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大教授翟業軍:《邊城》是一座不幸的樂園

2020-03-24     麥家陪你讀書



1933年秋,新婚不久的沈從文在一個小小院落中寫作《邊城》。

有人說它給人一種「山水畫似的美感」,有人說它是玲瓏剔透的牧歌,有人說它帶有「弗洛伊德的氣味」,有人說它運用與現實格格不入的修辭,達成一種批判意圖。


也有人說它表現出「受過長期壓迫而又富幻想和敏感的少數民族在心坎里那一股沉憂隱痛」,不一而足。


《邊城》的可能性仿佛已被窮盡。


不過,經典擁有讀千遍卻宛如初識的魔力,而初識一樣的新奇一定源於經典本身永遠不會衰竭的豐富性。有此豐富性打底,何妨再說《邊城》?


沈從文以郁達夫式的啼飢號寒、自憐自戀起步,漸漸走回被記憶美化的湘西,而樂園一樣的湘西,說到底是他置身於窘迫的現實處境中的代償性想像。



這種代償性想像在被一次又一次書寫過後,竟儼然成為一種真實存在,時時蠱惑著作者與讀者的鄉愁。


在現實與想像的雙向互動中,沈從文越發堅定了自己的審美選擇——做一個「鄉下人」。


「鄉下人」的美學其實就是城裡人自我認同時不可或缺的「他者」,就是文明人不滿於文明的整飭和光潔,稍稍放鬆、放縱一己心性的銷魂窟,更是讓過分踏實的、按部就班的生命重新取得「平衡」的傳奇和詩。


新婚燕爾、功成名就的城裡人沈從文,更加需要一種與「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的「鄉下人」美學,來「平衡」自己太過穩定、文明的生命。


此種心理機制,沈從文亦有自剖:「這種平衡,正是新的家庭所不可少的!」


《邊城》的寫作,原來是要完滿一顆城裡人的心。


《邊城》武漢出版社 2013


於是,茶峒的風物人情就不是一種自足的存在,而是一幀讓城裡人驚奇、神往的風景。風景美則美矣,卻是不能也不會久居的。


看風景的人,當然想看與自己的心情、境遇迥異的風景,就像城裡的一定想看鄉下的,平實的想看傳奇的,一切都湊巧的想看「到處是不湊巧」的,圓滿的想看悲劇的。


要是跋山涉水看到的,無非還是日常所及,豈不「厭煩」之至?


如此一來,《邊城》這部充滿了善和希望的動人小說,就註定是一個「不幸故事」,因為唯有「不幸故事」,方能「排泄與彌補」太過幸福的作者的憧憬和迷惘。


接下來的問題是,《邊城》的故事是如何不幸的?


沈從文熟讀《聖經》,對於巴別塔的故事當然不會陌生。


《聖經》說,那時,天下人的口音都是一樣的,他們彼此商量:「來吧,我們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頂通天,為要傳揚我們的名,免得我們分散在全地上。」


那座建造中的城和塔,就是原初的樂園,就是永恆的相契和交融。人類原來一直是懷鄉病者。


但是,耶和華降臨,變亂他們的言語,使眾人分散在全地上。生命即是永罰,「巴別」(變亂)才是命定。


不過,沈從文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一上來就在「邊城」里牢牢矗立起一座城和一座塔。



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隻黃狗。


有了城和塔,有了如此乾淨、安穩的敘述,「邊城」不就成了一座樂園?


樂園的特點有三。


首先,樂園裡一切皆靜寂、安詳,就像那條靜靜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游魚皆可計數,也像爺爺在溪中央啞啞歌唱,仿佛熱鬧了些,「實則歌聲的來復,反而使一切更寂靜」。


其次,樂園裡無機心,人心皆潔白無纖塵,嚴肅、「狡黠」如孩童。你看,渡船為公家所有,過渡人不必出錢,卻必有人「心中不安」,抓一把錢擲在船上,管船的必一一撿起,塞回那人手心,「儼然吵嘴時的認真神氣」。


最後,樂園既如此透明,就無需反思,也無法反思,因為反思需要由晦暗構成的縱深,甚至排斥反思,因為反思可能就是變亂之源。


於是,每個樂園中人皆「從不思索自己職務對於本人的意義,只是靜靜的很忠實的在那裡活下去」。


當然,沈從文又說了:「一分安靜增加了人對於『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夢。」


這裡的思索力和夢,不內在於風景而是屬於看風景的人的——如此安靜的風景中,生命不是映現得格外分明?


