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與火之歌》小說--第66章至第70章

2023-05-13     小企9999的吃喝玩樂

原標題:《冰與火之歌》小說--第66章至第70章

第六十六章 布蘭

他們之中最年長的已經成年,達到十七八歲,還有一個年過二十。但多數人都很年輕,在十六歲以下。

布蘭在魯溫師傅塔樓的陽台上觀看他們揮舞棍棒和木劍,氣喘吁吁,悶哼和咒罵。木頭敲擊的喀啦聲響徹校場,不時還傳來挨揍時發出的號叫。羅德利克爵士邁著大步,在男孩群里走來走去,白鬍子下臉紅成一片,嘴裡念念有詞,布蘭從沒見老騎士的表情如此嚴厲過。「不行,」他不停念叨,「不行,不行,不行啊!」

「他們打得不太好。」布蘭懷疑地說。他漫不經心地搔搔夏天的耳背,冰原狼啃著一塊後腿肉,牙齒咬得骨頭嘎吱作晌。

「沒錯,」魯溫師傅長嘆一聲,表示同意。老學士正用長長的密爾透鏡管測量影子,計算低掛在晨空中的彗星的位置。「他們得多花時間訓練……羅德利克爵士考慮周到,我們需要人手防守城堡。城裡精銳的衛士都被你父親大人帶去君臨,你哥哥又把剩下的全部帶走,方圓幾里格內可用的年輕人也都跟著他走了,許多人一去就不會回來。我們得找人代替他們的位置。」

布蘭憤恨地看著樓下汗流浹背的男孩。「如果我還能走路,他們誰都打不過我。」他記得自己最後一次握劍,是國王到臨冬城來的時候,只是用把木劍,他卻把托曼王子打倒在地好多次。「羅德利克爵士應該教我用斧子,我去做一把長柄斧,就可以讓阿多當我的腳,我們一起當騎士。」

「我想這……恐怕不太可能。」魯溫師傅說,「布蘭,打仗的時候,人必須手腳和思想完全一致才行。」

下方的場子裡,羅德利克爵士正在高喊:「你們打起來活像呆頭鵝,他啄一下,你啄回去,要擋啊!把攻擊擋下來!打架像鵝怎麼成?這是真劍的話,啄一下你的手就沒啦!」旁邊一個男孩忍不住笑出聲,老騎士立刻轉身面對他。「你覺得好笑?啊?你到底懂不懂禮貌?你瞧瞧你,打起來像刺蝟……」

「從前有個騎士眼睛看不見,」布蘭固執地說。羅德利克爵士在下面繼續喝罵。「老奶媽跟我說,他有一根長長的棍子,兩邊都有尖刀,他可以拿在手中轉,一次砍兩個人。」

「那是『星眼』賽米恩,」魯溫邊說邊在簿子上做記號。「失去雙眼之後,他把星辰藍寶石放進空空的眼窩,吟遊詩人是這麼唱的。可布蘭啊,那只是個故事,就像傻瓜佛羅理安的故事一樣,都是從英雄紀元流傳下來的寓言。」老學士嘖了一聲。「你要學著拋開這些白日夢,它們只會傷你心的。」

說到了白日夢,倒是提醒了他。「我昨晚又夢見了那隻烏鴉,就是生了三隻眼睛的那隻。它飛進我的臥房,要我跟它一起走,我就隨它去了。我們飛下墓窖,父親正在那裡,我和他說了話。他很難過。」

「為什麼難過?」魯溫透過鏡管向外看。

「我記得……好像是和瓊恩有關的事,」這個夢令他很不舒服,比其他有烏鴉的夢更甚。「後來阿多不肯下墓窖去。」

布蘭看得出,老師傅有些心不在焉。他把眼睛從鏡管上抬起,眨了眨。「阿多不肯怎樣?」

「不肯下墓窖去。我醒來之後,叫他帶我下去,看看父親是不是真的在那裡。起初他不明白我在說什麼,我只好叫他到這到那,最後走到樓梯邊,但他卻死活不肯下去。他就站在樓梯口,說著『阿多』,好像他怕黑,可我有火把啊。我好生氣,差點就像老奶媽一樣敲他的頭。」他見老師傅皺起眉頭,趕忙補充一句,「不過我沒敲啦。」

「很好。阿多是個人,不能像驢子一樣隨便打的。」

「在夢裡,我跟烏鴉一起飛下去,可我醒來以後就飛不了了。」布蘭解釋。

「你為什麼想到墓窖去?」

「我跟你說了啊,去找父親嘛。」

學士扯扯脖子上的項鍊,他覺得不安的時候常會這麼做。「布蘭,好孩子,總有一天艾德大人會化身石像,坐在地底墓窖,和他的父親、祖父,以及古代冬境之王以來所有的史塔克家人團聚……但願諸神保佑,那是很多年以後的事。你父親現下人在君臨,是太后的階下囚,你到了墓窖也找不到他的。」

「可他昨天晚上真的在啊,我還跟他講話呢。」

「好個固執的孩子。」老師傅嘆口氣,把簿子挪到一邊。「你想下去看看?」

「我去不了,阿多又不肯,樓梯太窄還曲折得厲害,所以小舞也不行。」

「我想這還難不倒我。」

於是他找來女野人歐莎代替阿多,她身高體壯,又從不抱怨,叫她去哪裡就去哪裡。「大人,咱打小在長城外長大,一個地洞嚇不倒我,」她保證。

「夏天,過來。」歐莎伸出精瘦而結實雙手抱起布蘭,布蘭一邊喚道。冰原狼立刻丟下骨頭,跟隨歐莎穿過校場,走下螺旋階梯,來到地底的冰冷墓窖。魯溫師傅走在最前,手持火把。布蘭不在意——不太在意——被她抱著,而非背在身後。羅德利克爵士已命人砍斷歐莎的腳鏈,因為她來到臨冬城之後,不僅忠心耿耿,而且工作又有效率。兩個重鐐環雖仍在她踝上——表示她還未得到完全的信賴——卻不影響她下樓梯的穩健步伐。

布蘭不記得自己上次到墓窖來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但可以確定,是意外發生之前。他小時候常與羅柏、瓊恩及姐姐們在這下面玩耍。

他好希望這會兒他們都在,那樣的話,墓窖就不會這麼陰森嚇人。夏天潛入充滿迴音的幽暗,停下腳步,抬起頭,嗅嗅死寂的冰冷空氣。隨後它張嘴露出尖牙,緩步向後爬開,在學士的火炬照耀下,它的雙眼閃著金光。即便剛強如鐵的歐莎,此刻也覺得有些不自在。「看起來都是些陰森的傢伙。」她一邊掃視長排的大理石王座,一邊說,上面坐著歷代的史塔克。

「他們是冬境之王。」布蘭低聲道。不知怎地,他覺得在這裡似乎不應該大聲講話。

歐莎微微一笑。「冬天是沒有國王的。假如你親眼見識過凜冬的威力,你就知道啦,夏天的小子。」

「他們在北境稱王長達數千年之久,」魯溫師傅說著舉起火把,照亮石像的臉龐。它們有的頭髮極長,生了大鬍子,毛茸而堅毅的臉有如趴伏腳下的冰原狼;有的則是修面整潔,五官憔悴而銳利,有如橫放膝上的鐵劍。「他們都是生長在艱苦環境中的堅毅之人。來吧。」他快步朝墓窖深處走去,經過一排排石柱和無數的雕像,手中高舉的火把向後曳出一條長舌。

墓窖寬闊,比臨冬城本身還長。瓊恩曾對他說,在墓窖底下,更深更幽暗的地方,還有其他墓穴,年代更久遠的古代君王便睡在那裡。這樣看來,如果火把熄滅,那可就糟了。夏天不肯離開樓梯,只有歐莎懷抱布蘭,跟著火把。

「布蘭,學過的歷史還記得麼?」學士邊走邊說,「如果你還沒忘掉,就告訴歐莎這些人是誰,以及他們的生平事跡吧。」

於是他環顧經過的張張臉龐,屬於他們的故事便紛紛湧現。這些故事雖是魯溫師傅告訴他的,但使他們鮮活還得歸功於老奶媽。「那個是瓊恩·史塔克,海盜從東方來襲時,他把他們打退,並在白港蓋了城堡。他的兒子是瑞卡德·史塔克,不是我爺爺,而是另一個瑞卡德,他從沼澤王手中奪走頸澤,並娶了沼澤王的女兒為妻。那個很瘦很瘦,長頭髮尖鬍子的是席恩·史塔克,大家叫他「餓狼」,因為他一天到晚打仗。那個個子很高,一副做夢模樣的國王也叫布蘭登,『造船者』布蘭登,他很喜歡海洋。他的墳墓是空的,因為他乘船向西橫渡落日之海,從此下落不明。他的兒子是『焚船者』布蘭登,他在傷心之餘,縱火燒掉了父親所有的船隻。那個是羅德利克·史塔克,傳說他在一場摔角比賽里贏得了熊島,並把熊島贈送給莫爾蒙家族。那個就是『降服王』托倫·史塔克,最後的北境之王,第一個臨冬城公爵,是他向征服者伊耿投降。噢,你看那邊,他是克雷根·史塔克,曾經和伊蒙王子決鬥,後來,龍騎士說這輩子再沒碰上比他更優秀的劍手。」他們幾乎走到了末端,布蘭只覺一陣哀傷湧上心頭。「那是我爺爺,瑞卡德公爵,他被『瘋王』伊里斯處死。他女兒萊安娜和他兒子布蘭登就在他身旁的墳墓里。不是我,是另一個布蘭登,我父親的哥哥。他們原本不該有雕像的,那是公爵和國王才享有的榮耀,可父親實在太愛他們,所以也為他們造了雕像。」

「這女孩很漂亮。」歐莎說。

「勞勃和她已經訂了婚,雷加王子卻把她強行擄走,並強暴了她。」布蘭解釋,「為了救她回來,勞勃挑起了一場戰爭,他在三叉戟河上用自己的戰錘親手殺了雷加,但萊安娜卻已經死去,他最後還是來不及救她。」

「真是個悲傷的故事,」歐莎說,「但那幾個空空的洞更教人難過。」

「以後,那裡就是艾德大人的墳墓,」魯溫師傅道,「布蘭,你夢中就是在這裡看到你父親的嗎?」

「是啊。」回憶令他顫抖,他不安地環顧墓窖,頸背毛髮豎立。他好像聽見了什麼?難道這裡還有別人?

魯溫師傅舉著火把,朝敞開的墳墓走去。「你看,他不在這兒,他還要等好多好多年才會在這兒。孩子,夢,不過就是夢。」他伸手探進墓穴中的黑暗,活像探進怪獸的巨口。「你看清楚了,這裡空得——」

黑暗咆哮著朝他撲來。

一雙宛如綠火的眼睛,一排閃爍即逝的潔白利齒,還有黑得像所處墓穴的毛皮。魯溫師傅大叫一聲,揚起雙手。火把從他指間飛了出去,撞到布蘭登·史塔克的石臉,反彈開來,滾落至雕像腳邊,火舌舔上他的小腿。在宛如醺醉的搖曳光線下,他們看見魯溫正與一頭冰原狼搏鬥,他的一隻手拚命捶打狼嘴,另一隻手則被狼牢牢咬住。

「夏天!」布蘭尖叫。

夏天立刻從身後的昏暗中射出,有如一個奔躍的影子,一頭把毛毛狗撞開,兩隻冰原狼在地上來回翻滾,灰色和黑色的毛皮糾結在一起,互相撕扯齧咬。魯溫師傅掙扎著起身,歐莎讓布蘭斜靠在瑞卡德公爵的石狼身上,急忙過去幫老學士的忙。搖曳的火光一照,狼影成了二十尺高的龐然大物,在牆壁和天頂上拚鬥。

「毛毛。」一個小小的聲音喚道。布蘭抬頭,發現他的小弟正站在父親墳墓的進口。毛毛狗朝夏天的臉咬了最後一口,回身奔至瑞肯身旁。「你別來煩我爸爸,」瑞肯警告魯溫,「你別煩他。」

「瑞肯,」布蘭輕聲說,「父親不在這裡。」

「他明明就在,我看到的,」瑞肯臉上淚水晶瑩。「我昨晚上看到的。」

「你夢見……?」

瑞肯點點頭。「你別來煩他,別來傷他,他要回家了,他答應過我的,他要回家了。」

布蘭從未見魯溫師傅這麼猶豫不決。毛毛狗撕裂了他的羊毛衣袖,暴露的手臂不住淌血。「歐莎,把火把拿來。」他強忍著痛說,那火炬尚未熄滅,她拾起來交給他。伯伯雕像的雙腿都被燻黑了。「那……那頭野東西,」魯溫續道,「應該是被拴在狗舍里。」

瑞肯拍拍毛毛狗血染的嘴巴。「我把它放出來了。它不喜歡被拴著。」他舔舔手指。

「瑞肯,」布蘭說,「要不要跟我回去?」

「不要,我喜歡待在這裡。」

「可這裡又黑又冷。」

「我不怕。我要等爸爸回來。」

「你可以跟我一起等啊,」布蘭說,「你和我,還有我們的小狼,我們一起等他回來。」這時兩隻冰原狼都舔起傷口,經此惡鬥,他們需要悉心照料。

「布蘭,」學士堅定地說,「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毛毛狗性子太野,不能讓它這樣亂跑。我是第三個被他咬傷的人了。假如讓它在城裡隨意活動,遲早會鬧出人命。事實很難接受,可這隻狼一定得拴起來,否則……」他猶豫了一下。

……就得殺掉,布蘭心想,然而他卻說:「它生來就不是被拴的,就讓我們一起到你的塔里等嘛。」

「這實在不可能。」魯溫師傅道。

歐莎嘻嘻笑道:「我沒記錯的話,這裡該由這孩子當家,」她把火炬交還魯溫,抱起布蘭。「所以就到學士的塔里去吧。」

「瑞肯,要一起來麼?」

弟弟點點頭。「如果毛毛也一起去的話。」說完他跑在歐莎和布蘭後面,這下子,魯溫師傅也只好跟上,不過他還是充滿戒心地看著兩隻狼。

魯溫學士的塔里到處堆滿了物品,他居然還能從中找到東西,布蘭覺得簡直就是奇蹟。書籍在桌椅上堆得老高,架子上陳列著一排排瓶瓶罐罐,家具上則滿是燒剩的蠟燭和乾涸的蠟滴,那根密爾制的青銅鏡管就端坐在陽台門邊的三角架上,牆上掛著星象圖,草蓆上攤著散亂的地圖,紙張、羽毛筆和墨水瓶則隨處可見,許多東西都沾上了居住屋樑間的渡鴉所遺留的糞便。歐莎聽從魯溫簡潔的指示,替他清洗傷口,著手包紮。頭頂的烏鴉不停地嘎嘎叫喚。「這樣的想法真是荒唐,」她為他在狼咬的傷口塗上一種氣味撲鼻的膏藥,頭髮灰白的瘦小學士一邊說,「我承認,你們兩個同時做了相同的夢,咋看起來的確很怪,但仔細一想,其實非常自然。你們想念你們的父親大人,也知道他如今身遭囚禁。恐懼會影響人的思緒,讓人產生奇怪的念頭。瑞肯年紀還小,不了解——」

