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春,在一碗嫩尖里

2020-03-30     稻荷藝文



有一種蔥翠、清新、自然的韻味,還有一種高山峽谷間雲霧繚繞的濕潤,並由淺入深地慢慢濃郁,這大概是春的感覺了。

在故鄉,我看到這種綠是嚼在心裡的。

故鄉一進入春天,綠色便開滿崇山峻岭的枝頭之間。

臨近穀雨,我家忙著籌備春耕的種子農藥化肥。可我們離集市的來迴路程有六十里,母親聽雞叫三遍,忙翻身下床去燒火煮飯,天朦朦亮時出門。緊趕慢趕,到集市已是嫩中午。

而返回時,母親則挑擔肥料上坡下嶺,身上沒有一根干衫,雙腳也累得腿肚子抽筋打顫。

山裡的溝谷都是水,趕集的老人說喝不得生水,一喝或許會肚子痛。我跟母親挑肥料,身子走得熱燒燒的,早已經口乾舌燥了。這時,抬頭一見嶺上雷公嶺的茶亭,就如一樹妖艷欲滴的楊梅在眼前,饞得我直吞口水。上了茶亭,就有茶喝!母親說。

雷公嶺茶亭四面開闊,立於峰腰,坪上的常綠喬木枝葉繁茂如蓋。谷底的風徐徐翻來,涼風朵朵。那時茶亭里住了戶人家,廊上豎了只大木桶,木蓋子上擺了一隻大海碗,趕路的人歇了熱汗,瓢一碗春茶澆得全身扒涼扒涼的,腳板心都舒坦、輕鬆、透爽。

雷公嶺茶亭系方圓幾里的紳士們集資修建。近百年來,當年的頭人早已做古。現在來打理的人是頭人請來的一名孤寡婆子,包吃穿。孤寡婆子手腳勤快,茶亭被收拾得窗明几淨。偶爾過路的人少,還能混到一口熱飯。而莊上的獵戶踏春上山,幾天幾夜蹲在綠意濃密的茶亭,品著新摘的穀雨茶,踞坳死守野豬、麂子等獵物,這時,春天的情懷便輕快、興奮、四躥。



湘中這種逢河架橋、見山開路、十里一亭的風俗,讓曉餐夜宿的人十分方便。雷公嶺茶亭不管是春天忙於耕種,茶亭里都準備了讓過路人過宿的被子、餐具、糧油,並隔段時間還有人來打理。所用之人吃了用了,只記得在門板上寫:某某溝某某人用了某某東西,在廚櫃留下了幾塊錢,或說下次再還。來打理的人就自然明白、會意,會拿錢增補好。

故鄉的春,在一海碗嫩尖里。我不管喝的是一葉一尖的紅茶,還是喝的兩葉一尖的綠茶,它們熬煮的濃湯,皆散發出青青的香氣。

故鄉對喝茶有講究,幹活的人說喝口茶抽筒煙,就意味著放腳聊天休息一會。這種場景在故鄉極易碰到。他們幾個幹活的人湊到一塊,相互恭敬地敬杆煙,就說起南京的城隍北京的土地,古往今來的正野之史,或鄉間小道的流言。我這時往住沉醉於故事的起伏和生動,而講故事的人口沫橫飛,手舞足蹈地投入了極富的感情,如果放在城裡,桌上有一杯熱春茶,台上這位說書的,就多了幾分藝術的沉甸和淘洗。



故鄉人喝茶,少了福建人喝茶時優雅的一袋干鹹魚。福建人喝春茶,眼前有一方木雕的四方盤子,還有幾個精緻的紫陶杯,然後沖一大壺水,嘩嘩煮,趁熱灌。而茶具旁放了一些大海里的干蝦和鹹魚,細細捏住一隻放在嘴裡嚼,我聞出茶有了大海的咸腥之氣,在我的咀嚼聲里波濤洶湧,礁嶼嶙峋。這樣的喝茶,常與他們出海有關。而故鄉的一種擂茶,也是在生產勞動中衍生出來的。

故鄉在雪峰山余脈東支,資水穿腳而過,夾岸青峰聳峙,深溝雲壑,出行勞動不便。

不知從哪朝哪代始,家鄉的茶不再是單純的春茶水了,是一種糊糊,既有茶的春氣,也有雜食的清香。這種茶,既解渴,又能填飽肚子,是出行勞動的必帶之品。

那時候故鄉的生話條件極差,春天摘幾筐茶葉曬乾攪和一些玉米地瓜之類的雜糧,用擂盂搗碎,再曬乾備用,有時喝一碗擂茶便頂一餐正食。

故鄉的擂茶也有精細的佳品,生活條件好的家庭用花生、芝麻等混合綠茶,自然這種擂茶的味道不一樣了。這樣的擂茶是有親戚來時才拿出的,母親給客人沖水泡一碗,結果客人一飲而盡,意猶未盡,用手指把碗里沾的擂茶歸攏,像水洗的一樣乾淨。


擂茶


這些年,故鄉一到春天出了新茶便每家每戶擂擂茶。母親擂得最多,她踮著腳在穀雨前把嫩尖摘好,然後把花生和芝麻炒熟炒香,一併倒在擂缽里搗碎壇藏。母親的擂茶大陶罐是一個家幸福的場境,溫馨的時光。

每年的春天,母親的擂茶做好了,就給我寄一些。母親說:「讓外面的朋友嘗嘗。」我笑:「他們吃海鮮開洋車,會吃這個?」母親聽了很難過,還是妻子善解人意,說:「媽,他們吃慣了好的,巴望著故鄉的土特產呢。」母親聽了,在電話那頭罵我:「還是和小時候一樣頑皮。」我聽了,幸福地笑,心想有媽真好啊!

母親的擂茶跟我走南闖北,他們吃了沒有一個不拍案不叫好的。

春天來了,我似乎看到故鄉一壠一壠的茶園裡,茶葉青翠,在雨霧中抽芽,母親背著一個楠竹扁簍,輕輕地,如蝴蝶一般從一叢飛到另一叢。

我還遠遠地看到故鄉的院子裡,母親有一隻偌大的擂盂,用一根堅硬的拳頭大的搗杵,正身子跳躍,如舞蹈一樣翩翩起飛。



有一天,我和朋友喝茶,我有幾分炫耀地說:「這是我媽摘的春茶!」他聽了淡淡一笑,無所謂地一飲,然後發覺口感清純,故鄉的茶確實與眾不同。朋友高興地慫恿我:「這茶要嚼。」

嚼?我這麼多年沒有嚼過茶。我疑惑地把茶嚼了嚼,那些尖芽散出的嫩葉,開出了一個鵝黃泛綠的春天!朋友說:「在你們故鄉的每一片茶葉里,你會嚼出父親的苦澀,也會嚼出母親的清涼。」

我聽了,決定第二天去看看故鄉的茶。

故鄉的茶是一幅綠色的畫卷,逶迤的山峰與茶樹緊緊地對峙,溪水和野花點綴其中,一隻兔子的狡黠讓一座山靈動了,富有了。與我相近的幾尾竹子,還像少女一樣著一襲綠紗裙,搖曳出浪漫而有朝氣的漣漪!

我再一次摘下一片鮮茶放進嘴裡咀嚼,葉兒在我的舌尖上唇齒間翻滾,綠,青青地,輕輕地濃郁,如我的腳步,如我豁然開朗的胸廓。(鄉土文苑,劉群華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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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