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丈夫走到人生盡頭:一位阿爾茨海默症妻子的愛情

2024-01-16     視覺志

原標題:陪丈夫走到人生盡頭:一位阿爾茨海默症妻子的愛情

如果有一天你的丈夫或妻子喪失記憶,作為配偶,會是什麼樣的體驗?

電影或小說里,常出現這樣的情景,人們可以很輕巧地說,她(他)喪失記憶並不會影響到我對她的愛。但在現實生活中,對方突然把你當作陌生人,滿是驚恐和偏執的不信任時,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夫妻照護過程中,許多問題和親密關係不為人知。人們害怕考驗人性,只因病痛折磨之外,更害怕看到殘酷真相,愛情可能會被證明是無力的。如果沒有互相的給予和接受,感情意味著什麼?畢竟我們看到過太多照顧者「撤退」的故事。

今天的故事主角叫藍江,上海人,1986年求學美國,在美國一所大學裡擔任教授。在這個故事裡,她的角色只是妻子,她的丈夫克拉德被診斷患有阿爾茨海默病。從患病的那一刻起,她被迫目睹愛人在痛苦中掙扎、逐漸變得陌生,藍江投入到艱辛的照護中,長達九年,直至丈夫去世。

藉由長期照護的經驗,藍江窺見夫妻情感的真相。作為夫妻的愛會消失,會耗盡,夫妻關係實質上已經結束,她的角色不再是妻子,而是傭人、照護者、母親和護士。到了這一階段,那人世間最為獨特而珍貴的情感,能否繼續下去?又將如何進行下去?

九年時間裡,藍江慢慢學會了如何打這樣一場仗,並把這一過程寫成《阿爾茨海默病先生的妻子》一書,該書中文版於2023年11月出版。她在書中強調,「人是為了希望而活的,站在健康配偶的角度,個人應該有追求幸福的權利。」

照護落腳於「關係」二字,哪怕有其他支持性資源做補充,我們最終還是得依賴生命中最親密的人,正因為此,對照護的學習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重要的事。我們希望去記錄的,還有作為照顧者們,記錄他們經歷了怎樣被消耗、被改變的全過程。

以下內容根據藍江的講述和書籍整理而成。

作為健康配偶,我只能融入那個荒謬的世界

美國有一匹名馬,叫「克拉德斯代爾」,身材健壯高大。我的丈夫克拉德,我稱他「老馬」,他叫我「Hon」,出自「Honey」,他的 「看馬人」。過去的十三年,他是我的導師、我的夥伴,我生命之舟的錨。2002年的冬天,我的老馬迷途了。

「Hon,我要回家。」好幾年時間裡,我都被這樣一個請求所煩擾。有時是在我下班剛回到家,更多是發生在吃完晚飯後。所有家務活都做完了,正準備鬆一口氣,這個熟悉的聲音立即令我緊張。

此時,我們在美國達拉斯的家裡,老馬剛被確診阿爾茨海默症。他開始經常念叨說他想回家。

「這裡是你的家,我們在家裡。」我向他解釋。他一言不發地站起來,在房子裡徘徊了幾個來回,像一個迷途的孩子,變得焦躁不安,「我準備回家了「,他再次發出請求。

一個晚上,我重複解釋五十多次,一遍遍地告訴他,我們已經在家裡了,都無法讓他接受這一事實。我又挖空心思轉移他要回家的念頭,仍不能奏效。折騰了幾個鐘頭之後,疲憊和沮喪占據了我整個身心,我大喊:「我不知道你要去哪裡,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吧!」

我的絕望換來的是他的沉默,但安靜不到五分鐘,他又來了:「我要回家。」過去我們之間的相處模式完全失效了,我無法理解他,跟他對話,他會忘記,會一直重複地講話。

在我成為照護者的初期,還不適應這種交流模式,常常產生挫敗、沮喪、內疚,甚至憤怒的情緒。

疾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徵兆或許早已出現。正式確診的前五年,他的行為開始變得「怪異」。我注意到有時屋裡的燈一直亮著,水龍頭沒有關掉,抽屜開著,上完廁所沒有沖馬桶。事情多了之後,我感到懷疑,這樣的行為絕非老馬所有,他一向乾淨整潔。

