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青年時期,曾經有兩年艱苦時光,那是初中畢業返鄉回家做農民的時候。
繁重的體力勞動,艱難的農家日子,極度饑渴的精神世界,對前途的悲觀迷茫,讓我深感苦悶彷徨。支撐我度過那段日子的是青春的活力和雖不強壯但卻勇於接受任何挑戰的身板。
回鄉時我十六歲,一個精瘦的毛頭小伙子,能吃,一頓能吃五個蒸饃;不知疲倦,一個人提石錘一天能打一千塊胡基(土坯)——在當農民的第一年冬天,我就學會了這個在農村最苦也最講究技巧的活路。
當然,支撐我的最大因素是我身在故鄉,一個天底下最為親近的所在。這裡生了我、養了我,輩輩祖宗埋葬在地下的黃土裡,我生命的臍帶和腳下的土地聯繫在一起,這裡是我的生命之根。踏上這塊土地,就能感受到濃濃的鄉情、親情。
這裡有村人之間世世代代綰結起來的牢固的情感紐帶,有一種獨特而溫暖的力量。正基於此,儘管我苦悶彷徨,卻不至於空虛墮落。
1969年春上,生產隊要去銅川焦坪煤礦拉煤。隊里開了個粉坊,做粉條和豆腐,要燒煤炭。當時煤炭是緊缺物資,縣煤炭公司買不到,只能自個兒去煤礦拉。
我們村子離焦坪八十五公里,路途遠,還要翻溝爬坡,是個苦差事。生產隊派出的都是精壯勞力,我卻心血來潮主動請纓要去拉煤。拉煤按分量記工分,我想多掙工分。
母親不讓我去,說是太苦,我說我行。臨出發,父親叮囑我:「少拉些。人家常跑焦坪,出門多少次了,你頭一回,甭耍二桿子。」我讓父親放心。
頭天行程五十五公里,晚上趕到銅川,挑了個避風的鋪面廊檐,把麻袋往地上一鋪,算是安頓好了睡覺的地方。吃自帶的乾糧,啃干饃,喝涼水,肚子也算填滿了。第二天天蒙蒙亮出發,走三十公里地趕到焦坪煤礦。
煤礦擔心我們盡挑大塊好煤,安排了場地工給我們裝車,裝好過磅。
我看同來的每個人都按八百斤裝車,我也裝八百。別人心裡不悅,加到九百,我也加到九百。村裡一個我叫旺叔的,牛高馬大,拿眼珠子瞪著我,問:「你小子想幹啥?」我說:「想和你掙一樣的工分。」
旺叔輕蔑地哼了一聲,扭頭吩咐裝車工人:「裝一千!」我也說:「裝一千!」
這個重量是架子車能承載的極限了,沒人再敢較勁。旺叔說:「路上別後悔!叫你小子張狂!」
回程從焦坪到銅川,一路下坡,並不吃力。晚上還在銅川過夜,還是那家鋪面的廊檐下。夜裡刮大風,我蜷縮在水泥地面上鋪的麻袋上,從街面刮來的沙子打在臉上生疼。但
只能忍著,熬到天明開拔上路。
春天的太陽上升很快,氣溫漸漸升高。我穿著棉衣,如同地道關中農民一樣,腰間還扎著一條家織布做成的寬腰帶,身上開始冒汗。我解下腰帶,脫了棉襖,上身只穿一件單衫。車子很沉,但我緊隨車隊,不想被人拉開距離。
過了耀縣,有一段上坡路。坡不陡,慢上坡,但拉著一千斤的車子每走一步都很吃力。盤上這段慢坡,人人都是氣喘吁吁大汗淋漓的。太陽已到頭頂,車隊歇下來,準備打尖。
我的單衫已經濕透,好在太陽暖烘烘地照著,不覺得冷,只是口乾舌燥,拿出乾糧卻吃不下去。大家像我一樣都想喝水,想找人家討口水,或者有眼井自個兒打水喝也行。可是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哪裡去找水?
