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樣一部電影。
十分神奇。
因為它上映宣傳的口號居然是: 好睡。
甚至連賈樟柯導演都親自發博呼籲大家:快來入夢!
還配上了熱心網友在電影院睡著的照片一張。
很快,網友的魔改自製海報也出現了。
「你有多久沒睡個安穩覺了?還在為失眠發愁嗎?」
「泰國首位坎城金棕櫚得主阿彼察邦不是藥。」
「用起來更放心,無任何副作用。」
「十人觀影,九人睡著。」
不久後賈樟柯還直接打出了「導演阿彼察邦也睡著了」的標語。
為電影的宣傳添磚加瓦,努力到極點。
這一番努力確實沒有白費。
電影在中國上映13天。
創造了該片發行後的最高票房紀錄。
還 驚動了主演和導演錄視頻信表示感謝。
可具體票房是多少呢?
其實才200萬。
所以這到底是一部什麼樣的電影?
看電影睡著為什麼能成為一句宣傳口號?
以及為什麼區區兩百萬的票房,卻能讓那麼多人激動?
影片《記憶》,導演為阿彼察邦。
在第74屆坎城電影節拿下評審團獎。
主演是蒂爾達·斯文頓。
同時她也與賈樟柯一起,擔任本片的製片人。
或許阿彼察邦這個名字在影迷朋友里並不陌生。
他是當今泰國最知名的導演之一。
也是泰國第一位入圍坎城主競賽的導演。
還是泰國第一位拿到坎城金棕櫚的導演。
他有自己標誌性的鏡頭語言。
有自成一脈的敘事方法。
有獨特且根源性極強的思想表達。
但是沒關係,以上內容你一點都不了解也沒關係。
因為這些都不會影響你在觀看電影《記憶》的開頭五分鐘後。
就深刻體會到為什麼會說這部電影是如此的好 睡。
漆黑的、靜止的房間裡。
突然響起了「咚」的一聲。
好像一個巨大的鐵球砸在了地上。
女主角傑西卡被驚醒了。
她起身,離開床榻,穿過房間。
最終坐在了窗前。
這便是電影的第一個鏡頭,長達五分鐘。
畫面昏暗,音效如同白噪聲。
並且這樣的鏡頭幾乎鋪滿了整部電影。
阿彼察邦擅長於用這種極致克制、冷靜、綿長的鏡頭。
來「記錄」。
它讓觀眾如同置身於場景中,以第三視角體驗。
此時,螢幕內外的時間流速近乎相同。
這是現實感的來源, 也是會覺得昏昏欲睡的原因。
因為在這些與真實生活別無二致,又十分漫長的片段中。
觀眾得到的第一反饋往往會是: 單調/乏味。
這與現實明明沒有什麼不同嘛!那有什麼可看的呢?
是不是?
是。
但這也正是阿彼察邦慣用的「陷阱」。
影片繼續播放,我們看到傑西卡遇到一個又一個人。
她試圖尋找自己聽到的那一聲「咚」到底源自何處。
經人介紹,她找到了調音師埃爾南。
在這個片段中,觀眾需要和傑西卡一起等待埃爾南忙完手上的工作。
然後再同他們一起,一個一個聆聽素材庫中的音效。
並隨著埃爾南的細微調整,逐漸還原出傑西卡腦海中的那個聲響。
這個段落持續了整整十分鐘,對觀眾也是一個挑戰。
如果你不能把自己 代入場景中。
那麼就很可能會像傑西卡剛開始坐在椅子上等待那樣。
坐立不安,煎熬。
隨後電影又進入了一些零碎的生活片段。
畫面里傑西卡與埃爾南兩個人或是坐在路邊閒聊,聽音樂。
或是一起逛市場,買鮮花的保鮮櫃。
就像推銷員在介紹產品時說的那句話一樣:
「在這裡,時間暫停了。」
似乎看起來是無意義的情節,趨於日常。
好像在任何一個時間點睡去,醒來也不妨礙接上劇情。
但是從影片的中段開始,一切突然都變了。
在餐廳吃飯時,大家提到一位牙醫。
在傑西卡的記憶里,這位牙醫去年就去世了。
而其他人卻告訴她: 不,牙醫還活 的好好的。
傑西卡回到錄音棚尋找埃爾南。
結果發生了更出乎意料的事。
所有工作人員都告訴她: 這裡並沒有一個叫埃爾南的人。
影片前半段那個鮮活的「埃爾南」。
此刻似乎成為了一個幽靈。
他好像是只存在於傑西卡與觀眾們的記憶。
螢幕內外的人都被困惑。
埃爾南真的存在嗎?他到底是誰?
