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永曆六年,即公元1652年,也是清順治九年,以大西軍為主體的南明軍隊一改頹勢,發起聲勢浩大的反攻。在這次反攻中,由李定國指揮的桂林和衡州兩戰,是整個反攻行動的最高潮,不僅給清軍造成自崛起以來從未有過的慘敗,還差點扭轉乾坤,雖然最終因內鬥而功敗垂成,卻也留下了「兩蹶名王,天下震動」的千古佳話。
在此之前,殘明諸政權沉迷於內鬥,全然不顧清軍鐵蹄南下的事實,連連敗退。清軍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繼茂攻克廣州,屠城十餘萬。定南王孔有德占領桂林,兵鋒直指永曆小朝廷。永曆皇帝朱由榔一無烈皇之「烈」,二無隆武之「武」,其人毫無迎戰的勇氣,匆忙從廣西梧州逃往南寧。隨駕的諸多官員也紛紛作鳥獸散,士人們毫無廉恥者望風而降,稍有廉恥者則避居山野。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明朝天數已盡,乾坤難覆,清朝定鼎已成定局。
神州陸沉之際,還在堅持作戰的只剩下往日的「草寇流賊」。已在雲南經營兩年的大西軍伸出了援手,孫可望主動聯絡永曆朝廷,願歸附明室一同抗清。藉此機會。孫可望完成了對永曆政權殘存武裝的收編工作,造成了「天子自扈從外,無一民一卒為朝廷有也」的局面,南明政權及其軍隊實際上變成了以大西軍為主的抗清實體,隨後他自封為秦王。1652年3月,大西軍兵發兩面,以劉文秀兵出四川,孫可望和李定國反攻湖廣。
得益於對於雲南的經營,大西軍兵精糧足,初試鋒芒便勢不可擋,很快就打下了貴州和大半個四川。劉文秀連破吳三桂部,於敘州之戰俘獲吳軍大將白含貞,將其主力壓縮至保寧一城。"劉文秀之入蜀也,善撫恤軍士。蜀人聞大軍至,多響應。於是,重慶、敘州諸府縣次第皆復。吳三桂迎戰輒敗,斂軍以奔,趨保保寧。"而李定國更是大放異彩,三月下沅州,五月在靖州擊潰清軍張國柱部,殲滅五千餘人,導致續順公沈永忠不戰而逃,先放棄寶慶,後放棄長沙,一直逃到岳州。清朝在湖南設置的許多道、府、州、縣官也隨軍倉皇北竄。大西軍旌旗所指,清軍一觸即潰,毫不費力便收復了湖南大部分州縣。
坐鎮桂林的清定南王孔有德成為了李定國的下一個目標,為了消滅孔有德,李定國先派部將由便道直取嚴關(桂林東北),截斷孔有德撤軍退路,然後親率主力攻下全州,拔去桂林之屏障。攻下全州後,李定國未及進城,便揮師急趨桂林。六月二十九日,孔有德親率桂林城中精銳於嚴關迎擊大西軍。戰前為了激勵士氣,孔有德對部下大肆吹噓自己的過往,"具言其生平及粵西用兵曲折","王顧盼叱吒自豪,言出皆諾"。其驕橫無恥之狀,溢於言表。然而開戰後,李定國用五十頭大象當先突陣,沖亂孔軍陣腳,"兵未交而象陣前列,勁卒山擁,塵沙蔽日,馬聞象鳴皆顛厥,有德眾遂奔,掩殺大敗",孔軍精銳一戰盡喪,"浮屍蔽江下"。孔有德肝膽俱裂,狼狽奔回桂林,唯有閉城死守。
