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青:二里頭遺址出土神靈形象的復原與研究

2021-04-30     歷史研究

原標題:王青:二里頭遺址出土神靈形象的復原與研究

一、引言

作為夏王朝的都城遺址,偃師二里頭遺址自1959年發現以來出土了豐富的文化遺存,從各方面都表現出鮮明的時代、地域和族群特點,構成「早期中國」文化傳統移植、匯聚和熔鑄進程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歷史階段。在這眾多遺存中,就包括一些裝飾和表現神靈或神祖形像的陶器、銅器、玉器和漆器,目前尤以1965年發表的發掘簡報和1999年出版的發掘報告發表相關材料最多(以下分別簡稱《簡報》和《報告》)。這些神像採用了刻劃、雕塑、鑲嵌和鑄造、鑲嵌兼施等多種創作技法,具體形像以各種形態的龍為主,還有黿、龜(鱉)、魚、雲目等。其表現的材質、技法和形像之豐富,都是此前諸遺址相關發現(主要屬於良渚和龍山文化)所無法比擬的。又因為二里頭遺址在「早期中國」研究中的關鍵地位,此類神像自出土以來一直受到學界的普遍關注,2005年該遺址發現的鑲嵌綠松石龍正式公布後,更是掀起了研究此類神像的熱潮,其中尤以杜金鵬先生的解讀和分析較深入(以下簡稱「杜文」),朱乃誠和顧萬發等先生也有程度不同的研究。

但是,由於這些神像有不少都刻飾在陶器上,出土時多已殘缺不全且形像詭異獨特,單憑陶片本身難以了解神像的全貌,這給相關的解讀工作造成了很大困難,也給使用和分析這批資料設置了不小的障礙,只有對此類神像做細緻的復原工作,才能為深入研究提供必要的基礎和前提。筆者近年在探討主要流行於夏代的鑲嵌銅牌飾時,逐漸認識到此類神像、尤其刻飾在陶器上的諸多神像的重要性,遂開始嘗試對這類神像進行復原工作,期間曾數次到社科院考古所和二里頭工作隊觀摩實物標本。其中對該遺址出土的鑲嵌綠松石龍的面部紋飾復原已單獨發表,本文主要是其他神像的復原結果,就中以陶片上的神像復原為主,兼及其它材質的神像。具體的復原步驟大致是,先掃描複製殘缺神像的拓片或照片,藉助電腦的畫圖「反色」功能將拓片的白色線條轉換成黑線條,取得線條走勢的基本信息,再參考相關出土資料對神像全貌做細緻勾勒和復原,並採用電腦「複製」功能恢復殘缺神像需要對稱的部位,最後對復原的線條做必要的修飾和完善,獲得用黑線條勾畫的完整神像。

1-7.甲骨文「龍」字 8-9.金文「龍」字 10-12.蒼龍星宿構想圖

甲骨文、金文「龍」字與蒼龍星宿之比較(馮時《中國天文考古學》)

二、龍神像的復原

在二里頭目前已發表的諸神像中,尤以各種形態的龍神像數量最多,它們多刻在陶器上,因破損需要復原者也最多。從殘存情況和復原結果看,大致可分為側視全身龍、俯視全身龍、正視全身龍和正視龍頭四種形態,以下擇其主要者進行復原。

1.側視全身龍

陶片標本兩件,編號ⅤT210B:3和ⅤT212:1,1963年於一號宮殿址西南面發掘出土,《簡報》配發了照片(原圖版叄之12、15),斷為中期(按即後來的二期)的淺刻龍形紋,並將前者描述為線條纖細流暢、周身起鱗紋、有巨眼和利爪。《報告》配發拓片(原圖125之3、4),斷為三期的龍紋和蛇紋,並將前者描述為身短彎曲、長尾飄起、身下一足。《簡報》和《報告》都把這兩件視為獨立標本,但近年杜文披露,這兩件後來被拼合在一起,是一件透底器的腹部和圈足殘片(圖一,1);並對這件龍神像的殘存部分做了詳細觀察和描述:此龍身體粗壯作彎曲狀,扁目圓睛,背腹均有鉤形鰭,近頭部有爪,爪有四趾彎鉤鋒利;整條龍生動飄逸,似有騰雲遊走姿態。細審近年發表的此器拼合照片,應是有道理的(圖一,2)。而正是這樣的拼合,一條側視全身龍的面貌才顯現出來(周圍還有其它神像,其中的雙首一體龍下文將另外復原)。按《報告》公布的拓片比例估算,這件拼合的標本殘高20餘厘米。

從拓片看(圖二,右),這條龍應是頭朝下的(圈足方向),殘存部分為頭部和上半身,一側還可見一隻龍爪,整體呈靈動的S形,兩側的多支鰭也隨龍身的扭動而各具姿態,使整條龍顯得格外生動形象。缺失部分主要是口部及龍身下半部,頭部頂端也略有缺失。頭部頂端依照兩端殘存線條的走勢不難復原,可能還有一隻高聳的角(其高度不應超出圈足上緣)。關於口部的復原,我們首先注意到其上唇前端向下伸出了尖牙(圖二,右),則其下唇也應有類似的獠牙向上生出,形成一個上下獠牙「環抱」的闊口。口內線條的走勢,我們參照了殷墟婦好墓出土側視玉龍的口部,其上下獠牙「環抱」的區間都是幾個半月形彎弧線相連而成,代表密集的獠牙(圖一,3、5),據此可復原成一個滿口獠牙的巨口,顯然應是商代這種很流行的表現手法的源頭。

圖一 ⅤT210B:3和ⅤT212:1拼合的側視全身龍及復原參考資料

1、2. 拼合拓片和照片 3、5. 殷墟婦好墓出土玉龍 4. 殷墟出土龍紋大石磬

關於龍身下半部的復原,我們順其身軀扭動的走勢向下延伸(其長度約與上半身相等較適宜),並參照上半身諸鰭的姿態,在身軀兩側復原了姿態各異的龍鰭。龍身下半部是否應另有一隻龍爪是頗費思量的問題,在可參考的商代出土資料中,多數側視全身龍都只有一隻爪或無爪,如上舉殷墟婦好墓出土的各種形態的玉龍。但也有兩爪的,著名的殷墟龍紋大石磬就是兩爪的(圖二,4),我們看要復原的這條龍的整個身軀,如果下半部沒有龍爪,其扭動的姿態很可能會失去平衡,所以就參照龍紋大石磬的例子為這條龍的下半部增加了一隻龍爪(將上半身的四趾龍爪簡單複製縮小),相信這隻龍爪不會是「畫蛇添足」。關於整條龍的尾端復原,可參照資料如近年出土的二里頭綠松石龍形器和鄭州大師姑龍紋陶片等,其尾端都是卷尾的,則這條龍也應是卷尾的,唯其卷尾的方向應與龍頭的方向相反,才能更顯出靈動的效果。這樣復原的結果,就勾勒出一條昂首扭軀卷尾的側視全身龍,其頭生雙角,臣字眼略扁,闊口中長滿獠牙,背腹諸鰭飄逸,兩隻龍爪遒勁鋒利(圖二,左)。