「我已經四歲了。」瑞肯說。他正透過鏡管,眺望首堡上的石像鬼。兩隻冰原狼各據偌大的圓形房間的一端,舔著傷口,啃食骨頭。

「——年紀還小,所以——哎喲,七層地獄,還真痛。不,別停下,多抹點。正如我剛才所說,他年紀還小,但布蘭你應該知道:夢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有些有,有些沒有。」歐莎將淡紅色的火奶倒在長長的傷口上,魯溫吸了口氣。「森林之子能告訴你關於夢的知識。」

老師傅疼得眼淚都流了下來,但他仍舊固執地搖搖頭。「森林之子……本身就只存在於夢中。他們早已滅亡、消失。夠了,這樣就夠了,現在把繃帶拿來。先墊棉花,再裹繃帶,綁緊一點,我大概還會流不少血。」

「老奶媽說森林之子懂得樹木的歌謠,會說動物的語言。他們能像鳥一樣飛翔,像魚一般游泳。」布蘭說,「她說他們的音樂很美,光是聽到就會讓你像嬰兒一樣哭泣。」

「他們是靠魔法才辦到的,」魯溫師傅有些心不在焉地說,「我真希望他們還在。如果有魔法,我的手就不用痛得這麼厲害,他們也可以跟毛毛狗溝通,叫它別亂咬人。」他憤怒地瞟了一眼那頭大黑狼。「布蘭,你要記好,不能相信魔法,否則就會做出拿玻璃劍和人打架的蠢事。森林之子正是如此。來,讓我給你看件東西。」他突然起身,穿過房間,回來之時,沒受傷的手裡多了個綠罐子。「你看看這些。」說著他打開瓶蓋,倒出幾個閃亮的黑箭頭。

布蘭拾起一個。「這是玻璃做的。」瑞肯也好奇地靠過來,朝桌上看。

「這種玻璃叫龍晶。」歐莎道。她手拿繃帶,在魯溫身邊坐下。

「學名是黑曜石。」魯溫澄清,一邊挺起受傷的手臂。「這種物質是在地心深處,用諸神之火鍛造而成。幾千年前,森林之子便是用黑曜石打獵,因為他們不懂冶鍊金屬。他們以樹葉編織的衣服代替盔甲,用樹皮充作綁腿,所以看起來仿佛與森林融為一體。他們的飛箭和刀刃都是黑曜石做的。」

「現在也依舊如此。」歐莎把一塊軟墊布蓋在學士的前臂傷口,然後用長長的棉繃帶紮緊。

布蘭把箭頭拿近細看,黑色的玻璃又滑又亮,他覺得好漂亮。「可以給我一個麼?」

「你就拿去吧。」老師傅說。

「我也要,」瑞肯說,「我要四個,因為我四歲。」

魯溫要他算清楚了。「小心,它們依然很鋒利,可別割傷自己。」

「告訴我森林之子的事。」布蘭說。這很重要。

「你想知道哪方面的事呢?」

「每個方面我都想知道。」

魯溫師傅拉拉頸鏈。「他們是生活在黎明之紀元的族群,是世界最初的統治者,遠在國王和王國出現之前。」他說,「那時沒有城堡,沒有村莊,也沒有城市,從這裡到多恩海,連半個市集都沒有。當時沒有人類存在,只有森林之子居住在這片我們稱之為七大王國的土地上。」

「他們是一支黝黑而美麗的民族,身材矮小,即使成年人的身高也和我們的小孩子差不多。他們居住於森林深處、洞穴、澤地島嶼和秘密的樹上城鎮。雖然個子小,森林之子卻行動敏捷而優雅,不論男女均用魚梁木製的弓箭和飛網狩獵。他們信仰屬於森林、溪流和岩石的古老神明,這些神的名字都是秘密。他們的智者稱為『綠先知』,綠先知在魚梁木上刻畫奇怪的臉孔,藉以守護森林。森林之子究竟在此統治了多久,或是他們來自何方,沒有人知道。」

「大約一萬兩千年前,『先民』出現了,他們通過當時還沒斷裂的多恩斷臂角自東方跨海而來。先民騎著馬,帶著青銅寶劍和皮革巨盾。狹海這邊的生物還沒有見過馬匹,森林之子對他們的馬兒,想必和他們對樹上刻畫的臉同樣感到害怕吧。當先民建造房舍和農田時,他們把有臉的樹砍下來當柴燒。驚駭萬分的森林之子,隨即與他們開戰。古老的歌謠傳說綠先知施展強力魔法,使海平面上升,橫掃陸地,粉碎了多恩之臂,然而為時已晚。戰爭持續下去,直到人類和森林之子的鮮血染紅大地。因為人類更加高大強壯,木材、石頭和黑曜石又無法與青銅匹敵,所以森林之子死傷慘重。終於,雙方的有識之士提議講和,於是先民的酋長、英雄,以及森林之子的綠先知和木舞者來到神眼湖中的小島,在島上的魚梁木森林間會面。」

「他們在那裡訂立了『盟誓』,規定先民擁有海岸、平原、草原、山脈和沼澤,但繁茂的大森林永遠歸森林之子所有,而王國全境也不准再砍伐任何一棵魚梁木。為使天上諸神見證此神聖盟誓,他們為島上每一棵樹都刻了臉,並在此成立『綠人』的神聖組織,專司看守千面嶼。」

「『盟誓』開始了人類與森林之子間四千年的友誼,到後來,先民甚至拋棄了他們從東方帶來的信仰,改而崇拜森林之子的神秘諸神。盟誓的簽署結束了黎明之紀元,開始了英雄之紀元。」

布蘭的手掌,緊緊握住閃亮的黑箭頭。「可你說森林之子已經滅絕了。」

「在這裡,他們是滅絕了,」歐莎一邊說,一邊用牙齒咬斷繃帶末端。「長城以北可就不一樣。森林之子、巨人還有其他古老的民族就是到那兒去啦。」

魯溫師傅嘆道:「女人,照理說你應該被處以死刑或至少披枷戴鎖。史塔克家族給你的待遇,遠超過你所應得的。他們對你這麼好,你卻把這孩子的腦袋裡裝滿荒唐思想,實在是太忘恩負義了。」

「跟我說嘛,他們到哪裡去了?」布蘭說,「我想知道。」

「我也是。」瑞肯應和。

「唉,好罷。」魯溫喃喃道,「只要先民的國度還在,『盟誓』便仍有效力,經過英雄之紀元、長夜和七大王國的誕生,許多個世紀之後,其他的民族也終於渡海而來。」

「最先來到的是高大金髮的安達爾戰士。約從千年前,他們帶著精鋼打造的武器,胸膛畫了象徵新神的七芒星,渡海殺來。先民和他們的戰爭持續了數百年,六個南方王國一個接一個落入他們手中。只有在這裡,冬境之王擊敗了所有試圖穿越頸澤的軍隊;也只有在這裡,先民依舊占有一席之地。安達爾人燒毀了所有的魚梁木叢林,砍倒人面樹,一遇森林之子便肆意捕殺,所到之處均大力倡導七神信仰,貶抑遠古諸神。於是森林之子紛紛向北逃亡——」

夏天仰天長嚎。

魯溫師傅嚇了一跳,停住講話。毛毛狗隨即跳起來,加入兄弟的長吼,布蘭心中充滿恐懼。「它來了。」他小聲說,語氣中有種肯定的絕望。他突然明白,自己從昨天晚上便已知道,因為三眼烏鴉帶他到墓窖去道別。他雖然知道,卻不肯相信,只下意識地希望魯溫師傅說得沒錯。那隻烏鴉,他心想,那隻三眼烏鴉……

狼嚎才剛開始,便告結束。夏天穿過房間,走到毛毛狗身邊,開始舔舐弟弟頸背乾涸的血塊。窗邊傳來翅膀拍打的聲音。

一隻渡鴉降落在灰石窗欞上,張開鳥喙,發出一聲尖銳、粗啞而痛苦的哀鳴。

瑞肯哭了,箭頭從他手中一個又一個地滑落,墜地,叮噹作響。布蘭把他拉過來,緊緊摟住他。

魯溫師傅怔怔地望著黑鳥,仿佛它是生了羽毛的毒蠍。他站起身,動作緩慢,宛如夢遊般地走向窗邊。當他輕吹口哨,渡鴉便跳上他纏著繃帶的前臂。鳥兒翅膀上有幹掉的血跡。「一定是獵鷹,」魯溫喃喃自語:「或者是夜梟。可憐的傢伙,它能活著抵達真是奇蹟。」他取下鳥兒腳上的信。

眼看學士展開信紙,布蘭發現自己止不住顫抖。「信上說什麼?」他問,同時更用力地抱緊弟弟。

「小子,你已經知道是什麼了。」歐莎說,話中並無惡意。她伸手摸摸他的頭。

魯溫師傅抬起頭,木然地看著他們。這位身材瘦小,灰衣灰發的老人,長袍袖子上沾滿血跡,明亮的灰色眼瞳里淚光晶瑩。「大人,」他用一種整個沙啞掉、乾癟掉的聲音,對公爵的兩個兒子說,「我們……我們得找個熟悉他容貌的雕刻師父了……」

第六十七章 珊莎

在梅葛樓深處的高塔房間裡,珊莎將自己徹底投入黑暗。

她拉上床簾,昏沉沉地睡去,醒了便哭,哭累再睡。睡不著的時候,她蜷縮在被窩裡,哀慟欲絕,顫抖不已。僕人們來了又去,為她送來一日三餐,但她一見食物就無法忍受。於是一碟碟碰都沒碰的飯菜在窗邊桌上越堆越高,直到後來發酸發臭,僕人將之收走為止。

有時候她的睡眠沉重如鉛,整夜無夢,等醒來精疲力竭,甚至較合眼時更累。但那還算好的,因為她若是做夢,必定與父親有關。或睡或醒,她眼中所見都只有他被金袍衛士按倒在地的景象,伊林爵士大跨步向他走去,一邊從背上的劍鞘里抽出「寒冰」,然後……然後……當時她只想把頭轉開,她真的好想把頭轉開,但她的雙腳早已綿軟無力,於是她跪倒在地。而不知怎地,她就是無法別過頭去。四周的人大吼大叫,她的白馬王子剛才不是對她露出微笑麼?他真的笑了,她以為一切都沒事了,但只有一瞬間,接著他便說了那句話。父親的腳……她只記得他的雙腳猛烈抽搐了一下……當伊林爵士……當他的劍……

我也死了算了,她對自己說,她發現這個念頭一點也不可怕。假如她從窗戶縱身跳下,便可結束一切苦難,多年以後,吟遊詩人會歌頌她的悲傷。她將支離破碎地倒在塔下的石板上,純潔無瑕,令所有背叛她的人均感羞愧。珊莎幾度穿過臥室,敞開窗扉……但勇氣就在那時離她而去,她只能哭著跑回床上。

女侍送飯來時,曾試著和她說話,但她一概置之不理。有次,派席爾大學士帶著一箱瓶瓶罐罐前來,詢問她是否病了。他摸摸她的額頭,命她寬衣,要女侍按住她手腳,他則摸遍她全身上下。臨走時他留給她一罐蜂蜜和藥草調成的藥水,叮囑她每晚喝一小口。她乖乖照辦,然後倒頭再睡。

她夢見高塔樓梯上傳來腳步聲,一種皮革與石頭摩擦的不祥之聲。有人正一步一步緩緩朝她臥室走來。她所能做的只有蜷縮門後,不住地發抖,聽他越來越近。她很清楚那一定是手握「寒冰」的伊林·派恩爵士,準備來取她首級。但她無路可逃,無處可躲,無法將門閂上。最後腳步聲總算停了下來,她知道他就站在門外,一言不發,長長的麻子臉,一雙死人眼。這時她才發覺自己渾身赤裸,趕緊趴在地上,用手遮掩身體。門緩緩打開,嘎吱作響,巨劍的尖端穿刺而進……

她醒來之時,嘴裡還不住念叨:「求求你,求求你,我很乖的,我會聽話,請你不要殺我。」但沒人理會她。

等他們當真找上門的時候,珊莎卻沒聽見腳步聲。開門的並非伊林爵士,而是她曾經的白馬王子喬佛里。她正在床上,縮成一團,由於床簾緊閉,分不清中午還是午夜。她首先聽見門轟然摔開,緊接著帷帳被猛地扯開,她趕忙伸手,遮擋突現的強光,發現他們高高地站在床邊。

「今天下午你要跟我上朝,」喬佛里道,「快去洗澡,換衣服,打扮得有點我未婚妻的樣子。」桑鐸·克里岡站在他身旁,穿著一件式樣簡單的褐色外衣,綠色披風,那張燒爛的臉在晨光中更顯猙獰。站在二人之後的是兩名御林鐵衛,肩披長長的雪白錦緞披風。

珊莎把毯子拉至下巴,遮住身子。「不要,」她哀求,「請……請放過我吧。」

「你不趕緊起來換衣服,我就叫我的狗幫你換。」喬佛里說。

「求求您,我的王子……」

「我是國王。狗,把她拖下來。」

桑鐸·克里岡抓住她的手腕,將她自羽毛床上拎起來,任她虛弱的掙扎。毯子滑落地面,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袍。「孩子,照他的話去做,」克里岡說,「快把衣服穿上。」他把她推向衣櫃,動作竟有些溫柔。

珊莎推開他們。「我照王后的要求做了,寫了信,內容也都是照她的話寫的。您答應我會手下留情。求求您,讓我回家吧。我不會背叛你的,我會很乖、很聽話,我發誓。我體內沒有叛徒的血統,真的沒有。我只是想回家。」想起應該注重禮節,她垂下頭。「如果您高興的話,」她有氣無力地說。

