出的陰冷房間,專門用來存放肉類和穀物,有時連啤酒也拿來這裡。瓊恩先喂莫爾蒙的馬吃草喝水,梳過毛後,方才去照料自己的坐騎。之後他去找自己那伙朋友,葛蘭和陶德正在站崗,但他在大廳里找到派普。「出什麼事了?」他問。

派普壓低聲音。「國王死了。」

瓊恩大感震驚。勞勃·拜拉席恩上次來訪臨冬城,雖然那模樣既老又胖,卻似乎很健康,也沒聽人說他得了什麼病。「你怎麼知道?」

「有個守衛偷聽到克萊達斯讀信給伊蒙師傅聽,」派普靠過來。「瓊恩,我很遺憾。他是你老爸的好朋友,對不對?」

「他們情同手足。」瓊恩暗忖喬佛里是否會繼續讓父親擔任御前首相一職。他覺得不大可能。也就是說,艾德公爵即將返回臨冬城,還有他的兩個妹妹。假如他能得到莫爾蒙大人的允許,說不定還可以去探望他們。能再見到艾莉亞機靈的笑容,並和父親談談,一定會是件很棒的事。到時候我定要問他母親的事,他下定決心,如今我已長大成人,說什麼他都該告訴我了。即便她是個妓女我也不在乎,我一定要知道。

「我聽哈克說,那兩個死人是你叔叔的部下。」派普道。

「是啊,」瓊恩回答,「他帶去的那六個人中的兩個。他們死了好長一段時間,只是……屍體有些古怪。」

「古怪?」派普一聽,興致就來了。「怎麼個古怪法?」

「去問山姆吧,」瓊恩不想談這個。「我該去照顧熊老了。」

他獨自走向司令塔,心裡有種莫名的焦慮。守門的弟兄們肅穆地看他走近。「熊老在書房裡,」其中一人宣布,「他正要找你。」

瓊恩點點頭。他應該直接從馬廄過來的。他快步爬上高塔樓梯,一邊告訴自己:司令他要的不過是一杯好酒或爐里的暖火罷了。

一進書房,莫爾蒙的烏鴉便朝他尖叫。「玉米!」鳥兒厲聲喊道,「玉米!玉米!玉米!」

「別信他。我剛喂過哪。」熊老咕噥著。他坐在窗邊,正讀著信。「給我弄杯酒來,你自己也倒上一杯。」

「大人,我也要?」

莫爾蒙將視線自信上抬起,瞪著瓊恩。那眼神里充滿憐憫,他感覺得出來。「你沒聽錯。」

瓊恩格外小心地斟酒,隱約明白自己是在拖延時間。等酒杯倒滿,他就別無選擇,不得不面對信中之事了。即便如此,酒杯卻很快就滿了。「孩子,坐下。」莫爾蒙命令他。「喝罷。」

瓊恩站住不動。「是我父親的事,對不對?」

熊老用一根指頭彈彈信紙。「是你父親和國王的事。」他朗聲說,「我也不瞞你,信上寫的都是壞消息。我本以為自己這麼大把年紀,勞勃的歲數只有我的一半,又壯得像頭牛似的,說什麼也沒機會碰上新國王。」他灌了口酒。「據說國王愛打獵。我告訴你,孩子,我們愛什麼,到頭來就會毀在什麼上面。給我記清楚了。我兒子愛死了他的年輕老婆。那個愛慕虛榮的女人,要不是為了她,他也不會把腦筋動到盜獵者頭上去。」

瓊恩根本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司令大人,我不懂。我父親到底怎麼了?」

「我不是叫你坐下麼?」莫爾蒙咕噥道。「坐下!」烏鴉尖叫。「去你的,把酒喝了。雪諾,這是命令。」

瓊恩坐下,啜了一口酒。

「艾德大人目前人在獄中。他被控叛國,信上說他與勞勃的兩個弟弟共謀奪取喬佛里的王位。」

「不可能!」瓊恩立刻說,「絕不可能!父親他說什麼也不會背叛國王!」

「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罷,」莫爾蒙道,「總之輪不到我來講。當然,更輪不到你說。」

「可這是謊言。」瓊恩堅持。他們怎麼能把父親當成叛徒?難道他們都瘋了?艾德·史塔克公爵最不可能做的,就是玷污自身名節之事……是吧?

那他怎麼還有個私生子?一個小小的聲音在瓊恩心裡低語,這有何榮譽可言?還有你母親啊,她怎麼樣了?他連她的名字都不肯講。

「大人,他會怎麼樣?他們會殺他嗎?」

「孩子,這我就說不準了。我打算寫封信去。我年輕時認識幾位國王的重臣,像是老派席爾、史坦尼斯大人、巴利斯坦爵士……無論你父親有沒有做這些,他都是個了不得的領主。一定要讓他有穿上黑衣加入我們的機會。天知道我們有多需要像艾德大人這麼有才幹的人。」

過去,被控叛國的人的確有到長城贖罪的先例,這瓊恩知道。為什麼艾德大人不行呢?父親大人會來這裡?真是個怪異的念頭,而且不知怎地令人十分不安。奪走他的臨冬城,強迫他穿上黑衣,這是何等的不公不義啊?然而,假如他能因此逃過一劫……

可喬佛里會答應嗎?他憶起王太子在臨冬城時,是如何在校場上嘲弄羅柏和羅德利克爵士。他倒是沒注意瓊恩;對他而言,私生子太過微賤,連被他輕蔑都不配。「大人,國王會聽您的話嗎?」

熊老聳聳肩。「國王還是個孩子……我看他會聽母親的話罷。可惜那侏儒不在他們身邊。他是那孩子的舅舅,也親眼目睹我們亟需援助的迫切。你母親大人就那樣把他抓起來,實在是不妥……」

「史塔克夫人不是我母親。」瓊恩語氣銳利地提醒他。提利昂·蘭尼斯特待他如友。倘若艾德大人當真遇害,她和王后要負同樣的責任。「大人,我的妹妹們呢?艾莉亞和珊莎都跟我父親在一起,您可知道——」

「派席爾信上沒說,但相信她們定會受到妥善照顧。我在回信中會問問她們的情形。」莫爾蒙搖搖頭。「什麼時候不好,偏偏挑這種時候。王國正需要一個強有力的統治者……眼看黑暗和寒夜就要來臨,我這身老骨頭都感覺得到……」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瓊恩一眼。「小子,我希望你別做傻事。」

可他是我父親啊,瓊恩想說,但他知道說給莫爾蒙聽也沒用。他只覺喉嚨乾燥,便逼自己又喝了口酒。

「如今你的職責所在是這裡。」司令提醒他。「從你穿上黑衣那一刻起,過去的你便已經死去。」他的鳥兒粗聲應和,「黑衣。」莫爾蒙不加理會。「不管君臨發生了什麼,都與我們無關。」老人眼看瓊恩不答話,便將酒一飲而盡,然後說,「你可以走了。我今天都用不著你,明天你再來幫我寫信罷。」

瓊恩恍如夢中,他不記得自己站起,更不記得如何離開書房。等他回過神,自己正一邊走下高塔樓梯,一邊想:出事的是我父親和我妹妹,怎麼可能與我無關呢?

到了外面,一名守衛看著他說:「小子,堅強點。諸神很殘酷的。」

瓊恩這才明白,原來他們都知道。「我父親不是叛徒。」他啞著嗓子說。連這番話也卡在喉嚨里,仿佛要噎死他。風勢轉強,與先前相比,廣場上似乎更冷了。鬼夏儼然已近尾聲。

接下來的大半個下午,就如一場夢般浮過。瓊恩不知道自己去過什麼地方,做過什麼事,跟什麼人講過話。白靈跟在身邊,只有這點他還知道。冰原狼沉默的存在給了他一點稍微的安慰。可妹妹她們連這點安慰都沒有,他想。小狼原本可以保護她們,然而淑女已死,娜梅莉亞又行蹤成謎,她們都是孤身一人啊。

日落時分,吹起一陣北風。前往大廳吃晚餐時,瓊恩聽見它襲上長城,越過冰砌高牆的尖利聲響。哈布煮了大鍋的鹿肉濃湯,裡面有大麥、洋蔥和胡蘿蔔。當他特別多舀了一匙放進瓊恩盤子裡,又給了他麵包最香脆的部分時,他立刻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他也知道。瓊恩環顧大廳,看見一個個趕忙別開的頭,一隻只禮貌垂下的眼睛。他們通通都知道。

他的朋友們簇擁過來。「我們請修士為你父親點了根蠟燭。」梅沙告訴他。「他們騙人,我們都知道他們騙人,連葛蘭都知道他們說謊。」派普插進來。葛蘭點點頭,接著山姆握住瓊恩的手。「你我現在是兄弟,所以他也是我的父親。」胖男孩說,「如果你想到魚梁木樹林裡去向舊神禱告,我就陪你去。」

魚梁木樹林遠在長城之外,但他知道山姆並非說空話。他們真是我的兄弟啊,他心想,就和羅柏、布蘭和瑞肯一樣……

就在這時,他聽見艾里沙·索恩爵士的笑聲,銳利、殘忍,有如皮鞭抽打。「原來他不但是個野種,還是個賣國賊的野種哩。」他正忙不迭地告訴身邊的人。

只一眨眼功夫,瓊恩便已躍上長桌,匕首在手。派普想抓住他,但他猛地抽開腿,跳到桌子彼端,踢翻艾里沙爵士手中的碗。肉湯飛濺,灑得附近弟兄一身。索恩向後退開。周圍喊聲四起,然而瓊恩什麼也聽不見。他擎著匕首朝艾里沙爵士那張臉撲去,對著那雙冰冷的瑪瑙色眼睛猛砍。可他還來不及衝到對方身邊,山姆便擋在兩人中間,接著派普像猴子似地跳到他背上緊抓不放,葛蘭抓住他的手,陶德則撥開手指,拿走匕首。

後來,過了很久,在他們把他押回寢室之後,莫爾蒙下樓來見他,烏鴉停在肩上。「小子,我不是叫你別做傻事麼?」熊老說。「小子!」烏鴉也附和。莫爾蒙厭惡地搖搖頭。「我本來對你寄予厚望,結果卻是這樣。」

他們搜走他的短刀和佩劍,叫他待在房裡,不得離開,直到高層官員決定如何處置。他們還派了一個人在門外看守,以確保他遵守命令。他的朋友們也不准前來探視,但熊老總算網開一面,允許白靈跟他待在一起,所以他不至於完全孤獨。

「我父親不是叛徒。」眾人離去之後,他對冰原狼說。白靈靜靜地看著他。瓊恩雙手抱膝,頹然靠在牆上,盯著窄床邊桌子上的蠟燭。燭焰搖曳閃動,影子在他周圍晃個不休,房間似乎更顯陰暗,也更冰冷。我今晚絕對不睡,瓊恩心想。

然而他多半還是打了瞌睡吧。醒來時只覺雙腿僵硬,酸麻無比,蠟燭也早已燃盡。白靈後腳站立,前腳扒著房門。瓊恩看它突然間變得那麼高,嚇了一跳。「白靈,怎麼了?」他輕聲喚道。冰原狼轉過頭,向下看著他,露出利齒,無聲地咆哮。它瘋了嗎?瓊恩暗忖。「白靈,是我啊。」他喃喃低語,試圖遮掩聲音里的恐懼。可另一方面,他又在不由自主地劇烈顫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冷?

