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的臘八粥

2024-01-17     竹鶯說事

原標題:家鄉的臘八粥

薛毓文

不論是離開家到外地上學的那幾年,還是在縣裡工作的那些年頭,每當年前回到家裡,總能吃到母親特意留下的一碗臘八粥,那一絲冬日裡甜甜的暖意,瞬間將路途的顛簸之苦化作了烏有。久居省城後,回家的次數漸漸減少,但每當過年回去,那碗黏黏的粥還在。再後來母親不在了,那碗散發著淡淡穀米紅棗香味的臘八粥便化作記憶中的一縷鄉愁、內心深處的一份思念。這些年,每逢臘八節前後,常常想起那碗臘八粥,有時就去商超買幾罐八寶粥,偶爾也拿出食材用高壓鍋自己煮一點,但總覺要麼過於甜膩,要麼過於寡淡,全然沒有那種炭火鐵鍋燜煮出來的鄉間煙火味,也品不到親人間那份深情的牽掛。

家鄉的臘八粥中既沒有各式各樣的雜糧豆類,也不添加任何的香料糖分,極其簡約,只需選取軟米、紅棗,以及山腳下挑回來的山泉水。

軟米還數當年的糜子用石碾碾出來的地道,糜子性軟,生長期短,秋分剛過,熟透了的糜穗子便成捆成堆地擺上了打穀場,剛脫粒的糜子濕漉漉的,需要在太陽底下晾曬保存,待到需要碾成軟米時,先將其鋪到生著火的土炕上,然後用蓆子覆蓋三四天,等到可以用兩個手指頭捻出米來,便可以上碾子碾了。皮殼碾開後用扇車吹掉谷糠,剩下的便是黃澄澄的新軟米。倘若用陳年的糜子,碾出來的軟米看著沒什麼兩樣,但做成粥就泛起了乳白色,讓食慾大打折扣。

雖說家鄉是著名的紅棗之鄉,秋風吹過,漫山遍野溝溝梁梁的棗樹上到處掛滿了紅紅的棗,但不同品種的紅棗其用途是有差異的。牙棗皮厚肉酸甜,宜生吃;木棗皮薄肉醇厚,宜熟吃。即使同屬木棗,陰涼地生長的棗樹結出的棗個兒大、硬度高、品相好,宜熬湯、做酒棗以及深加工成糖棗、蜜棗;而當地人吃棗糕、粽子、八寶粥則選用向陽生長的樹上熟透了的小紅棗,這樣的棗皮薄、肉酥、甜度高,持續蒸煮後呈褐紅色,與軟米相互成就,往往能呈現出色香味俱佳的獨特效果。

挑山泉水當然是孩子們的事,初七下午放學後,通往溝底窄窄的坡上,快速的跑步聲、水桶的碰撞聲頃刻間響成一片。水井很淺,不需要轆轤,用扁擔上自帶的鉤子就可以把水提上來。井台上和井裡邊都結了厚厚的冰,需要格外小心,但井水是有限的,如果搶不到前邊,要麼就排隊等,要麼就得到較遠的另一口水井去挑,據說那口井水的甜度稍微差一點,會影響臘八粥的品質。每年這個時候去挑水,都帶著大人們儘量挑好水的旨意,所以為此發生碰撞、爭搶,甚至小的推搡也是常有的事,但為了追求一口地道的好吃食,也為了表示對節日的重視,家鄉人年年如此,樂此不疲。