「你可能得了阿爾茨海默病。」我向他開玩笑,並嚴肅地讓他去查一查。當時他的家庭醫生說,他只是記憶力減退。此後幾年,我們多次求醫,直到確診。那時老馬已經退休,返聘在邁阿密大學做董事會顧問,患病後他辭去工作。我則在達拉斯一所私立大學任職。

確診後,他就對我說,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他的診斷,包括子女。他在意他的隱私,自尊心不允許他這麼做。我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老馬患病時72歲,我50歲,夫妻間的照護剛剛開始。兩個人成為伴侶,步入婚姻,很少有人會思考另一半得病的可能;也很少有人會思考自己是否願意放棄夢想、放棄一部分生活去照顧另一半。大多數人對於這樣的奉獻缺少思想準備。

這場病像一個重量級拳擊手,一拳擊中我的腦袋,打得我頭暈目眩。

我知道這個病不可逆轉,但不知道病程有多長,我會遇到怎樣的艱難,無法想像未來會發生什麼。只有一個念頭,作為他的健康配偶,我就得去照護他,照護到底。

與其說家庭照護者做了一個關於照護的決定,不如說是認可了這樣一個事實:在這段關係中,他對我很重要,他現在需要照護,我有能力照護。這關乎我們之間的愛,和我們十幾年一起生活過的日子。

我果斷推開了悲傷、痛苦和吞沒我的黑暗力量。我必須保持堅強和穩定。

「在家找家」每天都在發生。我開始懷疑,即使在一起了多年,我真的了解他嗎?哪裡才是他迷途中尋找的家?是阿肯色州童年的家?是大學所在的紐約州?是他曾經工作和居住的家?還是今天在德州的棲身之所?這些地方他都曾居住過。

我想喚起他的記憶,拉著他從一個房間走向另一個房間,指著他的物品、相冊,給他講我們一起經歷的事。但他眼神空洞,混沌無光,看著照片里的親戚老友,仿佛都是陌生人。我發現,對「家」、對過往的記憶,在他的頭腦里都消失了。

從此,我的生活方式發生了巨大的改變,為了應對生活的混亂,對於他固執己見的行為,我不再和他據理力爭。我不斷提醒自己,他是個病人,作為健康配偶,我只能融入他那個奇異的思維世界。在那裡,幻覺和扭曲取代了現實。

當他發出回家的請求時,我把他拉回沙發上,對他說,「我想和你一起看完節目」。不到兩分鐘,他又想站起來,我雙臂摟住他的脖子,把頭靠在他肩上,對他甜言蜜語:「我最喜歡這樣和你在一起。」當我這樣說後,他會把他的一隻手臂放在我的肩上,輕輕拍著。仿佛我是他的孩子。

到了該睡覺的時間。我喂他吃藥,幫助他刷牙、洗漱、脫衣服,然後在床邊放上塑料盤和他一起床就會踩在上面的腳墊。這是為他半夜多次起夜做的準備。

老馬確診的頭兩年,他還沒有完全喪失意識和行動的能力,還能和我溝通、講話。我認為我在打一場仗,不斷地尋求他的能力還能做什麼,我不願把他留在家裡。我們還剩下多少時間呢?我想延緩他的病情,趁他現在還記得我,去創造我們新的回憶。

退休後週遊世界的計劃提前了,和他一起去享受生活的想法變得更為迫切。我帶著「戰勝」病魔的心態,帶著他走入人群。

旅行非常困難,他確實喪失了很多能力,他吃飯會把食物和飲料灑得到處都是,當他進入公共談話的領域,加入聊天后,所有的人都感到茫然無以應對,因為他在「奇異的思維世界」里說的話常常無法被理解。

這裡有一件非常憤怒的事情,老馬獨自去男廁所,把尿撒在了地板上,被旁人罵酒鬼。我情緒激動,和人辯解,「我丈夫沒喝醉,他有病。」卻遭來更大的吼聲:「不知羞恥,你快把他帶走!」 我經常會碰到個人權利和公眾利益不一致的情況,這我感到疑惑:我們還有權參加這些活動嗎?