李定國圍城期間,孔有德本有投降的企圖,因受部將挾制而錯過了時機。桂林城北有水硐,直通城中山上。從水硐上山可俯瞰全城,七月初四日,李定國派遣精兵,乘夜出發,三更到達山頂豎起紅旗。明軍內外夾攻,於中午攻破武勝門,殺入桂林城內,孔有德在絕望中狂性大發,手刃愛妾,將自己多年來收集來的珍寶聚在一室,而後自焚,"至初四日辰時,賊從山上攀附絡繹入城,定南王見城已不能守,回王府手刃宮眷數十人,親將住室發火,自刎被焚,骸骨化為灰燼。"死前囑咐其子孔庭訓不要像他一樣一輩子做賊。"苟得免,度為沙彌。勿效乃父作賊一生,下場有今日耳。"
明軍的接連勝利,極大地震撼了清廷,順治皇帝任命和碩敬謹親王尼堪為定遠大將軍,統率滿漢精兵共十萬南下。尼堪是當時唯一一個經歷了從後金崇德年間到順治時期歷次大戰且能出戰的高級宗室親王。(阿濟格下獄處死,濟爾哈朗年邁,博洛和勒克德渾都是重病在身)跟隨他出征的屯齊、穆爾祜、鎮國公漢岱、固山貝子扎喀納也都是久經沙場的宿將,作戰經驗非常豐富。可以說這是清廷所能拿出來的最強陣容。順治對此次出征寄以厚望,親自在南苑為舉行尼堪出征大典,賜予他寶馬駿馬、蟒袍御服,其他隨行的高級將領也一一賞賜。只是順治帝和這些出征的將領都沒想到,這一次的遠征,竟成了尼堪的最後一戰。
七月二十日,尼堪率軍離開北京,原計劃是經湖南進入貴州,與吳三桂、李國翰所統領的四川清軍合攻貴陽,這樣的部署是希望一勞永逸解決南明所有的抵抗力量。然而孔有德敗亡的消息傳來,清廷於八月初五日急令尼堪改變進軍方向,先占湖南寶慶,然後進軍廣西。 得到命令的尼堪日夜兼程,十一月十九日,到達湘潭,二十一日,進逼衡州。兩日之內晝夜直趨二百三十里,大戰一觸即發。
清軍來勢洶洶,李定國卻覺得情況不妙,由於其他戰場的牽制,他手頭兵力不足。李定國見清軍遠道而來,趁其尚未結好陣形,便下令主動求戰。以八旗精銳壓陣的清軍遠非孔有德部可比,明軍與清軍第一天的交戰並不順利,雙方一番大戰過後,明軍被擊退,連大名鼎鼎的象陣也頗受損失。
清廷方面接到第一天報捷為「及明,王率貝勒貝子、公、固山額真等、向前正列陣間。賊兵即至。我兵各依所對之處衡入。賊兵大敗。追殺二十餘里。斬獲甚多。得象四、馬八百二十有奇。擊敗賊兵、約四萬餘。爾衙門轉發鈔傳」,足見明軍損失巨大。此時尼堪根據以往作戰的經驗,做出明軍已經勢窮的判斷,他決定在第二天的交戰中集結精銳直突明軍戰陣,擒斬李定國。但李定國不愧是那個時代的第一流將星,他的勇氣和毅力都遠遠超越了同輩。在第一天戰局極端不利的情況下,他依然沒有放棄。李定國知道清軍在接下來的交戰中一定志得意滿,於是因勢利導,設置了誘敵深入、分割包圍的戰術,此番策略果然收穫了最大的戰果。
第二天開戰不久,明軍便佯裝敗退。尼堪不疑有詐,他留屯齊指揮主力殿後,自己則親率少數精銳一馬當先,追擊"殘敵"。只見他與主力相隔越來越遠,明軍突然伏兵四起,將尼堪所部截為數段。尼堪本人十分悍勇,大喊"我軍擊賊無退者。我為宗室,退,何面目歸乎?",帶領部下在明軍包圍圈中左衝右突,試圖突破重圍。卻被明軍逐漸壓縮,逼入到一灘泥沼之中。