「我一點也不高興。」喬佛里道,「母親說我還是得娶你,所以你必須留在這裡,而且要乖乖聽話。」

「我不想嫁給你,」珊莎悲泣著說,「你砍了我父親的頭!」

「他是個叛徒,我從沒答應饒他一命,只說會手下留情,我也真的手下留情了。他要不是你父親,我會把他分屍剝皮,但我卻讓他死得乾脆。」

珊莎怔怔地望著他,這才頭一次把他瞧了個清楚。他穿著繡滿獅子的加襯鮮紅外衣,金縷披風,高領搭配著他那張臉。她不禁納悶自己怎麼會覺得他英俊瀟洒?他的嘴唇又紅又軟,活像雨后土中翻到的蠕蟲,他的雙眼則是虛妄又殘忍。「我恨你。」她低聲說。

喬佛里國王臉色一凜。「母親說國王不應該動手打妻子。馬林爵士。」

她還不及反應,騎士便已拉開她試圖遮臉的手,掐起重拳甩了她一記耳光。珊莎不記得自己跌倒,但等她回過神來,已經單膝跪倒在草蓆上,頭暈目眩。馬林·特蘭爵士矗立在她上方,白絲手套指節處有血跡。

「你是乖乖聽話,還是要我再讓他教訓你一次?」

珊莎的耳朵沒了知覺,她伸手一摸,指尖濕濕的都是血。「我……聽候您差遣,大人。」

「是『陛下』。」喬佛里糾正她,「等會兒朝廷上見。」說完他轉身離去。

馬林爵士和亞歷斯爵士隨他離開,但桑鐸·克里岡粗略地拉了她一把,提她起來。「小妹妹,為你自己好,照他的想法去做。」

「他……他想怎麼樣?求求您,告訴我吧。」

「他想看你笑容可掬,渾身香氣,當他的美麗未婚妻。」獵狗嘶聲道,「他想聽你背誦那套漂亮話語,就跟修女教你的一樣。他想要你既愛他……又怕他。」

他走之後,珊莎立刻又軟倒在草蓆上,怔怔地望著牆壁出神,直到兩個女侍怯怯地走進房間。「我需要沐浴,請幫我準備熱水。」她告訴她們,「還有香水,以及妝粉,好遮住淤傷。」她的右半邊臉整個腫了起來,隱隱作痛,但她知道喬佛里希望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熱水,令她想起了臨冬城,稍稍堅強起來。自從父親死後,她就沒洗過澡,這時才驚訝地發現水變得多髒。女僕為她洗去臉上的血污,刷凈背上的塵土,將漿洗的頭髮梳成濃密的棗紅髮卷。除了下令,珊莎不和她們交談:她們是蘭尼斯特家的僕人,不是她自家的人,她不信任她們。穿衣服時,她特地揀了那件綠絲禮服,正是比武大會當天穿的那件。她記得那晚席間喬佛里對她有多殷勤,如果她穿上這件衣服,或許能讓他聯想起來,對她溫柔一點。

打扮完畢後,她坐下等待,喝了一杯酪乳,啃下幾塊甜餅乾,暫時止住胃裡的翻騰。到馬林爵士來找她時,已經日當正午。他穿上了全套純白甲冑:精工金線白鱗甲,高頂黃金日芒盔,護膝、護喉、護手和長靴都是閃閃發光的鐵鎧,還有一襲厚重的羊毛披風,裝飾著黃金獅扣。他的頭盔除去了面罩,顯露出冷峻的臉;兩個大眼袋,一張寬闊而乖戾的嘴,鐵鏽般的頭髮里夾雜著幾許灰白。「小姐,」他鞠躬道,仿佛不記得自己三小時前把她打得滿臉是血。「陛下吩咐我護送您上朝。」

「如果我拒絕,他有沒有吩咐你打我啊?」

「小姐,您這是在拒絕麼?」他看她的眼神毫無感情,對他稍早造成的淤傷無動於衷。

珊莎突然明白,他並不恨她,也不愛她,他對她根本一點感覺也沒有。對他來說,她不過是個……東西。「不是,」她說罷起身,心中好想瘋狂發怒,狠狠地揍他,就像他打她一樣,她要警告他,等她當上王后,他若再敢動她一根汗毛,便將他永世放逐……但她心中依然記得獵狗的話,所以她只說:「我將謹遵陛下的旨意。」

「我也是。」他回答。

「是麼……可是,馬林爵士,你不是真正的騎士。」

珊莎知道,桑鐸·克里岡若是聽了這話,準會哈哈大笑。換做其他人,或許會咒罵她,或許會警告她閉嘴,甚或懇求她原諒,但馬林·特蘭爵士什麼也沒做,因為他根本不在乎。

除了珊莎,供旁聽的樓台上空無一人。她低著頭,強忍淚水,看著下面的喬佛里端坐鐵王座,自以為公義地裁決國事。十件案子,有九件他覺得無聊,便把它們統統交給御前會議,自己則在寶座上焦躁不安地動來動去。貝里席伯爵、派席爾大學士和瑟曦太后忙個不停,但當國王偶而決定親自出馬時,連他的母后大人也左右不了局面。

有個小偷被拖上來,他吩咐伊林爵士在王座廳里當場剁下他的手。兩名騎士對某塊地產生紛爭,上朝請他定奪,他則下詔令他們明日決鬥解決,並且補上一句:「至死方休。」有個女人跪地乞求一位因叛國罪而被砍頭的男子的首級,她說她很愛他,希望能讓他全屍下葬。「你愛叛徒,說明你也是叛徒。」喬佛里說,於是兩個金袍衛士把她拖進地牢。

生著一張青蛙臉的史林特伯爵坐在議事桌末端,身穿黑天鵝絨外衣,肩披閃亮的金縷披風,國王每下一個判決,他就點頭稱是。珊莎仔細地看著他那張醜臉,想起他當時如何把父親按倒在地,讓伊林爵士斬首示眾,心中只盼能狠狠地報復他,希望哪個英雄能把「他」也按倒在地,斬首示眾。但在她心底,有個聲音卻在低語:世上已經沒有英雄了。她憶起培提爾伯爵從前在這個大廳里對她說的話,「小可愛,人生不比歌謠,」他告訴她,「有朝一日,你可能會大失所望。」看來在現實生活中,往往是怪獸得勝,她對自己說,接著她耳邊又迴響起獵狗那如金屬和石頭摩擦的冰冷嘶聲:「小妹妹,為你自己好,照他想法去做。」

最後一件案子的被告是一位肥胖的酒店歌手,他被控譜曲嘲弄故王勞勃。喬佛里派人把他的木豎琴拿來,命令他當場表演給所有人聽。歌手淚流滿面,發誓再也不會唱這首歌了,但國王堅持要他唱。歌詞其實挺有趣,大致是描述勞勃和豬打架。珊莎知道,那頭豬就是殺死國王的野豬,但歌中的某些小節卻像在影射太后。唱完之後,喬佛里宣布他將網開一面,歌手可以選擇保留手指或者舌頭,他有一天的時間來決定。傑諾斯·史林特點頭稱許。

下午的朝政總算告一段落,珊莎鬆了口氣,但她的苦難卻沒有結束。司儀宣布退朝後,她急忙逃離旁聽台,誰料喬佛里正在蜿蜒的樓梯下等她,獵狗和馬林爵士在他身邊。年輕的國王從上到下,仔細地審視著她。「你看起來比先前漂亮多了。」

「多謝陛下稱讚。」珊莎說。雖是違心之論,他聽了卻點頭微笑。

「陪我散步吧。」喬佛里命令,一邊伸出了手,她別無選擇,只好挽著他。若是從前,摸到他的手會令她震顫不已,但如今她卻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我的命名日快到了,」他們從王座廳後方離開時,喬佛里說,「我們將舉辦盛大的宴會,會有很多人送我禮物。你要送我什麼?」

「我……我還沒想好送什麼,大人。」

「陛下,」他口氣尖銳地說,「你真是個笨女孩,對不對?母親早跟我說了。」

「她真這麼說?」經過這些日子以來的經歷,她以為他的話已經失去了傷害她的力量,但是卻不然。王后向來對她很好啊。

「噢,當然是真的,她還擔心我們的孩子會不會像你一樣笨,不過我叫她別操心。」國王做個手勢,馬林爵士便為他們打開門。

「謝謝您,陛下。」她囁嚅著說。獵狗說得沒錯,她心想,我是一隻小小鳥,只會重複別人教我的話。夕陽已經落下西邊的城牆,紅堡的磚石在暮色中沉暗如血。

「一旦你能生孩子,我就會讓你懷孕,」喬佛里陪她走過練習場。「如果頭胎是個笨蛋,我就立刻把你的頭砍了,另外找個聰明的妻子。你什麼時候才能生孩子啊?」

他把她羞辱成這樣,珊莎無法正視他。「茉丹修女說多……多數的官家小姐在十二或十三歲的時候就會發育成熟。」

喬佛里點點頭。「這邊。」他領她進入紅堡的城門塔,走到通往城垛的樓梯口。

珊莎猛地從他身旁抽身,不住發抖,突然明白這是要去哪裡。「不要,」她呼吸急促,語帶恐慌。「求求你,不要這樣,不要帶我去,我求求你……」

喬佛里抿緊嘴唇。「我要讓你瞧瞧叛徒的下場!」

珊莎瘋狂地搖頭。「不,我不要去看。」

「我可以叫馬林爵士拖你上去,」他說,「你不會喜歡的。你還是給我乖乖照辦的好。」喬佛里朝她伸手,珊莎向後退開,結果撞上了獵狗。

「小妹妹,聽話。」桑鐸·克里岡邊說邊把她推回給國王。他燒傷那邊臉的嘴角抽搐了片刻,珊莎幾乎可以聽見他沒說出來的話:無論如何他都會把你弄上去的,所以,照他想法去做吧。

她強迫自己挽起喬佛里國王的手。登樓是一場噩夢,每一步都是掙扎,就像把腳從及膝的泥濘里抽出來那麼困難。樓梯好似永無止盡,幾千幾萬級,而梯頂的城牆上有無邊恐懼正等著她。

從城門塔頂的城垛望去,整個世界攤在下方。珊莎可以看到座落於維桑尼亞丘陵上的貝勒大聖堂,父親就是在那裡被處死的。靜默姐妹街的另一端,聳立著燒得焦黑的龍穴廢墟。西邊,紅色的夕陽被諸神門遮掩了一半。在她身後,是鹹海汪洋。南面有魚市、碼頭和浩蕩奔涌的黑水河,北面則有……

她望向北方,只見城市、街道、巷弄、丘陵……更多的街道巷弄,以及遠方的城牆。然而她知道,在這些塵世擾攘之外,是開闊的原野、農田和森林,在更北更北更北的地方,是臨冬城,是家。

「你在看什麼?」喬佛里道,「我要你看這個,這裡。」

一堵厚厚的石砌胸牆環繞著壁壘外圍,高及珊莎下巴,每隔五尺便有一個讓弓箭手使用的雉堞。那些首級便位於城牆頂端的雉堞之間,插在鐵槍尖端,面朝城市。珊莎踏上城牆的那一刻便注意到了,但河濱景致、熙來攘往的街道和落日餘暉是那麼的美。他可以逼我看,她告訴自己,但我可以視而不見。

「這個是你父親,」他說,「這邊這個。狗,把頭轉過來給她瞧。」

桑鐸·克里岡伸手到半空中,把首級轉了過來。砍下的頭顱浸過瀝青,如此才能保存得較長。珊莎冷靜地看著父親的首級,不動聲色。這看起來不像艾德公爵,她心想,看起來不像真的。「請問,您要我看多久?」

喬佛里似乎大感失望。「你想不想看其他人的頭?」城垛上有一大排。

「如果陛下您高興的話。」

於是喬佛里領她沿著走道前進,經過十幾顆人頭,還有兩根空著的長槍。「這兩根是我特地留給史坦尼斯叔叔和藍禮叔叔的。」他解釋。其他人死亡的時間比父親長很多,首級待在槍尖上也久得多。雖然泡過瀝青,但多數都變得難以辨認。國王指著其中一個說:「這個是你們家的修女。」可珊莎根本看不出那是女人的頭。頭顱的下巴已經整個爛掉,鳥兒吃掉了一隻耳朵和大半邊臉頰。

珊莎之前還納悶茉丹修女到底發生了什麼,現在想來,或許她早就心裡有數了罷。「您為什麼殺她呀?」她問:「她只是個虔誠的……」

「她是個叛徒。」喬佛里看起來悶悶不樂,她似乎惹惱他了。「你還沒決定送我什麼命名日禮物。不然換我送你好了,你覺得怎麼樣?」

「如果您高興的話,大人。」珊莎說。

他一露出微笑,她便知道他在嘲諷自己。「你哥哥也是個叛徒,這你知道吧?」他把茉丹修女的頭轉回去。「我記得那次去臨冬城見過你哥哥。我家的狗叫他玩木劍的少爺,對不對啊,好狗兒?」

「我這麼說過?」獵狗回答,「我倒是不記得了。」

喬佛里暴躁地聳聳肩。「你哥哥把我詹姆舅舅打敗了。母親說他是靠詭計和欺騙才得逞的。她接獲消息時,馬上哭了起來。女人都是軟弱的動物,連她也不例外,雖然總是假裝很堅強。她說我們必須留在君臨,以防我的兩個叔叔發動攻擊,但我才不在乎。等過了我的命名日宴會,我就要召集一支軍隊,親手把你哥哥殺掉。珊莎·史塔克,這就是我要給你的禮物,你哥哥的首級。」

突來的一股狂念襲上她心頭,她聽見自己說:「或許我哥哥會把你的頭拿來送我。」

喬佛里皺起眉頭。「不准你這樣開我玩笑。一個好妻子絕不可以拿她丈夫亂開玩笑。馬林爵士,教訓教訓她。」

這回騎士打她時,用一隻手緊緊托住她下巴。他一共打了兩次,先打左邊,然後更用力地打右邊。她的嘴唇整個破了,鮮血一直流到下巴,混雜著鹹鹹的淚水。

「你不要整天哭哭啼啼。」喬佛里告訴她,「你笑起來比較漂亮。」

珊莎勉強擠出微笑,深恐若是不從,他又會叫馬林爵士打她。可惜她笑了還是沒用,國王嫌惡地搖搖頭:「把血擦掉,你這樣難看死了。」

外圍的胸牆高到她下巴,但靠內的走道沒有任何遮擋,距離下方的庭院足有七八十尺。用力一推就成了,她告訴自己。他就站在那裡,就在那裡,張著蠕蟲般的嘴唇傻笑。你可以辦到的,她告訴自己,你可以的,動手罷。即使跟他同歸於盡也沒關係,一點也沒關係。