白靈從門邊退開,木門被他刨出深深的爪痕。瓊恩看著它,心中的不安節節升高。「外頭有人,是吧?」他輕聲說。冰原狼四肢貼地向後爬開,脖頸的白毛根根豎立。一定是那個守衛,他心想,他們派一個人留下看守,看來白靈不喜歡他的味道。

瓊恩緩緩起身。他完全無法克制地發著抖,心裡希望劍還在手中。上前三步,他來到門邊,握住門把往裡拉,只聽鉸鏈一陣嘎吱,差點沒嚇他跳起來。

守衛軟綿綿地橫躺在狹窄的過道上,頭朝上看他。頭朝上看他!腹朝下趴地。他的頭被整整扭了一百八十度。

不可能,瓊恩對自己說,這是司令大人的居塔,日夜都有人看守,絕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我一定是在作夢,我在作噩夢。

白靈從他身邊溜到門外,朝樓上走去,途中停下腳步,回頭看著瓊恩。就在這時,他聽見靴子在石板上的摩擦,以及門閂打開的響動。聲音是從樓上傳來的,從總司令的房間傳來的。

這或許是一場噩夢,但他絕非置身夢境。

守衛的劍還在鞘里。瓊恩俯身抽出,武器在手,他的膽子也大了起來。他步上台階,白靈無聲地當著前鋒。樓梯的每個轉角都有陰影潛伏。瓊恩小心翼翼地前進,一遇可疑暗處,便用劍尖捅刺兩下。

突然,他聽到莫爾蒙烏鴉的尖叫。「玉米!」鳥兒扯著嗓門喊,「玉米!玉米!玉米!玉米!玉米!玉米!」白靈向前竄去,瓊恩也快步登上樓梯。莫爾蒙書房的門大敞。冰原狼沖了進去。瓊恩站在門口,手握利劍,以讓眼睛適應黑暗。厚重的垂簾蓋住窗戶,房裡黑暗如墨。「是誰?」他叫道。

然後他看見了:一個陰影中的陰影,一個全身漆黑的人形,身披斗篷、戴著兜帽,正朝莫爾蒙臥室的門滑曳過去……但在兜帽下面,那雙眼睛卻閃著冰冷的藍芒。

白靈凌空一躍,人狼同時撲倒,卻無尖叫,亦無咆哮。他們連翻帶滾,撞碎椅子,碰倒堆滿紙張的書桌。莫爾蒙的烏鴉在空中振翅飛舞,一邊尖叫:「玉米!玉米!玉米!玉米!」在這裡面,瓊恩覺得自己像伊蒙師傅一樣目不視物。於是他背貼牆走到窗邊,伸手扯下簾幕。月光湧進書房,他瞥見一雙黑手深埋於白毛之中,腫脹的手指正漸漸掐緊冰原狼的咽喉。白靈又踢又扭,四肢在空中抽動,但無法脫身。

瓊恩沒有時間恐懼。他縱身向前,出聲大喊,使盡渾身力氣揮劍劈下。鋼鐵划過衣袖、皮膚和骨頭,卻不知怎地,聲音很不對勁。他包圍的氣息奇怪而冰冷,差點將他噎住。他看見地上的斷臂,黑色的手指正在一泓月光里蠕動。白靈從另外一隻手中掙脫,伸著紅彤彤的舌頭爬到一邊。

戴著兜帽的人抬起他那張慘白的圓臉,瓊恩毫不遲疑,舉劍就砍。利劍將他的鼻子劈成兩半,砍出一道深可見骨、貫穿臉頰的裂口,正好在那雙有如燃燒的湛藍星星般的眼睛下方。瓊恩認得這張臉。奧瑟,他踉蹌後退,諸神保佑,他死了,他死了,我明明看見他死了。

他覺得有東西在扒自己腳踝。低頭一看,只見漆黑的手指緊緊鉗住他的小腿,那條斷臂正往大腿上爬,一邊撕扯羊毛和肌肉。瓊恩感到一陣劇烈的噁心,他大叫一聲,連忙用劍尖把腳上的手指撬開,然後把那東西丟掉。斷臂在地上蠕動,手指不斷開開闔闔。

屍體蹣跚著向他逼近。它一滴血都沒流,雖然少了一隻手,臉也被幾乎劈成兩半,但它好像毫無知覺。瓊恩把長劍舉在面前。「不要過來!」他命令,聲音刺耳。「玉米!」烏鴉尖叫,「玉米!玉米!」地上那條斷臂正從裂開的衣袖裡鑽出來,宛如一條生了五個黑頭的白蛇。白靈揮爪一攫,張口咬住斷臂,立即傳來指骨碎裂的聲音。瓊恩朝屍體的脖子砍下,感覺劍鋒深深陷了進去。

奧瑟的屍體衝過來,把他撞倒在地。

瓊恩的肩胛骨碰到翻倒的書桌,登時痛得喘不過氣。劍在哪裡?劍到哪兒去了?他竟然弄丟了那把天殺的劍!瓊恩張口欲喊,屍鬼卻將黑色的手指塞進他嘴裡。他一邊噎氣,一邊想把手推開,但屍體實在太重,鬼手硬是朝他喉嚨深處鑽,冷得像冰,令他窒息。那張屍臉緊貼他的臉,遮住了整個世界。那對眼睛覆滿詭異的冰霜,閃著非人的藍光。瓊恩用指甲扒它冰冷的肌肉,踢它的腿,試著用嘴巴咬,用手捶,試著呼吸……

突然間屍體的重量消失,喉嚨上的手指也被扯開。瓊恩惟一能做的就只有翻身,拚命嘔吐,不斷發抖。

原來是白靈再度攻擊。他看著冰原狼的利齒咬進屍鬼的內臟,又撕又扯。他就這麼意識模糊地看了好一陣子,才想起來自己該把劍找到……

……回身看見渾身赤裸,剛從睡夢中驚醒,還很虛弱的莫爾蒙司令,提著一盞油燈站在過道。那條被咬得稀爛,又少了指頭的斷臂正在地板上猛烈擺動,蠕動著朝他爬去。

瓊恩想要大喊,卻沒了聲音。他踉蹌地站起來,一腳把斷臂踢開,伸手從熊老手中搶過油燈。只見燈焰晃動,險些就要熄滅。「燒啊!」烏鴉哇哇大叫,「燒啊!燒啊!燒啊!」

瓊恩在原地忙亂轉圈,瞥見先前從窗戶扯下的簾幕,便兩手握住燈,朝那一團布縵擲去。金屬油燈落地,玻璃罩應聲碎裂,燈油濺灑出來,窗簾立刻轟地一聲,燃起熊熊烈焰。撲面而來的熱氣比瓊恩嘗過的任何一個吻都來得甜美。「白靈!」他叫道。

冰原狼從那正掙扎著爬起的屍鬼身上猛地一扭,抽身跳開。黑色的液體自死屍腹部的大裂口緩緩流出,好似一條條黑蛇。瓊恩探手到火里抓起一把燃燒的布塊,朝屍鬼扔去。燒啊,看著布塊蓋住屍體,他暗自祈禱,天上諸神,求求你們,求求你們讓它燒啊。

第五十三章 布蘭

在一個北風颼颼的寒冷清晨,卡史塔克家族從卡霍城帶著三百騎兵和近兩千步兵抵達了臨冬城。兵士的槍尖在蒼白的目光中眨著眼睛。有個士卒走在隊伍前方,敲著一個比他人還大的鼓,「咚,咚,咚」,擊打出緩慢而沉厚的行軍節奏。

布蘭待在外城牆上一座守衛塔里,坐在阿多肩頭,正用魯溫學士的青銅望遠鏡觀察漸漸走近的軍隊。瑞卡德伯爵親自領軍,他的兒子哈利昂、艾德和托倫騎馬與之並肩而行,他們頭頂飛揚著以漆黑夜色為底、白色日芒為徽的旗幟。老奶媽說他們體內流有史塔克族人的血液,可以追溯到數百年前,然而在布蘭看來,這些人實在不像史塔克家後代,他們個個生得人高馬大,神情剽悍,臉上長著粗粗的鬍子,髮長過肩,披風則是用熊、海豹和狼的皮做成。

他知道,這是最後一批軍隊。其他領主已先後率兵抵達。布蘭滿心期盼能和他們一道騎馬出城,去看看避冬市鎮的屋宇人滿為患、擠得水泄不通的模樣;看看每天早上市集廣場上的摩肩接踵;看看巷道印滿車轍馬蹄的景況。可羅柏不准他離開城堡。「我們沒有多餘的人手保護你。」哥哥向他解釋。

「我會帶夏天一起去啊。」布蘭辯解。

「布蘭,別跟我孩子氣,」羅柏說,「你自己很清楚。前兩天波頓大人的手下才在煙柴酒館殺了賽文伯爵一位部屬。我若是讓你身處險境,母親大人不把我皮剝了才怪。」說這話的時候,他用的是「羅柏城主」的語氣,布蘭知道沒有迴旋餘地。

其實他心裡明白,這一定是因為之前狼林里那件事。如今回想起來,他依然會作噩夢。他像個嬰兒一般無助,換做小瑞肯,大概也不會比他更無力。說不定他還比不上瑞肯……瑞肯至少能踢他們。為此他深感羞恥。他只比羅柏小几歲;假如哥哥已近成年,那他也相去不遠。照說他應該能保衛自己才對。

若是一年前,在事情發生以前,就算必須爬牆,他也會去探訪市鎮。那些日子裡他可以奔跑樓梯,不假他人之力上下小馬,還可以揮舞木劍,將托曼王子打倒在地。如今他只有拿魯溫師傅的透鏡管觀望的份。老學士把所有的旗幟家徽都教給了他:葛洛佛家族紅底銀色的鋼甲拳套旗,莫爾蒙伯爵夫人的大黑熊旗,飛揚於恐怖堡領主盧斯·波頓隊伍前方的剝皮人旗,霍伍德家族的駝鹿旗,賽文家族的戰斧旗,陶哈家族的參天三哨兵樹旗,以及安伯家族那嚇人的碎鏈咆哮巨人旗。

短短時日裡,北境諸侯們紛紛帶著兒子、騎士和部屬前來臨冬城聚餐,他把他們的容貌也都記住了。即便城堡大廳,也無法同時容納所有人,於是羅柏依次分開宴請主要封臣。布蘭通常坐在哥哥右邊的榮譽高位,可總有些領主眼神怪異地看著他,仿佛在質疑這麼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兒有何資格坐他們上位,更何況他還是個殘廢。

「之前到了多少人?」卡史塔克伯爵和他的兒子們騎馬穿過外牆城門時,布蘭問魯溫學士。

「約莫一萬兩千人吧。」

「有多少騎士呢?」

「非常少。」老師傅話中有些不耐煩,「要成為騎士,你必須先在聖堂里守夜,接受修士用七種聖油的塗抹,宣讀誓言後方能得到祝福。在我們北方,多數人信奉舊神,少有貴族歸化七神,所以並不冊封騎士……然而這些領主和他們的兒子、部下不論武藝、忠誠還是榮譽感,可一點也不輸他人。人的價值並非以爵士這個頭銜來衡量,我已經告訴過你幾百遍了。」

「可是,」布蘭說,「到底有幾個騎士嘛?」

魯溫學士嘆了口氣。「三四百罷……但騎馬配槍的普通戰士總共約有三千。」

「卡史塔克大人是最後來的,」布蘭若有所思地說,「羅柏今晚會宴請他。」

「毫無疑問。」

「還有多久……他們才會出發?」

「他得儘快動身,否則就走不了了。」魯溫師傅道,「避冬市鎮里已經人滿為患,而這支軍隊若是再待久一點,會把附近地區的存糧吃得一乾二淨。更何況國王大道沿途還有荒冢地的騎士,澤地人,曼德勒伯爵和佛林特伯爵等著加入呢。戰火已在三河流域蔓延開來,你哥哥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我知道。」布蘭說。他把青銅鏡管還給老學士,一邊注意到魯溫腦頂的頭髮愈發稀少,以至於粉紅的頭皮若隱若現。這樣從上俯視他感覺有些古怪,自己向來都是抬頭仰望他的。話說回來,一旦坐上阿多的肩頭,無論是看誰都成了俯視。「我不想看了。阿多,帶我回城去。」

「阿多。」阿多說。

魯溫師傅把鏡管藏進袖子。「布蘭,你哥哥現在沒空見你,他得去迎接卡史塔克大人父子一行。」

「我不會打擾羅柏,我要去神木林。」他把手放在阿多的肩上。「阿多。」

塔樓內部的大理石牆上,有一連串鑿出的把手,可作攀爬的樓梯。阿多一邊哼著不成調的小曲,一邊慢慢地爬下去。布蘭坐在他背後的柳條籃子裡,晃蕩不停。籃子是魯溫學士特別製作的,他從婦女撿拾柴火所用的背籃中得到靈感,在此基礎上割出兩個洞讓腳伸出,多加幾條皮帶以分散布蘭的重量,完成了這個作品。這當然比不上騎乘小舞的感覺,但小舞有很多地方沒法去,況且比起被阿多像個嬰兒似的抱來抱去,這樣起碼不會讓布蘭覺得那麼丟臉。阿多似乎也挺喜歡這個設計,雖然阿多到底在想些什麼誰也說不準。惟一麻煩的是進出門,阿多有時會忘記背上還有個小布蘭,這種進門方式可真讓他疼痛難忘。