圖二 側視全身龍拓片原貌(右)及復原圖(左)(點線表示殘斷與復原邊界,下圖同)

陶范殘塊標本83YLⅣH20:1,1983年鑄銅作坊址發掘出土,資料尚未正式發表,圖像照片近年得以披露(圖三,1),杜文將其鑄紋解讀為龍神像,並做了較為準確的描述:龍的嘴部和左前肢尚有保留,龍口大張,露尖齒,前肢粗短,有利爪。我們在此基礎上進行復原。從這件范塊的照片觀察,此神像殘存的部分主要是口部和一隻龍爪,以幾個大迴轉的線條相連,儘管能依其走勢看出口和爪的大致輪廓,但要完整復原它們也需費一番周折。口部即范塊左下側以兩條大迴轉線條向下圈定的區間,口內見有幾個半月形彎弧線約略相連,粗看起來有些怪異不類,仔細比較就會發現,表現的應該就是上文復原的那條側視全身龍滿口獠牙的形像,依此可將彎弧線向上和向下的部分復原,應分別與上面的大迴轉線條和整個范塊的下范線相連,如此就呈現一個外有一對左右相錯大獠牙「環抱」、內有密集獠牙的闊口形像,與上文側視全身龍及殷墟龍紋大石磬的闊口非常神似。龍爪位於范塊右上部,只有一個腳趾較完整,其餘殘缺不全。上文復原的側視全身龍為四趾龍爪,二里頭遺址還出過另外的四趾龍爪陶片(圖三之5、6,即《報告》原圖125之1、原圖124之6),所以可依據殘存線條的走勢復原成四趾龍爪。這一復原約可視為一條重點表現口部和一隻龍爪的側視有身軀龍(圖三,3)。

最近,廉海萍等先生在專論二里頭遺址鑄銅技術的文章中,推斷這件陶范殘塊可能是鼎形銅器的外范,復原直徑約17厘米。再聯繫其上下范線的邊緣都比較清楚,而左右兩側殘失較多,可推測此神像的左右兩側還應與另外的陶范相接,組成更完整的側視全身龍神像。參考早商時期銅圓鼎上的獸面構圖都是左右對稱的窄長紋飾帶,則此圓鼎的完整構圖很可能也是兩條或多條側視全身龍左右對稱的窄長紋飾帶。與之相關的,廉氏等文中還發表了與此范塊同出的另一件外范殘塊(編號83YLⅣH20:19),可見殘留一隻臣字眼,下方還有幾條殘斷的方圓折線條(圖三,2)。這一形像與《報告》發表的一件獸面神像拓片很相似(圖三,4),我們對這件拓片的神像也做了連帶復原。此神像《報告》斷為三期的「花枝蔓紋」,編號ⅤH201:17(原圖124之9),其目部右半邊殘失,但依其走勢可復原為一個典型的臣字眼,目下方殘留的兩條方圓折線條可參照下文一首雙體龍等案例,復原成兩個回字紋(圖三,7)。《報告》將此件標本納入日用陶器中敘述,但我們從它和H20:19獸面神像的相似程度推測,很可能也是陶范殘塊。這幾件神像的紋飾構圖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線條都很疏朗遒勁,反映的應是夏代青銅裝飾藝術的普遍特徵。

圖三 陶范83YLⅣH20:1和ⅤH201:17及神像復原圖

1、3. 83YLⅣH20:1及其復原圖 2. 83YLⅣH20:19陶范 4、7. ⅤH201:17及其復原圖 5、6. 龍爪拓片(ⅤT212:1、ⅤH201:21)

2.俯視全身龍

陶片標本ⅣT17:4,1963年於鑄銅作坊址發掘出土,《報告》配發拓片,斷為四期的蛇紋(原圖200之1)。杜文後來又做了觀察和解讀,認為應是一組蟠龍形像,頭部均殘失,飾有菱形紋的龍身細長捲曲。按《報告》公布的拓片比例估計,此件標本殘高約12厘米,屬於較大的陶片,而且其底緣還有幾道弦紋,可推斷為一件透底器的腹部殘片,下接飾弦紋的圈足(圖四,1)。目前所知,二里頭已發表的腹部較完整的透底器共有兩件,器表分別塑有六條和三條高浮雕式蟠龍,尤其前者(92 YLH2:2)的六條龍都是呈C形相對或相背對稱布列的(圖四,3),其龍身捲曲的神態與這件陶片標本十分相似,為復原提供了很好的參照物。

圖四 ⅣT17:4俯視全身龍及其復原圖

1、2. 拓片原貌及其復原圖 3.塑龍透底器(92 YLH2:2)

這件標本上可見殘存有三條龍,中間那條呈回字形,其左側的一條儘管殘缺較甚,但不難看出應是與中間這條相背分布的回字形龍身。右側那條從殘存的走勢看應是C形龍身,顯然,其右側還應有另外一條C形龍身與之相對分布。三條龍的龍頭都已殘失,可以參考復原的無疑應是那兩件透底器。經對其中蟠龍保持原貌的六龍透底器實物的觀察,其蛇頭狀的龍頭上均有一對臣字眼,眼睛是近橢圓形泥餅粘貼的,有的還在上面另外粘貼圓泥餅(或壓平泥餅)表示眼珠,製作非常簡潔生動。我們以此為藍本對殘失的龍頭(及上半身)做了復原,儘管不一定準確,但相信大致不失原貌。這樣就復原出四條有臣字眼的俯視全身龍,各呈相對和相背對稱分布的回字形及C形,其中右邊那對C形龍的身形略大(圖四,2)。當然,這件透底器原本刻飾的蟠龍很可能不止四條。《報告》還發表了另外一些可能是透底器龍神像殘片的拓片,如比較肯定的一件(原圖201之11)上刻有重菱紋代表龍身的鱗甲,兩側堆塑有略顯彎曲的窄泥條表示龍身的寬度。