「過來,小妹妹。」桑鐸·克里岡在她面前蹲下,正好擋在她和喬佛里之間。他輕輕地為她拭去自裂唇汩汩湧出的鮮血,動作出奇地溫柔,令人很難與眼前的大個子聯想在一起。

時機稍縱即逝,珊莎垂下眼睛。「謝謝。」他擦完之後,她向他道謝,因為她是個乖女孩,隨時隨地都要記得有禮貌。

第六十八章 丹妮莉絲

她發著高燒,噩夢連連,夢中有長了翅膀的黑影。

「你不想喚醒睡龍之怒,對吧?」

她在一個長長的大廳里走著,上方是高高的石拱。她無法轉頭,不能回頭。在她前方極遠之處有一扇門,因為距離的關係,顯得相當微小,但她依舊看得出門乃是漆成紅色。她加快步伐,赤裸的雙腳在石地板上留下一個又一個血印。

「你不想喚醒睡龍之怒,對吧?」

他看見陽光灑在生意盎然的多斯拉克海上,空氣中充滿泥土和死亡的氣息。風吹草動,碧浪蕩漾有如汪洋。卓戈用健壯的雙手環抱住她,撫弄她,撩撥她,使她流出那甜蜜的汁液,只屬於他的甜蜜汁液。天上的星星含笑俯視著他們,赤日和繁星。「家,」她輕聲細語的同時,他進入她的身體,將精液注入她體內。突然間,星星不見了,巨大的翅膀橫掃天際,世界起火燃燒。

「……不想喚醒睡龍之怒,對吧?」

喬拉爵士的臉憔悴而哀傷。「雷加是最後的真龍傳人。」他邊告訴她,邊伸出半透明的手在火盆上取暖,火盆里躺著幾顆石蛋,如煤炭般燒紅冒煙。前一刻他還有血肉,緊接著便開始消逝,肌肉失去顏色,比風兒還要無形。「最後的真龍。」他的聲音如一縷輕煙,接著他便消失無蹤。她感覺到身後緊迫的黑暗,而那扇紅門,卻是越來越遠。

「……不想喚醒睡龍之怒,對吧?」

韋賽里斯站在她面前,厲聲尖叫:「你這個小賤貨,真龍是不會低聲下氣的,不准你對真龍之子頤指氣使。我是真龍傳人,我會得到王冠!」融化的黃金像蠟一樣從他臉上流下,燒出條條深陷的凹痕。「我是真龍傳人!我會得到王冠的!」他厲聲嚎叫,手指像蛇一樣,齧咬她的乳頭,又捏又擰又扭,他的眼睛爆突出來,宛如膠凍,流下他焦黑的雙頰。

「……不想喚醒睡龍之怒……」

紅門在前方,好遠好遠,但她可以感覺到背後冰冷的氣息朝她襲來,假如她被抓到,就會陷入比死亡更恐怖的境地,永遠在無邊黑暗中孤獨地哀嚎。於是她開步快跑。

「……不想喚醒睡龍之怒……」

她感覺到體內的熱氣,仿佛有什麼可怕的東西正在她的子宮燃燒。她的兒子生得高大威武,有卓戈的古銅色皮膚和她銀金色的頭髮,以及杏仁形狀的紫羅蘭色眼睛。他對她微笑,朝她伸手擁抱,然而當他張開嘴巴,吐出的卻是滔天烈焰。她看見他的心臟正在胸腔里熊熊燃燒,只一瞬間,人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有如撲火飛蛾被燭焰吞噬,化為灰燼。她為孩子哭泣,哀悼這原本會吸吮她乳房的甜美嬰孩,但她的淚水一碰肌膚,竟立即化成蒸汽。

「……喚醒睡龍之怒……」

鬼魂羅列長廳兩側,穿著古代君王的褪色服飾,手握淡色火焰劍,他們的頭髮有的銀色、有的金黃,有的亮如白金,眼睛則是蛋白石、紫水晶、電氣石和翡翠的顏色。「快!」他們高叫,「快,快跑!」她拔腿飛奔,每次落腳,都融化了石地板。「快跑!」鬼魂齊聲吶喊,她跟著尖叫,往前撲去。劇痛有如一把尖刀,划過她的背脊,她只覺自己的皮膚被撕扯開來,聞到鮮血蒸騰的臭味,看到巨大翅膀的陰影。然後,丹妮莉絲·坦格利安飛了起來。

「……喚醒睡龍……」

紅門就聳立在她面前,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長廳變成周圍的一團模糊,冷氣自她身後退去,石地板也消失不見。她飛越過多斯拉克海,越飛越高,任綠海在下方波盪,世上所有的生物都在她的翅膀陰影下亡命奔逃。她聞到家的味道,見到家的景致,在門的那邊,有茵綠田野和石砌大房,有溫暖她心房的懷抱,就在那邊。她猛地打開門。

「……睡龍……」

看見的是哥哥雷加,身穿漆黑盔甲,騎著同樣顏色的駿馬,在頭盔的狹窄眼縫內,有火焰熊熊燃燒。「最後的真龍傳人,」喬拉爵士在微弱低語,「最後的,最後的。」丹妮揭開他擦亮的黑面罩,發現裡面的那張臉,竟然是她自己。

在那之後,長長久久,痛楚,體內燃燒的熊熊大火和低聲細語的群星,覆蓋了整個天地。

她驟然醒來,嘴裡有灰燼的味道。

「不,」她呻吟道,「不要,求求你!」

「卡麗熙?」姬琪湊過來,像一頭害怕的雌鹿。

帳篷沉浸在黑影中,寂靜而封閉。無數碎片的灰燼自火盆向上飄散,丹妮的視線跟著它們穿過上方的排煙口。飛啊,她心想,我有了翅膀,我會飛了。然而那究竟只是驚夢一場。「救救我,」她小聲說,掙扎著想站起來。「請給我……」她的喉嚨沙啞刺痛,想不起來自己究竟要什麼。為什麼痛得如此厲害?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好似被撕成碎片,又再重新組合。「我要……」

「是的,卡麗熙。」說完姬琪便飛奔出去,大聲喊叫,帳里則空無一人。丹妮想要……某件東西……某個人……到底是什麼?她知道這很重要,世界上只有這件事最重要。她翻過身,用手肘支撐身體,與糾纏雙腳的毛毯搏鬥。移動好難好難:整個世界天旋地轉。我一定要……

他們進來時,發現她倒臥在地毯上,正朝那幾顆龍蛋爬去。喬拉·莫爾蒙爵士把她抱回絲床上,她虛弱地抵抗。從他的肩頭後方,她看到了自己的三個女僕,長了點小鬍子的喬戈,以及彌麗·馬茲·篤爾那張平板的闊臉。「我必須,」她試圖告訴他們,「我一定要……」

「……睡吧,公主殿下。」喬拉爵士說。

「不,」丹妮說:「求求你,求求你。」

「一定要。」他為她蓋上絲被,也不管她渾身發燙。「卡麗熙,好好睡,趕快好起來,回到我們身邊。」接著,那巫魔女彌麗·馬茲·篤爾出現了,她拿著一個杯子靠到她唇邊。她嘗出裡面酸牛奶的味道,還有另一種濃而苦澀的東西。溫熱的液體流過她的下巴,她麻木地吞了下去。於是營帳漸漸黯淡,她再度入睡,這回沒有做夢,而是在一片無邊無際的黑色汪洋上漂浮,恬適而安寧。

過了一段時間——一個晚上,一天,還是一年,她不知道——她再度醒來,帳里一片漆黑,外面勁風吹拂,絲質帷幕有如飛翅般啪啦作響。這次丹妮不再掙紮起身。「伊麗,」她叫道:「姬琪、多莉亞。」她們立刻出現。「我的喉嚨好乾,」她說,「好乾、好乾。」於是她們拿來了水。這水溫熱而無味,但丹妮卻饑渴地喝個精光,並差姬琪多拿一點。伊麗浸濕一塊軟布,擦拭她的額頭。「我生病了麼?」丹妮說。多斯拉克女孩點點頭。「病了多久?」濕布很舒爽,但伊麗的神情卻無比哀傷,她不禁害怕起來。「很久,」女僕小聲說。姬琪拿水回來時,睡眼朦朧的彌麗·馬茲·篤爾也跟著來了。「喝吧。」她邊說邊再度抬起丹妮的頭就著杯子,不過這次杯中是葡萄酒,好甜好甜的酒。丹妮喝完以後,躺了回去,聽著自己輕柔的呼吸,只覺四肢沉重,睡意又襲上心頭。「我要……」她喃喃道,聲音含混而模糊。「我要……我要抱……」

「要什麼?」巫魔女問,「卡麗熙,您要什麼?」

「我要……蛋……龍蛋……麻煩你……」她的眼皮沉重如鉛,而她太累太倦,再沒力氣張開它們。

待她三度睜眼,一縷金色的陽光正從帳頂的排煙口直射而進,而她的雙手環抱著一顆龍蛋。是乳白的那顆,奶油色的鱗殼,有金黃和青銅的螺旋條紋,丹妮可以感覺到龍蛋所散發出的熱度。在絲被之下,她全身覆滿一層晶瑩的汗水,這就是龍露吧,她心想。她伸出手指,輕輕拂過蛋殼,沿著縷縷金黃挪移,感覺到石蛋深處有什麼東西在躍動著、伸展著遙相應和。她並不害怕,所有的恐懼都已經隨著高熱焚燒殆盡了。

丹妮摸摸額頭,汗水之下,皮膚涼涼的,高燒已退。她逼自己坐起來,雖然有點短暫的暈眩,兩腿深處還很疼痛,但她覺得體力已經恢復。女僕們聽到她的響動,急忙跑來。「我要喝水,」她告訴她們,「幫我拿瓶水來,越涼越好。再拿點水果,我想吃棗子。」

「遵命,卡麗熙。」

「我要見喬拉爵士。」說著她站起來,姬琪拿了一件紗絲長袍給她披上。「還要洗個溫水澡。把彌麗·馬茲·篤爾也叫來,還有……」回憶突然同時湧現,她講不下去。「卓戈卡奧。」她逼自己說出口,驚恐地看著她們的臉龐。「他是不是——」

「卡奧他還活著。」伊麗靜靜地回答……但在她說話的同時,丹妮卻在她眼中察覺了一抹黯淡,她話一說完,就連忙跑出去拿水了。

於是她轉向多莉亞:「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我……我去找喬拉爵士。」里斯女孩說罷鞠了個躬,逃離了帳篷。

姬琪原本也要跑,可丹妮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扣留下來。「到底怎麼回事?我一定要知道。卓戈……和我的孩子。」為何她現在才想起孩子?「我兒子……雷戈……他在哪裡?我要看看他。」

女僕垂下眼睛。「孩子……沒活成,卡麗熙。」她的聲音只剩驚恐的囈語。

丹妮鬆開手腕,任姬琪逃出營帳。我兒子死了,她怔怔地想。不知怎地,她好像早就知道,在她第一次醒來,看見姬琪淚流滿面之前,不對,還沒醒來前她就知道了。夢境突然襲上心頭,歷歷如繪,她想起那個高個子,有著古銅色皮膚和銀金色髮辮,轟地葬身烈焰。

她知道自己應該哭泣,但雙眼卻干如灰燼。因為她在夢中已經哭過,淚水一碰兩頰便化為蒸汽。所有的悲傷,已在我體內蒸騰乾淨,她告訴自己。她雖然哀痛,可是……她只感到雷戈漸漸離她遠去,仿佛從未存在。

須臾,當喬拉爵士和彌麗·馬茲·篤爾走進帳篷時,丹妮跑去查看另外兩顆龍蛋。那兩顆蛋還在箱子裡,卻和她睡覺時抱著的那顆同樣發熱,實在很奇怪。「喬拉爵士,請你過來。」她執起他的手,將之放在那顆有鮮紅條紋的黑色龍蛋上。「你有什麼感覺?」

「蛋殼,硬得像石頭。」騎士的神情有些謹慎。「還有鱗片。」

「熱麼?」

「不熱,冷冰冰的石頭。」他抽開手。「公主殿下,您還好嗎?您的身體還這麼虛弱,現在起來好嗎?」

「虛弱?喬拉,我的身體很強壯。」為了讓他放心,她在一堆靠墊上坐下。「告訴我,我兒子是怎麼死的。」

「公主殿下,他根本就沒活成。那些女人說……」他止住不說,丹妮這才發現他整個人已經垮了,移動時跛著腳。

「告訴我,告訴我那些女人說了些什麼。」

他別過頭去,眼裡仿佛有些愧疚。「她們說那孩子是……」

她耐心等待,但喬拉爵士說不出口。他的臉色因羞愧而黯淡,看上去活像一具行屍走肉。

「那孩子是個怪物,」彌麗·馬茲·篤爾替他說完。騎士雖然武藝超群,但丹妮明白此刻巫魔女比他更有力量、更殘酷,更是難以想像地危險。「整個人畸形扭曲。我親自幫他接生,他像蜥蜴一樣全身長滿鱗片,眼睛是瞎的,屁股上生了條短尾巴,還有一對像蝙蝠一樣的小翅膀。我一碰他,他的皮肉就從骨頭上脫落,裡面滿滿的都是蛆蟲,散發出腐爛的惡臭,他已經死了很多年了。」

就是那股黑暗,丹妮心想,就是那股緊追身後,想要吞噬她的恐怖黑暗。假如她回頭,一切就都完了。「喬拉爵士把我抱進這座帳篷時,我兒子還健康強壯。」她說,「我感覺得到他不斷拳打腳踢,急著要降臨人世。」

「或許如此,」彌麗·馬茲·篤爾回答,「可從你肚子裡生出來的東西就是我剛剛說的那樣。卡麗熙,當時這座帳篷里充滿死亡。」

「不過是些影子,」喬拉爵士嘶聲道,然而丹妮聽得出他話中的疑慮。「我親眼看到了,巫魔女,我看到你獨自待在這裡,和影子跳舞。」

「鐵大王,墳墓灑下的影子是很長的,」彌麗說,「又長又暗,直到任何亮光都無法阻擋。」

丹妮明白了,是喬拉爵士害死了她兒子。他出於對她的敬愛和忠誠,將她抱進了一個任何活人都不該進入的地方,把她的寶貝喂給了黑暗。對此,他自己一清二楚;那張灰白的臉龐,那對空洞的眼瞳,那雙不便於行的跛足,實實在在說明了他的悔恨。「喬拉爵士,你也被陰影所害。」她對他說,但騎士沒有答話。丹妮轉向女祭司,「你警告我:惟有死亡方能換取生命,我以為你指的是那匹馬。」