圖/2006年,藍江和老馬在達拉斯植物園

因為這些原因,許多阿爾茨海默病患者的健康配偶選擇完全避開公共場所,隨之而來的是患者和照護者被社會孤立的狀態和精神抑鬱。但我努力與之搏鬥,不讓自己質疑生命的價值。

同時,我開始意識到自己不能獨立地去做任何事,只能跟著他,按照他的水平去活動。我時刻精神緊繃,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殘疾兒童的母親。孩子天真無邪,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局限性,但是母親太清楚了。

我要保護我的老馬免受赤裸裸、殘酷現實的傷害。

我失去了丈夫,失去了愛情

我和老馬年齡相差22歲,很難說我們的相遇不是一種緣分。

1986年,我獨自一人,還是一個單親媽媽,帶著孩子,求學美國。克拉德在我所上的大學任職,是大學校長。

我第一次見到克拉德,是受朋友之邀參加芝加哥的一場爵士音樂會,他也在其中。當時我來美國不到一年,很生澀,很難和周邊人交流。克拉德看見了我,他禮貌性地問我喜歡不喜歡葡萄酒?我是不喝酒的,出於禮貌我說了喜歡。這是英文上的一個誤會,他的意思是你想不想要來一杯。當他遞來一杯酒時,我很不好意思地抿了一口。

克拉德有一種能力,能和不同行業的不同人交談,把自己放在你的程度對話,在乎對方的感受。交談中,我了解到他人生經歷十分豐富,見多識廣,對亞洲的風土人情也很了解。他和我聊亞洲,聊我熟悉的話題,我的話匣子也打開了。

此後我們又見了幾次面,漸漸熟悉起來。我對他很崇拜,一個是年齡的原因,還有一個就是閱歷,他是我見過知識面最豐富的人,什麼話題都能侃侃而談。

我們的關係亦師亦友,他對我的事業幫助極大。我做學生,克拉德是我的老師,我的博士論文,他都給我潤色修改。我常跟他說,有了你的5%的潤色以後,我的作品就鍍金了。

當我走上工作崗位,成為大學教授,最後走上了學校管理這條路。克拉德支持我做的任何決定。一開始,我本不想做管理,克拉德最知道管理這份工作是什麼樣子。但他從不會告訴我一定要做什麼,他只是說:「你不接受,他們需要有個管理人員,會再用一個,那麼你就是要受他管,你願意嗎?」 我不願意管人,更不願意被人管,所以就接受了。

我們是兩輩人,但我能感覺到,我們的成長環境很相似。他出生在美國南方的一個小鎮,物質條件不豐富。我曾在內蒙古戈壁沙漠生活了13年,日子過得很苦。克拉德小時候洗衣服沒有洗衣機,用搓板,我也用搓板。他家裡沒有冰箱,我也沒有冰箱。我們都很節儉。

我不怕吃苦,從小的環境讓我擁有樂觀的心態,而克拉德的經歷使他成為一個嚴肅的人,我喜歡開玩笑,他也變得活潑。我們相愛,彼此有說不完的話,他表達愛意很直接,擁抱親吻,把愛掛在嘴邊。

遇見克拉德,我的老馬,我時刻都被濃烈的愛所包圍。

他生病以後,語言能力大不如從前,有時似乎沉溺在自己的世界裡,但我一如既往地撫摸他的臉、握著他的手、摟著他的腰,用這種方式表達,我在這裡。他理解這種肢體語言,不僅以身體來回答,有時甚至能用語言回應:「我愛你,親愛的。」