臘八節的凌晨,天還黑乎乎的,家家戶戶的女人們便起來生火,整個山村瀰漫著濃烈的柴火味。等我們起床準備去上學,鍋里的水已經開了,母親將適量洗乾淨的紅棗、軟米依次放進鐵鍋里,然後不停地用銅匙左右翻炒。我不止一次好奇發問,一鍋水中究竟放多少紅棗和軟米才算合適,母親常常一邊說著棗鋪滿水面即可,一邊用銅匙做著演示:軟米入鍋燒開三五分鐘後,將銅匙立在「咕嘟咕嘟」的鍋中央,如果能立得住大約半秒鐘時間,然後才緩緩地開始向一邊傾倒,表明比例正合適;如果銅匙立不穩,而且傾倒速度很快,即需要再不斷添些軟米進去,一直翻炒至炒不動為止。這時棗和米已熟透,滿窯洞都飄著誘人的香氣,但口感還沒有達到最好的效果,需要將鍋端起,放到灶台後面溫熱的地方去燜,所謂三分蒸煮七分燜,待燜上兩個多小時後,正是我們放學回家吃飯的時候,紅棗、軟米和水的融合已經達到出神入化的地步,這時的臘八粥既香甜又柔韌,外加一碗白蘿蔔疙瘩湯,堪稱絕配之美味。但在動碗筷之前,要先拿出一個盛滿清水的碗,用筷子將鍋中的粥象徵性夾進去一點,然後走出院門,朝著遠山潑出去,用以表達農家人對大自然慷慨饋贈的感激與敬畏。

臘八粥不僅是美味的節日吃食,而且被賦予維繫家庭和諧的美好寓意,所以也稱「黏家粥」,意思是通過這碗看似普通的粥,可以把家庭成員緊緊黏合聚攏在一起,所以每年的臘八粥必須讓每個家庭成員都能夠吃得到,哪怕只是一小口,都可令家庭和睦。家和萬事興。開鍋吃粥時,大人們是不允許孩子在鍋里亂舀亂挑的,必須從一個側面慢慢來,儘可能將沒有動過的粥留給節前回不了家的親人。在沒有冰箱的歲月里,臘八粥的保存只能依靠自然的力量,叫「凍粥」。先將臘八粥放入大點的碗或小點的盆子裡邊,然後再放在稍大點的容器內,置於牆根下陰涼的地方,為了保持潔凈和防止貓狗偷食,外面扣上一個更大的粗瓷盆。講究人家凍粥,有時是根據在外的人數按份分開的,這樣取用更為方便。山裡的數九寒天,零下20多攝氏度,放進去的粥不久便凍得比鐵還堅硬。按照現代人的說法,這種就地取材的快速冷凍法是食品最好的保鮮辦法,其實不只是存粥,冬天裡存放鮮肉、饅頭、餃子餡等辦法也大致如此。過完臘八就是年,臘八節後10多天,外出上學、務工的人們陸續開始返鄉,回到家裡的第一頓飯通常是吃臘八粥。事先通過書信或捎話得到回來時間的大人們,為了讓歸來的遊子吃上一口地道的臘八粥,一大早便做好了各種準備,提前把封凍的粥拿回家,慢慢消融兩三個小時,叫「消粥」。倘若等不及直接上鍋加熱,不僅費時,關鍵是即使最後蒸熱了,臘八粥也會過於稀鬆沒嚼頭,實在找不到原汁原味的感覺。那些歸來就能吃到臘八粥的人們,口裡含的是粥,而內心深處都知道,其實吃下去的豈止是粥,而是與家人相互守望的團圓、和諧與期盼。

一碗小小的臘八粥,甜蜜厚重而溫馨,在不斷變幻的時空中伴隨著山村的裊裊炊煙飄過了千百年。如今的家鄉,一茬茬年輕人迎著時代的潮流,已經將根牢牢扎在了遠方的城市,而村裡的老人們依然保留著臘八節燜煮紅棗軟米粥的習俗,他們也依然會把那一份念想和愛留存在冰箱裡或院子的某個角落,到時捧給年前回家的孩子們。也許他們的孩子的孩子們早已喝慣了帶著大江南北口味的粥品,但老人們依舊固執地堅守著,在他們的心中,再沒有比家庭和美更為重要的事,為的是讓子子孫孫永遠記住家的味道。有人說,對於漂泊在外的人而言,家鄉以父母的存在而存在,父母不在了,語言和美食便是家鄉。而那碗晨曦中香氣四溢的臘八粥,不正是深深刻在記憶中的家鄉嗎?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a12e541a34c3c430d7542fc4fe6b5e8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