「不對,」彌麗·馬茲·篤爾道,「那只是您用來欺騙自己的謊言,您很清楚代價是什麼。」

她知道麼?她當時真的知道麼?如果我回頭,一切就都完了。「我已經付出了代價,」丹妮說:「我付出了那匹駿馬,我的孩子,還有魁洛、柯索、哈戈和科霍羅,付了好多好多倍。」她霍地從靠墊上站起。「卓戈卡奧人在哪裡?帶我去見他,不管你是女祭司、巫魔女還是血巫,總之我要見他。我要看看我用兒子的性命換來了什麼。」

「如您所願,卡麗熙。」老婦人說,「請隨我來,我帶您去見他。」

丹妮遠比自己以為的虛弱,喬拉爵士伸手環抱住她,支撐她站立。「公主殿下,以後有的是時間。」他靜靜地說。

「喬拉爵士,我現在就要見他。」

習慣了帳篷內的昏暗,外面的世界亮得嚇人。太陽如融化的黃金,燒灼著大地,炙烤的地面乾裂而空洞。女僕們端著水、酒和瓜果等在一旁,喬戈走上前來,協助喬拉爵士攙扶她,阿戈和拉卡洛則站在後面。烈日照在沙地上,反射的強光使她很難視物,直到丹妮舉手遮眼,這才見到一團營火的餘燼,幾十匹馬無精打采地走來走去,尋找那一點點青草,此外還有少數的營帳和睡袋。一小群幼童圍聚過來看她,更遠處還有些婦人做著日常瑣事,幾名佝僂的老人,睜著疲倦不堪的眼睛,痴痴地望向湛藍的天空,虛弱地揮趕血蠅。仔細一數,大約只有百來個人,就這麼多。原先足足四萬戰士的營地,如今只剩風沙和塵土。

「卓戈的卡拉薩走了。」她說。

「無法騎馬的卡奧沒有資格當卡奧。」喬戈道。

「多斯拉克人只追隨強者,」喬拉爵士說,「公主殿下,我很抱歉,我們實在留不住人。波諾『寇』第一個離開,並自稱波諾卡奧,不少人跟了他。沒過多久,賈科也如法炮製。剩下的人則趁著夜色,大群小群地,一天一天走光。從前多斯拉克海中只有卓戈的卡拉薩,如今卻有了十多個新的。」

「老人們留了下來,」阿戈說,「還有膽小鬼、弱者和病夫,以及發過誓的我們。我們決不離開您。」

「卡麗熙,他們帶走了卓戈卡奧的牧群,」拉卡洛道,「我們人手太少,阻止不了他們。搶奪弱者本是強者的權利。他們還搶走了很多奴隸,卡奧和您的都有,只留了幾個下來。」

「埃蘿葉呢?」丹妮想起自己在羊人城鎮外拯救的受驚女孩,連忙問。

「馬戈把她抓走,他如今是賈科卡奧的血盟衛,」喬戈說,「他先將她大騎特騎,然後把她給了他的卡奧,之後賈科又把她給了其他的血盟衛,而他總共有六個衛士。完事之後,他們割了她的喉嚨。」

「卡麗熙,這是她的命。」阿戈道。

如果我回頭,一切就都完了。「這是她悲慘的命運,」丹妮說,「但馬戈的命運將更悲慘。我以新舊諸神之名起誓,以羊神、馬神和世上所有神靈之名起誓,向聖母山和世界的子宮湖起誓:在我處置他們之前,馬戈和賈科將會哀求我按照他們對待埃蘿葉的方式賜給他們慈悲。」

多斯拉克人不安地彼此對視。「卡麗熙,」女僕伊麗像對小孩子解釋一般地跟她說,「賈科現在是卡奧,身後有兩萬名騎馬戰士。」

她昂首道:「我呢?我是『暴風降生』丹妮莉絲,坦格利安家族的丹妮莉絲,我是征服者伊耿與殘酷的梅葛的後裔,血緣可以上溯至古老的瓦雷利亞民族。吾乃真龍之女,我向你們發誓,這些人將會尖叫痛苦而死。現在,帶我去見卓戈卡奧。」

他躺在光溜溜的紅沙地上,睜眼望著太陽。

他的身上停了十幾隻血蠅,但他似乎渾然不覺。丹妮揮開蒼蠅,在他身邊跪下。他的眼睛睜得老大,卻視而不見,她當下便明白他雙目已瞎。可當她輕聲說出他的名字,他似乎仍舊充耳不聞。他胸口的傷已經完全癒合,結成的疤又灰又紅,看來十分猙獰可怕。

「他為什麼一個人待在這裡曬太陽?」她問他們。

「公主殿下,他似乎喜歡陽光的溫暖,」喬拉爵士道,「他的眼睛會隨太陽移動,雖然他根本看不到。他能走路,只要有人帶著他,他會跟著走,但僅止於此。若把食物放進他的嘴中,他就會吃;若把清水滴到他唇上,他就會喝。」

丹妮輕輕吻了她的日和星的額頭,起身面對彌麗·馬茲·篤爾。「巫魔女,你的法術可真是代價高昂。」

「他活了下來,」彌麗·馬茲·篤爾說,「您要的是他的生命,您也支付了生命。」

「對卓戈那樣的人來說,這根本不是生命。他的生命是開懷大笑,是火爐上燒烤的肉塊,是雙腿間騎乘的駿馬。他的生命是手握亞拉克彎刀,騎馬迎敵,鈴鐺在髮際作響。他的生命是他的血盟衛,是我,以及我原本要為他產下的兒子。」

彌麗·馬茲·篤爾沒有回答。

「要多久他才會變回以前那樣?」丹妮質問。

「等太陽從西邊升起,在東邊落下。」彌麗·馬茲·篤爾說,「等海水乾枯,山脈像枯葉一樣隨風吹落。等您的子宮再度胎動,您再次懷了孩子。到了那時候,他才會變回以前的模樣,在那之前絕不可能。」

丹妮朝喬拉爵士和其他人打個手勢。「你們先退下,我要單獨跟巫魔女談談。」莫爾蒙和多斯拉克人隨即離開。「你明明知道,」等他們走後,丹妮開口道。不論她的內心和肉體有多麼痛楚,憤怒卻給了她力量。「你明知我會得到什麼,也明知代價為何,卻依舊讓我付出了代價。」

「他們燒了我的神廟,這是不對的。」肥胖的扁鼻婦人平靜地說,「他們觸怒了至高牧神。」

「神靈才不會做出這種事,」丹妮冷冷地說。如果我回頭,一切就都完了。「你欺騙了我,謀害了我體內的孩子。」

「是啊,騎著世界的駿馬沒有辦法燒毀城市,他的卡拉薩再也無法令其他國度灰飛煙滅了。」

「是我替你求情,」她痛苦地說,「是我救了你。」

「救我?」拉札林婦人啐了一口。「我被三個男人侵犯,那不是男女正常結合的姿勢,而是從後面上,好像公狗和母狗交配一樣。你騎馬經過時,第四個男人正插入我體內。你要怎麼救我?我親眼見到我所信奉之神的廟堂遭到焚燒,而我曾在那裡醫治過不計其數的善男信女。我的家園被他們燒毀,街上隨處可見堆堆人頭,人頭堆里有給我做麵包吃的烘焙師傅,有罹患死眼熱病,好不容易才被我救治的小男孩,而那不過是三個月前的事。我至今還能聽見騎馬戰士揮動皮鞭,催趕孩童離開,他們震天動地地哭泣。你倒是說說看:你救了什麼?」

「我救了你的命。」

彌麗·馬茲·篤爾冷酷地笑笑:「那就好好瞧瞧你的卡奧,讓你明白當一切都消失的時候,生命究竟有何價值。」

丹妮喚來卡斯部眾,命他們逮捕彌麗·馬茲·篤爾,將她五花大綁。然而當巫魔女被帶走時,卻對她露出微笑,仿佛兩人間共享某種秘密。丹妮只需一個字,便可讓她人頭落地……但她又能得到什麼?一顆頭?假如生命都沒了價值,死又何妨?

他們領著卓戈卡奧來到她的帳篷,丹妮命令他們將浴缸裝滿水,這次不是血水。她親自為他沐浴,為他洗去手臂和胸膛的塵土,用軟布拭凈他的臉龐,為他長長的黑髮抹上肥皂,將糾纏打結的地方梳理柔順,直到頭髮如她記憶中那般烏黑髮亮。完成之後,夜幕早已低垂,丹妮只覺筋疲力竭。她停下來吃東西,卻只能吞下一顆無花果,喝了一口水。睡眠或許是種解脫,但她已經睡了很久……睡得太久了。為了從前和將來每個他們共有的晚上,她應該為他奉獻今夜。

她領他走進黑夜,初次結合的回憶伴隨著她。多斯拉克人相信,所有的人生大事都應該讓蒼天作見證。她告訴自己,這世上有比仇恨更強大的力量,有比巫魔女在亞夏習得的妖術更古老更真切的魔法。夜空沉暗,明月隱沒,頭頂只有百萬顆星星熠熠發光,她把這當作吉兆。

這裡沒有柔軟的草坪歡迎他們,只有堅硬飛塵的沙地,裸露的岩石。雖然沒有微風吹拂的樹林和潺潺溪澗溫柔的水聲撫平她的恐懼,但丹妮告訴自己,只需天際點點繁星便已足夠。「卓戈,請你想起來,」她悄聲說,「請你想起我們結婚那天晚上,我們的第一次結合。想起我們孕育雷戈的那個晚上,整個卡拉薩看著我們,而你的眼中只有我。想起世界的子宮湖,水有多麼清涼澄澈。請你想起來啊,我的日和星,請你想起來,回到我身邊。」

由於剛生產完畢,傷口未愈,她無法如願與他結合,不過多莉亞教過她其他方法,於是丹妮用上了她的手、她的嘴巴和她的胸乳,她用指甲摳他,在他身上印滿吻痕,在他耳邊輕聲細語,向他祈求禱告,說故事給他聽。末了,她用淚水淹沒了他。

然而卓戈沒有知覺,沒有說話,更沒有勃起。

當空洞荒涼的地平線上露出淒涼的曙光,丹妮終於知道自己永遠地失去了他。「等太陽從西邊升起,在東邊落下。」她哀傷地說,「等海水乾枯,山脈像枯葉一樣隨風吹落。等我的子宮再度胎動,我再次懷了孩子。到了那時候,我的日和星,你才會變回以前的模樣,在那之前絕不可能。」

回不來了,那股黑暗喊道,回不來了回不來了回不來了。

丹妮在帳篷里找到一個裝滿羽毛的柔軟絲枕,將枕頭緊抱在前胸,走回到她的日和星卓戈身邊。如果我回頭,一切就都完了。她走起路來覺得好痛苦,心中只想就此長眠,並不再做夢。

她在卓戈身邊跪下,吻了他的雙唇,然後用枕頭蓋住他的臉。

第六十九章 提利昂

「我兒子在他們手上。」泰溫·蘭尼斯特說。

「是的,大人。」信使的聲音因疲累而呆滯。在他破碎的無袖罩袍前胸部,乾涸的血漬遮住了克雷赫家族的斑紋野豬。

你兩個兒子中的一個,提利昂心想。他啜了口酒,一言不發,心裡想著詹姆。抬手之時,劇痛從肘部直衝腦際,提醒著他戰場的滋味。他雖然愛哥哥,但就算給他全凱岩城的金子,他也不想和哥哥待在囈語森林。

父親召集的諸侯和將領紛紛安靜下來,聽信使陳述事情經過。寬敞通風的旅館長廳里,只有火爐中的柴薪在劈啪作晌。

經歷了長途的急行南下,想到可以在旅店稍作歇息,雖然只有一晚,依舊使提利昂大為振奮……只是他暗暗希望別要又是這家充滿回憶的旅店。父親嚴令他們以耗盡體力的速度行進,結果損失慘重。戰爭中的傷員如果不能跟上,就落得被拋下來自生自滅的下場。每天早上他們動身之時,總有些人倒在路邊,睡著便再沒醒來;下午,又有另一些人筋疲力竭地癱在道旁;到得晚上,更有些人當了逃兵,遁進夜色之中,連提利昂本人都很想跟他們一起走。

片刻前,他人還在樓上,躺在柔軟舒適的羽毛床上,懷抱雪伊溫暖的身體。然而他的侍從匆匆跑來把他搖醒,報告說有人騎馬帶來奔流城方面的重大消息。他立刻明白他們是白跑了一趟。往南急奔,無止盡的急行軍和棄於路邊的屍體……全成了空。羅柏·史塔克早在好幾天前便解了奔流城之圍。

「這怎麼可能?」哈瑞斯·史威佛爵士呻吟道,「怎麼可能?即便在囈語森林之戰以後,奔流城依舊為大軍團團包圍……詹姆爵士到底在想什麼,怎會把部隊分為三處駐紮?他總該清楚這樣會有何風險吧?」

他比你這沒下巴的懦夫清楚多了,提利昂心想。縱然詹姆丟了奔流城,然而聽見哥哥被史威佛這種人毀謗,依舊令他怒火中燒。史威佛是個厚顏無恥的馬屁精,他這輩子最大的成就,就是把他那個同樣沒下巴的女兒嫁給凱馮爵士,藉此與蘭尼斯特家族攀上親戚。

「換我也會這麼做,」叔叔應道,提利昂若是開口,絕不會如他這般冷靜。「哈瑞斯爵士,您沒見過奔流城,不然您一定會清楚詹姆別無選擇。奔流城座落於騰石河匯流進三叉戟河的支流紅叉河的三角洲尖端,河流構成了三角形的兩邊,而一旦遇到危險,徒利家便打開上游的閘門,在第三邊造出寬闊的護城河,將奔流城變為河中孤島。城牆自水中高高拔起,守軍自塔樓上可以看清對岸數里格之內的所有事物。若要切斷各方支援,攻城方必須在騰石河北岸、紅又河南岸以及護城河西岸,亦即兩條河之間,各放置一支軍隊。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諸位大人,凱馮爵士說得沒錯,」信使說,「我軍已在營地周圍密布削尖木柵,但在沒有任何預警,河水又把我們的營地互相切斷的情況下,這樣的準備遠遠不夠。他們首先襲擊北方的營地,時機完全出乎我們的意料。先前,馬柯·派柏不斷騷擾我軍的補給車隊,但他手下只有五六十人。遭受攻擊的前一晚,詹姆爵士親自帶兵去對付他們……唉,當時我們以為目標就是派柏那伙人。我們聽說史塔克軍還在綠叉河東岸,正朝南而去……」