現在回想這些相對穩定的溫和時刻,稍縱即逝,阿爾茨海默病這樣的神經退行性疾病,它會剝奪人的認知能力與洞察能力。我感受到老馬正經歷一些變化。

閱讀是他最大的愛好,患病後他喪失了閱讀能力,也無法理解電視新聞或脫口秀節目。而他的身體仍然強健,他常常像籠子裡的困獸一樣在房子裡不停地走來走去,試圖弄清楚自己在哪裡,該做些什麼。

他的精力太充沛了,「給我一件活兒干。」他總是這樣要求。像一根纏在狗毛里的蒺藜子般黏著,令我無法擺脫。好幾次,一不留神他就走出家門,迷路了。

為防止他走丟,我為他的手機設置快捷按鍵,用「5」代表自己,理所當然地占據中心位置;「4」代表他的姐姐,「6」代表他的女兒,他生命中的女人們是他宇宙的中心;「3」代表他的弟弟,「7」代表他的兒子。

數字本沒有意義,我為它賦予意義,記憶也是如此。當記憶消失,一個人也就死去了,是這樣嗎?

我真實的感受到自己正在一點點地失去作為丈夫的老馬。多年來,我們身體同步,精神和諧,而現在,我在他身旁躺下,他活動著身體試圖在尋找我,但他迷路了。可怕的疾病剝奪了他作為一個男人的能力,也奪走了我們之間如此親密,如此珍貴,如此重要,對我們的關係起著定義作用的東西,我無力阻止。只有悲傷,深深的悲傷。

圖/在達拉斯的家中

老馬失能程度呈螺旋式下降,我們進到了新的階段——他只能待在家裡了。2007年秋天,確診的第五年,我們前往到麥基諾島,這是最後一次旅行。

我們已經無法再沿著以前到道路繼續前進了,我們之間的關係也來到一個轉折點。過去,即便老馬生病,我們兩個人同屬一個整體,我們一起吃飯,一起散步,一起旅行,作為健康配偶,我做那個領航員。自此以後,他禁錮在家,如果我要行動,必須獨立行動,不能帶上他,但因為照護的責任,我的獨立行動也受到限制。

有時候我會問自己,到了這一階段,沒有互相的給予和接受,夫妻感情意味著什麼?

到後面,老馬的情況越來越糟糕,我只能把他交給一家養老照護機構,他覺得我像親昵熟悉,允許我給他穿衣服,喂他吃飯,卻不總是記得我的名字。在那裡,老馬遇見了他的「愛人」——另一位患有阿爾茨海默病的女性。

在養老院,我驚奇地看見我的老馬和一個女人手牽著手,那時候他們彼此之間連名字都不知道,也無法進行任何有意義的交談。他們就像兩個孩子一樣,拉著手走走路,彼此很快樂。護工解釋,希望我不要介意。我應該介意嗎?我不知道。直到有一天,我看見那個女性的紅唇印在我的老馬左頰的中心,我的心像被刀戳了一下。

從理智上來說,我知道他們是病人,我應該理解,不能說這是愛情,也不能說這是對愛情的背叛,這不過是人性中最原始的異性的相吸。但我還是愛這個男人。我們孤獨的在這個世界上,夫妻之愛創造了一種感覺——我們在這個世界上不再孤單,配得上無條件的愛。

這就好像我們之間的紐帶,愛情的紐帶,一瞬間就這麼繃斷了。

那個當下,我忍住淚水,把食物送到他的嘴邊,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張開嘴。我再也控制不住,淚水像決堤一樣湧出。這時,老馬微微搖著低垂的頭,用低沉的聲音說道:「親愛的,除你之外,再無他人。」我非常驚訝,在那個健康的領域,他能想我所想,那個瞬間,他是否感受到了我的悲傷?