近兩周來,由於人馬進出頻繁,羅柏下令將內外城牆的閘門全都升起,兩者之間的吊橋也放下,即使入夜也不例外。布蘭從守衛塔出來時,一列長長的重裝槍騎兵縱隊正穿越護城河,他們是卡史塔克家的部隊,正跟隨主子進入城堡。這群人頭戴黑色的半罩鐵盔,身披有著白色日芒圖案的黑羊毛披風。阿多快步走在旁邊,自顧自地笑,靴子咚咚咚踩著木頭吊橋。騎兵神情怪異地看著他們經過,布蘭還聽見有人粗聲大笑,但他拒絕自己心緒被擾亂。「別人會看著你,」當他們頭一次把柳條籃綁上阿多後背時,魯溫師傅就警告過他:「他們不但會看,會議論紛紛,有些人還會嘲笑你。」讓他們嘲笑去罷,布蘭心想。如果他待在臥房,就沒有人能嘲笑,但他不願一輩子都在床上度過。

從閘門下經過時,布蘭將兩根手指伸進口中,吹起口哨。夏天立刻從廣場彼端輕步跑來。剎時,馬兒紛紛翻起白眼,驚恐地嘶聲嗚叫,卡史塔克家的槍騎兵不得不努力維持平衡。有一匹戰馬尖叫著抬起前蹄,騎在上面的武士高聲咒罵,好容易才沒摔下去。非經天長日久的習慣,馬匹通常一聞到冰原狼的味道就會害怕得發狂,直等夏天走遠它們才沒事。「去神木林。」布蘭提醒阿多。

他想不到臨冬城也有人滿為患的時候。場子裡處處是刀斧碰撞、馬車轆轆和獵狗吠叫。兵器庫門大敞,布蘭瞥見密肯站在鍛爐邊,不停敲打鐵錘,赤裸的胸膛上汗水淋漓。布蘭這輩子從沒見過這麼多陌生人,即便是勞勃國王來拜訪父親時也比不上。

阿多低身穿過一道矮門,布蘭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要畏縮。他們沿著一條漫長而陰暗的走廊前進,夏天腳步輕快地走在身邊,不時抬眼看他,眼睛好似兩團熊熊燃燒的液態黃金。布蘭好想摸摸它,可他離地太遠,手夠不到。

這段日子以來,若說臨冬城成了一片混亂汪洋,那神木林則是其中的寧靜之島。阿多穿過繁密的橡樹、鐵樹和哨兵樹,來到心樹下靜止無波的水潭邊。他停在盤根錯節的魚梁木枝幹底,口中哼著歌。布蘭伸手抓住頭頂的樹枝,把自己拉出籃子,也將他那雙軟弱無力的腳自柳籃的兩個洞裡拉出來。他在那兒掛了一會兒,晃了幾下,任暗紅的樹葉拂過臉龐,然後阿多接住他,把他放在池邊平坦的大石上。「我想獨處一下,」他說,「你去洗洗吧,去溫泉。」

「阿多!」阿多踩著「咚咚」大步,消失在樹叢中。在神木林的另一邊,客房窗戶的正下方,有一座天然的地底溫泉,注滿了三個小池。池水日夜熱氣蒸騰,池邊高牆爬滿青苔。阿多痛恨冷水,若是叫他用肥皂,更會像只被踩到尾巴的山貓般拚死抵抗,但要換成溫泉,即便最滾燙的池子他也不在乎,而且一泡動輒幾個小時。每當渾濁的綠水面冒出氣泡,他就大聲打嗝,好像是在相互應和。

夏天舔舔池水,在布蘭身邊坐下。他撓撓狼的下巴,接下來的短短時間,小男孩和冰原狼都覺得寧靜而安詳。布蘭向來很喜歡神木林,在意外發生前就很喜歡,而近來他發現自己越來越常來這裡。即便心樹,也不再像以前那麼令他害怕。刻在慘白樹幹上的那對深邃紅眼依舊凝視著他,然而他卻能從中尋得慰藉。這是諸神在看顧著他,他這麼告訴自己;這是古老的諸神,屬於史塔克家族、先民和森林之子的神,是父親所信仰的神。在他們的注視下,他覺得很有安全感,而樹林裡深沉的寂靜更有助於他理清思緒。自墜樓以來,布蘭經常陷入沉思:思索,作夢,和諸神對話。

「請不要讓羅柏離開,」他輕聲禱告,伸手撥弄冰冷的池水,池面激起漣漪。「請讓他留下來吧。如果他真的非走不可,就讓他平安歸來,和父親母親以及姐姐們一起回家。還有,請讓……請讓瑞肯懂事。」

得知羅柏即將率兵出征的那一天,他的小弟弟便像冬天的暴風雪一樣發了狂,一會兒嚎啕大哭,一會兒又大發脾氣。他不肯吃飯,整晚哭鬧尖叫,連給他唱搖籃曲的老奶媽,他也拳頭相向,第二天更是跑得沒了蹤影。羅柏派出城裡大半的人手去找他,最後才發現他躲在地下墓窖,還從某個死去國王的雕像手中抓了把生鏽鐵劍,朝人們又揮又砍,毛毛狗也流著口水從暗處衝出挑釁,活像個綠眼睛的惡魔。那隻狼差不多跟瑞肯一樣狂亂;它不僅咬傷蓋奇的手,還撕掉密肯一塊大腿肉。最後是羅柏帶著灰風親自出馬,才把他們制服。現在法蘭把黑狼鎖在狗舍里,瑞肯沒了狼,哭得更厲害了。

魯溫師傅建議羅柏留在臨冬城,布蘭也向他哀求過,不光為了自己,更是為了瑞肯。但哥哥固執地搖搖頭:「我並不想走,但我非走不可。」

這並非全然謊話。總得有人去防守頸澤,協助徒利家族對付蘭尼斯特,這點布蘭可以理解,但不一定非要羅柏出馬啊。哥哥大可把指揮權交給哈爾·莫蘭或席恩·葛雷喬伊,甚或他手下的封臣。魯溫學士也勸他這麼做,可羅柏不肯聽。「父親大人絕不會派別人去送死,自己卻像個膽小鬼似的躲在臨冬城的牆壘之後。」他這麼說,完全是羅柏城主的口氣。

對布蘭來說,如今的羅柏活像半個陌生人,仿佛真正變成了一方之主,雖然他還不到十六歲。父親的封臣們注意到他的狀況,許多人試圖用自己的方式來考驗他:盧斯·波頓口氣莽撞地要求讓他領軍;羅貝特·葛洛佛雖是說說笑笑,但有著相同的目的;體格粗壯,頭髮灰白,像男人全身著盔甲的梅姬·莫爾蒙毫不客氣地說羅柏的年紀足以當她孫子,沒資格對她頤指氣使……不過呢,她倒剛巧有個孫女兒可以嫁給他;講話輕聲細語的賽文伯爵直接把女兒給帶來了,她的相貌平庸,胖嘟嘟的,年約三十,坐在她父親左手,自始至終沒將視線從餐盤裡抬起過;友善的霍伍德伯爵沒有女兒,但他帶了很多禮物,今天送匹馬,明天送一大塊鹿肉,隔天又送一個漂亮的銀邊獵號,而且完全不要回報……除了希求從他祖父手中奪走的一小塊地,某個山脊北部的狩獵權,以及在白刃河修築水壩的權利等等。當然,如果城主大人高興的話。

羅柏冷靜而有禮貌地一一應答,漸漸收服了他們的心,今天若換做父親,大概也不過如此吧。

而當那個人稱「大瓊恩」,身形和阿多一樣高,卻足足壯他兩倍的安柏伯爵出言不遜,聲稱假如要他走在霍伍德或賽文家部隊後面,他就立刻班師回家時,羅柏說歡迎他這麼做。「等收拾蘭尼斯特之後,」他向對方保證,一邊搔著灰風的耳背。「我們會立刻回師北方,把你從你家城堡里抓出來,當成背誓者弔死。」大瓊恩聽了破口大罵,將一罐麥酒丟進火里,他吹鬍子瞪眼地說羅柏不過是個青澀的毛頭小鬼,八成連尿都是草綠色的。哈里斯·莫蘭上前勸阻,卻被他推倒在地,接著他踢翻桌子,拔出一把布蘭所知最大最丑的巨劍。他坐在兩邊長凳上的兒子、兄弟和部下們也紛紛一躍起身,伸手握住武器。

然而羅柏不過輕輕說了一個字,只聽灰風一聲怒吼,立時便咬掉安柏伯爵兩根手指,把他摔得四腳朝天,劍飛到三尺之外,手上鮮血淋漓。「家父曾經教導我,在宣誓效忠的領主面前拔劍是惟一死罪。」羅柏說,「但我相信您只是想幫我切肉罷了。」布蘭看著大瓊恩掙紮起身,吸吮那血紅一片的斷指,五臟六腑絞成一團……出人意料,接著這大個子竟然笑了。「你的肉,」他大吼,「還真他媽的硬!」

不知為什麼,從那之後,大瓊恩便成了羅柏的左右手和最堅定的擁護者,到處扯開嗓門對人說,別看這位新城主年紀小,他可是個貨真價實的史塔克傳人,你們都他媽的趕緊乖乖下跪,不然瞧他不把你膝蓋剁掉。

然而當天夜裡,大廳的爐火漸熄之後,哥哥卻一臉蒼白地來到布蘭臥房,渾身發抖。「我以為他會把我給殺了,」羅柏坦承,「你看他推倒哈爾的樣子嗎?好像當他是瑞肯!諸神在上,真是嚇死我了。大瓊恩還不是最麻煩的,他只是嗓門最大而已。盧斯大人他一句話也不說,就這麼看著我,結果我滿腦子想的都是他恐怖堡里那個房間,聽說波頓家族的人把敵人的皮剝下來掛在那兒。」

「那只是老奶媽的故事,」布蘭說,一絲懷疑卻爬進了他的嗓音。「對吧?」

「我不知道。」哥哥虛弱地搖搖頭。「賽文大人打算帶他女兒一道南下,說要為他煮飯。可席恩卻肯定,某天夜裡我一定會發現這女孩躺進我的睡鋪。我好希望……我好希望父親也在……」

布蘭、瑞肯和羅柏城主總算在這件事上達成一致:他們都希望父親還在身邊。但艾德公爵畢竟身在千里之外,身陷囹圄,或許成了亡命奔逃的通緝犯,甚至已經死去。真相究竟如何,沒有人能確定,每個旅人所說的版本都不一樣,而且一個比一個可怕:父親手下衛士的頭被插在槍尖,掛在紅堡城牆上腐爛啦;勞勃國王死在父親手中啦;拜拉席恩家的軍隊圍攻君臨啦;艾德公爵和國王的壞弟弟藍禮一同逃往南方啦;艾莉亞和珊莎都被獵狗所殺啦;母親殺了小惡魔提利昂,把他的屍體掛在奔流城城牆上啦;或者是泰溫·蘭尼斯特公爵率兵往鷹巢城進發,沿途燒殺擄掠之類。有個渾身酒味的說書人,甚至宣稱雷加·坦格利安已經死而復生,正在龍石島上號召千古英雄,準備奪回他父王的寶座呢。

所以,後來當渡鴉帶著由珊莎手書,蓋了父親印章的信件抵達時,殘酷的事實似乎也不再那麼令人驚訝。布蘭永遠忘不了羅柏讀著姐姐來信時臉上的表情。「她說父親和國王的兩個弟弟密謀篡位,」他念道,「勞勃國王已死,母親和我應火速前往紅堡向喬佛里宣誓效忠。她說我們必須保證忠貞不貳,等她嫁給喬佛里,她會請求他饒父親一命。」他用力握拳,把珊莎的信捏得稀爛。「她隻字未提艾莉亞的情形,沒有,一個字都沒有!真是該死!這女孩到底怎麼回事?」

布蘭的心涼了半截。「她沒了小狼。」他虛弱地說,憶起那天父親手下四名衛士從南方歸來,帶回淑女的遺骸,還沒走過吊橋,夏天、灰風和毛毛狗便開始了淒楚的長嚎。在首堡的陰影下,有座古老的墓園,其中的墓碑上爬滿了蒼白的地衣,從前的冬境之王便是在此安葬他們忠誠的部屬。他們在這裡葬了淑女,她的兄弟不安地在墳墓間來回走動。她前往南方,歸來卻只剩骨骸。