尼堪座下戰馬無法行動,隨身攜帶的箭也射光了,他困獸猶鬥,依然拔刀抵抗明軍。滿清的親王服飾在戰場上格外顯眼,尼堪身邊的左右親隨也凈是些高級武將,服飾鮮明。明軍知道圍住了一群「大魚」,諸軍無不奮勇向前,尼堪身邊的親衛一一戰死,他本人也被明軍圍殺。他死後,首級被割去獻功。其鎧甲、繡旗也被明軍全部剝去。當明軍士兵將尼堪首級割去報功時,這些明軍將士可能沒有想到——他們達成了自努爾哈赤起兵以來,陣斬清軍指揮官的最高紀錄。
等屯齊所率的清軍主力趕到戰場,一切為時已晚。他見明軍將士歡聲震天,知道尼堪估計多有不測。為了能減輕失陷藩王的罪責,清軍與明軍展開了一場爭奪尼堪屍體的拉鋸戰。清軍派勇士三次沖入明軍的戰陣,卻只得到一具沒有頭顱的屍體。「敬謹親王聞勝,輕騎疾進,遇伏戰沒,科爾昆三入圍,求得王遺骸。」
此戰,尼堪所率的親軍被全部殲滅,明軍陣斬清軍三品以上高級武將十五人。後人研究統計,從清軍入關到桂林之戰前的八年,陣亡含漢八旗在內的三品以上將領一共才18名,無怪乎得到消息的順治皇帝悲嘆:「我朝用兵,從無此失」。不少從弘光初期避世不出的明朝遺民聽聞清軍戰敗、尼堪授首,重新燃起了復國的希望,開始密謀反清。雖然明軍隨後的發展不順,但是與清廷沿西南諸省對峙之勢已成,一時間,清朝官吏視廣西為畏途,順治十年有三人赴吏部候選,探籌(即抽籤決定補用何地何官缺) 得廣西之缺,竟"悸懼卻不能受"。順治不得已重新啟用已處於半退休狀態的洪承疇來「經略」西南五省。這位對清廷忠心耿耿的「貳臣」,經略西南時,多次以年邁為名請求解任,被清廷譏為「畏難」。
可惜歷史未能改寫,大勝之後的明軍又陷入了內鬥的死循環。連戰連捷的李定國聲望一時無二,孫可望本懷梟雄之志,擔心李定國可能會藉此大功在地位上超越自己。他這種微妙的心態影響了戰局的發展,孫可望強令李定國率部與自己會師,造成兩人心生嫌隙。隨後孫可望又貪功冒進,在岔路口一戰敗給了屯奇。戰後孫可望將北伐失敗的原因全部歸咎於李定國,導致二人關係不可挽回,引發大西軍之間的內戰。內戰以孫可望的慘敗告終,然而他不甘於失敗選擇向清廷乞降。此舉不僅使他從當世梟雄徹底淪落為歷史上的一介小丑,也使大西軍艱苦奮戰得來的大好局面毀於一旦。
孫可望最後死於亂箭之下
孫可望的出逃乞降,向清廷明確傳達了明軍內部矛盾叢生,人心混亂的信號。幾近喪失信心的洪承疇大喜過望,重新抖擻精神上書請求伐明。躲在漢中觀望形勢的吳三桂也力陳馬上出兵。南明最有可能的一次中興,就此斷絕。兄弟鬩牆之下,定國之志垂成,後人哀嘆「功垂成而物敗之,可望之肉其足食乎!屈原所以呵筆而問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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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簡介:王正興,原解放軍某野戰部隊軍官,曾在步兵分隊、司令部、後勤部等單位任職,致力於戰史學和戰術學研究,對軍隊戰術及非戰爭行動有個人獨到的理解。其著作《這才是戰爭》於2014年5月、6月,鳳凰衛視「開卷八分鐘」欄目分兩期推薦。他的公眾號名亦為「這才是戰爭」,歡迎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