我不想成為受害者

自從老馬被診斷阿爾茨海默病以來,我不斷去適應一個又一個新的情況,以回應他不斷增長的照護需求。當他意識還清晰時,曾委婉地跟我說,他已經攢夠了錢,希望我把工作辭掉,在家裡陪他。那時我已經是終身教授,我們不用在經濟上發愁,但我不願意放棄工作。

事業是我引以為傲的資本。每一次我拿獎學金,事業上更進一步,老馬也為我驕傲。它帶給我的成就感,讓我躋身一個更廣闊的世界。如果這些都沒有了,還有什麼東西能讓對方愛你尊重你?我一定要有一個自我。另一方面,如果把100%的時間和精力都放到照護里,我可能會堅持不下來。

照護者承受的痛苦和折磨常常被低估。剛開始的時候,我一個人照護,要兼顧照護和工作很累,晚上沒法休息。我像一個溺水者掙扎著獲取空氣,工作給了我唯一喘息的空間。

老馬的病情持續發展,開始頻繁走失,甚至險些在家釀成火災,我意識到必須得尋求幫助了。我找了一個護工,白天照看他。家裡有外人,老馬最開始是不接受的。我前後換了好幾位護工,她們都在一周的試用期結束後就離開,直到查理的出現。他幫我分擔了很多,面對老馬過剩的精力,查理會故意找一些瑣碎、安全、耗時的小事,請他幫忙。

照護進入第四年,家庭照護變成一種長期模式,它占據我的日日夜夜,這樣的日子看不到盡頭,我很快感受到了這種消耗。

「廁所」從他的腦海里消失了。他不能理解這個詞語的意思,隨時隨地的解決。我費了一番功夫,讓他在一個地方,事件仍層出不窮。燈不滅水不關,馬桶圈不會放下來,衛生紙到處都是。我曾經以為,只要我再努力一點,就能夠恢復一些廁所里失去的秩序,到頭來,不過是徒勞。

在家中,老馬有時會陷入瘋狂。整個世界都是他假想的敵人。他推動桌子、椅子、沙發、床和梳妝檯等一切無法被他的頭腦識別或理解的東西。物體的阻力越大,他戰勝它的決心就越大。當廚房的島台沒有屈服於他的撼動時,他抓起一個放在上面的杯子,開始敲擊花崗岩台面。杯子破了,劃破了他的手。我想不出任何辦法,去阻止他的行為,越來越感到挫敗。

夜晚、搬動、上廁所。我的生活總是圍繞這三件事。護工們合力完成大部分搬運工作,把老馬從床上搬到椅子上,搬到馬桶上,如此種種。夜晚的工作自始自終需要我獨自承擔。

我也不能像從前一樣為工作全力以赴,我與朋友疏遠了,每天家裡都有外人——護工、醫務人員、探視者,他們無休無止的打攪使我感到窒息。

在一次次的絕望中,支撐我堅持下來的是記憶中老馬曾經的好,然而愛情與婚姻的責任,能夠抵禦漫長的、艱辛的照護所帶來的消耗與負擔嗎?我成年累月扮演的角色不再是妻子,而是傭人、照護者、母親和護士。看不到未來的希望。

有段時間,我的精神非常差,去看家庭醫生,他問我:是不是覺得自己完全被束縛住了?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我和老馬在一起許多年,周圍人都認為他是我的丈夫。很少有人知道,我們真正成為法律意義上的夫妻,是在老馬確診之後。

那時他在邁阿密工作,我在達克斯,每隔幾個星期他來看我,和我住一段時間。我們感情穩定,經濟獨立,我沒有把一紙婚約看得很重。直到我接到醫生的電話,醫生嚴肅的告訴我,以老馬現在的情況不能獨自行動,他搬來和我住在一起。

隨之而來的是,不結婚會造成許多法律上的問題,可能會造成他的孩子和我之間的糾紛,以及將來誰有權利來決定他的治療。當他知道自己生病以後,他給予我作為監護人的最大權利,我成為了他財產和治療的監護人,可以決定他的治療方案。他也允許我和他離婚,允許我做出任何選擇。

沒有生計的被迫,也非道德的規訓,是我自己選擇成為這樣一名照護者。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多麼高尚,既然我選擇了用自己的方式去照顧他,就不應該抱怨。

老馬生病後,我感受到對未知的恐懼,還有對將要失去親人的悲傷。美國有一種互助小組,它能夠給病人和家屬提供幫助。第一次去互助小組,我大哭一場,有人理解你,那是一種感同身受。