他們的祖父,老瑞卡德公爵,也曾前往南方,去的還有父親的哥哥布蘭登,以及公爵手下兩百名精銳武士,結果無人歸來。父親也去了南方,他帶著艾莉亞和珊莎,喬里、胡倫、胖湯姆和其他人,後來母親和羅德利克爵士亦跟著去了,他們至今也都沒回來。而今羅柏也要去,況且目的並非前往君臨宣誓效忠,而是手握利劍,殺到奔流城去。假如父親大人真的身在獄中,此舉等於是宣判了他的死刑。布蘭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羅柏非去不可,請您們務必看顧他,」在遠古諸神透過心樹紅眼睛的注視之下,布蘭向他們祈求。「也請您們看顧他的部下,看顧哈爾、昆特他們,以及安柏大人、莫爾蒙夫人和其他諸侯。還有,還有席恩罷。請幫助他們打敗蘭尼斯特家的軍隊,救出父親,把他帶回家。」

一陣微風拂過神木林,有如深沉的嘆息,紅葉沙沙作響,彼此竊竊私語。夏天露出利齒。「小子,你聽見他們的回答了嗎?」一個聲音問。

布蘭抬起頭,發現歐莎站在水池對面,正好在一棵古老的橡樹底下,樹葉遮住了她的臉。即使戴著手銬腳鐐,這名野人依舊敏捷如貓。夏天繞過池子,朝她嗅了嗅。高個女人不禁一縮。

「夏天,過來。」布蘭喚道。冰原狼聞了最後一下,轉身跑回。布蘭伸手抱住它。「你在這裡做什麼?」自她在狼林被俘之後,布蘭便沒再見過她,但他知道她被派去廚房工作。

「他們也是我的神,」歐莎道,「在長城之外,他們是惟一的真神。」她逐漸長長的棕色短髮,和著那件樸素的棕色粗布衣,使她看起來比較像個女人。至於她的盔甲和皮革背心,早在被捕時就被拿走了。「蓋奇時常會放我來這兒禱告,當我有需要的時候;而我也會讓他掀起我的裙子辦事,當他有需要的時候。對我來說這沒什麼,我還挺喜歡他手上的麵粉味,更何況他比史帝夫溫柔多了。」她有些不自在地鞠了個躬。「我不打擾了,還有些罐子要涮呢。」

「不,留下來。」布蘭命令她。「你剛才說能聽見神說話,告訴我那是什麼意思。」

歐莎端詳著他。「你向他們祈求,而他們正在回答。豎起耳朵,仔細傾聽,你就會聽到。」

布蘭豎耳傾聽。「不過是風聲,」聽了一會兒後,他不太確定地說,「還有葉子響動。」

「你以為這風是誰送來的?當然是天上諸神啊。」她在池對面坐下來,身上的鎖鏈一陣輕響。密肯打造了一副腳鐐,用沉重的鐵鏈相連,扣住她兩邊腳踝;她能小步走路,但絕對跑不了,也沒辦法爬牆或騎馬。「小子,他們看到了你,也聽到了你說的話。樹葉的聲音就是他們的回答。」

「他們在說什麼?」

「他們很哀傷。你的城主哥哥要去的地方,他們無法幫他。舊神在南方沒有力量,那兒的魚梁木早在幾千年前就被砍伐一空。沒有眼睛,他們該如何看顧你哥哥呢?」

布蘭沒想到這層。於是他害怕起來,若是連天上諸神都無法幫助哥哥,那還有何希望?或許是歐莎聽錯了。他歪著頭,想要親自再聽聽看,這回他聽出了風中的哀傷,但僅此而已。

沙沙聲漸大,混雜著模糊的腳步和低沉的哼歌,渾身赤裸的阿多大步從林子裡跑出來,面帶微笑。「阿多!」

「他一定是聽到了我們的聲音,」布蘭說,「阿多,你忘記穿衣服囉。」

「阿多!」阿多同意。他從頭到腳滴著水,在冷空氣里冒煙。他渾身長滿褐色體毛,厚厚的活像一層皮,又長又大的命根子垂掛在兩腳之間。

歐莎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這可真是個大塊頭啊,」她道,「我敢說,他體內有巨人的血統。」

「魯溫師傅說世界上已經沒有巨人了,他們都死了,和森林之子一樣。剩下的只是他們的骨頭,埋在地底,農夫犁田的時候常會翻到。」

「你叫魯溫師傅到長城外面去瞧瞧,」歐莎說:「他會看到巨人,不然巨人也會找上他。我老哥就殺死過一個,她身高十尺,這還算是矮的。據說他們可以長到十二尺或十三尺,性情兇猛,渾身體毛,還生著尖牙齒。女巨人和她們的丈夫一樣長有鬍子,讓人難以辨認。女巨人也會找人類男子當情人,巨人的血統就是這樣流傳出來的。相反,女方則做不到,男巨人體型太大,被他們強暴的女孩子還沒懷孕就先被扯裂了。」她對他嘿嘿一笑。「小子,我看你不明白我在說什麼,對吧?」

「我知道啦。」布蘭堅持。他知道交配是怎麼回事:他看過場子上的狗交配,也見過公馬騎母馬,但談論這方面的事令他不太舒服。他望向阿多。「阿多,去把你的衣服拿來,」他說:「去把衣服穿上。」

「阿多。」他循原路走回,彎身穿過一根低垂的樹枝。

他塊頭真的好大呀,布蘭目送他離去,心裡想著。「長城外真的有巨人嗎?」他有些遲疑地問歐莎。

「小少爺,不只巨人,還有比巨人更可怕的東西。你哥哥盤問我的時候,我就是這麼跟他和你家老學士,以及那成天笑嘻嘻的葛雷喬伊說的。冷風已然吹起,人們若是離開爐火,就一去不返……就算回得來,也已經不是人了。他們變成屍鬼,生了藍眼睛和冷冰冰的黑手。你以為我和史帝夫、哈莉以及其他那幾個蠢蛋為啥逃到南方?曼斯這固執幼稚的老小子,自以為勇敢,想要對付他們,好像白鬼跟遊騎兵沒兩樣,可他懂什麼?他再怎麼自稱『塞外之王』,說穿了還不是隻影子塔上飛下來的臭烏鴉?他根本沒嘗過冬天的滋味。我告訴你,小子,我是在那兒出生的,跟我老媽,我老媽的老媽以及她祖上好幾代一樣,我們是天生的『自由民』,冬天什麼樣子,我們可是記得一清二楚。」歐莎站起身,腳上的鐵鏈喀啦作響。「我試著告訴你那城主老哥,就昨天,我還在場子上見著他。『史塔克大人,』我叫他,客氣得可以,可他正眼都不瞧我一眼,而那滿身汗臭的笨牛大瓊恩·安柏手一揮就把我推開。既然這樣,那就算啦,我就乖乖閉上嘴巴,戴著鐵鏈。不願傾聽的人自然什麼也聽不到。」

「跟我說吧。我說的話羅柏會聽,我知道他會聽。」

「真的嗎?那好。大人,您就這麼跟他說:你走錯了方向,應該帶兵去北方。北方,不是南方,你聽懂了沒?」

布蘭點點頭。「我會告訴他的。」

然而當晚在大廳用餐時,羅柏卻不在場。他在書房裡用餐,和瑞卡德伯爵、大瓊恩以及其他諸侯共商大計,為即將來臨的長征做最後策劃。於是布蘭只好扮演主人的角色,代替他坐在餐桌首席,歡迎卡史塔克伯爵的兒子和部下。阿多背著布蘭走進大廳時,他們都已就座。阿多在高位旁蹲下,兩名僕人把他從籃子裡抱出。布蘭覺得整個大廳頓時安靜下來,每一雙陌生的眼睛都盯著他看。「諸位大人,」哈里斯·莫蘭朗聲宣布,「臨冬城的布蘭登·史塔克到。」

「歡迎各位來到我們的火爐邊,」布蘭生硬地說,「讓我們共享佳肴美酒,象徵友誼長存。」

卡史塔克伯爵的大兒子哈利昂·卡史塔克鞠了個躬,他的弟弟們也依次行禮,可當他們坐下後,在一片酒杯碰撞聲中,他卻聽見那兩個小兒子低聲交談。「……寧願死也不要這樣苟延殘喘。」名叫艾德的那個說,而另一個叫托倫的則說那男孩大概不只身體殘廢,心裡也是殘廢,膽子太小,不敢自殺。

殘廢,布蘭握著餐刀,心中苦澀地想,這就是現在的他?殘廢的布蘭?「我也不想殘廢啊,」他語氣激烈地對坐在右手邊的魯溫學士低語,「我想當騎士。」

「有人稱我的組織為『心靈的騎士』,」魯溫回答,「布蘭,你一旦用心起來,是個聰明絕頂的孩子。你可曾考慮戴上學士的項鍊?學海無涯,你想學什麼都可以。」

「我想學魔法。」布蘭告訴他,「我夢裡那隻烏鴉向我保證我可以飛。」

魯溫學士嘆了口氣。「我可以教你歷史、醫術和藥草知識;可以教你如何與烏鴉溝通、如何修築城堡;可以教你水手是如何藉助星辰制定航向;可以教你如何計算曆法、觀測季節。在舊鎮的學城裡,他們還可以教你一千種其他功夫。但是,布蘭,沒有人能教你魔法。」

「森林之子可以,」布蘭說,「森林之子一定可以。」這讓他想起早先時在神木林里答應歐莎的事,於是他把她所說的話一五一十告訴了魯溫師傅。

老學士很有禮貌地聽完。「我認為這個女野人可以教老奶媽說故事。」布蘭講完之後,他靜靜地說,「你堅持的話,我可以再去跟她談談,不過,我認為你最好別拿這些荒唐話去煩你哥哥。他要操心的事情已經夠多,沒時間理會什麼巨人和林子裡的死者。布蘭,囚禁你父親的是蘭尼斯特,而非森林之子啊。」他輕拍布蘭手臂。「孩子,仔細想想我說的話吧。」

兩天後,當晨光染紅強風吹拂的天邊薄雲之際,布蘭被捆在小舞背上,在城門樓下的廣場與哥哥道別。

「如今你就是臨冬城主,」羅柏告訴他。哥哥騎著一匹長毛的灰駿馬,盾牌懸掛在旁邊:木造盾牌,外鑲鐵片,灰白相間,上面刻畫了咆哮的冰原狼頭。他身穿漂白的皮革背心,外罩灰色鎖子甲,腰際掛著長劍和匕首,肩披絨毛滾邊的披風。「你必須暫代我職,如同我暫代父親的位置一樣,直到我們回家。」

「我知道。」布蘭可憐兮兮地回答。他從未感覺如此孤單寂寞,又如此害怕。他根本不知道城主該怎麼當。

「聽從魯溫師傅的意見,並好好照顧瑞肯。告訴他,等戰事結束,我就立刻回家。」

瑞肯拒絕下樓,他紅著眼睛,倔強地躲在樓上臥房裡。「不要!」當布蘭問他要不要跟羅柏說再見時,他大聲尖叫,「不要說再見!」

「我跟他說過了,」布蘭道,「可他說大家都沒回來。」

「他不能永遠當個小孩子。他是史塔克家族的人,已經快滿四歲了。」羅柏嘆道,「嗯,母親就快回來了,我也會把父親帶回來,我向你保證。」

說完,他調轉馬頭,快步跑開。灰風身形矯健地跟了上去,跑在戰馬旁邊。哈里斯·莫蘭走在最前,領頭穿過城門,高舉史塔克家族的灰白旗幟,旌旗在風中飄動。席恩·葛雷喬伊和大瓊恩走在羅柏兩側,騎士們則成兩列縱隊緊隨在後,鋼鐵槍尖在日光下閃閃發亮。

他不安地想起歐莎所說的話,他走錯方向了。一時之間,他竟想縱馬追上,高聲警告,但羅柏很快消失在閘門之外,時機轉瞬即逝。

城牆之外響起陣陣歡呼,布蘭知道這是步兵和鎮民在夾道歡送羅柏,歡送史塔克大人,歡送跨騎駿馬的臨冬城主,他的披風在風中飄動,灰風奔馳於身畔。他突然想到,他們永遠也不會這樣為他歡呼,心裡不禁隱隱作痛。父兄不在時,他或許能暫任臨冬城主,但他依舊是「殘廢的布蘭」,連自己下馬都做不到,除非是摔下去。

當遠處的歡呼聲逐漸平息,終歸寂靜,廣場上的部隊都離開之後,臨冬城仿佛遭人遺棄,了無生氣。布蘭環顧周遭留下來的老弱婦孺……還有阿多。高個馬僮臉上有種失落和害怕的神情。「阿多?」他哀傷地說。

