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陵塬畔(十六)
(短篇小說)
文/姚水葉
根寶脫下壯丁服,抹去了革命賦予他的名字,住進了三爺臨死時贈給他的一間小瓦房,鍋台上的灰塵和炕席上的灰塵足足有一銅錢厚,蜘蛛網從脊柱到牆壁像紗蘿被浮塵深裹。他取下了牆上掛的掃把,望著滿屋的灰塵和老鼠在牆角打的洞,心想這間小屋以後也許就是自己永久的住處了。這時,七媽急急忙忙地走進小屋,對根寶說道:「忘了給你說,二寶娶媳婦了,不到一年,新媳婦在屋你千萬甭進去,有啥話在門外叫二寶出來說,小心外人知道說閒話。」
根寶怔怔地嗯了一聲,心想:「二寶比自己小几歲都有媳婦了。」
一切恢復了七年前的光景,重新扛起生活重擔的根寶,生活依舊艱辛,五雀從地邊掰回了嫩苞谷,七媽一粒一粒地剝下來,用拐磨子磨出糝,掰一次僅供一家人一頓的糊粥,天天如此。根寶端起老碗,順著碗沿,喝了兩圈,連喝了二碗,就喝去了一大半,五雀眼巴巴地看著根寶舔凈了老碗,六妹拽著根寶的後衣襟:「在我屋吃了多少飯,還不走?」
三弟哄著六妹:「他是咱二哥,走時你太小不記得,往後就靠二哥掙呢。」
根寶轉過臉彎下腰也給六妹說道:「我是你二哥,哥能掙,以後一定有飯吃。」
六妹似懂非懂地回到鍋台邊端起了分給自己的那半碗糊粥。苦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著,農曆八月的秦嶺更是陰雨連綿、山洪瀕發時,磨的砍刀銹跡斑斑,根寶拿起砍刀看了看又放下。坐在土炕沿思緒萬千,見過了硝煙瀰漫的戰場,見慣了千里逃荒的難民,眼下的處境又是一團糟,他的心如同一團亂麻,這亂世,路在何處。二寶進了門,背靠著門框問道:「哥,回來十幾天,吃了逛,逛了吃,地里的苞谷是給你舅家人種的,拐磨子拐完了拿啥給人呢,我七娘沒給你說?」
「我屋地咋是給我舅家人種呢?」
「你爸為保三娃子的壯丁,把地賣給你舅家人了,日子過不去又租回來,都好幾年了,也甭怪我多嘴,你二舅說的事,低價買去,又高價租給你屋,回來逛出逛進的七娘不說你也不問,爭取說好了給自己種麥。」
根寶聽罷噌地站起來說道:「我知道了,多虧你說!」
人是衣裳馬是鞍,根寶又換上了七媽縫的新夾襖,也顯得神氣了些。他出了門朝村外舅家的方向走去。幾年沒來的根寶,給了大舅驚喜,也給了二舅個驚詫。根寶感覺到大舅明顯得蒼老了許多,和幾年前相比,茅棚小瓦房還是老樣子,便說道:「舅,我走了幾年,回來先看你來了。」
「你回來有些日子了,我思量你會來,但比我想的還遲了幾天,即使不看我這當舅的,也得問問田地的事。」
「舅,你說反了,我不問地也得看我舅。」
「走了幾年,有長進了,問地得尋你二舅,買你地是你二舅他挑擔。」
根寶又去找到了二舅,招呼了一聲,二舅劈頭蓋臉地一頓數落:「不是我給你屋地當保人,你還想有地呢,要種地就回去掙贖地的銀子,十八個袁大洋一個都少不了,掙夠了地是你的,掙不夠繼續租,記著,苞谷掰了曬乾付租谷。」
