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的女兒」樊錦詩: 我的老彭, 走了

2020-08-26     上海升學觀察

原標題:「敦煌的女兒」樊錦詩: 我的老彭, 走了

樊錦詩 顧春芳

樊錦詩,人們親切稱為「敦煌女兒「。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都奉獻給了敦煌。很多人不知道,她的丈夫彭金章,也是她北大考古系的同學,一手創辦了武漢大學的考古系。

但為了守護敦煌,樊錦詩與丈夫分居十九年,最後老彭深知妻子離不開敦煌,於是放棄了自己的事業,隨妻子定居大漠。

什麼是婚姻最好的模樣?我想,樊錦詩和彭金章近半個世紀,不離不棄的理解和守候就是最好的答案。

本文節選自樊錦詩口述,顧春芳整理的《我心歸處是敦煌》。

一、

我和老彭是北京大學的同班同學,老彭是我們班上的生活委員,同學們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大臣」。

我一直叫他「老彭」,因為他年輕的時候白頭髮就很多,我心想這個人怎麼年紀輕輕就這麼多白頭髮。他和我們班同學的關係都很好,因為他辦事認真,有責任心,給人的印象就是個熱心誠懇、非常願意幫助別人的人。這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

老彭對我格外照顧,可我對戀愛非常遲鈍。

年輕時的樊錦詩

因為27齋女生宿舍很小,加上住的是上下床,學習空間很狹窄,所以就要跑圖書館看書。大概是三年級的時候,有一回我去圖書館,發現已經沒有位子了,我就看見老彭在沖我招手,原來他給我留了個位子。

這以後經常是他先到,占了座位就給我留下。但是他也不多說話,我也不多說話。據他後來說,他認為我這個人學習還不錯。其實,他學習比我刻苦多了。

有一年夏天,他買了一塊手絹送給我,大概是因為他看見過我用白色、藍色的手絹,我才發現原來老彭非常細心。但是我一看他送的手絹,黃色的,上面有綠點點和紅點點的花紋,我既覺得他對我很關心,又覺得這手絹實在是俗氣。

他們老家愛吃腌臭雞蛋,有一次他就帶了臭雞蛋給我,還說特別好吃。我當時就想這有啥好吃的,不過又覺得這個人樸實得可愛。

有一天,老彭突然對我說:「我想帶你去我大哥家,我哥哥住在百萬莊。」我這才知道,原來老彭在北京一直和他大哥生活在一起。我心裡想,女孩子不能隨便去人家家裡,但是他提出要帶我回家,我就知道他的心意了。其實那時候我們倆還沒有正式談戀愛。

樊錦詩、彭金章攝於北大

到了他家以後,我感覺他們家的氛圍很好,特別是他大哥待人熱情、周到、誠懇,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我意識到老彭的成長受到了他大哥的很大影響。老彭是他大哥拉扯大的,老彭長得也很像他大哥。

當年他大哥參加革命後調到了保定工作,就把老彭帶到保定上學,後來調到北京之後,又帶他來了北京。老彭上的中學是北京四中,是他大哥出錢出力培養他,一直讓他念到大學。他心裡很明白,也很感激,所以學習非常下功夫,做事也非常認真,成績很好。

還有一次老彭帶我去香山玩,爬到「鬼見愁」,實在口渴得很,老彭就去找水。估計是買不到水,他買了點啤酒回來。我說我從來不喝酒,他說喝一點沒事兒,啤酒也能解渴。誰知道我喝了一點點就暈得不得了了,路也走不動了。他就耐心陪伴我在那兒休息,直到我酒勁兒過去慢慢緩過來。

二、

大學四年級的暑假,我姐悄悄告訴我,說是家裡給我相中了一個人,這個人我根本沒有見過。因為我不願意,所以我就向父母說明自己已經有意中人了,他出身農村,是我北大同學。

我之所以要告訴父母,是不想讓二老再管我的婚姻。

我和老彭之間沒有說過我愛你、你愛我,我們也就是約著去未名湖畔散步,快畢業前我們在未名湖邊一起合影留念。

畢業分配後,老彭去了武漢大學,我去了敦煌。那時候我們想,先去敦煌一段時間也很好,反正過三四年後學校就可以派人來敦煌替我,到時候還是能去武漢。北大分別的時候,我對他說:「很快,也就三四年。」老彭說:「我等你。」