陶片標本Ⅴ•ⅡT107:2,1959年出土於二號宮殿址南面,刻劃裝飾有都已殘缺不全的龍和黿神像各一個(圖五,1),《報告》斷為四期的龜蛇紋(原圖199之6)。我們先對其中的龍神像進行復原。從拓片看(圖五,2),此神像殘存完整的頭部及一小段龍身。頭部是用兩條單線很熟練地對稱勾勒出一個蘋果形的扁圓臉龐,下接一個心形前突吻部。臉龐內刻劃一對較為誇張的臣字眼,額頭上有一個菱形表示鱗甲,吻部可見一個表現鼻孔的小圓圈。根據這些信息不難復原出頭部。龍身的復原就稍顯複雜,殘存的一小段龍身先右再略微向左彎曲,使其向上如何走勢產生了幾種可能,如可能是像上文復原的回字形或C形,或者大迴轉蟠捲成團龍模樣。但從拓片的形狀看,左側較直的邊緣可能是陶器的邊緣所在(陶盆或大口尊的口沿),右側則被弦紋和繩紋限定,即這條龍和黿應構成了一圈窄長紋飾帶,所以這兩種可能性基本都可以排除。剩下的可能只有龍身直接向上伸展了,這樣也符合窄長紋飾帶的布局。至於如何向上伸展,我們參考了近年二里頭出土、後經復原的鑲嵌綠松石龍的扭動龍身(圖五,4),而且其身上也有若干個象徵鱗甲的菱形,與此段龍身殘存的那個菱形相同,所以我們就按綠松石龍的樣子做了復原。其結果是一條較為生動的俯視全身龍,扁圓形臉龐內有一對很醒目誇張的臣字眼,下接一個心形吻部,上接一段長長的扭動的卷尾龍身(圖五,3)。

圖五 Ⅴ•ⅡT107:2龍、黿拓片及俯視全身龍復原

1. 拓片原貌 2、3. 俯視全身龍殘段及復原圖(2經電腦「反色」處理) 4.鑲嵌綠松石龍(經李存信和筆者復原)

陶片標本ⅤT212:1,即上文復原的側視全身龍拼合透底器的右側標本,可見在圈足十字鏤孔的上方另有一個龍神像(圖一,1),《簡報》描述為「兩頭一身」,後來杜文通過親驗此件標本實物,證實了這一判斷。此龍保存相對較完整也較簡潔,龍身彎曲成W形,兩端是扁圓臉龐的龍頭,右側龍頭已殘失。整體輪廓用單線反覆迴轉很熟練地勾勒出來,再在臉龐里刻劃出一對臣字眼,眼裡省略了圓形眼珠,身上也沒有象徵鱗甲的菱形,都體現出簡潔的風格(圖六,上)。在右側龍頭缺失的部位略微內凹,可能是沿勾勒臉龐線條殘斷的痕跡,亦即杜氏目驗為存在龍頭之處。以此我們參照左側基本完整龍頭的模樣對右側龍頭做了復原(包括沒有眼珠的臣字眼)。兩龍頭所帶龍身相交匯的地方也有殘失,此區間按理也能容下一隻龍頭(第三隻),但《簡報》和杜文對此均未提及,所以我們只是將殘斷的線條兩端按走勢簡單閉合。如此就復原出一條俯視的雙首一體(身)龍,無論是其略顯臃腫的神態,還是W形身軀和雙首一體的奇特造型,都是目前所知二里頭出土的唯一一件,資料彌足珍貴(圖六,下)。

圖六 ⅤT212:1俯視雙首一體龍拓片原貌(上)及其復原圖(下)

3.正視全身龍

1963年Ⅴ區T212出土的陶片標本(具體編號未明),即與上述ⅤT212:1雙首一體龍標本出於同一探方。《簡報》配發了照片,斷為中期淺刻在器座上的龍形紋,並做了詳細描述:線條粗壯的一頭二身龍,朝下的龍頭附近為雲雷紋,龍身上部殘留一隻仰臥小兔;線條內塗硃砂,眼眶內塗成翠綠色;整器雕刻精工,形像瑰麗神秘,是一件很好的藝術品(原圖版叄之10)。《報告》不知何故未提及這件標本。杜文根據後來的新發現認為這件標本是透底器的殘片,並將龍頭兩側的雲雷紋視為勾雲紋,遂使整個紋飾構圖變成「飛龍在天、騰雲駕霧,直探月宮之意境」。根據筆者對此件實物的觀察,這件標本個體較大,殘高應超過20厘米,胎也較厚,是一件大型透底器的下腹和圈足殘部,復原直徑應有三四十厘米;線條粗壯而流暢,確是反覆雕刻加工所為(惜硃砂多已脫落無存),不似其它標本上的神像線條刻劃都相對潦草,確如《簡報》所言,是一件罕見的精工藝術品。這件標本發表年代較早,本身構圖又非常複雜詭異,多年來受到學界的普遍關注,再加上已殘失的部分較多,所以我們的復原過程也頗費周折。

從筆者的實物觀察和後來發表的清晰圖片可知(圖七,1、2),殘存的神像應是以一首雙身龍為中軸左右對稱分布的,龍頭的輪廓與上文復原的Ⅴ•ⅡT107:2俯視全身龍很相似,也是蘋果形的扁圓臉龐,內有一對臣字眼,眼珠用圓泥餅雕塑而成,明顯高出器表,顯得格外醒目。臉龐下接一個心形前突吻部,但勾勒心形的兩條單線下行至中軸上並未直接相連,而是故意停頓略顯連接。整個神像的右半部線條保存較多,可以作為復原的重點(圖七,3)。這些線條具體又可以中間部位的大迴轉龍身為界,分為上下兩部分。下部即龍頭右邊的線條,保留基本完整,其中吻部右下方是一個方圓折的大回字紋,再下就是整器的圈足上緣,兩者並不相交,顯然整體構圖事先經過了精心籌劃。臉龐右邊的線條橫向展布較長,並且多是些圓折線條,與勾雲紋很相似。再向右就到了整器殘斷的邊緣,所有線條至此似乎戛然而止,只在最上方殘留一個小彎勾,下方殘留一個弧形茬口(圖七,1)。經對此器實物反覆觀察,發現此部位實際存在一個人為雕刻的反S形線條,那兩個殘留的小短劃和弧形應是這個瘦長反S的上下兩端,而殘斷正好也基本是沿這個反S裂開缺失的,照片因為拍攝角度的緣故對此沒能反映出來(或是照片製版時造成的)。我們按實際觀察的結果對該部位做了復原,使整個龍頭右邊的線條構圖達致基本完整(圖七,3)。

