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村莊都有一個守村人,他們平日裡瘋瘋癲癲,無人問津,只有在村中有人辦紅白事時才會被人注意,他們笑著、哭著,用更加癲狂的形式來彰顯自己的存在。
小明出生時全家人都很高興,他的上面已經有了三個姐姐,盼兒子盼的望眼欲穿的小明爹終於在孩子落地的一瞬間揚了眉吐了氣,一向摳門的他殺了家裡唯一的豬、唯二的羊、唯三的雞請全村人大吃了一頓。以至於很多年後,村裡的老人們還會在閒聊時說起這頓飯,倒不是飯菜的豐盛讓他們記憶猶新,而是這頓飯吃成了笑話。
這個笑話發生在幾年後,並持續了小明的一生。小明生下來不會哭,只會笑,接生婆說這孩子將來肯定有出息,小明爹聽了自然是歡喜的,他也沒指望孩子將來有什麼大出息,只要能夠替他傳宗接代就心滿意足了,豪不誇張的說,小明爹在小明出生時就聞到了棺木香,恨不得立刻下去向列祖列宗彙報一下自己輝煌的戰果。到了小明三歲的時候,小明爹發現這孩子是個傻子,滿心的希望化為失望,小明從全家的寶貝直接淪為無物,可有可無的廢物。
村子裡的人立馬都成了神醫,個個都說從小明一出生就發現這孩子不對勁,可笑他爹還要大宴全村,我們去吃他家的飯,就是為了看看這個笑話,全然忘記了當初吃飯時的滿嘴流油。小明和他的家人都成了傻子,甚至小明的名字也從「明天」的含義變成了「不明白」的意思,小明家人為了顯示自己不是傻子,對待小明更加刻薄起來,當著全村人叫小明為「俏小明」,俏是方言,不是美麗而是傻。於是小明變成了「俏小明」,原本猶猶豫豫的村民們也就大方的跟著叫了起來。叫著叫著,小明的家人聰明了,小明更俏了。
這段故事是我聽奶奶說的。小明歲數和我父親差不多,輩分卻是我的爺爺輩。爺爺奶奶是善心人,不讓我們一眾孫子孫女叫他俏小明,只能叫他小明。至於輩分的後綴稱呼,爺爺奶奶也沒有讓我們加上的意思,「小明爺爺」這樣的稱呼是不被允許的,即便如此不懂禮數,十里八村的人都說我們是好人家。
按理說,小孩子對小明這樣的人應該是懼怕的。在小孩的口中,他們總有著這樣那樣的傳說,類似《聊齋志異》般嚇人。可我們卻沒有一個人害怕小明,因為他是我們最好的玩伴。
小明在大人們面前總是怯生生的,在小孩子跟前活潑的很。他最喜歡和我們一起玩捉迷藏,他用手蒙著眼數數,從一到十怎麼也數不明白,只在自己感覺差不多的時候轉過身來尋找我們。他找人極准,無論你藏在柴火堆還是大樹後,他總是能夠在第一時間找到,氣的我們小孩子們罵他、捶他,他也從來不惱,總是笑呵呵的看著你,仿佛在說:「看,我不俏吧?」
小明穿的衣服很乾凈,在那時的農村是很難得的。他的家人沒人會幫他洗衣服,在他們眼中,小明沒餓死已經是親情最大的恩賜了。小明經常自己去小河邊洗衣服,夏天時候,會先把自己脫的光溜溜的,手裡的衣服一洗就是一兩個小時,洗完了也不晾乾,濕漉漉直接穿在身上。村子裡的人逗他:「小明又在下火?」小明樂呵呵的回答:「下火,下火,涼快。」然後雙方都哈哈大笑,各自走路。到了冬天,小明洗衣服就遭了罪,河水結了冰,他就先鑿個冰窟窿,然後再洗。誰也不知道他怎麼鑿出的窟窿,只知道他的手一到冬天就生凍瘡,有時候還流著濃水。這時候的小明是最討人嫌的,就連平時和他一起玩的孩子們也覺著他噁心,任他怎麼哀求,也沒人搭理他。
小明愛去我們家。奶奶有一罐子獾子油,是小明的最愛。每當他的手疼癢難忍時,他就會不請自來。奶奶會把獾子油塗到他的手上、腳上、胳膊上,邊塗邊罵他:「你就不會別去洗衣服?」小明不搭話,只是笑著說:「不疼了,舒服、舒服。」村子裡的人嫌棄歸嫌棄,誰家有了舊衣服就會拿給小明,還會千叮嚀萬囑咐:「數九寒天的,千萬別把濕衣服穿上身,知道了不,俏小明?」每每這時,小明就會像小哈巴狗一樣雙手抱拳不停鞠躬,他不敢笑,笑起來臉上的凍瘡也會疼。小明把舊衣服拿回家,好的給家人穿,家人挑剩下的自己穿。村裡人又咒罵:「一家子甚麼人,穿個衣服也和俏貨搶。」其實,他的家人也不像外人看上去的那麼惡,我曾經親眼見過他出嫁的姐姐偷偷給他塞錢,他爹過年宰豬把豬蹄子留給他,他姐夫一邊和眾人嘲弄他一邊給他吃從縣城好不容易買到的混糖餅。只是當眾人靠著牆角曬太陽閒扯時,他家人依然是罵他聲音最高的,高的驚醒了一旁打盹的大黃狗。
童年的放縱被朗朗讀書聲打斷。上學後,我很少再回老家,有關小明千篇一律的故事也不再吸引我。偶爾遇到他,小明還是會喊我:「捉迷藏,捉迷藏。」我笑笑,不置可否。小明笑笑,依舊天真。