誰也沒有想到,這一分就是十九年。

樊錦詩初到敦煌時的住處。

分開的這段時間,我們每個月都會通信。因為我寫的字比較硬,老彭的同事以為來信的是個男同學,不知道他已經有了女朋友,還熱心地給他介紹對象。

老彭去武漢大學歷史系時,那時的武大還沒有考古專業,只有歷史專業,他一開始當譚戒甫老先生的助教。

1976年武漢大學考古專業創辦後,招收了考古專業第一屆工農兵學員。老彭當系領導和考古教研室的負責人,主要負責教學,講夏商周考古,另外還要帶學生外出考古實習。他在武漢大學從零開始,建立了考古專業及第一批師資隊伍。

1964年秋天,我在張掖地區的公社搞社教工作,老彭所在的武漢大學也在搞社教。社教工作差不多搞了九個月,結束之後我就回上海家裡探親去了。

在敦煌的上海姑娘樊錦詩

1965年秋天,老彭主動來敦煌看我。那是畢業之後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常書鴻先生十分重視,特地打著武漢大學要來個教授的旗號借了輛車去接老彭。老彭的同事這時候才知道,原來那位敦煌的同學是個「飛天」。

那些日子,我帶著他看了敦煌的許多洞窟。從考古到藝術,我倆無話不說,一直說到深夜還覺得有說不完的話。

但是關於我們的未來,誰也不敢輕易觸碰。兩個人相距萬里,難道將來的每一天都要承受這種兩地分離的痛苦嗎?如果病了呢?如果需要人陪伴呢?如果有了孩子呢?許許多多的問題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

就在這種極度的幸福和極度的茫然中,我們倆人在一起度過了美好的八天。老彭快走的時候,我還帶著他去爬鳴沙山,我們在山上還留了影。

他要回武漢的時候,我去送他。老彭拉起我的手,輕輕地對我說了一句:「我等著你……」我流淚了,我知道這句話的分量。

我就一直怔怔地看著汽車開走,前方是他的路,背後是我的路。

雖然他說「我等著你」,已經明明白白告訴了我他的心意,但是我心裡並沒有因此而變得舒坦一些,好像有什麼東西梗在我的喉嚨口。這是我所期盼的,又是我所無法承受,無法給予回報的。

三、

我們結婚時,沒回老彭河北的老家,直到1970年初,我們要把第一個孩子送回老家撫養時,我才第一次到他河北農村的老家。我的印象中,河北老家的房子還算寬敞,但家裡最現代的東西就是暖壺,此外再沒有什麼像樣的東西。

我們第二個孩子是在武漢出生的,老二出生不同於老大,老彭準備得很好,老彭的大姐把老大從河北老家帶到了武漢。

大姐可能比我大十幾歲,別人總把她當成我婆婆。我在武漢度過五十六天的產假,老彭把我照顧得非常好,給我做飯、燉湯,什麼都不讓我動手,晚上讓我休息,他起來看孩子。我坐完月子就回了敦煌。大姐在武漢又住了幾個月,之後她帶著老二回了老家。

老大就留在了武漢,那時候他已經五歲了,正是調皮的年齡。老彭要教學、辦專業、出差,還要帶孩子。他每次出差,就只能把孩子交給同事照顧,這次交給這一位,下次又交給另一位。所以我們家的老大從小是住集體宿舍,吃「百家飯」長大的。那時候老彭又當爹又當媽,辛苦可想而知。

隨著時間推移,「十年動亂」已告結束,到了解決分居問題的時候了。老彭當時急切希望我儘快調往武漢。

兒子也特別希望我調去武漢,因為武大那時蓋了一批教工家屬樓,符合入住條件的老師都搬到家屬樓去了,兒子的小夥伴也都搬了。由於只有老彭一個人的戶口在武大,不符合條件,兒子就特別著急,寫信抱怨此事。

可是這時的我犯了猶豫,既對老彭有感情,想念孩子,想去武漢;又對敦煌產生了感情,想留在敦煌,為敦煌干點事。加上甘肅和武漢大學兩方面的組織都堅決不放人,希望對方讓步,雙方爭持了很長時間。