龍身以上殘失最多,也是右半邊保留略多,但線條走勢和要表現的形像與龍身以下很不一樣。其左側可見一條方圓折的線條殘段向上和向右延伸,向右應跨越斷口與更右的線條(斷茬沿此斷裂)相連,然後再次方圓折向上延伸,整體顯現出大迴轉的特點。而這條方圓折線條向上和向右所圈定的現存區間並沒有其它線條,顯得比較空曠,表明這個線條還有走勢疏朗的特點。以此我們初步斷定這個區間可能是一個大回字紋,遂參照龍頭吻部右下方的回字紋做了復原。此回字紋再往右就是簡報和杜文所說的「兔子」,是一個側視形像,殘留有尖吻、圓眼、大耳、雙肢和捲曲的身軀走勢,缺失的主要是尾部。我們經反覆揣摩比較,發現它與江蘇溧陽前些年出土的一件史前玉圭上的「兔子」形像很相似,所以就參照它的尾部做了復原。這樣,龍身以上線條基本可以形成完整構圖。剩下的就是龍身了,它從龍頭引出後分左右兩支,都填以圓角菱形和三角形象徵鱗甲。右支橫向延伸一段後又大迴轉向上延伸,再向前的走勢因殘斷不明。我們考慮了這件透底器原本可能的高度(詳後)以及捲曲「兔子」的高度之後,把它處理成向上延伸一段後又大迴轉向左,最後以略卷尾的方式結束,大致可將大回字和「兔子」環抱其中,並參照龍頭右邊諸線條的模樣,在可能的空白處填以補白線條(圖七,3)。如此就復原出一個大致正視的一首雙體龍神像,其複雜的紋飾構圖寓意豐富而又詭異神秘(圖八),儘管我們對這一結果並沒有十分的把握(尤其龍身以上),但至少已能使筆者先前把保羅•辛格所藏第二件鑲嵌銅牌飾(圖七,4)解釋成一首雙體龍的觀點更加周全和確定了。

圖七 ⅤT212出土雕刻一首雙身龍之透底器及其右半邊神像復原

1、2. 透底器照片原貌 3. 右半邊神像復原圖 4. 保羅•辛格所藏第二件鑲嵌銅牌飾

圖八 一首雙身龍復原圖

4.正視龍頭

陶片標本ⅧT14C:19,1960年出土於一號宮殿址西南面,《簡報》配發了照片(原圖版叄之13),當時斷為中期刻在四足小方杯外壁的饕餮紋。《報告》配發拓片(原圖124之12),並斷為三期的獸面紋。仔細對比照片和拓片不難發現(圖九,1、2),此件標本在簡報發表後又在左側拼合了另外的陶片,使這件標本上出現了左右兩個不完整神像。而右側神像的眼部在簡報發表後可能略有殘損,拓片顯示此部位已不太完整。按拓片比例估計,此件標本殘長約5.5、殘寬近5厘米。下面分別討論這兩個神像的復原。

從殘留情況看,右側神像的外面圍以倒梯形雙線框架,殘留左半部分,《報告》將其簡略概括為頭頂二個圓形角、圓目瘦臉的獸面紋。我們的觀察和復原結果與之類似又有所不同。從拓片可知,殘留的神像是用一條單線自上而下很熟練地勾勒出一個T形角和扁圓形臉龐,再下行應該收為吻部,再在臉龐之內勾勒一個橢圓形眼。從照片看,在吻部與外框之間還有兩條相交彎弧線,內填數道平行斜線(拓片此部位不是太清楚)。仔細觀察拓片還能發現,與T形角相對的整個陶片最右邊部位還有一個略向左凹進來的小短劃,這應該就是《報告》所說兩個角中的另一個,儘管只殘留一小段,顯然也應該是T形角。這樣,兩個T形角之間的中軸線就可作為整個神像的中軸線,以此就可把左側的紋樣複製到右側,從而復原成一個頭生一對T形角、具有扁圓形臉龐、橢圓形眼和明顯前突吻部的神像,吻部外側的相交彎弧線可能代表一對獠牙,整個神像被置於一個雙線勾勒的倒梯形框架之內(圖九,5右)。另外照片還顯示,左眼下方殘留一條彎弧線(圖九,1),可能是對蒜頭鼻部位的刻畫,限於資料我們暫未作復原。

這一復原可以找到驗證的出土資料,如《報告》就發表了一件長有雙角的龍神像拓片(原圖125之2),經對此件實物的觀察,應是雕塑在一件較高鼎足上的龍頭,整個輪廓明顯高出周圍,並用泥餅貼出一對圓眼,製作精細生動(圖九,3)。《報告》還發表了一件刻劃帶角龍神像的採集陶片,一對圓形眼上方也有一對向外捲曲的角(原圖199之7)。這表明這時的龍神像頭上有雙角的不在少數。更為重要的是,這個時期很重要的銅器鑲嵌銅牌飾中,約有五件表現的應是頭生一對彎角的一首雙體龍,其典型者如美國賽克勒美術館所藏第一件牌飾(圖九,4)和二里頭ⅥM11:7,其一對彎鉤狀的龍角都很明顯。而且賽克勒第一件牌飾還有扁圓形臉龐和前突吻部,與復原結果非常神似(唯眼睛有差別)。這都說明這一復原應是基本可信的。筆者此前曾通過與M11:7銅牌飾(屬於四期)的比較,將賽克勒第一件斷在三期,並認為表現的都是夏人的崇拜神祖龍。如此,我們復原的這件陶片標本的右側神像就可視為正視的龍頭神像。

圖九 ⅧT14C:19正視龍頭及其復原

1、2、5. 照片和拓片原貌及復原圖 3. 有角龍神像(ⅡT208:2) 4. 賽克勒美術館藏第一件鑲嵌銅牌飾6. 鑲嵌綠松石龍面部(經筆者復原)

這件標本的左側神像殘留的線條比較單調,只有約兩個稍完整的回字紋,但提供的信息甚為重要。經過仔細觀察拓片,我們首先注意到,這兩個回字紋與鑲嵌綠松石龍臉龐兩側表現「雲氣」的線條很接近(圖九,6),上文復原的一首雙身龍龍頭兩側的似勾雲線條實際也是這種意味,類似線條在二里頭早年發現的一些漆器上也可見到,這意味著這些回字紋的左邊很可能存在一個臉龐;其次還能發現,這兩個回字紋的左側邊緣呈現明顯的向右凹進去的大弧形,與上文復原的諸多龍神像的扁圓臉龐輪廓十分接近,並且至少有三處很像用鈍頭工具自上而下刻劃這個大弧形時拖帶濕陶土的痕跡(圖九,2)。由此推斷,這個大弧形很可能是原有的弧線線條的右邊緣,亦即殘斷沿這個原有線條裂開缺失後的遺留。因此我們初步斷定,這些回字紋的左側應連著一個弧形扁圓的臉龐。這條弧線有進一步左下行的趨勢,可知其向下應連接一個吻部,我們參照剛才復原的左側正視龍頭神像的吻部模樣做了復原,其整體臉龐和吻部顯得比前者更為順滑逼真,又與上述賽克勒第一件銅牌飾很相似,所以我們又參照這件牌飾的模樣為龍頭增添了一對彎角和臣字眼,並仿照上文復原的一首雙身龍吻部下方的回字紋,增加了一對相背分布的方圓折回字紋。如此就復原出一個具有扁圓臉龐和前突吻部、兩側襯以方圓折回字紋的正視龍頭神像(圖九,5左)。顯然,與拓片殘留的區區兩個回字紋相比,這個復原方案包含了太多想像成分,使原拓片的模樣變得有些「面目全非」,所以我們對這個復原其實並無把握,現在權且拿出來以待識者。