「阿多。」布蘭附和,心裡卻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第五十四章 丹妮莉絲

卓戈卡奧滿足之後,便從他們睡覺的草蓆上站起來,高高地立在她身邊。在火盆的紅潤光線照耀下,他的皮膚沉黑有如青銅,舊時傷疤的線條在他寬闊的胸膛上若隱若現。他的墨黑長發鬆散開來,如瀑布般垂過肩膀,沿著背部直下腰際。卡奧的嘴巴隱藏於長長的鬍鬚之下,這時有些不悅地抿起雙唇。「騎著世界的駿馬不需要鐵椅子。」

丹妮用手肘撐起身子,抬頭望著他。他是如此雄偉高大,她尤其鍾愛他的頭髮。他從未剪過;因為他從未戰敗。「預言所載,駿馬將行至世界盡頭。」她說。

「世界的盡頭是黑色鹹海,」卓戈立刻答道。他把布在溫水盆里浸濕,揩掉皮膚上的汗水和油。「沒有馬可以穿越毒水。」

「自由貿易城邦有幾千艘船,」丹妮一如既往地告訴他,「它們就像生了幾百隻腳的木馬,能夠乘風展翼,橫越海洋。」

卓戈卡奧不想聽。「我們不要再談木馬和鐵椅子。」他丟下濕布,開始穿衣服。「女人妻子,今天我將到草原上打獵。」他一邊穿上彩繪背心,扣上沉重的金銀銅章大腰帶,一邊宣布。

「好的,我的日和星。」丹妮說。卓戈會帶他的血盟衛外出尋找「赫拉卡」,就是草原上的大白獅。假如他們得手歸來,夫君必是興高采烈,或許就會聽她的話。

他不畏兇猛野獸,或是世上任何一人,但海洋卻不同。對多斯拉克人而言,只要馬不能喝的水就是不潔的東西,波濤洶湧的灰綠洋面讓他們有種迷信的憎厭。她很清楚,卓戈在無數方面都比其他馬王勇敢……只有這點他做不到。若她有辦法讓他上船就好了……

等卡奧和他的血盟衛帶著弓箭離開後,丹妮召來女僕。從前她對於她們東摸西碰感到不適,如今身體越發臃腫笨拙,她反而喜歡她們健壯的臂膀和靈巧的雙手。她們為她擦洗乾淨,穿上松滑的紗絲服飾。多莉亞一邊幫她梳頭,她一邊差姬琪去把喬拉·莫爾蒙爵士找來。

騎士立刻前來,他穿著馬鬃綁腿,彩繪背心,和多斯拉克人無異。粗黑的體毛覆蓋了他厚實的胸膛和健壯的手臂。「公主殿下,請問您有何吩咐?」

「你得和我夫君談談,」丹妮說,「卓戈說騎著世界的駿馬將統治全世界,但無需橫越毒水。他還說等雷戈出生後,要率領卡拉薩往東走,去掠奪玉海沿岸的土地。」

騎士似乎若有所思。「卡奧從未見過七大王國,」他說。「七國對他來說什麼都不是。就算他真的想過,大概也以為那只是建在一群小島上的城邦,周圍是風暴不息的海洋,就像羅拉斯或里斯那樣,相較之下,富饒的東方想必更吸引人罷。」

「可他一定得朝西走,」丹妮急了起來。「求求你,請幫助我讓他了解罷。」其實,她和卓戈一樣沒見過七大王國,但聽了哥哥所說的那些故事,她卻覺得自己很熟悉。韋賽里斯承諾過幾千幾百次有朝一日會帶她回家,但他已經死了,所有的諾言自然也都不算數了。

「多斯拉克人行事自有其步調和理由,」騎士回答,「公主,請您耐心等待,不要重蹈你哥哥的覆轍。我們會回家的,我向你保證。」

家?這個字眼令她悲傷。喬拉爵士有熊島可歸,但她的家在哪裡?是那幾個故事,那幾個有如禱詞般莊嚴吟誦的名號,還是回憶中逐漸消逝的紅漆大門?……難道維斯·多斯拉克將是她永恆的歸宿?當她看著多希卡林的眾老嫗時,她可是目睹了自己的未來?

喬拉爵士應是察覺到她臉上的哀傷。「卡麗熙,昨晚有大批商隊進城,足足有四百匹馬,他們從潘托斯經諾佛斯和科霍爾而來,由商隊統領拜安·佛提利斯領隊。伊利里歐曾答應與我們通信聯絡,說不定捎了信來,您要不要到城西市集去逛一趟?」

丹妮起身。「好的。」她說,「我很想去。」每當有商隊進城,市集便會熱鬧起來。你永遠也不知道這回商人們又帶來什麼奇珍異寶,況且能聽到有人說瓦雷利亞語,總是件很愉快的事情。自由貿易城邦的人都操這種語言。「伊麗,叫人幫我備轎。」

「我去通知您的卡斯部眾。」喬拉說著也退下。

如果卓戈卡奧在她身邊,丹妮就會騎小銀馬外出。多斯拉克女性即使懷孕也依舊騎馬,只有臨盆前夕才是例外,她自然不想在丈夫眼中自承虛弱。不過,既然卡奧已經外出打獵,她便可舒服地躺在靠墊上,坐轎子讓人抬著穿越維斯·多斯拉克,還有紅絲帷幕為她遮擋驕陽。喬拉爵士策馬騎行在她身邊,同行的還有四名年輕的卡斯部眾與三位女僕。

天氣和煦無雲,晴空湛藍。微風吹起,她聞到青草和土地的濃郁芬香。轎子從奪自異邦的神祗雕像下經過,她也隨之脫離目光,進入陰影,接著再返回日光。一路上,丹妮隨著轎子輕輕搖晃,審視著故去的英雄和被遺忘的國王們的臉龐,不知那些曾受人崇敬,如今信徒的城市早已付之一炬的諸神,是否依舊能應許她的祈禱。

假如我不是真龍血脈,她滿心思慕地想,這裡就會是我的家。她身為卡麗熙,有一個強壯的男人和一匹迅捷的馬,還有服侍她的女僕、保護她的武士,年老之後,還有多希卡林受人敬重的地位等著她……而且,在她的子宮裡,那有朝一日將統御世界的兒子正日漸成長,對任何女人來說,都應該心滿意足……然而對真龍來說,這樣卻是不夠的。韋賽里斯既死,丹妮莉絲便是獨一無二的真龍傳人,她是國王與征服者的後裔,她體內的孩子也將繼承這樣的命運。她不敢忘卻。

城西市集占地廣大,呈正方形,四周由泥磚小屋、牲畜圈欄,以及石灰粉塗砌的酒廳所環繞。地面突起小丘,宛如無數碩大無朋、潛伏地底的怪獸,脊樑破地而出,張開的黑色大口,直通地下陰涼寬闊的儲藏室。方形正中則是一座由攤販和崎嶇過道構成的迷宮,上方用長草織成的天篷遮蓋。

他們抵達之時,上百個商人正忙著卸貨擺攤,然而與潘托斯和其他自由貿易城邦的市集廣場相比,這裡依舊顯得寧靜而冷清。喬拉爵士向她解釋,商隊從東西兩方來到此處,主要目的不在於和多斯拉克人做買賣,而是與其他商人交易。游牧民族讓他們自由來去,只要他們遵守聖城中不得動武的戒條,不褻瀆聖母山與世界的子宮湖,並按傳統贈與多希卡林老嫗鹽、銀子和種子等禮品即可。其實多斯拉克人並不了解買賣這種行為。

丹妮也很喜歡城東市集,那裡的事物、聲音和氣味都充滿異國情調。她時常整個早上泡在那裡,吃吃樹卵、蝗蟲餡餅和綠麵條,聽聽吟咒師高亢的嚎叫,張大嘴巴看著來自鳩格斯奈,關在銀籠子裡的獅首蠍尾獸、巨大無比的灰象、以及黑白斑馬。她也喜歡觀看形形色色的人群:膚色黝黑、表情凝重的亞夏人;高大白皙的魁爾斯人;頭戴猴尾帽、眼睛炯炯有神的夷地人;以及來自巴亞撒布哈德、沙米利安納和卡亞卡亞納亞等地,乳頭串上鐵環、兩頰鑲著紅玉的處女戰士;甚至是面色陰鬱、令人害怕的陰影之民,他們的手、腳和胸膛上都是刺青,臉則用面具遮住。對丹妮而言,城東市集是個充滿驚奇和魔法的地方。

但城西市集,卻有家的味道。

伊麗和姬琪扶她步下轎子,她藉機嗅了一下,立刻辨出大蒜和胡椒的辛辣味道,令她回憶起從前在泰洛西和密爾巷弄里的日子,不禁開心地笑了出來。在這些味道之外,她又聞到里斯甜膩得令人頭暈目眩的香水味。她看見奴隸背著繁重的密爾蕾絲和十數種顏色的高級羊毛。商隊守衛戴著赤銅盔,身披加襯裡的黃棉及膝長袍,逡巡於過道之間,空空的劍鞘懸盪在皮腰帶上。一個盔甲師父站在攤販後面,展示著用金銀雕飾的精鋼胸甲,以及打造成珍禽異獸形狀的頭盔。在他的攤販隔壁,有個年輕美婦正在販售蘭尼斯港的金飾,包括戒指、胸針、手鐲和精工雕琢、可做成腰帶的獎章。她身旁站了一個高大魁梧的太監,不發一語、全身無毛,汗水滲透了他的天鵝絨衣服,他對每個靠近的人都皺眉怒視。走道對面,一位來自夷地的肥胖布商正和一個潘托斯人爭論某種綠色染料的價錢,他不停搖頭,帽子上的猴尾巴也跟著前後晃動。

「我小時候最喜歡在市集裡玩。」丹妮一邊同喬拉爵士穿梭於攤位間的遮蔭過道,一邊對他說,「那裡最有活力了,到處都是人,又叫又笑,還有好多新奇事物……雖然我們通常什麼也買不起……嗯,除了偶爾買條香腸,或是蜂蜜棒……七大王國里有蜂蜜棒嗎?就泰洛西烤的那種?」

「是蛋糕嗎?公主殿下,我不知道。」騎士一鞠躬,「請容我暫時告退,我要去找商隊統領,看看有沒有給我們的信。」

「太好了,我也幫你找。」

「不必勞動您,」喬拉爵士有些不耐煩地瞄了遠處一眼。「請您盡情享受這市集罷,我辦完事立刻回來。」

這真是奇了,丹妮目送他大步走進人群,心裡想著。她想不出有何原因不便讓她同行。或許喬拉爵士見了商隊統領之後想找個女人吧。她知道妓女通常會隨商隊行走各地,也知道男人對房事特別難以啟齒,於是她聳聳肩。「走罷。」她對其他人說。

丹妮繼續在市集裡閒逛,她的女僕跟在後面。「啊,你看,」她驚喜地對多莉亞說,「我說的就是這種香腸。」她指指一個攤販,一位佝僂的矮小婦人正在一顆滾燙的火石上烤著肉和洋蔥。「他們加很多的大蒜和辣椒。」驚喜於自己的發現,丹妮堅持其他人也一起嘗嘗。女僕「咯咯」笑著大口吃完,她的卡斯部眾卻滿腹狐疑地嗅了嗅烤肉。「吃起來和我印象中不一樣。」丹妮吃了幾口後評說。

「在潘托斯,我是用豬肉做的,」老婦人說,「可我的豬通通死在多斯拉克海上。所以這是用馬肉做的,卡麗熙,不過醬料完全一樣。」

「噢。」丹妮覺得有些失望,但是魁洛滿喜歡吃,決定再來一根,拉卡洛不甘示弱,結果吃了三根,連連大聲打嗝,看得丹妮「咯咯」直笑。

「自從您的哥哥拉迦特卡奧被卓戈戴上王冠之後,您就沒再笑過。」伊麗說,「卡麗熙,看到您笑,是一件很美的事。」

丹妮怯怯地微笑。能笑真的好棒好美,她覺得自己仿佛又成了小女孩。

他們晃了大半個早上,她看上一件盛夏群島的漂亮羽毛斗篷,隨後接受了對方的饋贈,她也從腰帶上解下一個銀牌獎章回送給商人,多斯拉克人就是這樣交易的。有個養鳥人教一隻紅綠相間的鸚鵡說她的名字,丹妮又笑了,但她還是沒收下那隻鳥,畢竟帶著一隻紅綠鸚鵡在卡拉薩里有什麼用呢?她倒是收下十來罐香油,那是屬於她童年記憶的香水;她只需閉上眼睛,深深吸氣,那棟紅門宅院便會在眼前浮現。她見多莉亞以渴望的目光看著魔法師攤位上的豐饒護身符,就收下來送給侍女,心想也該找些別的送給伊麗和姬琪。