「你們的斥候呢?」格雷果·克里岡爵士的臉活像石雕,火光為他的皮膚罩上了一層陰森的橙色,在他的眼眶底投下深深的陰影。「莫非他們什麼都沒看到?沒給你們任何警訊?」

滿身血污的信使搖搖頭。「我們的偵察部隊最近不斷失蹤,我們以為是馬柯·派柏搞的鬼。而偶爾回來的人又說什麼也沒發現。」

「什麼也發現不了表示他用不著眼睛,」魔山宣布,「把他們的眼睛挖出來,交給替補的斥候,告訴他:希望四隻眼睛可以比兩隻眼睛看得清楚……如果他還是不行,那麼下一個人就會有六隻眼睛了。」

泰溫·蘭尼斯特公爵轉頭審視格雷果爵士,提利昂看到父親瞳中金光一閃,但他說不準那是讚許抑或嫌惡。泰溫公爵在會議上通常保持緘默,寧可在發言前先傾聽別人的意見,提利昂一直很想仿效他這個習慣。然而就算是父親,如此沉默也很不尋常,他連酒都沒碰。

「你說他們發動夜襲?」凱馮爵士提問。

來人疲累地點點頭。「前鋒由黑魚率領,砍倒我們的衛兵,清除柵欄,以利主力攻擊。等我們的人醒悟過來,對方騎兵已經躍過溝渠,手執刀劍和火把衝進了營區。我睡在西寨,就是兩條河之間的地方。我們這邊的人聽到打鬥,看見帳篷著火,布拉克斯大人便領著大家上了木筏,想劃到對岸去援救。然而水流湍急,直把我們往下游沖,徒利家的守軍發現後,便用城牆上的投石機發動轟擊。我親眼看到一艘木筏被砸得稀爛,另外三艘翻倒,上面的人都被卷進河裡淹死……而好不容易過河的人,卻發現史塔克軍正在對岸等著他們。」

佛列蒙·布拉克斯爵士穿著一件銀紫相間的罩袍,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我父親,我父親大人他——」

「大人,我很遺憾。」信使說,「布拉克斯大人的筏子翻船時,他穿戴著全身鎧和鎖甲。他是個勇士。」

他是個蠢蛋,提利昂心想,一邊搖晃酒杯,朝杯中的漩渦望去。大半夜的,全副武裝,乘著簡陋的木筏穿過急流,朝對岸嚴陣以待的敵人撲去——假如這叫做勇士,他寧可每次都當懦夫。不知布拉克斯伯爵被沉重的盔甲拖進漆黑的深水時,有沒有覺得特別英勇啊?

「隨後,兩河之間的營地也被敵人攻陷,」信使續道,「我們忙著渡河時,史塔克軍的重騎兵排成兩個縱隊,從西邊殺出。我看到安柏伯爵的碎鏈巨人旗和梅利斯特家族的老鷹紋章,但最可怕的卻是那個帶頭的小鬼,他身邊跟了一頭怪物似的狼。我沒和他們交手,聽說那隻怪物殺了四個活人,咬死十幾匹馬。後來我軍的長槍兵組成盾牆,擋住他們的第一次衝鋒,誰料徒利家一看咱們無暇他顧,便打開奔流城門,由泰陀斯·布萊伍德率軍渡過吊橋出擊,偷襲我軍後方。」

「諸神保佑。」萊佛德伯爵咒道。

「大瓊恩·安柏放火燒了我們辛苦建造的攻城塔,布萊伍德大人則找到了被我們鎖起來的艾德慕·徒利爵士以及其他戰俘,並將他們通通救走。南寨由佛勒·普萊斯特爵士指揮,眼見相鄰的陣地紛紛失守,他便率領手下兩千槍兵和兩千弓箭手井井有條地向西撤退了,但那掌管自由騎手的泰洛西傭兵卻砍斷旗幟,投靠了敵方。」

「該死的傢伙,」凱馮叔叔的口氣不僅驚訝,更加憤怒。「我早警告過詹姆別相信這混蛋,為錢而戰的人只會為自己的腰包賣命。」

泰溫公爵十指交叉,頂著下巴,傾聽時只有眼睛在動。他兩頰的金黃短須圍出一張紋絲不動的臉,活像一張面具。然而,提利昂注意到父親的光頭上密布細小汗珠。

「這怎麼可能?」哈瑞斯·史威佛爵士再度哀嚎。「詹姆爵士被俘,圍城軍隊又遭擊潰……簡直是大難臨頭!」

亞當·馬爾布蘭爵士道:「哈瑞斯爵士,我們都很感激您指出顯而易見的事實,但眼下的當務之急是,我們下一步該怎麼走?」

「還能怎麼樣?詹姆的軍隊不是被殺、被俘就是逃散,而史塔克家與徒利家的部隊正好扼住我們的補給線,我們與西邊的聯繫完全被切斷了!他們甚至可以大搖大擺地進軍凱岩城,誰又能阻止他們呢?諸位大人,我們戰敗了,應該立刻求和。」

「求和?」提利昂若有所思地晃著酒杯,一飲而盡,隨後將空杯往地上一擲,摔成千百碎片。「哈瑞斯爵士,這就是求和的結果。打從我那好外甥決定拿艾德大人的頭來裝飾紅堡的那一刻起,所有和談的機會都粉碎了。眼下要跟羅柏·史塔克求和,比用地下這破杯裝酒還難。占上風的是他……難道您沒發現?」

「兩場戰役的勝負並不能決定整個戰爭的成敗,」亞當爵士堅持,「我們還遠遠沒有戰敗。我很樂意跟這史塔克小鬼在戰場上親自較量較量。」

「或許他們會答應暫時停戰,以便雙方交換人質。」萊佛德伯爵提議。

「除非他們願意三個換一個——這樣我們都嫌不夠咧。」提利昂尖酸地說,「再說了,我們拿誰去換我哥哥?拿艾德大人爛掉的頭麼?」

「聽說瑟曦太后手上握有首相的兩個女兒,」萊佛德滿懷希望地說,「假如我們提出把這小子的妹妹還給他……」

亞當爵士輕蔑地哼了一聲。「他瘋了才拿詹姆·蘭尼斯特的命來換兩個小女生。」

「那就把詹姆爵士贖回來,不管花多少金子。」萊佛德伯爵道。

提利昂翻起白眼。「史塔克家要真那麼缺錢,把詹姆的盔甲拿去熔掉不就得啦。」

「我們求和,他們就會看輕我們。」亞當爵士爭辯,「依我之見,我們應該立刻進兵。」

「嗯,想必我們宮中的朋友會樂意提供補充兵力,」哈瑞斯爵士說,「同時也應當派人回凱岩城組織新軍。」

這時,泰溫·蘭尼斯特公爵霍地起身。「我兒子在他們手上!」他重複了一遍,聲音穿透眾聲喧譁,宛如利劍劃破油脂。「退下,統統退下。」

提利昂向來習於聽命,於是他立即起身,準備和其他人一起離去。但父親看了他一眼,「不,提利昂,你留下。凱馮,你也是。其他人給我出去。」

提利昂坐回板凳,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凱馮爵士穿過房間,走到酒桶邊。「叔叔,」提利昂叫道,「可否麻煩您——」

「拿去。」父親把自己面前那杯一動未動的酒遞給他。

這下提利昂真有些不知所措。他只有喝的份。

泰溫公爵坐下來。「關於史塔克那邊,你的判斷沒錯。假如艾德大人還活著,我們可以用他當籌碼,與臨冬城和奔流城達成停戰,如此一來,便有時間全力對付勞勃的兩個弟弟。眼下他死了……」他的手緊握成拳。「胡來,完全是胡來。」

「小喬只是個孩子,」提利昂解釋,「我在他這年紀的時候,也干過不少蠢事。」

父親目光銳利地瞪了他一眼。「是麼?好在他沒娶妓女為妻。」

提利昂啜著酒,心想他若把酒杯朝父親的臉上潑去,泰溫公爵會是什麼表情。

「目前形勢比你們所知的更糟,」父親繼續道,「我們有了個新國王。」

凱馮爵士渾身一震。「新國——是誰?他們把喬佛里怎樣了?」

一抹極細微的嫌惡掃過泰溫公爵的薄唇。「沒怎麼樣……至少到目前為止,我外孫依舊坐在鐵王座上,但那太監收到南方的消息。兩周前,藍禮·拜拉席恩在高庭娶了瑪格麗·提利爾為妻,並登基為王,新娘的父親和兄長都已向他下跪宣誓效忠。」

「這真是壞消息。」凱馮爵士皺眉時,額上的溝紋深如峽谷。

「我女兒命令我們立刻前往君臨,協防紅堡,抵禦藍禮『國王』和百花騎士。」他嘴唇一抿。「注意,她是以國王和御前會議之名『命令』我們。」

「喬佛里國王對此事有何反應?」提利昂帶著某種黑色的興致發問。

「瑟曦認為現在還不宜告訴他,」泰溫公爵說,「她恐怕他會堅持親自出兵征討藍禮。」

「出兵?哪來的軍隊?」提利昂問,「你該不會打算把這支軍隊交給他吧?」

「他曾宣稱要率領都城守衛隊出征。」泰溫公爵道。

「他帶走都城守衛隊,城裡勢必防禦空虛,」凱馮爵士說,「那麼龍石島的史坦尼斯公爵……」

「是的。」泰溫公爵睥睨著侏儒兒子。「提利昂,我原以為你生來只有雜耍的份,不過看來我是錯了。」

「喲,老爸,」提利昂說,「聽起來好像讚美哩。」他笑著往前靠去。「那麼,史坦尼斯方面有何行動?他才是長兄,藍禮只是三子。對於弟弟稱王一事,他有何反應?」

父親皺眉道:「從一開始,我就認為史坦尼斯比其他所有人加起來還要危險,但他卻毫無動靜。嗯,瓦里斯是有些情報,比如史坦尼斯正在建造船隻,史坦尼斯正在招募傭兵,還說史坦尼斯從亞夏找來一個縛影師,可這究竟代表著什麼?其中又有多少屬實?」他有些惱怒地聳聳肩。「凱馮,拿地圖來。」

凱馮爵士即刻照辦。泰溫公爵展開皮地圖,將之攤平。「詹姆留給我們一個爛攤子。盧斯·波頓及其殘部在我們北方,我們的敵人還握有孿河城和卡林灣;另一方面,羅柏·史塔克坐鎮西邊,除非開戰,我們無法退回蘭尼斯特港和凱岩城。詹姆既已被捕,他的軍隊便也不復存在,密爾的索羅斯和貝里·唐德利恩將繼續騷擾我們的征糧部隊。往更遠的方面看,東有艾林家族和盤據龍石島的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南邊的高庭和風息堡也已經整兵待發。」

提利昂狡猾地笑了笑。「父親,別擔心,至少雷加·坦格利安還沒死而復生。」

「提利昂,我希望你能提供一點有用的建議,不要只要嘴皮子。」泰溫·蘭尼斯特公爵說。

凱馮爵士看著地圖皺眉,額頭又擠成條條深縫。「眼下羅柏·史塔克得到艾德慕·徒利和三河諸侯的支持,他們的總兵力超過了我軍,我們後方還有盧斯。波頓……泰溫,留在這裡,只怕會被三面夾擊。」

「我不打算留在這裡。我們得在藍禮從高庭出兵前解決掉小史塔克公爵。波頓那邊我不擔心,他是個謹慎的人,想必綠叉河之戰只會使他更謹慎,因此他的追擊不會很快。所以……明日一早我們便朝赫倫堡出發。凱馮,命令亞當爵士的斥候掩蔽我軍行蹤,他要多少人就給他多少人,四人為一小隊,不准再發生失蹤的事……」

「遵命,大人,可是……為什麼去赫倫堡?那是個陰森不祥的地方,聽說還受了詛咒。」

「讓他們去說,」泰溫公爵道,「把格雷果爵士放出去,要他領著那群屠夫四處劫掠。把瓦格·霍特和他的傭兵以及亞摩利·洛奇爵士也派出去,讓他們各帶三百騎兵,告訴他們:從神眼湖到紅叉河,我希望河間地帶化為焦土。」

「大人,請拭目以待。」凱馮爵士說罷起身。「我這就去傳令。」他鞠躬離去。

剩下父子倆之後,泰溫公爵瞄了提利昂一眼。「你的野蠻人可能也喜歡來點掠奪,你去通知他們:他們盡可以隨瓦格·赫特出動,任意劫掠——不論財貨、牲口還是女人,喜歡的就搶,不中意的就燒。」

「教夏嘎和提魅如何搶劫,就跟教公雞怎麼報曉一般多此一舉。」提利昂表示,「但我寧可把他們留在身邊。」他們或許粗魯難馴,但終究是他的手下,相較於父親的人馬,他寧願信任自己的人。他可不想就這麼將他們拱手讓人。

「那你得學會如何管束他們,我不想見到他們在城裡打家劫舍。」

「城裡?」提利昂糊塗了,「哪個城?」

「君臨。我要派你進宮。」

這是提利昂·蘭尼斯特最沒預料到的事。他舉起酒杯,邊喝邊想,「派我進宮做什麼?」

「管事。」父親唐突地說。

提利昂哈哈大笑。「我親愛的老姐對此恐怕有意見喲!」

「隨她去說,總得有人管管她兒子,以免他把我們全部搞垮。我認為這都是那群三心二意的重臣搞的鬼——我們的朋友培提爾、年高德劭的大學士,還有那個少了老二的活寶瓦里斯大人。喬佛里做出一樁又一樁蠢事時,他們都在幹什麼?到底是誰出的餿主意,竟把這個傑諾斯·史林特拔擢為貴族?這傢伙的父親是個屠夫,而他們竟給了他赫倫堡,赫倫堡!那是國王住的城堡!只要我一息尚存,他就別想踏進去。聽說他挑了一支染血長槍作家徽,假如我在,非逼他改成染血的菜刀不可。」父親並未提高音量,但提利昂從他的金黃眼瞳里體會得出他的憤怒。「他們還趕走了賽爾彌,到底是哪根筋有問題?沒錯,他是一把年紀了,但『無畏的巴利斯坦』光這名號在王國就很有分量,他服侍誰,誰就跟著沾光,獵狗起得了這種作用?狗是在桌子底下啃骨頭的,不是拿來平起平坐的。」他伸出一根手指,指著提利昂的臉。「既然瑟曦管不了那小鬼,就由你來管。倘若那幾個重臣膽敢跟我們耍兩面派……」