陶製品標本采26,上世紀80年代以前採集,《報告》配發了拓片,並斷為四期的變形獸面紋(圖十之1,即原圖199之5)。經對實物觀察,此件標本個體較大較厚重,殘高超過10、寬近10、厚約2厘米,周邊(包括平肩上)可見明顯的切割和塑形痕跡(局部沾有繩紋),中部上下貫穿一個小圓孔,顯然是一件有意為之的陶塑品,惜頂端已殘失。平面上雕刻粗壯稀疏的線條,略顯潦草,整體表現為一個正視的龍頭形像,臉龐底端較圓,一對無珠臣字眼之下是一對相背彎曲的獠牙,之上是一對長勾狀線條(可能表示彎角),此線上行又急轉收縮成尖角後再上行,將一個圓圈包圍其中,再往上殘失。我們發現,此件陶塑無論是整體輪廓還是龍頭構圖,都與諸多鑲嵌銅牌飾很相似,再加上尺寸也相仿,握在手中都較為合適,所以初步判斷它可能是對銅牌飾實物的仿製。在目前已知的銅牌飾中,只有一件即賽克勒第三件藏品的上端多出一個類似圭首形的部分(圖十,6),與這件陶塑已殘失的頂部有相通之處,而且二里頭還出土了與殘失線條走勢相似的陶片(圖十之5,即《報告》原圖51之1),表明陶塑的頂部原本可能也有類似部分,但我們限於目前資料和認識,只是保守地把殘失線段的兩端簡單閉合成弧形。這樣復原出一個約呈正視的龍頭神像,其頂部的弧形即為我們復原的存疑形狀,以待識者(圖十,2)。

圖十 陶製品標本采26正視龍頭神像的復原

1、2. 拓片原貌及復原圖 3、5. 二里頭出土陶方鼎(83YLⅣT18:1、ⅣH43:11)4. 飾紋陶片標本(Ⅱ•ⅤT104:18) 6.賽克勒美術館藏第三件鑲嵌銅牌飾

在以上復原過程中,我們曾反覆考慮了這件陶塑頂端那個圓圈存在的原因。在可以比較的資料中,二里頭出土的一件仿銅小方鼎(83YLⅣT18:1)曾引起我們的注意(圖十,3),因為方鼎的圓形立耳從高度看伸進了下面刻劃神像的範圍,很可能是神像本身構圖的一部分;而且這個刻劃神像的底緣也有一對相背彎曲的獠牙,再加上上方的一對大圓眼,組成了一幅頗似龍頭的神像,與陶塑的神像有相通之處。所以也有可能陶塑上的神像是對方鼎立面裝飾神像的摹畫,包括將圓形鼎耳摹畫成圓圈及其上方的弧形頂。不管是仿自銅牌飾或者方鼎,都說明銅牌飾和方鼎(及圓鼎)上的神像有相似之處,對此我們可以引申開來多說幾句。目前二里頭已發表陶方鼎三四件,外壁多刻飾神像,儘管刻劃都比較潦草,但線條疏朗是共同特點,與諸多銅牌飾鑲嵌出來的神像風格一致,這應該是當時青銅藝術母題的共同特點。以此再看上文復原的ⅧT14C:19正視龍頭,《簡報》認為是小方杯的殘部,實際上稱為小方鼎也未嘗不可,尤其它的兩個立面復原的龍頭神像更為複雜,線條也更為準確,而且還表現出了扉棱,這應是目前所知當時對銅方鼎所飾龍頭神像最為逼真的仿製,並且是與後來早商時期銅方鼎風格最為接近的一件(與後者相比,前者的構圖仍是疏朗的)。另外,復原的這兩個龍頭一大一小,表明很可能所仿的銅鼎是長方形的,《報告》發表的ⅣH43:11這件較大的仿銅陶鼎就是長方形的(圖十,5)。這個信息也很重要。

三、其它神像的復原

除了龍神像之外,二里頭還出土了少量雲目、魚、黿和龜(鱉)等神像,主要刻飾在陶器上。以下略做復原。

陶片標本采11和采16,上世紀80年代以前採集,《報告》發表了拓片(原圖198之5、原圖199之3,本圖十之2、3),並斷為四期的瓦棱紋和目紋。從公布的拓片比例看,這兩件標本的尺寸都較大,應是大型陶器的殘片。90年代以來再次發掘出土了這種裝飾風格的陶器,如《二里頭陶器集粹》就公布了一件(原圖版447),為口部殘片的拼合,並明確器型為大口尊,是裝飾在肩下的窄長紋飾帶,口沿內側還刻劃幾條魚。近年來,這種大口尊又有發現,並復原出整器的上半部,紋飾帶更加明確(圖十一,1、4)。這幾件的線條構圖都基本雷同,因此可斷定這兩件標本應是大口尊的肩部殘片。對照這幾件保留較完整的紋飾帶不難發現,其構圖是以一個圓角方形眼為中心,兩側實際是一個三角形紋樣經過翻轉和倒轉,組成錯向三角相交的長方形紋飾帶。按照這一理解,我們判斷這兩件標本很可能屬於同一件大口尊,遂將它們拼合在一起,並把線條的走勢做了完整細緻復原,顯然,它只是紋飾帶中的一個組成單元(圖十一,5)。受它啟發,我們對《報告》公布的另一件陶片標本ⅣH76:62也做了復原(原圖124之7,本圖十一之6、7),並認為也是這種紋飾帶,而非《報告》說的「花枝蔓紋」。