轉了個彎,他們來到一名酒商的攤販前,那人正拿著精製的小陶杯請經過的人喝。「香甜的紅酒囉,」他用流利的多斯拉克語喊,「我有里斯、瓦蘭提斯和青亭島產的香甜紅酒、里斯產的白酒、泰洛西產的梨子白蘭地、火酒、胡椒酒和密爾產的淡綠神酒、煙莓棕酒和安達爾酸酒,我通通都有,通通都有囉。」他個頭很小,生得纖瘦而英俊,淡黃頭髮梳成里斯流行的款式,燙卷中搽了香水。當丹妮停在他攤位前時,他深深鞠躬,「卡麗熙,您要不要嘗一口?尊貴的夫人,我有多恩產的夏日紅酒,乃是用蜜李、櫻桃和漂亮的黑橡木釀成。您是要一桶、一杯、還是一口?您只需喝上一口,保證會用我的名字為孩子命名。」

丹妮淺淺一笑。「我兒子已經有名字了,不過我還是嘗嘗你的夏日紅吧。」她用自由貿易城邦口音的瓦雷利亞語說。這麼久沒用,講起來還真有些古怪。「一口就好,麻煩你了。」

由於她的衣著、抹油的頭髮和曬黑的皮膚,那商人原本一定把她當成多斯拉克人了,所以當她開口說話時,他吃驚地張大了嘴。「尊貴的夫人,您是……泰洛西人嗎?是麼?」

「我說話或許有泰洛西口音,穿的或許是多斯拉克服飾,但我卻是日落國度的維斯特洛人。」丹妮告訴他。

多莉亞走到她身邊。「你有幸與馬上民族的卡麗熙、七大王國的公主,坦格利安家族的『風暴降生』丹妮莉絲說話。」

酒商連忙跪下。「公主殿下。」他低頭道。

「起來吧,」丹妮命令他,「我還想嘗嘗你的夏日紅呢。」

商人一躍起身,「您是說剛才那個?那是多恩的豬飼料,配不上公主您的。我有一種青亭島產的干紅,喝起來既甘甜又爽口。請讓我榮幸地送您一桶罷。」

卓戈卡奧在幾次做客自由貿易城邦的過程中,養成了對好酒的喜愛,丹妮知道如此名貴的陳釀定會討他歡心。「您太客氣了,先生。」她甜甜地輕聲說。

「這是我的榮幸。」商人在攤位後面翻找半天,拿出一個小木桶。桶子的木頭上烙了葡萄串的圖案。「這是雷德溫家族的標誌,」他指著說,「青亭島的特產,世上沒有比這更好的東西。」

「而卓戈卡奧將與我共飲此酒。阿戈,麻煩你把這個拿回我的轎子。」多斯拉克武士搬起酒桶時,酒商的眼睛整個亮了起來。

她沒察覺喬拉爵士已經返回,直到她聽見騎士喝道:「慢著!」他的聲音怪異而粗魯。「阿戈,把那桶酒放下。」

阿戈看看丹妮,她有些猶豫地點點頭。「喬拉爵士,有什麼不對?」

「我口正渴,老闆,把酒打開。」

酒販皺起眉頭。「爵士,酒是要送給卡麗熙,不是給你這種人喝的。」

喬拉爵士走近攤位。「你如果不打開,我就用你的頭敲開。」礙於聖城戒律,他並未攜帶武器,僅有雙手——然而他那雙手強壯結實、肌肉虯張,關節上長滿黑毛,散發出危險的氣息。酒商遲疑了一會兒,終於拿起錘子,敲開封蓋。

「倒酒。」喬拉爵士下令。丹妮卡斯部眾的四名年輕武士在他身後一字排開,睜大黑色的杏仁眼,皺起眉頭看著他。

「這麼好的酒,假如不讓它先透透氣就喝,簡直是滔天大罪啊。」酒商的錘子沒有放下。

喬戈伸手要取盤在腰間的鞭子,但丹妮輕觸他的手臂,表示制止。「照喬拉爵士說的做。」她說。附近的人紛紛駐足觀看。

那人飛快地看了她一眼,神情充滿怨怒。「謹遵公主殿下吩咐。」他放下錘子,挪動酒桶,小心翼翼地倒了兩小杯,一滴也沒灑出。

喬拉爵士舉起一杯,皺著眉聞了聞。

「很香吧?」酒商笑眯眯地說,「爵士先生,您可聞出了葡萄的香氣?青亭島的特產喲。大人,就請您先嘗嘗,然後再告訴我這是不是您喝過的最甘甜最濃郁的酒。」

喬拉爵士把酒遞給他。「你先喝。」

「我?」那人笑笑,「大人,我不夠格喝這麼好的酒,更何況哪有酒販子喝自己的酒呢?」他的笑容雖然和藹可親,但她卻看到他額間布滿汗珠。

「叫你喝你就喝。」丹妮口氣冰冷地說,「把這杯喝乾,不然我就叫他們抓住你,讓喬拉爵士把整桶灌進你喉嚨。」

酒商聳聳肩,伸手去拿杯子……結果卻雙手抓起酒桶,朝她擲來。喬拉爵士連忙用力一撞,把她整個人推開,酒桶滾過他的肩膀,落地裂開。丹妮重心不穩跌了一跤。「哎呀!」她尖叫著想伸手撐地……幸好多莉亞及時抓住她的手臂往後一拉,所以她是雙腳著地,腹部沒有受碰撞。

酒商翻身跳過攤位,從阿戈和拉卡洛中間竄了出去,撞開伸手想拿亞拉克彎刀、卻撲了個空的魁洛,然後沿著過道逃走。丹妮聽到喬戈的鞭子啪啦,只見皮鞭如舌頭般竄出,捲住酒販的腳,這金髮男子登時面朝下仆倒在地。

十來個商隊守衛快步趕來,商隊統領拜安·佛提利斯也來了。他是個諾佛斯人,皮膚有如老舊皮革,身材矮小,藍色豎胡直上耳際。他一句話也沒問,似乎就明白髮生了什麼。「把這人帶走,聽候卡奧發落。」他指著地上的人下令,兩名守衛隨即架起酒販。「公主殿下,請收下他的酒當禮物。」商隊統領繼續說,「算是一點不成敬意的補償,沒想到我們商隊里竟有人干出這種事,真對不住。」

多莉亞和姬琪扶著丹妮站起來,毒酒正從裂開的酒桶緩緩流到泥地上。「你怎麼知道?」她顫抖著問喬拉爵士。「你怎麼知道?」

「卡麗熙,本來我也不知,是看他不肯喝酒方才確定。先前我讀了伊利里歐總督的信,就害怕會有這種事發生。」他深色的眼睛環視著市集裡圍觀的陌生人群。「走吧,不適合在這裡談。」

他們抬她回去時,丹妮幾乎要哭出來。嘴裡這種味道她早已嘗過:恐懼。她長年生活在對韋賽里斯的恐懼當中,害怕喚醒睡龍之怒,現在的情形卻更糟。如今她不只為自己害怕,還要擔心肚子裡的胎兒。他想必是察覺了她的恐懼,因此在她體內不安地胎動著。丹妮輕撫隆起的肚子,希望她可以伸手觸碰他、摟抱他、撫慰他。「小寶貝,你是真龍傳人呢。」轎子簾幕緊掩,微微搖晃,她也隨之晃動,「真龍傳人喲,龍是不會害怕的。」

回到她在維斯·多斯拉克的空心圓丘後,丹妮吩咐人們全部退下——除了喬拉爵士。「告訴我,」她在靠墊上緩緩躺下,同時命令道,「是『篡奪者』下的令嗎?」

「是的,」騎士取出一張捲起的羊皮紙。「這是伊利里歐總督寫給韋賽里斯的信。信中說,勞勃·拜拉席恩已經下令,只要有人能殺了你或你哥哥,即可受領封地成為貴族。」

「我哥哥?」她的啜泣中有一半是笑。「他還不知道,是不是?這麼說來篡奪者欠卓戈一個領主封號。」這次是她的笑聲夾雜著啜泣,她保護性地緊抱住自己。「你說還有我,是嗎?只有我嗎?」

「你和你的孩子。」喬拉爵士臉色凝重地說。

「不行,他絕不能傷害我兒子。」她暗自決定,自己絕不會哭,也不會恐懼發抖。篡奪者喚醒了睡龍之怒,她對自己說……然後她把視線轉移到躺在深色天鵝絨上的龍蛋。搖曳的燈光描繪出它們石面的鱗甲,將周遭空氣的微塵染成鮮紅和金黃,宛如國王身邊的廷臣。

接下來緊緊攫住她念頭的,是因恐懼而生的瘋狂,還是某種潛藏於血脈之中的怪異智慧?丹妮說不準。她只聽見自己的聲音道:「喬拉爵士,點起火盆。」

「卡麗熙?」騎士眼神怪異地看著她。「天這麼熱,您確定嗎?」

她這輩子從未如此確定。「是的。我……我受了點風寒,把火盆點上。」

他鞠了個躬。「如您所願。」

煤炭燒起來後,丹妮將喬拉爵士遣走。她必須在無人注視的情況下才敢完成。真是瘋狂之舉,她一邊對自己說,一邊將那顆黑紅交雜的蛋從天鵝絨上拿起來。蛋只會燃燒崩裂,那將是多麼美麗的景象,喬拉爵士若知道我毀了龍蛋。一定會說我是個傻子。可是,可是……

她兩手捧著龍蛋,走到火邊,往下一放,把它與燃燒的煤炭放在一起。黑色的龍鱗仿佛在啜飲高熱,熠熠發光,細小的紅火舌舔著石頭表面。丹妮將另外兩顆蛋也放進火里,靠在黑的那顆旁邊,然後她從火盆邊退開,顫抖得喘不過氣來。

她在旁觀看,直到炭火只余灰燼,游移的火星自排煙口飄騰而出,熱氣在龍蛋周圍波盪閃亮,最後歸於平靜。

你大哥雷加是最後的真龍傳人,喬拉爵士曾對她這麼說。丹妮哀傷地望著龍蛋,她究竟在期待什麼?千萬年前它們有生命,如今不過是漂亮石頭罷了。它們不可能變成龍。真正的龍能騰空飛翔,噴吐烈焰,是活生生的血肉,而非死板板的頑石。

卓戈卡奧歸來時,火盆已然冷卻。科霍羅領著一匹馱馬走在他後面,馬背上掛著一頭巨大的白獅。頭頂的蒼穹,星星就要出來了。卡奧笑著翻身下馬,向她展示赫拉卡的爪子刮破綁腿所留下的傷痕。「我將用它的皮為你做一件斗篷,我生命中的月亮。」他對天發誓。

丹妮把在市集發生的事告訴他之後,所有的笑容都停住了,卓戈卡奧變得非常安靜。

「這個下毒的人是第一個,」喬拉·莫爾蒙爵士警告他,「但絕不會是最後一個。為了貴族封號,很多人會鋌而走險。」

卓戈沉默了一陣子,最後他說:「這個賣毒藥的人,想從我生命中的月亮身邊逃走,那就讓他跟在她後面跑,讓他跑。喬戈,安達爾人喬拉,我對你們兩人說,從我的馬群里挑選任何一匹——除了我自己的紅馬和我送給我生命的月亮做為新娘禮的銀馬——它就是你們的了。我送給你們這件禮物,是為了感謝你們的功績。」

「至於卓戈之子雷戈,騎著世界的駿馬,我也要送他一件禮物。我要送他那張他母親的父親曾經坐過的鐵椅子,我要送他七大王國。我,卓戈,卡奧,要做這件事。」他的音量漸高,舉起拳頭對天呼喊,「我要帶著我的卡拉薩向西走到世界盡頭,騎著木馬橫渡黑色鹹水,做出古往今來其他卡奧都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我要殺死穿鐵衣服的人,拆了他們的石頭房子,我要強姦他們的女人,抓他們的小孩來做奴隸,把他們無用的神像帶回維斯·多斯拉克,向聖母山行禮。我,拔爾勃之子卓戈在此發誓,在聖母山前發誓,以天上群星為證。」