提利昂太清楚了。「砍頭,」他嘆道,「槍尖插著,掛上城牆。」

「你總算還從我這兒學了點東西。」

「父親,我學的可多了。」提利昂平靜地說。他喝乾了酒,若有所思地把杯子放到一邊。一方面,他很高興,高興到自己不敢承認的地步;另一方面,他又想起了不久前在綠叉河上游打的那場仗,不知自己是否又被派去防守「左翼」。「為什麼派我?」他歪頭問,「為何不派叔叔?為何不派亞當爵士、佛列蒙爵士或沙略特大人?為何不派……個頭大點的人?」

泰溫公爵陡地起身。「因為你是我兒子。」

他這才明白。原來你已經放棄他了,他心想,你這天殺的王八蛋,你認為詹姆與死無異,所以你只剩下了我。提利昂想一巴掌摑去,想朝他臉上吐口水,想抽出匕首把他的心掏出來,看看究竟是不是如老百姓所說的用黃金鑄成。然而最終,他只是靜靜地坐著,一言不發。

泰溫公爵穿過房間,碎酒杯在他腳下喀啦作響。「最後一件事,」他走到門邊時說,「不准你帶那個妓女進宮。」

父親離去之後,提利昂在旅店大廳里靜坐良久,最後他終於爬上樓梯,回到鐘塔下舒適的閣樓房。房間的天花板雖矮,但對侏儒來說並無妨礙。從窗戶看出去,他見到父親在院子裡搭的絞刑架,夜風吹起,繩子上老闆娘的屍體便晃個不休。她身上的肌肉就和蘭尼斯特家的希望一般微薄而破敗。

他回身在羽毛床邊坐下,雪伊睡意惺忪地呢喃著,翻身朝向他。他把手伸到棉被下,握住她柔軟的乳房,她張開了眼睛。「大人,」她慵懶地微笑。

當她的乳頭逐漸變硬,提利昂俯身親吻她。「小寶貝,我真想帶你去君臨。」他悄聲說。

第七十章 瓊恩

瓊恩·雪諾紮緊馬鞍上的皮帶,母馬則輕聲嘶叫。「好女孩,別怕,」他輕聲安撫它。寒風在馬廄間細語,宛如迎面襲擊來的冰冷死氣,但瓊恩未加理會。他把鋪蓋捆上馬鞍,結疤的手指僵硬而笨拙。「白靈,」他輕聲呼喚,「過來。」狼立刻出現,雙眼如兩團火燼。

「瓊恩,求求你,別這樣。」

他騎上馬,握緊韁繩,策馬轉頭,面對黑夜。山姆威爾·塔利站在馬廄門口,一輪滿月從他肩膀後照進,灑下一道巨人般的影子,碩大而黑暗。「山姆,別擋道。」

「瓊恩,你不能這樣一走了之,」山姆說,「我不會放你走。」

「我不想傷害你,」瓊恩告訴他,「山姆,你走開,不然我就踩過去。」

「你不會的。聽我說,求求你……」

瓊恩雙腳一踢,母馬立即朝門飛奔而去。剎那間,山姆站在原地,臉龐如同身後那輪滿月般又圓又白,嘴巴驚訝地張成一個大圓。就在人馬即將撞上的最後一刻,他跳了開去,並如瓊恩所預料地,步履踉蹌,跌倒在地。母馬跳過他,衝進黑夜。

瓊恩掀起厚重斗篷的兜帽,拍拍母馬的頭。他騎馬離開靜謐的黑城堡,白靈緊隨在旁。他知道身後的長城上有人值守,但他們面朝極北,而非南方。除了正從馬廄的泥地上掙紮起身的山姆·塔利,不會有人見到他離去。眼看山姆摔成那樣,瓊恩暗自希望他沒事才好。他那麼肥胖,手腳又笨拙,很可能因此摔斷手腕,或扭到腳踝。「我警告過他了,」瓊恩大聲說,「而且本來就不干他的事。」他一邊騎,一邊活動自己灼傷的手,結疤的指頭開開闔闔。疼痛依舊,不過取掉繃帶後的感覺真好。

他沿著蝴蝶結般蜿蜒的國王大道飛奔,月光將附近的丘陵灑成一片銀白。他得在計劃被人發覺前儘可能地遠離長城。等到明天,他將被迫離開道路,穿越田野、樹叢和溪流以擺脫追兵,但眼下速度比掩護更重要。畢竟他的目的地顯而易見。

熊老習慣黎明起床,所以瓊恩至少還有天亮前的時間,用來儘量拉開與長城間的距離……假定山姆·塔利沒有背叛他。胖男孩雖然盡忠職守,且膽子又小,但他把瓊恩當親兄弟看待。若是被人問起,山姆肯定會說出實情,不過瓊恩不認為他有那個勇氣,敢大半夜去找國王塔的守衛,把莫爾蒙吵醒。

等到明天,發現瓊恩沒去廚房幫熊老端早餐,大家便會到寢室來查找,隨後看到孤零零躺在床上的長爪。留下那把寶劍很不容易,但瓊恩還不至於恬不知恥地將它帶走。就連喬拉·莫爾蒙亡命天涯前,也沒有這麼做。莫爾蒙司令一定能找到更適合佩帶那把劍的人。想起老人,瓊恩心裡很不好受。他知道自己這樣棄營逃跑,無異是在總司令喪子之痛上灑鹽。想到他對自己如此信任,這實在是忘恩負義的作法,但他別無選擇。不管怎麼做,瓊恩都會背叛某個人。

即使到了現在,他依舊不知自己的做法是否榮譽。南方人的作派比較簡單,他們有修士可供諮詢,由他們傳達諸神意旨,協助理清對錯。然而史塔克家族信奉的是無名古神,心樹就算聽見了,也不會言語。

當黑城堡的最後一絲燈火消失在身後,瓊恩便放慢速度,讓母馬緩步而行。眼前還有漫漫長路,他卻只有這匹馬可供依憑。往南的路上,沿途都有村莊農舍,如有必要,他可以和他們交換新的馬匹,不過若是母馬受傷或癱倒在地就不成了。

他得儘快找到新衣服,恐怕還只能去偷。眼下的他從頭到腳都是黑色:高統黑皮革馬靴,粗布黑長褲黑外衣,無袖黑皮革背心,厚重的黑羊毛披風。長劍和匕首包在黑鞘里,鞍袋裡則是黑環甲和頭盔。如果他被捕,這每一件都足以致他於死地。在頸澤以北,任何穿黑衣的陌生人進了村舍莊園,都會被投以冷漠的懷疑眼光,並遭到監視。而一旦伊蒙師傅的渡鴉送出消息,自己便再也找不到容身之所,即便臨冬城也一樣。布蘭或許會放他進城,但魯溫師傅很清楚該怎麼做,他會履行職責,關上城門,把瓊恩趕走。所以,打一開始他就沒動臨冬城的主意。

雖然如此,在他腦海里,卻能清晰地見到城堡的影像,仿佛昨天才剛離開:高聳的大理石牆;香氣四溢、煙霧瀰漫的城堡大廳,裡面到處是亂跑的狗;父親的書房;自己在塔樓上的臥室。在他心底的某一部分,只想再瞧瞧布蘭的歡笑,再吃一個蓋奇做的牛肉培根派,再聽老奶媽說關於森林之子和傻瓜佛羅理安的故事。

可是,他並非因為這些才離開長城:他之所以離開,只因為他是父親的兒子,羅柏的兄弟。他不會因為別人送他一把劍,即便像長爪那麼好的劍,就變成莫爾蒙家族的人。他也不是伊蒙·坦格利安。老人做了三次抉擇,三次都選擇了榮譽,但那是他。即便現在,瓊恩還是不敢確定,老學士做出那樣的選擇,究竟是因為懦弱無力,還是因為心地堅強、忠於職守。但無論如何,他了解老人的困惑,關於抉擇的痛苦,他太了解了。

提利昂·蘭尼斯特曾說:多數人寧可否認事實,也不願面對真相,但瓊恩已經想透了種種磨難。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誰:他是瓊恩·雪諾,不但是私生子,更是背離誓約的逃兵,既無母親,亦無朋友,將遭天譴。終其一生——不論他這一生能有多長——都將被迫流浪,成為陰影中沉默的孤民,不敢說出真名。無論走到七國何處,必將生活在謊言之中,否則別人會對他群起而攻之。但是,只要他能與兄弟並肩作戰,為父親報仇雪恨,所有這些都無足輕重。

他記得自己最後一次見到羅柏的情景。當時羅柏站在廣場上,紅褐頭髮間雪花融化。如今瓊恩可能必須易容之後,才能偷偷去見他。他試著想像當自己揭開真面目時,羅柏臉上會是什麼表情。他的兄弟會搖搖頭,面露微笑,然後他說……他會說……

他拼湊不出那抹微笑,無論怎麼努力,就是想不出來。他反而不自覺地想起他們找到冰原狼那天,被父親砍頭的逃兵。「你立下了誓言,」艾德公爵告訴那人,「你在你的弟兄們以及新舊諸神面前立下了誓約。」戴斯蒙和胖湯姆把逃兵拖到木樁前。布蘭的眼睛睜得像盤子,瓊恩還特意提醒他別讓小馬亂動。他憶起當席恩·葛雷喬伊遞上寒冰時,父親臉上的表情,隨後又想起鮮血濺落雪地,席恩揚腿把人頭踢到他腳邊。

他不禁想,假如逃兵是艾德公爵的親弟弟班揚,而非一個衣著破爛的陌生人,他會怎麼做?兩者會有差別嗎?一定會,一定會的,一定……毫無疑問,羅柏也一定會歡迎他。他怎麼可能不歡迎他呢?除非……

還是別多想的好。他握緊韁繩,手指隱隱作痛。瓊恩再度夾緊馬肚,順著國王大道疾馳,仿佛要驅離心中的疑惑。瓊恩不怕死,但他不要這種被五花大綁,像個尋常強盜般斬首示眾的死法。倘若他非死不可,他甘願手握利劍,死在與殺父仇人的決鬥中。他生來就不是真正的史塔克族人,從來不是……但他可以死得像個史塔克。就讓大家都知道艾德·史塔克膝下不只三個兒子,而是四個。

白靈跟著他的速度跑了一里,紅紅的舌頭伸在嘴巴外懸盪。他催馬加速,人馬低頭飛奔。冰原狼則放慢腳步,停了下來,左顧右盼,眼睛在月色中閃著紅光。不久,他消失在後方,瓊恩知道他會按自己的步調跟隨。

前方的道路兩旁,搖曳的燈火穿過樹林照過來。這裡是鼴鼠村。他催馬奔過,聽到一陣狗吠,以及馬廄里傳來的驢叫,除此之外,村子悄然無聲。有幾處爐火微光從禁閉的窗戶中穿透而出,或自房舍木板間流泄出來,但寥寥無幾。

其實鼴鼠村比乍看之下要大得多,只是四分之三的部分位於地底,由一個個既深且暖的地窖組成,經由錯綜複雜的隧道彼此銜接。就連妓院也在地下,從地面上看,它們只是比廁所大不了多少的小木屋,門上掛了盞紅燈籠。長城上守軍把妓女們叫做「地底的寶藏」,他不禁揣測今晚有多少黑衣弟兄在下面挖寶呢?這當然也算是一種背誓,只是無人在意。

直到把村子遠遠地拋在後面,瓊恩方才再次減速。這時,他和母馬都已經滿身大汗。於是他跳下馬背,只覺渾身發抖,灼傷的手更是疼痛。樹叢下有大堆融雪,在月光下映射發亮,涓滴細流從中淌出,匯聚成淺淺的小池。瓊恩蹲下來,雙手合掌,捧起雪水。融雪冰冷刺骨,他喝了幾口,接著洗臉,直洗得兩頰發麻。他感覺到頭昏腦脹,手指也好幾天沒有痛得這麼厲害。我做得沒錯,他告訴自己,可我為何這麼難受?

馬兒仍舊氣喘吁吁,於是瓊恩牽它走了一段。道路很窄,只能勉強容兩人並肩而騎,表面更被細小溝渠所切割,布滿碎石。剛才那樣狂奔委實愚蠢,分明就是自找麻煩,稍不小心就會摔斷脖子。瓊恩不禁納悶,自己究竟怎麼搞的?就這麼急著尋死麼?

遠方的樹林裡傳來動物的受驚尖叫,他立刻抬頭,母馬也不安地哼著。是他的狼找到獵物了?他把手環在嘴邊,「白靈!」他叫道,「白靈!到我這兒來!」但惟一的回應只是身後某隻貓頭鷹振翅高飛的聲響。

瓊恩皺起眉頭,繼續上路。他牽馬走了半小時,直到它身上干透為止。但白靈始終沒有出現。瓊恩想上馬趕路,卻又擔心不知去向的狼。「白靈,」他再度叫喊,「你在哪裡?快過來!白靈!」這片林子裡應該沒什麼能威脅到冰原狼——就算這隻冰原狼尚未發育完全也罷,除非……不,白靈絕不會蠢到去攻擊熊,而假使這附近有狼群,瓊恩也一定能聽見它們的嚎叫。

最後他決定先吃點東西再說。食物可以稍微安撫脾胃,更能多給白靈一點時間跟上。此時尚無危險,黑城堡依然在沉睡中。於是他從鞍袋裡找出一塊餅乾,一小片乳酪和一個乾癟的褐色蘋果。他還帶了腌牛肉,以及從廚房偷來的一片培根,但他想把肉留到明天。因為等食物沒了,他就得自己打獵,而那一定會拖延他的行程。

瓊恩坐在樹下,吃著餅乾和乳酪,任母馬沿著國王大道吃草。他把蘋果留到最後,雖然摸起來有些軟,果肉仍然酸甜多汁。聽到聲音時,他正在啃果核:是蹄聲,從北方來。瓊恩一躍而起,奔向母馬。跑得掉嗎?不,距離太近,一定會暴露聲音,何況假如他們從黑城堡來……

於是他牽著母馬離開大路,走到一叢濃密的灰青色哨兵樹後。「別出聲喔。」他悄聲說,一邊蹲伏下來,透過樹枝縫隙向外窺視。倘若諸神保佑,對方就會不經意地騎馬跑過。八成鼴鼠村的農民,正返回自己的田地,可他們幹嘛大半夜的走呢?……

他靜靜呤聽,蹄聲沿著國王大道急速而來,步伐堅定,逐漸增大。依聲音判斷,大概有五六個人。對方的話音在林木間穿梭。

「……確定他走這邊?」

「當然不確定。」

「搞不好他朝東去了。或是離開道路,穿越樹林。換了我就會這麼做。」

「在這一團漆黑的晚上?你別傻了。就算沒摔下馬來,折了脖子,辨不清路亂走,等太陽升起大概也繞回長城了。」

「我才不會,」葛蘭聽起來很氣憤。「我會往南騎,看星星就知道哪邊是南方。」

「要是被雲遮住呢?」派普問。

「那我就不走。」

又一個聲音插進來。「換作是我,你們知道我會怎麼做?我會直接去鼴鼠村挖寶。」陶德尖銳的笑聲在林間迴響,瓊恩的母馬哼了一聲。

「你們通通給我閉嘴,」霍德說,「我好像聽到了什麼。」

「在哪兒?我啥都沒聽見。」蹄聲停止。

「你連自己放屁都聽不見。」

「我聽得見啦。」葛蘭堅持。

「閉嘴!」

於是他們都安靜下來,凝神傾聽。瓊恩不自覺地屏住呼吸。一定是山姆,他心想。他既沒去找熊老,也沒上床睡覺,而是叫醒了其他幾個男孩。真要命,若是天亮前他們還未歸營,也會被當成逃兵處理。他們到底在想什麼呀?