路邊陽溝里有積水,旺叔幾個人走過去,我隨著上前一看,那水面上有一層綠乎乎的漂浮物,還有羊屎蛋蛋,兩隻青蛙正在水邊交配。旺叔丟了一顆石子,轟跑了青蛙,蹲下去,雙手在水面上攉了幾攉,攉開漂浮物,水看上去還清亮。
旺叔等人雙手掬水,一番痛飲。我有點猶豫,但渴得實在不行,也就看樣學樣,掬水而飲。飲罷,又洗了一把臉,體內體外頓覺舒暢。
坐在路邊,吃著母親給我烙的鍋盔,身心完全放鬆,覺得無比舒坦。人生會有許多感覺很好的時刻,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之後,卸下重負,獲得休憩,無疑是這美好時刻的一種。
你能感覺到疲勞像冰一樣慢慢融解,像潮汐一樣慢慢從周身退去,從每一個張開的毛孔溢散出來,風一吹,立即隨風而去,而生命的活力重新洋溢,體力又填充回腿上、腰上以及身體各個部位。
你能清晰感覺到發生在自己體內的這種變化,這種體驗無比美妙。儘管這一刻可能很短,沉重的苦力會接續而來,但你此刻的體驗卻將成為永恆,將會成為一種永遠不會磨滅的記憶。人們歌頌勞動,不是因為它苦,而是因為在苦之後你所品嘗到的甘甜。
我對自己很滿意。在別人眼裡,我是一個剛從學校回家的「學生娃」,是一個身體尚未發育充分、身板還顯單薄的毛小子,但我不想輸給任何人,我想證明我可以和他們拉一樣重的車子,掙一樣多的工分,我能養家餬口了。
「工分,工分,社員的命根」,這是流傳在村人口中的一句話,我不想一輩子當農民、一輩子掙工分,但我必須面對現實,現實是你如今就是個農民,就必須多掙工分。且說今天,無論未來,今天你能掙工分,你就棒,你就是一個能幹的人。
旺叔走到我面前,看我吃的是鍋盔,說:「鍋盔!你媽真是心疼你哩。」
春天正是農村青黃不接的時期,家家戶戶糧食所存不多,麥子更是稀罕,這次和我們一塊兒出門的人,所帶乾糧多是玉米面「窩窩」,好點的是玉米面里摻些麥面的「兩面饃」,帶純麥面鍋盔的只有我一人。母親心疼我出門拉腳苦大,特意給我烙了鍋盔。
我拿起一牙鍋盔,遞向旺叔:「來一塊。」
旺叔搖搖頭:「你留著吃吧。」又說:「你小子行,有心勁。不過還沒到時候,前邊三原縣還有臨履坡。吃飽,把勁攢夠,不要到時候乾哭沒眼淚。」
臨履坡是三原城北清河上的一面大坡。清河自西向東穿過建於明代的石磨盤龍橋,再往東就是臨履坡,坡底建有一座水泥橋。清河河床在這裡很深,每年臘月三原縣城的「臘八會」,就在龍橋和臨履橋之間的南岸。我小時候逛「臘八會」曾站在岸邊往下看,只覺得頭暈目眩,行走在龍橋和臨履橋上的人看上去就是個小黑點。
後晌,我們趕到臨履坡。
先下後上。坡太陡,下坡的時候我們使勁抬起車轅,讓車尾端貼住地面,增加摩擦力以控制車速。到了坡底,在橋上我們稍作休息,隨即開始向坡上行進。
這麼長的坡,這麼沉重的車子,就是同行那些久經戰陣身壯如牛的漢子,每前進一步也很吃力。為了減緩上行的坡度,我們在路面上沿之字形行進,整個腳掌死死撐住地面,身體大幅度向前傾斜,每進一步都必須用足全身的力氣,汗從鼻尖和下巴灑落在路面上。
上行一段,必須停下來大口喘息一會兒,體力稍有恢復再繼續前進。因為歇息多,坡路上了不到三分之一,我已經被別人遠遠甩在後邊。
計量長度的單位有米、公里,更長的還有天文單位光年,現在對我來說,只有尺和步。每一尺,每一步,就是我要跨越征服的目標。好不容易攀行到坡中間,這時候我體悟到了旺叔說的「乾哭沒眼淚」的況味:兩條腿像是快要痙攣了,沉重酸困,沒有一點力氣;胸腔像是要爆炸,必須不停地大口喘氣。
歇在那裡,腰也難以挺直,肩膀被車子襻繩勒得像刀子割過一樣。
我突然懷疑我能不能行進到坡頂,甚至後悔自己不該任性逞強。一千斤,那是別人扛得動的分量,你小子沒經過幾番錘打,卻要和人爭個高下,自個兒能吃幾斤乾糧心裡都沒個數?就你張狂,你嫩著呢,差遠了!
就在我無比沮喪的時候,突然發現從坡上急匆匆下來一個人,這人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是母親,我非常吃驚。
母親快步趕到我身邊,看見我要垮掉的樣子,心疼得快要哭出來,顫聲說:「不叫你來,不叫你來,來了還要拉這麼多,你是不要命啦?」
我問:「你來做啥?」
母親說:「給你掀車子。」原來我這趟出門後母親一直不放心,她知道臨履坡陡,擔心我拉不上來,問清村裡人,估算好時間,特意趕了十多里路,專門跑來幫我。
聽了母親敘說,我鼻子突然一酸,人說可憐天下父母心,在母親這裡,我是真切體會到了。但是在表面上,我硬挺著,沒有讓這種感動流露出來,同時心裡摻雜一點惱火:我真的就如此無能,出門拉趟差,竟然要拖累家裡人,至於嗎?
我想對母親發火,想讓她知道我不是個窩囊廢。沒待我發作,就看見旺叔甩著手,大步從坡道上下來,看樣子是衝著我來的。
旺叔走到我的車子跟前,歪著頭凶聲凶氣呵斥母親:「誰叫你來的?」
母親說:「我來給娃掀車子。」
旺叔說:「一個女人家,吃咸飯操淡心!」
母親說:「坡太陡……」
旺叔說:「就你知道坡陡?」
旺叔說罷,頭朝我一擺:「拽上,走!」
我重新把襻繩搭上肩,拽上車子。旺叔張開雙臂,從車後幫往前推,母親只能從側面搭個手,三人一齊用力,上到坡頂。
回到家,父親知道我拉了一千斤煤,心疼地說:「你耍二桿子哩,過去單套牛車,才拉一千斤。」
我這一生走過難以計數的路程,但臨履坡這段路,我終生難以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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