兩天後,他的卡拉薩離開維斯·多斯拉克,往西南穿越草原。卓戈卡奧騎著紅色駿馬領路在前,丹妮莉絲騎著小銀馬緊跟在他身邊。至於那個酒販,則裸著身子,赤腳跑在後面。他的脖頸和手腕綁著鎖鏈,鎖鏈很長,一直繫到丹妮銀馬的轡頭上。她一邊騎,他一邊跟著她跑,赤裸雙腳,步履踉蹌。他不會受到任何傷害……只要他跟上。

第五十五章 凱特琳

雖然距離尚遠,無法看清旗幟上的圖案,但透過迷朦霧氣,她依舊瞧得出那是白色旌旗,中間暗色一點只可能是史塔克家族的灰色冰原奔狼。一會兒,待親眼目睹之後,凱特琳勒住馬韁,低頭感謝天上諸神,她總算沒有來得太遲。

「夫人,他們正等著我們過去呢,」威里斯·曼德勒爵士道,「如我父親所保證的。」

「那我們就別讓他們再等下去吧,爵士先生。」布林登·徒利爵士輕踢馬刺,快步朝前奔去,凱特琳策馬與之並肩而行。

威里斯爵士和他的弟弟文德爾爵士跟在後面,率領著為數將近一千五百名士兵:其中包括二十來位騎士和相同數目的侍從,兩百名或持槍或佩劍的騎馬戰士與自由騎手,其餘則是配備長矛、長槍和三叉戟的步兵。威曼伯爵留在後方負責白港的防禦,他已年過六旬,體態臃腫得無法再騎馬作戰。「我若知道這輩子還會遇上打仗,就應該少吃幾條鰻魚。」前來接船時,他這麼對凱特琳說,一邊還雙手拍拍大肚子,那指頭肥得跟香腸沒兩樣。「不過呢,您用不著擔心,我家這兩個小鬼會護送您平安達到您兒子那邊的。」

他的兩個「小鬼」年紀都比凱特琳大,她還真希望他父子三人不要長得那麼相像。威里斯爵士若是再重一點,大概也騎不成馬了;她真心憐憫他的坐騎。年紀較輕的文德爾爵士也算得上是她所知最胖的人——假如她沒遇見他父親和哥哥的話。威里斯為人沉默多禮,文德爾則粗聲粗氣,兩人都有大把海象式的長鬍子,頭禿得像新生嬰兒的屁股,而且幾乎每件衣服都沾染了食物痕跡。不過,她挺喜歡他們,他們依約護送她到了羅柏身邊,如他們父親所保證的,這樣就足夠了。

看到兒子連東邊也派出了斥候,她感到很高興。蘭尼斯特軍出現時會在南方,但羅柏謹慎行事畢竟是好的。我兒正領軍出征,她心裡想,依然不太敢相信。她非常為他,也為臨冬城擔心害怕,但她不能否認心裡也同樣感到驕傲。一年之前,他還只是個孩子,如今的他變成什麼樣了?她不禁納悶。

騎馬斥候看見了曼德勒家族的旗幟——手握三叉戟的白色人魚,自藍綠海洋中緩緩升起——便熱情地招呼他們。他們被領到一處乾燥、可供紮營的高地,威里斯爵士命令軍隊停在那裡,升起營火,照料馬匹。他的弟弟文德爾則陪伴凱特琳和她叔叔,代表他父親去向少主致意。

馬蹄下的土地濕軟不堪,隨著踩踏緩緩下陷。他們行經煤煙裊裊的營火,一排排的戰馬,滿載硬麵包和咸牛肉的貨車。在一個地勢較高的裸岩上,他們經過了一座用厚重帆布搭建而成的領主帳篷。凱特琳認出霍伍德家族的旗幟,褐色駝鹿襯著暗橙色底。

稍遠處,透過霧氣,她瞥見了卡林灣的高牆塔樓……或者應該說,高牆塔樓的遺蹟。一塊塊大如農舍的黑色玄武岩四處傾頹,活像小孩的積木,半沉進濕軟的沼地泥濘。而由它們所築成的、曾與臨冬城等高的城牆,業已完全消失;木造的堡樓更在千年前便已腐爛蛀蝕,如今連半根木頭都不剩,再也看不出輝煌一時的痕跡。先民所建築的雄偉要塞只剩三座高塔……而說書人卻說古時曾有二十座。

「城門塔」看來還算完整,左右兩邊甚至還有幾尺城牆。「醉鬼塔」陷在澤地邊緣,位於過去南牆和西牆交會的地方,如今傾斜得厲害,有如一位準備吐出滿肚子酒水的醉漢。相傳,森林之子便是在高瘦尖細的「森林之子塔」頂召喚他們的無名諸神,送出巨浪的懲罰,如今塔尖少了一半,看上去像是有隻大怪獸咬了一口塔樓雉堞,隨後又把它吐進沼澤。三座塔樓均爬滿青苔,有棵樹從城門塔北面石牆縫隙間長出,盤根錯節,表面覆蓋著幽靈般蒼白的壞死樹皮。

「諸神慈悲,」看到眼前的景象,布林登爵士不禁吃了一驚,「這就是卡林灣?這不過是個——」

「——死亡陷阱。」凱特琳接口道:「叔叔,我知道這裡看起來很不起眼,我初次見到時也這麼想,但奈德向我保證,這片『廢墟』遠比看起來要易守難攻。殘存的三塔從三個方面控制堤道,任何北上的敵人都必須從他們中間通過,因為沼澤充滿流沙和陷坑,毒蛇肆虐其間,無法穿越。而若要攻打其中一塔,軍隊必須涉過深至腰部的黑色泥濘,跨越蜥獅出沒的護城河,再登上長滿青苔、滑溜異常的城牆,同時從頭到尾都暴露在另外兩塔弓箭手的箭雨之下。」她故作嚴峻地朝叔叔一笑,「入夜之後,據說這裡鬧鬼,有很多充滿恨意的北方幽魂等著吸南方人的鮮血。」

布林登爵士笑道:「記得提醒我別在此逗留太久。我上次照鏡子時,看到自己還是個南方人哪。」

三座塔頂均豎起了旗幟。醉鬼塔上的是卡史塔克家族的日芒旗,飄揚於冰原狼旗幟下;森林之子塔上則是大瓊恩的碎鏈巨人;但城門塔頂僅有史塔克家族的旗幟,羅柏當是選該處作為指揮部。於是凱特琳朝那裡走去,布林登爵士和文德爾爵士跟在後面,他們的坐騎緩緩走過鋪於黑綠泥濘上的木板橋。

她在一個通風的大廳找到兒子。此時,他的身邊圍繞著父親的封臣,黑火爐里燒著燃煤,他坐在一張巨大的石桌前,面前堆滿地圖和各式紙張,正聚精會神地與盧斯·波頓和大瓊恩討論戰略。他起初沒注意到她……是他的狼先發現了。那頭大灰狼原本趴在火爐邊,凱特琳剛進門,它便抬起頭,金色的眸子與她四目相交。諸侯們紛紛安靜下來,羅柏察覺到突來的靜默,也抬起頭。「母親?」他的聲音充滿感情。

凱特琳好想飛奔過去,親吻他甜美的雙眉,將他緊緊摟住,再不讓他受任何傷害……然而在眾多諸侯面前,她不敢這麼做。眼下他扮演的是男人的角色,她說什麼也不能剝奪他的權力。於是她讓自己站在人們權作長桌的玄武岩石板末端。冰原狼起身,輕步穿過大廳,走到她身邊。她沒見過這麼大的狼。「你留了鬍子。」她對羅柏說,灰風則嗅嗅她的手。

他摸摸長滿胡茬的下巴,好像突然覺得不太習慣。「是啊。」他的鬍鬚比頭髮更紅。

「我挺喜歡你這樣子,」凱特琳溫柔地摸摸狼頭,「你看起來很像我弟弟艾德慕。」灰風玩鬧似地咬咬她的手指,然後快步跑回火邊。

赫曼·陶哈爵士率先追隨冰原狼穿過房間向她致意,他在她面前單膝跪下,將額頭按上她的手。「凱特琳夫人,」他說,「您依舊如此美麗,在當今的動亂時刻,見到您真是令人寬心。」葛洛佛家的蓋伯特和羅貝特、大瓊恩以及其他封臣也陸續上前致意。席恩·葛雷喬伊是最後一個。「夫人,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您。」說著他單膝跪下。

「我也沒想到會來這裡,」凱特琳道,「我在白港登岸後,威曼大人告訴我羅柏業已召集封臣,我才臨時改變了主意。你們應該都認識他的兒子,文德爾爵士。」文德爾·曼德勒走上前來,極盡腰帶所能容許的程度,向眾人彎腰行禮。「這是我叔叔布林登爵士,他離開了我妹妹,前來協助我方。」

「黑魚大人,」羅柏說,「感謝您加入我們,我們正需要像您這般勇武的人。文德爾爵士,我也很高興得到您的協助。母親,羅德利克爵士可有同你一道歸來?我很想念他。」

「羅德利克爵士自白港往北去了,我己任命他為代理城主,令他守護臨冬城,直到我們返回。魯溫學士雖然學識淵博,畢竟不擅戰爭之事。」

「史塔克夫人,您毋需擔心,」大瓊恩聲如洪鐘地告訴她,「臨冬城不會有事。而咱們過不了多久就會拿劍捅進蘭尼斯特的屁眼,唉,說話粗魯還請見諒,然後呢,咱們就一路殺進紅堡,把奈德給救出來。」

「夫人,如您不見怪,我有個問題想請教。」恐怖堡領主盧斯·波頓的聲音極其細小,然而當他開口講話時,再高大的人都會安靜傾聽。他的眼瞳顏色淡得出奇,幾乎無從描繪,而他的眼神更是令人煩亂。「聽說您逮捕了泰溫大人的侏儒兒子,不知您是否把他也帶來了?我對天發誓,我們會好好利用這個人質。」

「我的確逮捕了提利昂·蘭尼斯特,只可惜他現下已不在我手上了。」凱特琳不得不承認。此話一出,四周立即響起陣陣錯愕之聲。「諸位大人,我也不希望此事發生,然而天上諸神有意放他自由,更加上我那妹妹愚行所致。」她自知不應如此明顯地流露對妹妹的輕蔑,但鷹巢城一別實在很不愉快。她原本提議帶小勞勃公爵同行,讓他在臨冬城住上一段時日,她更大膽表示,與其他幾個男孩作伴,應該對他很有好處。然而萊沙的怒意簡直讓人看了都害怕。「我管你是不是我姐姐,」她回答,「你敢偷我兒子,就給我從月門出去!」在那之後,什麼都不用說了。

北境諸侯急於進一步探詢相關消息,但凱特琳舉起一隻手。「我們稍後一定有時間談,眼下我長途跋涉,頗感疲憊,只想單獨和我兒子講幾句。相信諸位大人必會諒解。」她讓他們別無選擇,於是在向來遵從命令的霍伍德伯爵率領下,封臣們紛紛鞠躬離開。「席恩,你也是。」看到葛雷喬伊留了下來,她又補上這句。他微笑著走開。

桌上有麥酒和乳酪,凱特琳倒了一角杯,坐下來,小啜一口之後,細細端詳兒子。他似乎比她離開時長得高了些,那點鬍子也確讓他看起來年紀大了不少。「艾德慕是從十六歲開始留鬍子的。」

「我很快就滿十六歲了。」羅柏說。

「但你現在是十五歲,才十五歲,就帶領大軍投入戰場。羅柏,你能理解我的擔憂嗎?」

他的眼神倔強起來。「除了我沒別人了。」

「沒別人?」她說,「你倒是說說,我幾分鐘前見到的那些人是誰?盧斯·波頓、瑞卡德·卡史塔克、蓋伯特·葛洛佛與羅貝特·葛洛佛,還有大瓊恩、赫曼·陶哈……你大可把指揮權交給他們中的任何一人。諸神有眼,你就算派席恩都成,雖說我不會選他。」

「他們不是史塔克。」他說。

「他們是成年人,羅柏,他們經驗豐富。而不到一年前,你還拿著木劍在練習呢。」

聽到這句話,她看到他眼裡閃現怒意,但那火光稍現即逝,轉眼間他又變回了大男孩。「我知道,」他困窘地說,「那你……你要把我送回臨冬城去嗎?」

凱特琳嘆口氣,「我應該要送你回去的,你原本就不該動身。可現在我不敢這麼做,你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有朝一日,你會成為這些諸侯的封君,倘若我現在就這麼把你給送回去,像把小孩子趕上床。不給他吃晚飯一樣,他們便會牢牢記住,並在背後取笑。將來你會需要他們的尊敬,甚至他們的畏懼,而嘲笑是懼怕的毒藥,我不會對你這麼做,雖然我一心只想保你平安。」