圖十一 采11、采16雲目神像復原

1、4. 二里頭近年出土大口尊 2、3、5. 采11、采16拓片原貌及復原圖 6、7. ⅣH76:62拓片原貌及復原圖

在近年出版的一本重要圖錄中,把這種紋飾構圖解讀為圖案化的龍紋,並認為與商周時期的夔龍紋相似,源頭則早在陶寺彩繪陶上已經出現。但實際上,商周時期另有一類紋樣與我們復原的紋飾帶很相似,目前所知最早見於二里崗上層,朱鳳瀚先生已有分析並稱之為「目紋」或「目雲紋」,與商周時期流行的夔龍紋並非一回事,因為後者的眼睛在頭上,而前者的眼睛在中央。經觀察,山西陶寺大墓出土鼉鼓上確有類似的彩繪圖案,與我們復原的紋飾帶基本雷同,無疑應是它的源頭,但也不像夔龍的形像。我們認為,這種紋飾帶裝飾在重要的祭器大口尊上,其最醒目的部位是中央的那個圓角方形(或近長方形),很像是一個獨目的形像,周圍的四個錯向三角則可能是烘托獨目的「雲氣」表現手法。《集粹》把這種紋飾帶稱為「雲目紋」,我們在此基礎上暫稱為「雲目神像」,神像的具體屬性有待進一步探討。與此有關的,二里頭還出土了一些單獨刻劃臣字眼的陶器,或一隻或一對眼,還有綠松石片雕刻成的臣字眼,應是鑲嵌神像的殘件,它們都很醒目甚至有些誇張,可視為上述諸多龍神像或雲目神像的簡化形式(圖十二)。

圖十二 眼睛神像舉例

1. ⅣT22:11標本拓片2. 81YLⅢT22:2小口尊(局部)3. 81YLⅤT21:1斂口罐(局部)4. ⅧKM5:1、2綠松石眼

陶片標本Ⅱ•ⅤT107:2(29)和采10,前者1959年出土於二號宮殿址的南面,《報告》發表拓片,並斷為四期的魚紋(原圖199之8、9)。其中前者殘留兩條魚的頭、尾各一部分,排列一後一前(圖十三,1),我們將它們的位置對調,並按線條的走勢相互勾連閉合,復原出一條刻劃較為細緻生動的魚(圖十三,2)。後者保存較完整,只尾部略有殘缺,稍加復原即可(圖十三,3、4)。從近年發掘的新資料看,一件陶盆的口沿上諸多魚和一條蟠龍組成一周裝飾紋飾帶(圖十三,5),上文提到的大口尊祭器上也刻有魚紋。另外,二里頭還出過雕塑殘魚頭(《報告》圖150之6、圖版114之5),很可能是陶盆底上的浮雕魚的殘件。可見這些魚已非平常之物,而是被夏人視為了神靈。同時還能發現,這些魚神像基本可分為瘦長和肥短兩種,從形態看可能是不同種屬的魚類(如先秦以來伊洛河的名產魴魚和鯉魚),但更可能是夏人的魚神像已經有雌雄或類似差別,這與我們此前對夏人銅牌飾寓意的解釋可能是相符的,對我們分析其它種類的神像也可能有啟發。

圖十三 魚神像復原

1、3. Ⅱ•ⅤT107:2、采10拓片原貌(1有截取) 2、4. 魚神像復原圖 5. 03ⅤG14:16陶盆(局部)

陶片標本Ⅴ•ⅡT107:2,即上文復原的俯視全身龍神像下方的神像,亦即《報告》所稱「龜蛇紋」中的「龜」形像。從拓片看,只殘留約半個圖像,可見有一個表現龜背的圓形大輪廓線,內有數個小圓圈象徵鱗甲,外有兩隻後爪和一條小尾巴,顯然應是龜的後半部殘片(圖十四,1)。在可比較材料中,目前已知晚商時期的有些青銅器在底部鑄有龜神像,並且數量較多比較流行,楊曉能先生近年曾對海內外收藏的相關銅器做了可貴搜集。這些龜神像與這件標本上的形像神似,其典型者如河南羅山天湖墓地出土銅卣和上海博物館藏銅盤所鑄(圖十四,4、5,其頭部都是一個較大較扁的心形,與這件標本上方的俯視全身龍的吻部非常相似(圖五,1—3)。由此可知,這件標本龜的頭部應是與龍的吻部相同的心形,它們採用了相同的表現手法(為商代類似表現手法的源頭),我們照此做了復原。兩隻前爪的復原,只能以後爪的形態簡單複製。如此就復原出一個頭、背、爪、尾俱全的神像(圖十四,2)。需要說明的是,二里頭1987年的發掘曾出土塗朱大黿甲,黿即大鱉(《說文解字》),說明夏人已將黿視為神靈。該遺址還出過一些龜形陶塑品(圖十四,3、6),背上都刻劃方格代表鱗甲,與我們復原的這個神像以圓圈表示鱗甲有所不同。而且我們復原的這個神像與龍刻在同一件陶器上,顯然也是夏人崇拜的神靈,其地位可能是較高的。所以我們更願意將這裡復原的神像稱為「黿」神像,其它龜形神像稱為龜或鱉神像。

圖十四 黿神像復原

1、2. Ⅴ•ⅡT107:2拓片原貌及復原圖 3、6. 二里頭出土龜形陶塑品(85YLⅤT9AB:1、ⅧT13:47)4、5. 晚商銅器相關神像(河南羅山天湖銅卣、上海博物館藏銅盤)

四、相關認識

以上為本文復原的全過程,共得神像15個左右。毋需諱言,由於這些神像多為前所未見或少見,現有發表的材料又嫌缺乏和單薄,再加上部分實物標本筆者未得親見,所以有些復原方案我們並不是很有把握,甚至還可能存在謬誤之處,尤其是龍神像的最後兩個。進言之,本文的復原方案還有待更多出土資料的檢驗。雖然,筆者在復原過程中仍有兩個切身感受可視為最大的收穫:一是對這些神像進行復原的工作本身非常重要,它相當於對這些出土資料的重新發現,因而其復原難度也可想而知;二是這批資料本身是非常重要的,現在已看得很清楚,這些神像應是夏人王室貴族藝術母題的主要形式,而王室貴族藝術母題又是「早期中國」文化傳統的重要象徵,值得我們花大力氣去進一步研究和開掘。本著這一認識並從本文復原的結果出發,以下筆者願提出幾點不成熟的看法,以作為拋磚引玉之語就教於學界同仁。