我與其他家庭照護者分享過類似的經歷,當他們的親人出現自控能力和生活能力的減退時,他們也都感到崩潰。當痛苦、疲憊、失落等情緒開始侵蝕這段照護關係時,最親密的夫妻關係也會發生質變。

我剛到美國時,老馬曾給予我許多幫助,對我有極大的尊重和耐心,這些是我們過去積攢的感情資本。但隨著病情的發展,年復一年,無止無盡,兩人的感情沒有更新和投入,它終會耗盡。

當我看到老馬拉著另一個女人的手,我意識到所有文明社會的規則,在他腦海里不存在了,從感情的角度,從一起建立一個家庭的意義上,夫妻關係已經結束。

婚姻有它的責任,這種責任感把我們捆綁在一起,並不總是那麼牢靠。它會持續耗費我的體力,耗盡我的耐心,折磨我的精神。我該如何走下去?

幾年前,紐約華爾街時報登了一篇文章,講的是一位丈夫照護他得阿爾茨海默的妻子,妻子不認識他了,他仍然愛著她,但同時他有一個女朋友。他請護工照護妻子,每個星期去看她3、4次,他和女朋友住在一起,他也不會放棄妻子。很多人譴責他這種行為,如果健康的配偶追求個人快樂的權利和他/她的責任發生了衝突,怎麼辦?

我覺得大家要有一個共識,要有寬容的心態,作為照護者,他同樣有追求幸福的權利,被愛的權利,人為了希望而活,這是無可非議的。

我不想成為受害者。即便是在情況最差的時候,支撐我走下去的不僅僅是出於責任,我對他的期待也不再是妻子對於丈夫的期待,而是對於弱者的愛護,對於病人的保護欲。

穿越河流

我照護丈夫九年,經歷了在家自己照護、僱人照護,送丈夫去養老院再接他回來,整個照護過程充滿了未知和曲折。當我想起他患病的最後那幾年,不是說他患病的終末期,而是我作為照護者的最後那幾年,最黑暗、痛苦的時刻就是送他去養老院。

做這個決定為什麼會這麼難呢?2007年10月下旬,老馬已經有些不認識我了,我眼前的這個人已經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而我作為照護者也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我。患病後他成為了一個孩子,我照護他,給他愛。只要他還在家裡,在我身邊,我就還沒有完全失去他。

把他送出去,想到晚上他孤零零地一個人,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身邊的人去了哪裡,他會不會恐懼?會不會害怕?我是不是太殘忍了,辜負了他?那種內疚、自責,深深地紮根在我的心裡。

但那時家庭照護已經無法持續下去,我的護工夥伴患上了癌症,無力承擔照護工作,再找一個護工意味著又得重新適應,適應不了呢?我不願把自己置身於時刻擔心這個護工會待多久的境地。

我的體力已經到了極限,我只能告訴自己,你沒有辦法,不送他出去,你還要用人。英語裡有一句話:你只能在兩個惡魔之間選一個,沒有天使。

走了那麼久,我還是走到了這最後一站。把他送走的那天晚上,我獨自一人在空蕩蕩的房間,沒有生命的房間,再也沒有他走來走去的身影,再也沒有他在廁所里留下的種種生理跡象,家裡是冰冷的,什麼都沒有,仿佛死亡已經在這裡發生。那是我最痛苦的時候,感受到了一種深深的孤獨。

在養老院他只待了6個月。我沒有得到喘息的機會,那是另一種黑暗時刻。他總是闖禍。護工給他穿衣服,他亂抓衣服和床單枕頭,拒絕她的幫助,並把護工推到在地。他也拒絕穿紙尿褲,隨意吐痰、撒尿、罵人。好幾次排泄物弄髒他的身體,衣服,糞便到處都是,工作人員要花好幾個小時來清洗一切。他身體強壯,給周邊的人帶來威脅,他會抓住護工的衣服,猛得撞擊她的身體,嘴裡還罵出髒話:狗娘養的!我認識的老馬,從來不會對任何人吐出過如此可怕的字眼。