奇怪的是,小明仿佛只和我們這一波孩子玩,當我們長大了,他就再也不和村子裡後生的孩子們玩了。不僅如此,他還學會了抽煙喝酒。小明沒有經濟來源,隨著煙酒癮越來越大,他的家人也不能滿足他了。於是,小明就頻頻出現在紅白喜事上,幹些別人不願意乾的活,混些煙酒吃食。
當小明成為紅白喜事「專業戶」後,就順理成章的成為了村民們心目守村人。小明去紅白事幫忙,自然幹不了什麼重要的活計,他能幹的,都是有講究的活。什麼是有講究的活呢?比如白事時候守夜續香,放炮打番;比如紅事時候打發丐幫,每當兼職乞丐們聽聞誰家有喜事坐著拖拉機蜂擁而至,胡攪蠻纏時,小明就是最好的擋箭牌,沒人能和他說清道理,也沒人能闖過他這一關,為此主家會省下許多開支。
由於很少參加村子裡人家的紅白事,小明守村人的風采我一直不得見。待到見到時,是爺爺去世的悲痛時刻。爺爺是在冬天摔了一跤後突然去世的,等到我們趕回來時,靈棚都已經搭好了。農村人平時節省,喪事卻不可輕視,流水席、唱戲班子、嗩吶匠等必須一應俱全,孝子賢孫們在停靈期間固定哭靈,跪孝,到了晚上,還得舉著喪棒遊街,遇到村民在門口點火,隊伍必須停下來看嗩吶匠表演「拔三截」的絕活,直至火滅。一頓折騰後,回到家中已是半夜,夜裡靈前的香火不能斷,熬的半死的家人已經沒有經歷再耗上一整夜,這時候,小明就會出現了,他會自己帶著凳子坐進靈棚守夜,任務很簡單也很重要,續香。
冬夜的塞外,寒風刮的臉生疼,靈棚只能保證擋風,卻保證不了禦寒。我不知道小明是怎樣度過寒夜的,只知道第二天一早,香火未斷。小明呆呆的坐在凳子上,煙頭扔了一地,奶奶讓他進屋暖和暖和他也不進去,自己搬著凳子蹣跚而去。這時的小明,衣服不再乾淨,眼神也不再清澈。等到了中午,大家跪靈完畢後,開始吃飯。小明又會帶著凳子默默的來,不上桌,自己拿上瓶白酒蹲在角落裡,面前擺上兩隻大海碗:一個碗裡面裝上各種菜、肉,另一個盛滿了炸糕,不一會就風捲殘雲的吃完,點上一支煙,又默默離去。
喪事辦到後幾天,家人也沒有了悲傷感。哭靈成了乾嚎,跪靈也開起了女婿的玩笑。作為孫子,我也留不下一滴眼淚,巨大的悲痛把雙眼的淚水都憋在了心裡,難受,卻無法表現。每當這時,就是圍觀的村民們顯擺孝順的時刻了。「看看,孫子都不哭,他爺爺白疼了他一場。」「瞧瞧,跪的姿勢不恭敬,現在的年輕人哪像咱們那會,跪完了起都起不來。」……聲音越說越大,越說越放肆,孝子賢孫們不能反駁,因為這是必須經受的考驗。突然,小明嘶啞的聲音響了起來:「活著不孝,死了才瞎鬧。」一語過後,全場鴉雀無聲,厲害的大姑娘小媳婦想要反駁,罵聲還沒出口,就對上了小明的眼神。那樣的眼神從未出現在小明的身上,淡定、從容、坦然。犀利的長舌瞬間被割斷,再也發不出一絲的抱怨。
白事結束後,按照老規矩要酬謝幫忙的親朋。禮不重,一人兩瓶酒一條煙。輪到小明時,已經嗜煙酒如命他死活不肯要,眾人不解,百般勸說未果,只好請奶奶出來。小明仍舊不要,邊推邊說:「獾子、獾子,不俏,不俏。」兒時的回憶瞬間湧入我的腦海,乾澀的眼睛猛的波濤洶湧。小明還記得,他記得我們所有人早已消散在風中的記憶,他記得在寒冷的冬天那止癢止疼的獾子油,他記得爺爺奶奶不讓我們叫他俏小明。奶奶不再堅持,揉了揉眼睛,對我們說,送送你小明爺爺。
小明臨走時,又突然對奶奶說了一句:「等你死了,我再幫你守夜。」本是冷場的話,卻沒有人責罵他。奶奶對他說:「好,好。」小明拿起自己的凳子,轉身離去,我望著他的身影發現,小明已經彎腰駝背的蒼老了。
從那以後,小明幫本村的紅白喜事時,只吃不拿,誰都不知道為什麼。好在,周邊村子的人聽說後,一有紅白事,就會請小明過去,走的時候一定給他拿上兩瓶酒,兩條煙,小明不推脫。小明成為了真正的守村人,村子裡的人再談論起他時,都說:「小明其實不俏,他心裡有咱們呢。」
幾年後,小明在一次去外村幫忙的歸途中,醉倒在了雪地了,死了。他死在了黑漆漆的靜夜中,親友們將他草草掩埋,悄無聲息的好像從來沒有來過人世間。
老家的村莊也在時代的變遷中逐漸荒廢,只剩下不願意離開的老人們執著的生起炊煙。當大家每每談及村子是何時留不住年輕人,開始衰敗的時候,老人們都說,好像是小明離開的那個冬天。
作品均為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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