不過即便在為調動的漫長拉鋸階段,我倆都從沒有為此紅過臉。

1986年,為了我們倆誰調動的問題,甘肅省委組織部、宣傳部竟各派出一位幹部找到了武漢大學的校長劉道玉,後來武漢大學沒辦法,就讓老彭和我自己商量決定。就這樣,老彭最後做出了調來敦煌的決定。

老彭說:「我們兩個人,總有一個要動,那就我走吧。」其實,如果老彭堅持不鬆口,我最後肯定只能妥協了,但他知道我心裡離不開敦煌,所以他表示自己願意離開武漢大學。

我最感激老彭的就是,他在我還沒提出來的時候,自己提出調來敦煌。如果他不提出,如果那時候他拿出他一家之主的威嚴,也許我就去了武漢,因為我絕對不會因為這件事情放棄家庭,甚至離婚,我沒有那麼偉大。

但是他沒有,他知道我離不開敦煌,他做出了讓步,如果沒有他的成全,就不會有後來的樊錦詩。

四、

等到我們一家真正聚在一起的時候,已經是1986年了。

老大都念高中了,老二也念完小學。老彭調來敦煌研究院,最初一段時間在蘭州,因為兩個孩子都要在蘭州上學,老彭為了幫助孩子適應新的環境,他也在蘭州待了一段時間。以後,我和孩子雖然也不能天天見面,但至少可以利用到蘭州出差的機會多和他們在一起,這個家就像個家了。

我對孩子們比較民主,從來也沒有強迫過他們。他們念什麼大學,找什麼工作,都順其自然。因為我深感自己作為一個母親,欠他們的太多了。

我有一句話跟好多人說過,我說我們家的先生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人。一般的家庭都會因為這個問題解決不了,最終散了。但是他為我做了讓步,放棄了自己熱愛的事業,也放棄了自己親手創立的武漢大學考古專業。

遇上了老彭這樣的好人,是我一生的幸運。

到了敦煌後,老彭放棄了商周考古的教研事業,改行搞了佛教考古。他主持了莫高窟北區石窟兩百多個洞窟的清理髮掘工作。

莫高窟北區石窟考古是研究所成立四十多年以來,想搞清而沒有搞清的問題。

老彭很熱愛這個工作,一跟人說起北區,就興奮得停不下來。如果他的價值因為來到敦煌而得不到實現的話,我一輩子都會感到內疚,好在他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事業。

北區石窟的考古發掘,被認為是開闢了敦煌學研究新領域。老彭年過五十之後放下自己做的好好的事業,從講台到田野,一切從零開始。他在敦煌北區考古發掘的收穫,對於老彭和我來說,都是一種安慰,命運對我們還是非常眷顧的。

老彭這一生不容易。小時候家境貧困,是兄嫂帶大的;娶妻生子,兩地分居,家也不像個家;自己開創的考古專業為了我而中途放棄;還沒等享受天倫之樂,晚年又得了重病。

五、

他第一次得病是2008年秋天,在蘭州檢查確診為直腸癌。記得當時他給我打電話,我一聽聲音就知道情況不好,他說:「我查出來了,直腸裡面有個疙瘩,怎麼辦?」

我就聯繫蘭州的同事陪他繼續檢查,又給北京、上海到處打電話,最後在上海找到了一位專家。我陪他去上海住院、做手術和治療。手術很成功,治療的結果亦很好,沒有復發。

他出院後在上海孩子家裡療養了一段時間,我天天為他做飯,加強他的營養。他剛出院時瘦得只有八十多斤,慢慢營養好了,他的體重到了一百二十多斤。

我們倆2009年春末夏初回到敦煌,老彭的身體已基本康復。我跟他說:「你現在要休養,以休息為主,以玩為主。想看書就看書,不想看,就不看。願意怎樣,就怎樣。」他很理解我的安排。

