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來頗費猜詳而依然雲遮霧障的帝後玉璽、金璽,終於顯露真身。兩件璽印的發現,直接向我們透露出有關秦漢南北朝帝、後璽印製度的若干重要消息。
皇后之璽:西漢帝後璽制與乘輿六璽
1968年,咸陽渭河北源上的韓家灣狼家溝發現「皇后之璽」玉印(圖1),消息一經報道,即引起了玉璽歸屬的討論。一種意見據其發現地近長陵而推斷為呂后之物(秦波《西漢皇后玉璽和甘露二年銅方爐的發現》)。另有學者則認為玉璽系偶然撿獲,沒有考古學上的證據說明它和呂后有關,但肯定其時代為西漢文景至武帝前後(王人聰:《新出歷代璽印集釋》)。
皇后之璽(圖1)
現在看來,此璽的時代還可及至漢初。近年虎溪山沅陵侯墓出土的「吳陽」玉印(圖2),時代下限為文帝後二年(前162),上限可在高後時期,其文字體勢及琢治風格與之相比,頗為接近,說明漢初玉印的工藝已經成熟穩定;璽文與高祖卒年前後所頒制的「高寢丞印」封泥文字比較(圖3),亦不至為晚。再與陳介祺舊藏秦「皇帝信璽」封泥相衡 (圖4),除有無界格之別外,印文更為近似。而且,「皇后之璽」為累世傳授之物,不為某代皇后專屬,故從邏輯上分析,它的製作,也當在立國之初。那麼,此璽曾為呂雉所佩, 也是完全可能的。
吳陽(圖2)
高寢丞印封泥(圖3)
皇帝信印封泥(圖4)
「皇后之璽」的重要性在於串連起陳介祺舊藏「皇帝信璽」封泥以及廣州南越王墓出土的「文帝行璽」(圖5)與古籍記載等一組史料,直接或間接地反映了秦漢帝、後璽的實際情形。
關於漢皇后璽的質料 , 在衛宏《漢舊儀》中有一段前後相牴牾的記載,歷來難以疏通,但論璽印製度的學者卻無法 迴避:
皇后玉璽,文與帝同。皇后玉璽(《漢官舊儀》作「皇后之璽 」),金螭虎鈕。
既稱玉璽又雲金質,顯然是矛盾的。再看前後起句重出,也不合古今語言習慣。同書前條記述皇帝璽的文字是這樣的:
皇帝六璽,皆白玉螭虎鈕,文曰「皇帝行璽」、「皇帝之璽」、「皇帝信璽」 、「天子行璽」、「天子之璽」,「天子信璽」,凡六璽。
《隋書·禮儀志》記載北周皇后璽:
皇后璽,文曰『皇后之璽』,方寸五分,高寸,麟鈕。
比較起來不難看出,《漢舊儀》有關皇后璽的文字似有脫訛。
現在發現的皇后之璽,明確了是白玉螭虎鈕,那麼「金螭虎鈕」當是傳訛或者後人妄改。而相比之下,《漢官舊儀》作「皇后之璽」,則比較合乎辭例。全句顯然另有脫漏文字,現在的實際情況似乎是:皇后玉璽與帝同,文曰「皇后之璽」,玉螭虎鈕。
皇帝六璽沒有實物傳世。現在由「皇后之璽」的出現以及它 的質料、鈕式與《漢舊儀》記載的皇帝璽相同,可知在漢代它們處於同一等級上,那麼,形態也應該相去不遠。
文帝行璽(圖5)
首先,乘輿六璽的存在因此得到間接的證實。前引《漢舊儀》載六璽之名目,與「皇后之璽」相對應的「皇帝之璽」必不可少;在封泥中已發現了「信璽」,南越王墓又出現「行璽」,則其他「天子」諸璽也當可信。「文帝行璽」本身雖不屬皇帝,但它卻是趙眜僭制稱帝而仿照中原朝廷帝璽所作,印式也是依據秦制,所以它保存的正是秦代皇帝行璽的大致面貌。
施加田字界格的官印,是秦制的標誌,入漢即已廢用,這一點通過對近年西安相家巷發現的秦封泥以及漢初封泥、印章的斷代研究獲得了進一步明確。因此過去游移未決的「皇帝信璽」的時代,現在已可盡釋疑慮。那麼,又可證明皇帝六璽之制確是始創於秦。
但除了所謂「傳國璽」之外,秦皇帝六璽以及皇后璽似乎並不為漢代襲用,以後歷朝恐怕也是如此。西漢建立,百官 印即不見界格,帝後璽如果仍用舊物,則現在見到的皇后玉璽也就當是如同「皇帝信璽」那種秦界格印式。所以《南史·孔琳之傳》載孔氏所說「漢用秦璽,延祚四百」,自己先已指出系謂「傳國之璽」,而非指乘輿六璽。後世如晉、劉宋等的乘輿六璽史書記載皆稱「秦制也」,均是指因循秦六璽的名目和形制的主要方面,至於製作新璽,仍是立國的要務。《宋書·禮志》就記載了吳製作六璽之事:「吳無刻玉工,以金為璽,孫皓造金璽六枚是也。」《隋書·禮儀志》也記載了北齊、北周與前朝有所不同的帝、後璽制,顯然都需重新刻制。
天元皇太后璽:北朝官印變革與隋唐印製的淵源
北朝的印製,以史籍記載和傳世實物相互印證,已有種種蛻變的現象。1996年8月北周武帝與武德皇后合葬陵被盜,所出「天元皇太后璽」(曹發展:《北周武帝陵志、後志、後璽考》)(圖6),不僅鈕製造型奇異為前所未見,其印式亦煥然一新,此印的面世,引起我們對北朝帝、後璽以及整個官印製度轉變問題的重新思考。
天元皇太后璽