生活還在繼續,只是時間可能已不是線性。
傑西卡去看了醫生。
傑西卡開車路過施工的隧道。
傑西卡和朋友邊吃東西邊看廣場上的哥倫比亞人跳舞。
傑西卡最終在一條小溪邊找到了一個男人,一個這輩子都沒走出過村子的男人。
他說自己叫 「埃爾南」。
他和傑西卡說了很多,很多意義不明的話。
他說他記得這裡的一切。
他從一塊石頭出發講述了朋友被人搶劫午餐的故事。
他還向傑西卡展示了如何睜著眼睛睡覺。
就像死亡一樣。
眼前的埃爾南,似乎不是一個真實的人。
傑西卡隨他進入屋子後,一切變得更撲朔迷離起來。
她想起來自己小時候在這間房子裡發生的事。
她聽到了那個石頭裡的故事。
她耳邊響起了很多不屬於這個時候發生的聲音。
突然傑西卡驚覺——
這一切,其實都是屬於埃爾南的記憶。
「我不在這裡,是不是?」——傑西卡
「不在,在這裡的是我。」——埃爾南
到這裡,一切明朗了起來。
那「咚」的一聲,自然也是埃爾南記憶中的一部分。
可不知什麼原因,傑西卡聽到了。
於是通過聲音,記憶被共享,感受被連結。
而在畫面之外的我們,也在這「咚」的一聲之後。
成為了這場奇幻旅程的一部分。
所以當我們再回過頭來看整個電影時。
其實會發現它講的故事很簡單:
一個旅居哥倫比亞的歐洲人,尋找自己幻聽的原因,然後得到了一個驚人的答案。
那麼導演阿彼察邦的重點是什麼呢?
可能就是他在電影中不斷借角色之口, 強調的「感受」二字。
醫生勸傑西卡不要吃藥,因為這種藥會讓她變得麻木,失去同情心。
埃爾南問傑西卡為什麼會哭?
明明體驗的是別人的記憶。
而「感受」的目的之一,也是為了證明記憶的存在。
記憶是難以被證明真實性與正確性的東西。
它也難以被表現。
於是阿彼察邦試圖通過把觀眾一同拉入進電影中傑西卡的處境。
與她一同試圖去證實「埃爾南」的存在。
在這個過程中,許多界限被模糊了。
現實與虛幻,過 去現在與未來,甚至是螢幕的內外。
但是阿彼察邦通過聲音,把一切都被交融在一起。
最後你會發現「埃爾南」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這個過程中感受到的一切。
就像傑西卡一樣,她因埃爾南的記憶而流下眼淚。
她成為了群體性記憶的一部分。
或許就像《記憶》的海報上一樣: 一個女人躺在山脈之中。
傑西卡最後接 收到的是這片土地的記憶。
阿彼察邦雖然第一次離開泰國拍攝電影。
但依舊沒有放棄他的地緣政治表達。
聆聽腳下這片土地的聲音。
傑西卡聽到了巨響、槍聲、搶劫、躲在床底...
哥倫比亞的真實歷史再加上女主角外來者身份。
無時無刻不在敘述著群體創傷。
這是過去的記憶,它現在被傑西卡聽到,也將被我們和未來的更多人聽到。
說實話,派爺第一 遍也沒能完整看完這部電影。
它裡面充斥著大段的固定機位長鏡頭。
而如同asmr一般的聲音處理也真的太催 眠。
我們常把這類電影稱為文藝片或藝術電影。
但這個稱呼在表達敬意的同時,也在潛意識裡把它們束之高閣。
觀眾最大的擔心當然是 看不懂或看睡著。
不過不用怕。
阿彼察邦也曾在採訪時表示:
他看侯孝賢、楊德昌或蔡明亮等電影時,總是會睡著。
他還說沒想到多年後,自己的電影也讓觀眾睡著。
但這可能也是電影的別樣魅力之一。
它能把觀眾轉移到不同的世界,在那裡我們可以暫時放下自己。
電影引渡我們到夢的世界,夢醒之後我們仍然在那裡。
這是一種特別的旅程。
電影並不是單一化的藝術,它是有多樣形式的。
有的電影想講好一個故事。
有的電影想傳達一種情緒。
有的電影想製造一種感受。
甚至他們之間也互不矛盾。
所以, 看電影是一種「體驗藝術」。
最重要的是你自己的體驗。
不然帶著預設去尋找一些答案,太辛苦了。
蔡明亮有一部電影,叫《不散》。
全片人物的台詞加起來可能不超過十句話。
拍的是一個老舊電影院裡來來往往的人。
被削減到極致的故事性,但卻有著極其濃重的情緒表現。
一種聚散有 時的疏離與揮之不去的孤獨感。
它確實很「難看」,很難看下去。
甚至有人評價:全片都是尿點。
但對於另一部分人來說,他們又在80分鐘裡面感受到了另一個世界。
並且很多時候,電影最終留在我們記憶里的。
可能不是一個完整的故事。
而是一個人物。
一個畫面。
一個表情。
甚至是莫名的、你自己當時的心情。
就拿派爺自己來說,每當回憶起侯孝賢的《千禧曼波》時。
其實根本想不起具體的情節,想不起這部電影講了什麼。
但是開頭伴隨著林強音樂的那個舒淇的鏡頭卻怎麼也忘不了。
她成為了派爺腦中對於《千禧曼波》四個字的具象記憶。
所以別害怕睡著,也不要擔心看不懂。
電影不是考試,也沒有答案,你甚至可以隨時離席。
一切顧慮都拋在腦後,去嘗試一下吧!
或許你能收穫一次全新的體驗。
就從這次的《記憶》開始,難得的大熒幕體驗。
睡著亦是參與,看不懂亦是回答。
但是推開這扇門。
或許能找到一個已經等待你許久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