又安靜又潔白又無需思索,到哪裡去找這樣美好的樂園,如此樂園中,「每件東西都潛在的含有它本體的內在的和諧,就如同每粒鹽都含有它結晶的原型」。


所以,我認為沈從文改寫了巴別塔的故事——給你一個最單純、完滿的開頭,看你能夠得到一個什麼樣的結局。


如此樂園一定是一個完全靜態的世界,沒有大悲大喜、大開大合,甚至沒有時間流過。


因為時間的鋪展就是靜的終結和動的開始,用紀德的話說,就是「流過的時間凌亂了一切」。


完全靜態的樂園,就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中的「一」。


「一」不再是玄而又玄、不可言說的道,也還沒有鋪展開去,開啟出萬物的具體性。


「一」就是介於不可言說與具體化之間的抽象,就是介於「道」的玄而又玄與萬物的動態之間的絕對安靜。



「一」可以揣想,能夠追憶,卻沒有萬物的枝枝蔓蔓,以及枝枝蔓蔓必會帶來的欣喜和煩惱。所以,「一」的世界也無風雨也無晴,是無憂無慮的,亦無劫後重生的驚喜。


沈從文強調:「中國其他地方正在如何不幸掙扎中的情形,似乎就永遠不曾為這邊城人民所感到。


」「邊城」原來就是世外桃源。桃花源里「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不就是放逐了時間、抽離了具體性的「一」?


但是,萬物又無法直通「一」,只能靠抽象,靠想像性的飛躍。難怪人們想再次進入桃花源,卻「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具體世界裡的「志」怎能通往幾何學的點?


難怪人們只有死去,取消了具體的身位,才能抵達彼岸,回歸樂園,抽象的彼岸和樂園豈會讓肉身棲居?


也難怪沈從文會說,「邊城」世界「即或根本沒有,也無礙於故事的真實」。


在這個「一」的世界中,歷史無從鋪展,意義不會發生,生命也一定是不完全的,只是生物。


生命原來只能在萬物中搖曳。


於是,我們看到,翠翠「處處儼然如一隻小獸物」,與黃狗無異。有了風吹草動,它們「皆張著耳朵」。


黃狗被越水掠山而來的蓬蓬鼓聲激動,發瘋似地亂跑,翠翠也跟著跑,「且同黃狗一塊兒渡過了小溪,站在小山頭聽了許久」。


沈從文筆下的人物,大抵都只是生物。蕭蕭就是一株長在園角落裡不為人注意的蓖麻,「大枝大葉,日增茂盛」。



會明則是一株極易生長的大葉楊,「生到這世界地面上,一切的風雨寒暑,不能摧殘它,卻反而促成他的堅實長大」。


眾人皆為生物,就無力安排自己的命運,只能「照例」生活下去,用《邊城》的表述,就是「一切都為一個習慣所支配」。


於是,做妓女的會「切切實實盡一個妓女應盡的義務」,當兵的也「不便毀去作軍人的名譽」。


至於為什麼要盡這樣的義務,名譽又為何不便毀去,則是生物們無力也想不起來追究的了,受命運播弄卻無話可說就是沒有反思的能力,就是在命運安排下老老實實地生活下去。


在這個絕對寂靜的抽象的「一」里,一切皆為同一,就算有「一」之外的具體的、能在歷史的環環相扣的意義鎖鏈中各就各位的人事傳來,也會被解除掉所有的具體性,打入抽象的同一。


所以,「一」的世界就算再動人,細細想來,還是讓人窒息、令人悲傷,根本不值一過的。


沈從文在別一場合說得更加簡潔明了:「歷史對於他們儼然毫無意義,然而提到他們這點千年不變無可記載的歷史,卻使人引起無言的哀戚。」


紀德說,就連亞當也視樂園為囹圄,卑微地渴求著變,或者說變亂。


」變亂開始了,樂園坍塌了,萬物也就次第打開。那麼,翠翠他們該如何走出「一」,由「一」而二而三而萬物地層層鋪排開去,從而獲取具體性,以形成自己的獨特身位?



從「一」到萬物的變亂中,原本單純、寂寞的生命會有何等遭際,又會有什麼樣的生命情態生成?


種種問題,都是沈從文的興趣之所在。所以,他傾注全力勾畫出一個凝然不動的、絕對的「一」,然後讓它猝然變亂,在此變亂中讓「一」完滿了自身。


在此完滿過程中,沈從文迎面撞見太多無法直面的晦暗,忍受了太多難以忍受的疼痛。


但是,即使再觸目、再苦痛,也是好的,因為那是具體化,是感性,是豐富,是各自真正的完滿。


疼,是因為「活」了,亦能反過來證明真的「活」了,不是嗎?


作者:翟業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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