寂靜無限延伸。從瓊恩蹲的地方,透過樹叢,可以看到他們坐騎的腳。最後派普開口道:「你剛才到底聽到什麼?」

「我也不知道。」霍德承認,「但的確有什麼聲音,我認為是馬叫,可……」

「這兒什麼聲音都沒有啊。」

瓊恩的眼角餘光瞥見一個白色影子在林間竄動。樹葉窸窣抖動,白靈從陰影中跑了出來,由於來得突然,瓊恩的母馬不禁輕聲驚叫。「在那裡!」霍德大叫。

「我也聽到了!」

「我被你害死了。」瓊恩一邊翻身上馬,一邊對冰原狼說。他調轉馬頭,往森林走去,但不出十尺,他們便追了上來。

「瓊恩!」派普在身後喊。

「停下來,」葛蘭說,「你跑不掉的。」

瓊恩抽出佩劍,策馬旋身。「通通退後。我不想傷害你們,但如果情非得已,我會動手的。」

「你想以一對七?」霍德揮手,男孩們一擁而上,將他團團圍住。

「你們要拿我怎樣?」瓊恩質問。

「我們要把你帶回屬於你的地方。」派普說。

「我屬於我的兄弟。」

「我們就是你的兄弟。」葛蘭說。

「他們逮到你,你會被砍頭的,知道嗎?」陶德緊張地笑笑,「這麼笨的事,只有笨牛才做得出來。」

我才不會呢。」葛蘭道:「我不會違背誓言,我發過誓,說話算話的。」

「我也一樣,」瓊恩告訴他們,「可你們難道不懂麼?他們謀害了我父親!這是一場戰爭,我兄弟羅柏正在河間地作戰——」

「我們都知道,」派普嚴肅地說,「山姆跟我們說了。」

「你父親的事我們很遺憾,」葛蘭說,「但那與你無關。一旦發了誓,你就不能離開,不管怎樣都不行。」

「我非走不可。」瓊恩激動地說。

「你發過誓了。」派普提醒他,「我從今開始守望,至死方休,你是不是這麼說的?」

「我將盡忠職守,生死於斯。」葛蘭點頭附和。

「用不著你們告訴我,我跟你們背得一樣熟。」這下他真的生氣了。他們為何不能幹脆一點,放他走呢?這樣子大家都不好過。

「我是黑暗中的利劍。」霍德誦道。

「長城上的守衛。」癩蛤蟆跟著念。

瓊恩開始一個一個咒罵他們,但他們置之不理。派普催馬上前,繼續背誦:「抵禦寒冷的烈焰,破曉時分的光線,喚醒眠者的號角,守護王國的堅盾。」

「別過來,」瓊恩揮劍警告他,「派普,我是說真的。」他們連護甲都沒穿,假如真的動手,他可以把他們統統砍成碎片。

梅沙繞到他身後,加入了念誦:「我將生命與榮耀獻給守夜人。」

瓊恩雙腳一踢,調轉馬頭。然而男孩們已將他徹底包圍,步步逼近。

「今夜如此……」霍德堵住了左邊的缺口。

「……夜夜皆然。」派普說完最後一句,伸手抓住瓊恩的韁繩。「你有兩個選擇:要麼殺了我,要麼跟我回去。」

瓊恩舉起長劍……最後還是無助地放了下來。「去你的,」他說,「你們通通該死。」

「我們該不該把你的手綁起來?你願不願乖乖回去呢?」霍德問。

「我不跑便是。」這時白靈從樹下跑出來,瓊恩瞪著他,「你可真會幫倒忙。」他說,但那雙深沉的紅眼卻仿若洞悉一切地看著他。

「我們最好趕快,」派普道,「假如天亮前回不去,只怕熊老會把我們的頭通通砍了。」

回程途中發生過什麼,瓊恩·雪諾記得不多,只覺這趟路似乎比南行短暫得多,或許是他心不在焉的緣故罷。派普帶隊,不時飛奔,慢走,小跑,接著又恢復奔馳。鼴鼠村來了又去,妓院門口懸著的紅燈早已熄滅。派普把時間掌握得很好,距離天亮剛好還有一個小時,瓊恩見到黑城堡的黑塔樓出現在前方,襯著背後碩大無朋的蒼白長城。只是這回,城堡再也沒了家的感覺。

他們可以抓他回去,瓊恩告訴自己,但他們無法留住他。南方的戰爭不是一兩天就能解決的事,而他的朋友不可能日夜都守著他。他只需耐心等待時機,讓他們放鬆警惕,以為他心甘情願留下來……然後就再度逃走。下一次,他不走國王大道,而是沿著長城東行,或許就這麼一直走到海邊,然後往南翻越崇山峻岭。那是野人們常走的路,崎嶇難行,危機四伏,卻足以擺脫追兵。從始至終,他與國王大道和臨冬城都將保持一百里格以上的距離。

老舊的馬房裡,山姆威爾·塔利正等著他們。他坐在泥地上,靠著一堆稻草,緊張得睡不著。一見他們,他立刻起身,拍拍塵土道:「瓊恩,我……我很高興他們找到你了。」

「我可不高興。」瓊恩說著下馬。

派普也跳下坐騎,一臉嫌惡地望著逐漸泛白的天空。「山姆,幫個忙,把馬兒安頓好。」矮個男孩說,「這一天還長著呢,可咱們半點覺都沒睡成,這都得感謝雪諾大人。」

天亮之後,瓊恩像往常一樣走進廚房。三指哈布把熊老的早餐交給他,什麼也沒說。今天的早餐包括三顆褐色的白煮蛋,油炸麵包,火腿肉片以及一碗有些皺的李子。瓊恩端著東西回到國王塔,發現莫爾蒙正坐在窗邊寫東西。烏鴉在他肩膀上來回踱步,邊走邊念:「玉米!玉米!玉米!」瓊恩一進房間,烏鴉便提聲尖叫。「把早餐放桌上。」熊老抬頭道,「我還想喝點啤酒。」

瓊恩打開一扇緊閉的窗戶,從外面的窗台上拿了啤酒瓶,倒滿一角杯。之前哈布給了他一個剛從長城儲藏室里拿出來的檸檬,現下還是冰的。瓊恩用拳頭捏破它,果汁從指縫間滴下。莫爾蒙每天都喝摻檸檬的啤酒,宣稱這是他依舊一口好牙的原因。

「你一定很愛你父親,」瓊恩將角杯端給他時,莫爾蒙開口:「孩子,我們愛什麼,到頭來就會毀在什麼上面,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這話?」

「記得。」瓊恩面帶慍色地說。他不想談父親遇害的事,即便對莫爾蒙也不行。

「你要仔細記好,別忘記。殘酷的事實是最應該牢牢記住的。把我的盤子端過來。又是火腿?算了,我認了。你沒什麼精神。怎麼,昨晚騎馬就這麼累啊?」

瓊恩喉嚨一干,「您知道?」

「知道!」莫爾蒙肩頭的烏鴉應和,「知道!」

熊老哼了一聲。「雪諾,他們選我當守夜人軍團總司令,莫非因為我是個呆頭鵝?伊蒙說你一定會走,我則告訴他你一定會回來。我了解我的部下……也了解我的孩子們。榮譽心驅使你踏上國王大道……榮譽心也將你鞭策回來。」

「帶我回來的是我朋友們。」瓊恩說。

「我指的就是『你的』榮譽心麼?」莫爾蒙檢視著眼前的餐盤。

「他們殺害了我父親,難道我應該置之不理?」

「說真的,你的行為不出我們所料。」莫爾蒙咬了口李子,吐出果核。「我專派了一個人看守你,知道你何時離開。即便你的弟兄們沒把你追回來,你也會在途中被逮住。到時候,抓你的可就不是朋友了。哼,除非你的馬像烏鴉,生了翅膀。你有這樣的馬嗎?」

「沒有。」瓊恩覺得自己像傻瓜。

「真可惜。我們倒急需那樣的馬。」

瓊恩挺直身子。他已經對自己說過,要死得有尊嚴,至少,他能做到這點。「大人,我知道逃營的懲罰。我不怕死。」

「死!」烏鴉叫道。

「我希望你也別怕繼續活下去。」莫爾蒙邊說邊用匕首切開火腿,還拿一小塊喂烏鴉。「你不算逃兵——因為你沒走成。眼下你不就好端端站在這裡?要是我把每個半夜溜到鼴鼠村的孩子都抓來砍頭,那防守長城的就只剩鬼魂了。不過呢,或許你打算明天再跑,或許再隔兩個星期。是不是?小子,你有沒有這樣想?」

瓊恩默不作聲。

「我就知道。」莫爾蒙剝開白煮蛋的殼,「小子,你父親死了,你有辦法讓他起死回生嗎?」

「沒有。」他悶悶不樂地回答。

「那敢情好。」莫爾蒙道,「你我都見識過死人復活是什麼樣,我可不想再碰上那種事。」他兩大口吞下煮蛋,從齒縫間吐出幾片蛋殼。「你的兄弟雖然上了戰場,但他身後有全北境的軍力,隨便他哪一個封臣手下的士兵都比整個守夜人軍團的人加起來還多,你覺得他們會需要你的幫助?難道說你真那麼厲害,還是說你隨身帶著古靈精怪,幫你的劍附加魔法?」

瓊恩無話可說。烏鴉啄著一顆蛋,穿破蛋殼,將長長的喙伸進去,拉出絲絲蛋白和蛋黃。

熊老嘆道:「你也不是惟一被戰爭波及的人。依我看,我妹妹此刻也應該帶著她那群女兒,穿著男人的盔甲,加入你兄弟的軍隊去了南方。梅格是個上了年紀的老怪物,個性固執,脾氣又差,說實話,我根本受不了那糟女人,但這並不代表我對她的感情不如你愛你的異母妹妹。」莫爾蒙皺著眉頭拾起最後一顆蛋,用力握住,直到外殼碎裂。「或許不如你。但總之,她若在戰場上被殺,我一定很難過,可你瞧,我並沒打算逃跑。因為我和你一樣都發過誓,我的職責所在是這裡……你呢,孩子?」

我無家可歸,瓊恩想說,我是個私生子,沒有權利、沒有姓氏、沒有母親,現在連父親都沒了。可他說不出口。「我不知道。」

「可我知道,」莫爾蒙總司令說,「雪諾,冷風正要吹起,長城之外,陰影日長。卡特·派克的來信中提到大群麇鹿向東南沿海遷徙,之外還有長毛象。他還說,他有個部下在距離東海望僅三里格的地方發現了巨大的畸形腳印。影子塔的遊騎兵則回報,長城外有好些村落完全被遺棄,到了晚上,丹尼斯爵士說能看到群山中的火光,大把大把的烈焰,從黃昏直燒到天亮。『斷掌』科林在大峽谷抓到了一個野人,對方發誓說曼斯·雷德正躲在一個新的秘密要塞里,召集屬下所有臣民,至於他的目的為何,我看只有天上諸神知道。你以為你叔叔班揚是這幾年來我們惟一失去的遊騎兵麼?」

「班揚!」烏鴉歪頭嘎嘎怪叫,蛋白從嘴角流下。「班揚!班揚!」

「不。」瓊恩說。除了他還有其他人,太多人。

「你覺得你兄弟的戰爭比我們這場戰爭更重要?」老人喝道。

瓊恩噘起嘴唇。烏鴉朝他拍拍翅膀,「戰爭!戰爭!戰爭!戰爭!」它唱道。

「我看不然。」莫爾蒙告訴他,「諸神保佑,孩子,你眼睛沒瞎,人也不笨。等哪天死人在黑夜裡大舉入侵,你覺得誰坐在鐵王座上還有差別麼?」

「沒有。」瓊恩沒想到這層。

「瓊恩,你父親大人把你送來這裡,你可知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烏鴉又叫道。

「我知道你們史塔克家人體內依舊流淌著先民的血液,而長城正是先民所建築,據說他們還記得早已被人遺忘的事情。至於你那頭小狼……引領我們找到屍鬼的是他,警告你樓上有死人的也是他。傑瑞米爵士多半會說一切純屬巧合,但他死了,我還好端端地活著。」莫爾蒙司令用匕首刺起一塊火腿。「我認為你是命中注定要來這裡的。等我們越牆北進時,我希望你和你那頭狼與我們同在。」

他的這番話使瓊恩的背脊為之一顫。「越牆北進?」

「不錯。我打算把班·史塔克找回來,不論是死是活。」他嚼了幾口,吞下火腿。「我不會在這裡坐等風雪來臨,我們一定要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這次守夜人軍團將大舉出動,與塞外之王、異鬼,以及其他什麼的東西作戰。我將親自領軍。」他拿匕首指著瓊恩的胸膛。「依慣例,總司令的事務官就是他的侍從……但我可不想每天早上醒來,都還要擔心你是不是又逃了。所以呢,雪諾大人,你現在就給我個答案:你究竟是守夜人的弟兄……還是個只愛玩騎馬打仗的私生小毛頭?」

瓊恩·雪諾站直身子,深吸一口氣。父親、羅柏、艾莉亞、布蘭……請你們原諒我,原諒我不能幫助你們。他說得沒錯,我屬於這裡。「我……隨時聽候您差遣,大人。我鄭重發誓,絕不再逃跑了。」

熊老哼了一聲。「那敢情好。還不快把劍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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