從2008年到最後走的近十年時間,他過得還是很愉快的,有時出去開會,有時出去遊玩。

老彭很早就喜歡玩微信,那時候我都還不會。他也願意散步,喂貓,到接待部和年輕人聊聊天。我每年都讓他到上海體檢。我和孩子們交代,他喜歡的皮鞋、衣服就在上海買。

他退休之後,我倆一起到過法國,他自己還去過印度。我工作以來只療養過一次,就是2015年和老彭一起去貴陽。

以前我總是想著,等我真正退下來,我們還有時間到各處去走走玩玩,實際上我的閒暇時間很少,無法陪他出去痛痛快快地玩。

我一直覺得對不起他。我忙,他生病後我不讓他做飯,早上、中午兩頓都是他去食堂打飯,晚上就熬點稀飯,他還承擔了洗碗。

這一生都是老彭在照顧我,家務事是他幫我在做。其實他不太會做飯,但只要他做,我就說好吃好吃。他愛包餃子、愛吃餃子,餡兒調得很不錯。他喜歡吃雞蛋羹,卻總是蒸不好,我告訴他要怎麼蒸,怎麼掌握火候才好吃。我蒸的雞蛋羹他就說好吃,他滿足的樣子像個孩子。

他從農村出來,一直很注意節約。以前在武漢大學住的房子後頭種了絲瓜,孩子吃膩了就不吃,他對孩子說:「有絲瓜吃就不錯了。」

我從來不要他給我買東西,他買的東西我看不上。但他的衣服大多是我買的,內衣、襯衫、外套、西裝和皮鞋,只要是我買的他就喜歡。實在太忙,就在他出差前提醒他自己去試一下買點衣服。

90年代初他去日本進修,我說他清瘦的身材跟日本人差不多,讓他在日本好好給自己置辦點衣物。

六、

他2017年第二次生病,來得突然,來勢兇險,發展迅速。

年初突然胃口不好,後來出現晚上睡覺時,前半夜胃部不適,後半夜腹部不適。我還以為是他消化出了問題,後來吃了點胃藥也不起作用。

我建議他給上海熟悉的專家打電話詢問原因。上海那邊聽他電話里描述的情況,判斷他可能是膽囊出了問題。我就讓他趕緊去敦煌的醫院檢查。誰知老彭被叫住院了。我到了醫院,院長給我看了給他拍的CT,我一看就傻眼了,院長說老彭患的是胰腺癌。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打擊,我幾乎絕望,渾身無力,實在難以接受,心裡一直在想怎麼辦?怎麼辦?我請求醫院設法救救老彭。

醫生耐心地給我解釋說,胰腺癌一旦發現就是晚期,在全世界範圍內還沒有有效的治療方法,美國的喬布斯也是死於這種病。要麼開刀,我們把你當朋友,跟你說實話,他這樣的年齡,如果開刀就是雪上加霜。

我把孩子們叫來一起商量,最後定下的治療方案就是:減少痛苦,延長生命,不搞搶救。

老彭他自己不問是什麼病,跟大夫相處得還挺好。我沒有勇氣告訴他得的是什麼病,醫生也不讓我說,醫生親自告訴老彭,說你得的是慢性胰腺炎,這個病不太好治,要慢慢治,希望他不要著急。

在老彭整整六個月的治療過程里,我幾乎天天來往於旅館和老彭的病房,也經常與醫生聯繫,商量如何治療。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心裡還是想不通,他怎麼會得這個病?像他這樣好的人不應該這樣不幸,為什麼老天爺偏偏要讓老彭得這個病?

我查了一些資料,所有的資料都顯示胰腺癌是不治之症。有一次看到羅瑞卿的女兒羅點點的文章,她是醫生,見過無數病人痛苦而走,她說人最佳的一生就是「生得好、活得長、病得晚、死得快」。

她不主張無謂的搶救,認為這樣非但不能減少臨終病人的痛苦,反會給病人增加痛苦,主張要給臨終病人一個尊嚴。

後來我還看過女作家瓊瑤寫給孩子的信,發表她對「死亡尊嚴」的理解。她的見解,基本與羅點點醫生相似。這樣,我也慢慢平靜下來,只得面對現實,告訴自己多陪陪他,飲食上多想些辦法,儘量給他弄些他愛吃的食物,多給他一些照顧,多給他一些寬慰,儘量減少他的痛苦。