二舅一番盛氣凌人的話像抽在根寶臉上的一記耳光,讓根寶既無地自容又恨得眼睛痛癢,一個猛撲壓倒了二舅,拽著二舅稀少的齊耳短髮,將頭在地皮上連磕了幾下:「二舅,給你挑擔說,我還沒見過十八個袁大洋是啥模樣,苞谷我收呢,麥子我種呢,要苞谷、要地叫你挑擔來跟我說,你這保人當到頭了。」
根寶咬著牙說的震耳話,引來了看熱鬧的舅家多位鄰居。看著根寶雙手下壓著二舅,眾人見狀都大吃一驚,這還得了,哪有外甥打他舅的道理?有好言相勸的,有吹著鬍子瞪眼睛指責的,大舅心裡清楚,這是「打的窗子給門聽」,又怕根寶出手過猛出大事,便用指頭指著根寶大聲說道:「你再動一下試試?小活德性老活賢良,哪個舅家能出你這外甥?」說著話一手摁住了根寶,一手扶起了自己弟弟。
根寶知道大舅是給了自己個台階,也知道會惹惹一個,不會惹惹幾個的道理,對大舅說的話一字都沒敢犟,踩著傍晚的暮色進了大雜院。他睡在土炕上望著黝黑的屋頂,思量著贖地的銀元去哪裡掙?第二天根寶早飯剛端到手,就看二舅媽氣勢洶洶地走進大雜院,手裡抖著二舅那件帶泥土的粗布衫,遞給了七媽:「姐,這是你兒做的好事,打了他二舅,衫子都撕破了,咱連村著,我今拿的衣裳叫人看,看他舅遇了個乖外甥!」
根寶叫了一聲妗子走出了大雜院,又像小時候一樣,雙手抱住膝蓋坐在大麻石上。七媽不知道事情緣由,給根寶他舅媽說盡了好話。坐在大麻石上的根寶沉思著種麥子是眼睛對眉毛的緊事,當了多年壯丁,回來和鄉鄰生疏了許多,忘記了模樣,忘記了名字,想著家裡繩繩緊的困境,猜想著姑家、姐家都是幫不上忙的人,老話說的好:前三十年由不得,後三十年捨不得。自己又小錢看不上,大錢掙不來,穿著衣裳左顧右看,生怕沾上灰塵,原以為自己是少陵塬畔的人上人,卻窮得叮噹響,連區區十八個袁大洋都掏不出來,鄰家、門宗誰又能拿出袁大洋解我之難?真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舅媽這一鬧,更是丟人丟大了。想起那隻值七八個銅板還壓得肩膀疼的一擔硬柴,腳都不想抬,現在不得不抬了。十八個袁大洋得壓多少次肩膀疼才能掙夠,根寶在大麻石上坐了足足一個時辰,三娃子一天多時間烘熟了一窯柿子,又備了二個平底藤筐,給筐底放了薄薄一層乾草,對根寶大聲喊道:「二哥、二哥,來!」
根寶順著聲音來到三娃子的土窯旁,看見小小的洞口裡鮮紅的軟柿子,高興地問道:「你學會烘柿子了?」
「嗯,會烘幾年了,跟大伯學的!」
「你烘誰賣呢?」
「去年屯給小販賣,今年你賣!」
他兄弟倆小心翼翼將一窯柿子一層層面對面,擺放整齊,根寶規劃了進城的路徑,用扁擔挑著兩筐柿子擔過少陵塬上皇子坡再進長安城,他擔著筐邊走邊賣,心裡盼望定能賺到銅板,結果那些愛占小便宜的買主逢買必嘗,根寶初次做買賣又是急性子,兩筐柿子擔上皇子坡連嘗帶賣還有兩個半䒰,他順手摸了一下口袋也沒賣幾個銅板,甚至連大洋影子都沒見著,這時的陽光完全從黃土地收起,浮在神禾塬盡頭的地平線,和西下的雲光融合。
「小伙子,賣啥的?」
從身後傳來的聲音很是震耳,根寶回過頭,只見一個三十來歲的中年男人,個頭比自己略顯高點,舉止穩重走路有力,頭戴黑色禮帽,問話的時候已蹲在柿子筐跟前,問道:「准嘗不?」