「母親,謝謝你。」他說。臉上那層禮貌下的如釋重負之情清晰可見。

她把手伸到桌子對面摸摸他的頭髮。「羅柏,你是我第一個孩子,我只要看著你,就能想起你紅著臉呱呱墜地的那一天。」

他站起來,顯然對於她的碰觸感到有些不自在。他走到火爐邊,灰風伸頭摩擦著他的腳。「你知道……父親的事嗎?」

「知道。」勞勃猝死和奈德入獄的消息比任何事都更教凱特琳害怕,但她不能讓兒子發現自己的恐懼。「我在白港上岸時,曼德勒大人跟我說了。你有你妹妹們的消息嗎?」

「我收到一封信,」羅柏邊說邊搔冰原狼的下巴。「還有一封是給你的,但和我那封一起寄到了臨冬城。」他走到桌邊,在地圖和紙張間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一張折皺的羊皮紙走回來。「這是她寫給我的,我沒想到把你的那封也帶來。」

羅柏的語氣令她有些不安。她攤平紙張讀了起來,然而關切隨即轉為懷疑,接著變成憤怒,最後成了憂懼。「這是瑟曦寫的信,不是你妹妹寫的。」看完之後她說,「這封信真正的意思,正是珊莎沒寫出來的部分。什麼蘭尼斯特家對她多麼照顧優待……其實是威脅的口氣。他們扣住了珊莎,當成人質和籌碼。」

「上面也沒提到艾莉亞。」羅柏難過地指出。

「的確沒有。」凱特琳不願去想這代表著什麼意思,尤其在此時此地。

「我本來希望……如果小惡魔還在你手上,我們就可以交換人質……」他拿過珊莎的信,把它揉得稀爛,她看得出這不是他第一次揉了。「鷹巢城那邊有消息嗎?我已經寫信給萊沙阿姨,請她援助。她是否召集了艾林大人的封臣?峽谷騎士會加入我們嗎?」

「只有一個會來,」她說,「最優秀的一個,那就是我叔叔……然而黑魚布林登畢竟是徒利家的人。我妹妹不打算派兵到血門之外。」

羅柏深受打擊。「母親,那我們該怎麼辦?我召集了這支一萬八千人的大軍,可我不……我不確定……」他看著她,眼裡閃著淚光,方才那個年輕氣盛的領主轉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又變回了十五歲的大男孩,希望母親能提供解答。

這樣是不行的。

「羅柏,你在怕什麼?」她溫柔地問。

「我……」他轉過頭,藉以掩飾流下的淚水。「如果我們進兵……就算我們贏了……珊莎還在蘭尼斯特手上,父親也是,他們會被殺的,對不對?」

「他們正希望我們這麼想。」

「你的意思是他們說謊?」

「我不知道,羅柏,我只知道你別無選擇。假如你到君臨宣誓效忠,便永遠也不可能脫身。若是你夾著尾巴逃回臨冬城,那封臣們對你原有的尊敬更將蕩然無存,有些人甚至會倒戈投靠蘭尼斯特。屆時王后便無後顧之憂,可以隨意處置手上人犯。我們最大的希望,或者說惟一的希望,便是你能在戰場上擊敗對手。假如你能活捉泰溫大人或弒君者,那麼交換人質便會非常可行。其實交換人質亦非重點所在,最重要的是,只要你的實力令他們不敢小覷,奈德和你妹妹就會平安無事。瑟曦不笨,知道若是戰事對她不利,她可能會需要他們來換取和平。」

「若是戰爭並非對她不利,」羅柏問,「而是對我們不利呢?」

凱特琳握住他的手。「羅柏,我不打算隱瞞事實,假如你戰敗,那我們就一點希望都沒有了。據說凱岩城的人都是鐵石心腸,你要牢牢記住雷加的孩子是什麼下場。」

她在他年輕的眼睛裡見到了恐懼,卻也看到了力量。「那麼,我一定不能輸。」

「把你所知的河間戰事告訴我。」她說。她要知道他是否已準備就緒。

「不到兩周前,在金牙城下的丘陵地有一場激戰。」羅柏道,「艾德慕舅舅命凡斯大人和派柏大人防守隘口,但弒君者率兵下山猛攻,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凡斯大人以身殉職。根據我們最新得到的消息,派柏大人正向奔流城撤軍,以便和舅舅以及他的其他封臣會合,詹姆·蘭尼斯特窮追不捨。但這還不是最糟的情報,他們在山口交戰的同時,泰溫大人正帶著另一支軍隊從南方迂迴進逼,據說規模比詹姆的部隊大得多。」

「父親一定也知道這件事,所以他派人打著國王的旗幟前去阻止。領頭的好像是個南方少爺,叫艾里還是德里大人來著,雷蒙·戴瑞爵士也跟著去了,信上說還有其他的騎士,以及一隊父親自己的衛士。然而這卻是個陷阱,德里爵士剛渡過紅叉河,立刻遭到蘭尼斯特軍猛烈攻擊,國王的旗幟毫無效力,被人隨意踐踏。後來他們想撤過戲子灘,格雷果·克里岡又從後方突襲。我們不確定德里大人和其他少數人是否逃脫,但雷蒙爵士和我們臨冬城的多數衛士都戰死了。傳說泰溫大人的軍隊已接近國王大道,正往北朝赫倫堡而來,沿途燒殺搶劫。」

消息一個比一個更悲慘,凱特琳心想。情況比她想像中還糟。「你打算在這裡等他麼?」

「除非他真打算北上來此,但我們都認為他不會。」羅柏道,「我已經派人送信給父親在灰水望的老朋友霍蘭·黎德,假如蘭尼斯特軍企圖穿越沼澤,澤地人會讓他們舉步維艱、損失慘重。蓋柏特·葛洛佛認為以泰溫大人的精明,他不會這麼做,盧斯·波頓也表示同意。他們相信他會在三河流域一帶活動,將河間諸侯的城堡一個一個逐步攻陷,直到最後奔流城孤立無援。所以我們必須南下去會他。」

光這念頭便令凱特琳毛骨悚然。單憑他一個十五歲的男孩,怎麼可能與詹姆或泰溫·蘭尼斯特那樣經驗豐富的沙場老手抗衡?「這樣好嗎?此地易守難攻,傳說古代的北境之王只需守住卡林灣,便可擊退十倍於己的敵軍。」

「沒錯,話是這樣說,但我們的糧食補給日漸短缺,待在這裡自給自足已不容易。我們原本是在等曼德勒大人,眼下他的兒子既然到了,我們便得動身。」

她突然明白,她聽到的是諸侯們透過她兒子的聲音在說話。這些年來,她在臨冬城多次宴請北方諸侯,也曾與奈德到他們家中作客,她很明白他們是什麼樣的人,每一家她都摸透了底細,卻納悶羅柏知不知道。

然而他們顧慮的卻也有理。她兒子所集結的這支軍隊既非自由貿易城邦的常備軍,亦非領薪水吃飯的守衛隊,他們多數是平民百姓:佃農、莊稼漢、漁夫、牧羊人、旅店老闆的兒子、生意人和皮革匠,外加少數渴望掠奪的僱傭騎士、自由騎手和流浪武士。當他們的領主發出召集令,他們便前來效命……然而並非永遠。「進軍當然很好,」她對兒子說,「但要前往何處,有何目的?你有什麼打算?」

羅柏遲疑片刻,「大瓊恩認為我們應該出其不意突襲泰溫大人,」他說,「然而葛洛佛家和卡史塔克家的人都覺得避其鋒芒,趕緊與艾德慕舅舅合力對付弒君者才是明智之舉。」他伸手撥撥蓬亂的棗紅頭髮,看來有些悶悶不樂。「可等我們抵達奔流城……我不確定……」

「你非確定不可,」凱特琳對兒子說,「不然就回家繼續拿木劍練習罷。在盧斯·波頓或瑞卡德·卡史塔克這種人面前,你絕不能猶豫不決。羅柏,你別搞錯了,他們是你的封臣,不是你的朋友。你既自任為總指揮,就得發號施令。」

兒子看著她,顯得有些吃驚,仿佛不能完全相信剛才聽到的話。「母親,您說的對。」

「我再問你一次:你有什麼打算?」

羅柏抽出一張繪滿褪色線條的老舊皮質地圖,攤平在桌,其中一角因為長期捲動而翹了起來,他用匕首固定住。「兩個計劃備有優點,可是……你看,假如我們試圖繞開泰溫大人主力,就得冒被他和弒君者兩面夾擊的風險,如果我們與他正面交戰……根據各種情報顯示,他不但總兵力比我多,騎兵的數量更是遠遠超過我們。雖然大瓊恩說只要趁對方脫下褲子的時候攻其不備,人再多都不怕,可在我看來,像泰溫·蘭尼斯特這樣身經百戰的人,恐怕不容易被逮到啊。」

「很好。」她說。看他坐在那裡,為地圖傷腦筋,從他的話中,她可以聽見奈德的聲音。「繼續說。」

「我打算分配少量兵力留下來防守卡林灣,以弓箭手為核心,然後全軍沿堤道南下。」他說,「渡過頸澤之後,我將兵分兩路,步兵繼續走國王大道,騎兵則從孿河城渡過綠叉河。」他指給她看。「泰溫大人一旦得知我軍南下的消息,當會率軍北進與我們主力交戰,屆時我們的騎兵便可無後顧之憂地從河流西岸趕往奔流城。」說完羅柏坐下來,不太敢露出微笑,但看得出他對自己的表現頗感滿意,渴望聽到她的稱許。

凱特琳皺緊眉,低頭看著地圖。「你讓一條河擋在自己的軍隊之間。」

「卻也擋在詹姆和泰溫大人之間!」他急切地說,終於綻開微笑。「綠叉河在紅寶石灘以北就沒有渡口,勞勃就是在那裡贏得了王冠。惟一的渡口是在孿河城,距離很遠,更何況橋還掌控在佛雷大人手中。他是外公的封臣,對不對?」

遲到的佛雷侯爵,凱特琳心想。「他的確是,」她承認,「但你外公從來不信任他,你也不應該輕信他。」

「我不會的。」羅柏向她保證。「你覺得這計劃如何?」

雖然擔心,她依舊不得不同意這是個出色的計劃。他長得雖像徒利,她心想,心底卻是他父親的兒子,奈德把他教導得很好。「你要指揮哪一隊?」

「騎兵隊。」他立刻答道。這也像他父親:危險的任務,奈德永遠自己扛。

「另一隊呢?」

「大瓊恩老說我們應該迎頭痛宰泰溫大人,我想給他這個榮譽,讓他實現願望。」

這是他犯的第一個錯誤,但要如何讓他明白,而不傷害到他僅見雛形的自尊呢?「你父親曾經對我說,大瓊恩是他平生所見最勇猛無畏的人。」

羅柏嘻嘻笑道:「灰風咬掉他兩根手指頭,他卻哈哈大笑。這麼說來你同意囉?」

「你父親並非無畏,」凱特琳指出:「而是勇敢,這是完全不一樣的。」

兒子仔細考慮了半晌。「東路軍將是惟一能阻擋泰溫大人前往臨冬城的屏障。」他若有所思地說,「嗯,就只有他們,以及我留在卡林灣的少量弓箭手。所以我不應該讓無畏的人來率領,對不對?」

「沒錯。我認為你要的應該是冷靜的頭腦,而非匹夫之勇。」

「那就是盧斯·波頓了。」羅柏馬上說,「我很怕那個人。」

「就讓我們祈禱泰溫·蘭尼斯特也怕他吧。」

羅柏點點頭,捲起地圖。「就這樣辦,我會派一隊人馬護送你回臨冬城。」

這些日子以來,凱特琳極力使自己堅強。為了奈德,也為了他倆這個勇敢而倔強的兒子,她拋開了絕望和恐懼,仿佛那是她所不願穿的衣服……然而現在她發現自己終究還是穿著。

「我不回臨冬城,」她聽見自己這麼說,同時驚訝地發現,驟然湧出的淚水,已然模糊了她的視線。「你外公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奔流城裡,你舅舅也被敵人團團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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