天元皇太后璽(圖6)
北朝帝、後璽在此之前只能從有限的史籍記載中獲知梗概。《隋書·禮儀志》說「河清中,改易舊物,著令定製」:天子六璽中,皇帝行璽、之璽、信璽並白玉為之;天子行璽、之璽、信璽並黃金為之;又有傳國璽,白玉為之;督攝萬機印,以木為之,作「腹部隱起篆文」。其中透露北齊帝璽出現了玉、金、木三種質科,還有「隱起」的陽文印式。關於帝後璽,同書又載北齊「皇太后、皇后璽並以白玉為之,方一寸二分,螭鈕」。北周的情況是,皇帝六璽皆白玉為之,螭獸鈕;皇后璽,方寸五分,麟鈕。則北周在質料、尺寸等方面又略改齊制,且帝、後的鈕式已出現差別。只是這些記載,向無任何印跡或實物的印證。
「天元皇太后」即北周武帝宇文邕之武德皇后阿史那氏,《北史·周本紀》載宣政元年(578)宣帝即位,尊阿史那氏為皇太后,次年改「尊皇太后為天元皇太后」,大象二年(580)宣帝為楊堅殺死。則此璽的製作年代十分明確。
「天元皇太后璽」是專屬阿史那氏的尊號璽,它又不同於襲用的「皇后之璽」,因而用於隨葬是毫不奇怪之事。況且阿史那氏死於隋開皇二年(582),此時也不可能再作一枚前朝金璽為其殉死。再審其印文,與隋印風格亦截然不類。從這幾方面考慮,此璽只能是阿史那氏生前所受的太后印璽。
此璽為金質,這一點與前引《隋書》記載北周皇太后璽的 質料有所不合。根據上文所揭示的北齊、北周兩朝帝後璽的制度變化,以及傳世百官印實物中所反映出來的跡象,可以認為北朝末年的官印定製實際上是處於一種動態的穩定,《隋書》記載並不能完全體現實際的變化。我想此璽所反映的質料改變不是一種偶然現象。隋的制度多與北周銜接,《文獻通考》記隋制皇后為金璽,《新唐書·車服志》載:唐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皇太子及妃璽皆金為之。按照以玉為尊的規格,則此時太后、皇后的印製等級有所下移。那麼隋唐之制正是承接了北周使用金璽的變革,反過來說,北周末年帝後改用金璽,成為隋唐制度的淵源。
「天元皇太后璽」的鈕式,據報道稱為「天祿鈕」。觀其形態,此所謂天祿實際上即是古人所稱的「麟」類。那麼,它與前文引《隋書·禮儀志》的記載卻是一致的。這是官印實物中一種前所未見的鈕式,它在漢晉傳統的螭、龜、鼻鈕為主幹的鈕式等級體系之外,又於帝、後之間別創出一種等級標誌,因此,實質上是等級標誌的細化,它與質料的降格正好是相對應的,因而具有制度含義而非隨意而為。南北朝的武職官印,諸多新的鈕式題材也在衍生。這應當視為南北分割,政權頻繁更迭,各民族文化相互融匯的背景下產生的制度變異。只是這一趨勢由於隋的統一而告中斷,官印的鈕式轉向以簡樸便利為主的發展方向。
北周官印的形態為隋代所接納,還包括此璽所出現的陽文印式和印文作兩行排列的章法,以及印面增大的新格局。這幾方面的改變,過去一直認為始自於隋。「天元皇太后璽」印面為縱4.45厘米、橫4.55厘米,這個數據,如果忽略手工製作難免存在的誤差,按北周市尺的實際長度,正合「寸五分」的標準,可見是合乎當時印面大小規則的。入隋,官印則更為益大,這也是此璽的製作不能在阿史那氏身後的又一理由。
官印改刻陽文,在此前已見一例。1982年陝西漢陰縣東壩村農民在河中淘金時發現一枚「衛國公印」(徐信印、張蘇云:《陝西漢陰出土「衛國公印」》)(圖7),據《周書·文閔明武宣諸子列傳》,宇文直於武成初以秦郡公進衛國公保定元年為雍州牧。又,獨孤信曾於北周孝閔帝時進封衛國公。唐貞觀十一年李靖亦封衛國公。但此印鈕式與文字均有別於唐印,當屬北周之制。
「天元皇太后璽」的發現,使得「衛國公印」不再是孤證,也與史籍中北齊時已使用「隱起篆文」的記載相呼應,可有力地證明陽文大型官印在北朝後期已經肇始。而北周官印的明顯增大,又是在北魏、北齊逐步量變基礎上的進一步突破。這是長期漸變導致的結果。揭示了這樣的演化軌跡,秦漢印製向隋唐印製的轉變才合乎歷史的邏輯。
衛國公印(圖7)
官印變大和改作陽文是隋唐官印製度最根本的形制標誌。它順應了紙張普遍使用,而由封泥時代轉人鈐朱時代的客觀要求,從此奠定了封建社會中後期官印的基本形態,而 此一轉變的初形,即始於北朝後期。這是由「天元皇太后璽」等實物資料發現所帶來的印史研究範疇內的一個新結論。
皇后之璽
天元皇太后璽
原載於《上海文博論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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