「准嘗呢!」
其實來人在問話時,手已伸進筐內取出了一個柿子,一邊剝柿子皮一邊問了根寶幾句閒話,又對根寶說道:「擔一擔柿子能賣幾個錢,砍洋火桐比這強。」
「洋火桐是啥?」
那人吃完柿子從衣裳口袋掏出一盒火柴,隨手划著了一根,根寶見過,這是代替火鐮取火用的一種新式東西,便說道:「我見過,沒用過!」
那人又抽出一根火柴指著火柴梗給根寶說道:「這是大木頭做的,你進山砍木頭,凡是碗口粗的、瓦盆粗的都行,越粗越好,四尺長、五六尺長的都行,有多少要多少,有人砍你收更好,收多了我全收。」
根寶聽了那人一番話,立刻提起了精神問道:「我砍了咋尋你?砍多了你不要咋辦?」
那人從口袋裡掏出兩個袁大洋,遞給根寶說道:「這是定金,我叫王義財,你屋在啥地方,你放心往回砍,十天、最遠半個月我套馬車來,就怕不夠車裝。」
根寶收下了大洋,告訴了王義財自己的住處,信心十足地答應了這樁生意,並用王義財戴的禮帽內殼裝了滿滿的柿子送給了王義財,筐里剩餘的很多柿子趁著夜幕降臨時給楊德寬擔去了,根寶怕這會兒不去,以後或許更沒有機會去了。根寶把自己碰到的王義財收洋火桐一事又告訴了二寶和三娃子,他倆不相信還有比火鐮更好用的神器,都對根寶說道:「一根木材棒棒能劃出火來,誰信呢?我要掰苞谷種地呢!」
「火鐮就是神封的火種,洋火是啥東西,我烘柿子、收苞谷、種麥,忙得沒工夫。」
根寶獨自進山了,一天煮六七個老苞谷棒作為乾糧,砍的木頭仍然寄放在結巴弟弟的茅屋,根寶又拿出一個大洋作為日久寄放的押金,結巴弟弟一家人像遇見救星一樣,表現出了極大的殷勤。他掐指算了算,十天過了,王義財肯定會問的,雞叫頭遍時,根寶又一次從鍋里撈出煮熟的苞谷棒時,對三娃子說道:「苞谷掰完,按時種麥,贖地的大洋掙得差不多了,收洋火桐的人來,就給說夠一馬車了,讓他定個日子,我在屋等他。」
三娃子嗯了一聲,看著根寶撈出的苞谷棒並責怪地說道:「大苞谷棒要給二舅他挑擔留呢,你不煮碎苞谷棒,凈挑大的掰!」
根寶裝好苞谷棒,順手又挑了個大點的折斷三截分給了五雀、四弟、六妹,其實三娃子更想要一截苞谷棒解解饞,只是看著二哥煮得不多,既要走上百里路又要出力氣,也就勉為其難地裝作啥也沒看見悄悄走了出去。半個多月的時間,老天睜了眼,陪伴著根寶披星戴月,砍夠了一馬車的洋火桐,根寶領著王義財的馬車,來到結巴弟弟的茅棚前停下馬車,快步走進茅棚指著一大堆木頭對王義財說道:「義財哥,看咋樣?」
王義財瞅了一眼木頭對根寶說道:「木頭是小事,你沒誤事就好,以後長期打交道。今的大洋我都給你,咱說啥是啥。」
王義財從口袋掏出十六塊大洋遞給根寶,並強調他過半月就來,到時一手交貨一手交錢,根寶爽快地應承了王義財。
【作者簡介】姚水葉(女),陝西西安人,於一九七八年畢業於太乙宮中學,以耕農、養殖為生,更愛文學,喜歡用筆寫方式向讀者傳遞善良,傳遞親身體會過的人間美德,歌頌祖國的大好河山,對生活抱以崇高的嚮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