2017年,樊錦詩參加《朗讀者》,原因是老彭喜歡看這個節目。

老彭很相信醫生,從來不跟我打聽病情,其實少知道點也有好處。現在如果有人問我如何看待死亡,我想說死並不可怕,每個人都會死,但最好是沒有痛苦地死去。

治療過程中的前三到四個月,老彭的情況還比較穩定,心態也比較樂觀,飲食也還不錯。他說治好了,要給大家發紅包。我問他給不給我發紅包呀,他說那我也給你發紅包。

他很願意跟人聊聊天,有時候和醫生也能說上好一會兒,我就叫他少說幾句多歇息。那時候他還會看看電視,聽聽歌,我也不太願意跟他聊痛苦的事。有時候我讓他吃一點酸奶,他說不吃,我說就吃一口吧,他又讓我先吃,然後他吃了還說:「甜蜜蜜。」

醫院的飯是每個禮拜三有一頓餃子。一到日子,他就說今天禮拜三,你們早點去買餃子,一定要讓我們陪護的人就在病房裡吃,他看著我們吃。

我說:「老彭,你看著我們吃饞不饞,要不你吃一個嘗嘗味道。」我心裡知道,雖然我們努力幫助他減少痛苦,但畢竟這個病很折磨人,要做到完全不痛不難受基本不可能。

到後來,我攙著他走路的時候都能感覺他渾身在發抖。他說自己又酸又脹又痛,還跟我說想要安樂死。這件事我無能為力。我知道他一直在和病痛做抗爭,我能做的就是請大夫想辦法,緩解他的痛苦。

老彭特別堅強,痛到那種程度了,他還堅持要自己上衛生間,一會兒坐起來一會兒躺下,什麼姿勢對他來說都很難受,但他也沒有叫過一聲。

一看見醫生來查房或看他,他還露出笑容,稍微好一點點就又有求生的希望。我心裡明白,他正在一天一天慢慢離我們遠去,直到最後看不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斷想各種辦法,好好護理他,不讓他受更多的罪。

最後將近一個月,我和兩個兒子還有一個照顧老彭的小伙子,四個人輪流值班。白天我在病房守著他,晚上看他吃好安眠藥睡下,我再回去休息。他從來不想麻煩別人,因為夜裡難受來回折騰,第二天我還聽到他給老大道歉,他說:「昨天晚上對不起。」

我說:「你說這個是多餘的話,他是你兒子呀,護理你是應該的。」但是,老彭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有一天,我輕輕摸摸他的額頭,他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抬起身子,把我摟過來吻了一下。

他走的那一天早上,醫院五六點鐘就來了電話,說老彭心率、血壓下降,我想他可能不行了,就急忙往醫院趕。我到醫院的時候他已經昏迷了,我就大聲叫他:「老彭!老彭!老彭!」我一叫,他就流眼淚了。聽人說彌留之際聽覺是最後消失的,我想他應該是聽到了,那是中午12點。

老彭走後的半年,我瘦了十斤。按照他和我的想法,後事越簡單越好。我向研究院報告了情況,叫院裡不要發訃告。

老彭是7月29日走的,我們31日就辦了告別儀式。我沒有發言,兩個孩子也不讓我發言,他們就代表家屬發言。我想把老彭帶回敦煌宕泉河邊。兩個兒子說,你帶走了我們看不見,所以骨灰暫時存放在上海,他們清明、立冬,還有一些節日,都會去看看。

一個月後,我又回到了敦煌。一切都是老樣子,只是我的老彭不在了。

我早上就弄點餅乾、雞蛋、燕麥吃,中午自己去食堂打飯,一個人打一次飯就夠中午、晚上兩頓,晚上有時候也熬點小米粥、煮點掛麵,就像他在的時候一樣。其實,我一直覺得他還在,他沒走。

有一次別人給我打電話,問你現在跟誰過啊,我說就我跟老彭,對方一下不說話了。

直到去年,我才去看了老彭的大哥大嫂。每次出門,我都想著要輕點關門,老彭身體不好,別影響他休息。

我把一張他特別喜歡的照片放大,就放在我旁邊。2019年除夕那天,我跟他說:「老彭,晚上咱倆一起看春晚。」

作者簡介:樊錦詩,1938年生,浙江杭州人。生於北京,長於上海。畢業於北京大學歷史學系考古專業。1963年到敦煌文物研究所工作至今。現為敦煌研究院名譽院長,被稱為「敦煌的女兒」。

顧春芳,上海寶山人。著有詩集《四月的沉醉》,學術專著《呈現與闡釋》《意象生成》等。現為北京大學藝術學院教授。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DMhdK3QBURTf-Dn5V5V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