除了上班,我幾乎所有的時間都在養老院陪他,直到他晚上睡去才離開。最後,我們還是被養老院請了出去。我太累了,真的太累了,我不能讓他安靜,唯一能做的仿佛只有等待,等待那狂躁的熱火燒盡。美國有一部有名的電視劇,我一直記得電視劇中的女主角蘿拉說的話:「我知道會有河要穿越,有山要攀爬。我知道那就是生活。

回家後僅過了一段時間,老馬患了中風,身體左邊癱瘓,他總算消停下來了。醫生下判斷,三個月,最多不超過六個月。

其實,確診初期,我們就聊過身後事。他告訴我兩個想法,一是不要火化,要土葬,這裡土葬是可以的;第二個想法要和我在一起。我很早之前就決定將來我的骨灰要撒在大海里,我告訴他你要跟我在一起,就不能夠入土。他分不清這兩個問題,最後我們也沒有談清楚。他的女兒說爸爸肯定要和我在一起。她尊重我,讓我做決定,我很欣慰。

醫生告訴我該準備後事時,老馬沒有被死亡帶走,他作為臨終關懷病人度過了最後的三年半。「臨終關懷」是美國醫療系統的一個項目,旨在減少臨終病人的痛苦。我的原則是只要他不受罪,我所在的州不允許醫生輔助死亡,就讓他順其自然地走。

照護他的九年,我都在學著與他告別,眼淚都流乾了,看著他總日躺在床上,骨瘦如柴,吞咽食物都變得困難,他的離去,對我對他來說,都是一種解脫。

那是星期一的早上,他的嘴巴不能張開吃食物,流汁也喂不進去,他會劇烈咳嗽。我給醫生打電話,醫生說他要走了。他所有的感官已經關閉,肉體上他沒有任何需要了,醫生為了他打了一劑嗎啡,讓他睡得更沉。

這樣過了十天,我在他身旁靜靜地陪著他,到最後他的呼吸節奏發生了變化,我輕輕地在他耳旁跟他說:「你走吧,我會好好照顧自己。」一支蠟燭正在慢慢熄滅,燭光暗淡下去了。

我們夫妻相愛一場,照護他一場,沒有遺憾。

我身邊沒有人選擇這樣的照護方式。在美國,人老了生病了,就去養老院,他們一般不麻煩子女,不講究所謂的孝道。我有一個同事她的先生得病後,她早早地就送他去養老院了。每個人的思想觀念不一樣,我也不能站在道德高地去評價別人的做法。

成為家庭照護者我沒有被責任壓倒,這條路我走下來了,也沒有垮掉。我的經濟狀況能允許我僱人照護,我能和兒子一起去旅遊、滑雪,這些活動就像給電池充電一樣。但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一樣有選擇。相比於病人,照護者同樣需要被關注。當擺在我們面前的照護任務變得越來越繁重時,家庭照護者就會輕易被打垮。

美國這裡只要上了「臨終關懷」項目,社會能為照護者提供休息的機會,比如給照護者三天的免費假期,安排他們去療養院住,讓全日制護理來照顧病人。讓照護者能休息,有喘息的空間,這是非常重要的。

老馬走了以後,我的精神抽走了大部分,我辭去了工作,搬離了達拉斯。

13歲我就離開家,到內蒙,到美國,像一個漂流的瓶,總在換城市,我的周圍沒有親人。如今我71歲了,我不要漂泊,現在我和弟弟妹妹一起住在西雅圖,我想抓住的是和親人在一起的日子。這裡就是我的最後一站了。

老馬埋葬在西雅圖的一個墓地里,我心裡默默與他約定,等我走了以後,一起奔向大海——我們又可以相見了。

16 / Jan / 2024

監製:視覺志

編輯:周婧

微博:視覺志

點擊閱讀原文可以來微博找小視玩呀~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589d017f422f8fef17aa073511699b0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