1.透底器問題初識

由上文分析可知,透底器在60年代的發掘中即已出土,但因過於殘碎其形制一直未明,直到1992年的發掘出土了兩件腹部較完整的標本,遂以其無底而名為「透底器」。後來,隨著洛陽皂角樹、鄭州大師姑等遺址陸續出土了更完整的透底器,杜文進一步指出,這種陶器應為祭祀用器。顧萬發先生也提出了類似觀點,儘管他稱這種陶器為「器蓋似中空神器」,但推測的形狀仍與大師姑出土者很相似(圖十五,2、3)。至此,透底器的完整器型才基本得以明了。我們看大師姑出土的透底器(G5d:94,原報告名為「器蓋」),其形制與二里頭期流行的器蓋確有相似之處,器身下部為近直腹的圓筒狀,外壁刻有三個橫置的丁字形大鏤孔,無底,向上急收成斜肩小口;器身上部為高聳的空心圓柱形(外壁略有曲直),高柱頂端為略粗的尖屋頂或蘑菇鈕形,底端與筒腹的小口相接(圖十五,1)。以此再看二里頭1992年出土的透底器(圖十五,4),其與大師姑的筒腹形制相同,唯口部以上的高柱已殘失(現修復為矮領圓唇口部不確),但均無底,可知為同一種器物。而且這三件的底徑均為20厘米左右(大師姑者19、二里頭者22厘米),與上文復原的雕刻精美龍神像的透底器相比,應屬於較小型。我們進一步檢核資料發現,偃師商城1984年也出土了一件名為「器蓋」的陶器(J1D4H31:13),形制與大師姑者基本相同,均為無底的筒腹上接高柱,且底徑尺寸也相仿(21厘米),殘高近30厘米,可知很可能也是透底器。如果這一推測合理,透底器這種祭祀用陶器可能已延續到了早商時期。當然,這一認識還有待更多出土資料來驗證。

圖十五 透底器及其復原參考

1. 大師姑G5d:94 2、3. 顧萬發復原之形狀(二里頭ⅤT210B:3和ⅤT212:1、92 YLH2:2)4、5. 二里頭92 YLH2:2、ⅤT210B:3和ⅤT212:1修復圖

上文復原的ⅤT210B:3和ⅤT212:1側視全身龍及ⅤT212一首雙體龍,雕刻在透底器的筒腹外壁上(前者參見圖十五,2),線條流暢,精美異常。在近年出版的圖錄中,披露了側視全身龍透底器的筒腹部分的修復圖片(圖十五,5),並註明修復後的底徑36、口徑38、殘高22.3厘米,而一首雙體龍透底器的底徑據我們目測也有三四十厘米,可知與上述幾件底徑20厘米左右的透底器相比,這兩件應是大型透底器。我們參照大師姑透底器的形制和尺寸,對側視全身龍大型透底器的龍神像裝飾效果也做了推測復原。以前者的殘高(41.1厘米)估算,後者的高度應超過70厘米,前者的筒腹高近15厘米(含肩部斜面),則後者的筒腹高度可達28厘米,而我們復原的側視全身龍原大應長約24厘米,這意味著後者的原有腹高應能容納下復原的這條龍,龍尾應該不會「蟠」到高柱上。另外,後者的腹徑若以中間值37厘米計算,則其筒腹周長應超過58厘米,而後者修復圖片上的側視全身龍經測算其寬幅約29厘米(平展拓片的寬幅略寬),正好約合周長的一半,這意味著現存的陶片寬幅很可能是作為一個單元,裝飾著這件透底器筒腹部分的一半面積(圖十六),亦即殘存的側視全身龍和雙首一體龍以及兩外兩個未識神像很可能是這件透底器上裝飾的所有種類的神像,其另一半面積應同樣裝飾著這四個神像組成的另一單元。我們這樣說的另一個根據是,拓片上雙首一體龍的右邊緣還可見一個橫置的雙線條,顯然應是另一個神像的殘段(圖十六),這個殘段與側視全身龍的龍前額走勢比較近似,若此則右側應是另一個側視全身龍,與雙首一體龍左側的側視全身龍對稱分布,而雙首一體龍下方圈足上那個十字鏤孔應是兩個裝飾單元對稱分布的中軸所在。如此復原可能使我們更直觀地想像這件透底器的原貌(圖十六)。另外,我們從這件透底器腹高28厘米出發,將ⅤT212一首雙體龍大型透底器的腹高暫估算為25厘米,使其復原的龍身也不致於「蟠」到高柱上。

圖十六 ⅤT210B:3和ⅤT212:1透底器諸神像裝飾效果復原圖(經電腦「反色」處理)

2.夏人神像之特點

總體上看,夏人的神像至少有兩個顯著特點。首先是夏人神像的形態和表現手法豐富多樣,線條都很遒勁疏朗,其中尤以龍神像最多,既有俯視和側視龍,也有正視龍;既有全身龍,也有單獨的龍頭;既有一首龍,還有雙首龍;既有一體龍,也有雙體龍;既有有角、有鰭、有足龍,也有無角、無鰭、無足龍。當然,其它神像的表現手法也有多種,如側視的(魚)、俯視的(黿)和正視的(雲目)等。這僅是就目前的考古發現而言,相信隨著今後考古工作的深入,還會有更多模樣的神像出土。其次,正如本文開頭提及和上文論及的,夏人神像的創作技法和表現材質也是多種多樣的,採用了刻劃、雕塑、鑲嵌和鑄造、鑲嵌兼施等技法,表現於陶器、銅器、玉器和漆器等各種材質上。現在就可以設想,假如我們能走進當時的夏人都城和宮殿,那簡直是走進了一個「龍的世界」,舉凡器用、建築和服飾等第一眼能觸及的,可能都裝飾著各種形態的龍神像,其它神像當然也有,但可能是比較少的。過去,我們多從鑲嵌銅牌飾上解讀夏人創作的神像,現在,經過本文的復原可以知道,夏人的神像遠比單純的銅牌飾豐富得多。

夏人神像的這些特點,為我們比較它和商代神像的異同提供了前所未見的珍貴材料。我們首先可以斷定的是,夏人的龍神像是商代各種龍神像的源頭。商代的龍神像是諸神像中數量較多的一類,也有俯視、側視、正視之分,有足、無足之分,有角、無角之分,一體、雙體之分,這些龍神像從整體上都可以在夏人的龍神像中找到祖型,包括很流行的蟠龍、夔龍乃至一首雙體龍等,都應是從夏人那裡繼承和發展而來的。但也不難看出夏商龍神像之間的差異,最明顯的差別就是商代龍的神態已經明顯程式化,如角多蛻變為瓶形角,鰭多蛻變為扉棱狀,整體都比較呆板,遠沒有夏人的龍那樣生動有靈性。其次,商代最流行、也是最有名的神像是所謂的「饕餮」,這一神像的基本特徵是:中央為一個正視的大「獸面」,兩側為側視的身體;獸面上多生雙角和列羽,從角的形態看極少為龍的形像;獸面的臉龐輪廓線多不明顯,而是與兩側的身體相連乃至相融。這些特點均與夏人的龍神像有較大差別,可歸因於時代發展、程式化的結果,以及資料發現的局限等。但也不難看出兩者的相似性,如構圖都是左右對稱的、都很少表現完整的下顎和獠牙等,而且像本文復原的一首雙身龍和正視龍頭兩側類似「雲氣」的線條,很可能是商代饕餮兩側側視身體的原始形態。這些異同使我們有理由相信,夏代真正的饕餮還有待其他材質上的發現,但無論如何,作為「早期中國」文化傳統重要象徵的王室貴族藝術母題在夏代已經正式形成,商代以饕餮為中心的王室貴族藝術母題則應是在繼承夏代基礎上發展起來的。

3.夏人的崇拜和信仰

無疑的,本文復原的各種雕刻在透底器、盆、大口尊及仿銅方鼎、銅鼎鑄范上的神像,不會是單純的裝飾圖案,而是深刻反映著夏人的崇拜與信仰。總結這些神像,除了為數最多的龍以外,還有黿、魚、雲目以及龜(鱉)等。我們注意到,它們往往兩兩共存於同一件器物上,如Ⅴ•ⅡT107:2陶盆口沿或大口尊肩上的龍和黿,03ⅤG14:16陶盆口沿上的龍和魚,ⅣH76:62大口尊口沿和肩下的魚和雲目等。在這裡,陶盆和大口尊作為祭器都應是水器,而除了屬性不明的雲目以外的黿、魚和有鰭的龍也都是能在水中生存的神靈。而且在筆者看來,二里頭87ⅥM57:4這件銅牌飾表現的是夏人吸收晉南文化傳統形成的鼉崇拜,鼉即鱷魚,也是能在水中生存的神靈。這些現象發人深思。據《國語•晉語》記載:「黿鼉魚鱉,莫不能化,唯人不能。」目前黿、鼉、魚、鱉這四種動物(分屬爬行類和魚類)在二里頭遺址都已有實物遺骸發現,也就是說,夏人正是因為在實際生活中不斷接觸這些自然界的動物,認識到它們都能在水中生存這一「唯人不能」之特性,才將它們當作神靈加以頂禮膜拜,包括將它們創作成神像刻在水器上祭祀。因此我們相信,《晉語》的說法很可能是一種起源很早的觀念(夏人的神像簡直就是這一說法的生動圖解),「黿鼉魚鱉」也不僅是東周以降流行開來的一句成語;而且這些動物所具有的人所「不能化」的神性,也正是夏人崇拜龍及黿鼉魚鱉的真實原因。

另外我們還注意到,像龍和黿、龜(鱉)、魚,在夏人看來都應是身披鱗甲的神靈,這一點通過本文的復原已經很清楚了,二里頭87ⅥM57:4這件反映夏人鼉崇拜的牌飾上成排的半月形在筆者看來也是表現鱗甲的。這又使我們想到先秦時期有關「鱗蟲」的古老觀念。據自然科技史學界的研究,先秦時期已逐漸形成了關於動物界分類的兩大系統,一套以《爾雅》為代表,將動物界分為蟲、魚、鳥、獸四大類;另一套以《周禮•考工記》、《呂氏春秋》等為代表,將動物界分為六大類,其中《考工記》將「大獸」分為鱗、羽、脂、膏和裸五大類(另有「小蟲」類),其餘諸家的分類多是從「鱗蟲」中分出龜鱉類的「介蟲」、又將「脂者」和「膏者」合為「毛獸」、而「倮(裸)蟲」基本可當《考工記》之「小蟲」(表一)。另據研究,《爾雅》的四分法可以追溯到商代甲骨文的造字體系,是一種很古老的分類觀念。我們進一步比較發現,夏人崇拜的龍、黿、鼉、龜(鱉)、魚等神靈都可歸入《考工記》的「鱗蟲」範疇,而山西石樓發現的晚商銅觥上鑄出的神像也全都是有鱗甲者,包括四五種龍、一種魚和一條鱷魚(圖十七),表現的也應是「鱗蟲」,可見《考工記》的六分法同樣是一種很古老的分類觀念,《呂氏春秋》等包括「介蟲」的六分法可能是一種後起的更為細緻的分類法。因此我們認為,夏人很可能已經產生了崇拜能在水中生存、身披鱗甲的「鱗蟲」的信仰,並作為一種古老觀念一直流傳後世。

表一 先秦時期關於動物分類的兩大系統一覽表(據注44表4-1改制)

圖十七 山西石樓出土銅觥及拓片

進一步分析還能發現,東漢許慎著《說文解字》實際上綜合採納了先秦時期的兩大動物分類系統,如他把《爾雅》四分法的蟲、魚、鳥、獸都歸為造字部首,釋「蟲」時又引述了六分法的觀點:「物之微細,或行、或毛、或蠃、或介、或鱗,以蟲為象。」正是出於這一緣故,他釋「龍」為:「鱗蟲之長,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意即龍屬於鱗蟲的範疇,並以其神通廣大成為「鱗蟲之長」。而我們看夏人的龍神像,其姿態各異、大小有別,顯然居於諸神中的崇高地位,頗具「鱗蟲之長」之威嚴。因此我們相信,夏人很可能已經產生了龍為「鱗蟲之長」的觀念和信仰,並對龍大加崇拜和渲染,許氏所言東漢以來關於龍的部分觀念和信仰應至少可追溯至夏代。只不過,夏人的龍從神像看很可能尚未具備「登天」的神力,可能還是只能「潛淵」的水中神靈。此前諸家已引文獻史料,證明夏人以龍為崇拜神或圖騰神,我們可以進一步斷言,夏人崇拜的神靈主要是由龍統領的「鱗蟲」家族,進言之,夏人想像的神界應主要是水中諸神的世界。另外,從已知形態看,夏人的龍應是以鱷魚的全身(側視全身龍)、或鱷魚的頭部和面部(正視有角龍頭)、或蟒蛇的全身(俯視全身龍)為藍本創作出來的,尚未見其它動物的部位或特徵,至於後世所言「龍有九似」乃至「龍生九子」更是晚起的觀念和說法了。

附記:筆者在復原和寫作過程中,曾數次去社科院考古所考古館及二里頭工作隊、洛陽工作站和偃師商城博物館觀摩出土實物,期間得到許宏、趙海濤、陳國梁諸位師友的熱情幫助,杜金鵬先生也提出中肯意見,在此表示衷心感謝。本研究得到教育部「新世紀優秀人才支撐計劃」、「111引智基地」和山東省「泰山學者」建設工程專項經費資助。

作者王青,系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CxoZInkBMMueE88vLdi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