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出嫁那年夏天,那時我七八歲的樣子,我們家有了第一台電視機。現在我還記得那是一台金星牌14寸的黑白電視機。這台電視機是大姑的嫁妝,是她婆家置買的,暫時放我們家,出嫁那天就要跟大姑一起走的。
這台電視機也是我們村的第一台電視機,村民們知道我們家有了電視機,不斷擁到我家來看稀奇,擠滿了一屋子的人。
那台電視機擺在了飯桌上,村民們指指點點大聲地談論著。早在這之前,大家只是聽人說過,說一個鐵匣子似的東西怎麼會說話,而且能看見許多人在裡面走來走去,跟外面的世界一模一樣,想來怎麼可能。今天終於見到真顏了。
大家又疑惑著不太相信,就眼前這個灰黑色外殼,前面鑲了面毛玻璃的鐵匣子真的能走出人來,似乎不太可能吧。
我公公見大家咕咕唧唧地沒完,就放了話,晚上了邀大夥都來看看稀奇。那會兒白天停電,只有晚上才送電。
那天天還沒黑下來,許多人家的屋頂上炊煙就裊裊地升騰了起來,這樣的日子只有正月里演半班戲或是放露天電影的時候才可能見到。
村民們吃過晚飯,早早扛了條凳坐到我家院壩上。
我把前面的位置都占了,我鬼得很,是給我平時玩得好的夥伴們占得。平時跟我鬧翻臉的,這會兒我可把他趕得遠遠的,想來真是小人得志呢。不過我怎麼趕最後他們都賴著不走,我心情好就沒再去趕他們。小蓮跟我玩得好,我喜歡她,我想把她叫到前面和我們一起坐,不過似乎又太顯眼了,於是我只好把小芹和她的兩個夥伴一起安排在前面坐了。
很快,院子裡密密麻麻坐滿了人,坐不下的爬到院牆上或劈柴堆上坐。父親把飯桌和電視機搬到了廳屋大門口,電還沒來,滿院子的人很興奮,嘰嘰喳喳不停地說著什麼。
不知誰喊了聲「電來了」,隨著滿院子都是「電來了,電來了」的喊聲。那時的電燈就像煤油燈那麼亮,昏蒙蒙的,是電壓不夠高。
父親把電源插上,滿院子突然沒有了聲音,那時剛好是初夏,屋前的蛤蟆呱呱地叫,像敲著一面面的破鑼,空氣里有荷花、稻花的香味。螢火蟲拖著藍色的燈盞往院子裡趕,院子的柚子樹上,停滿了螢火蟲,像是掛滿了燈盞,它們也來看稀奇呢。「沙沙沙」一聲響起,電視開了,院子裡,噢哦,噢哦地叫聲一片。
電視螢幕只打開了中間的三分之二,沒有撐滿,上面全是翻滾的雪花。
父親把天線慢慢地轉動,大家看到模糊的人影,喊著有了,有了。父親一停下來,模糊的人影消失在了雪花里。父親只好又慢慢地重新轉動,終於一群人啪啪地鼓掌的圖像出現在了稀疏的雪花里。
我和坐在前面的夥伴也興奮地跟著啪啪地鼓掌,接著滿院子的人都啪啪地鼓起掌來。
看著電視里的人能鼓掌那時是多麼新鮮啊,裡面的人在說著什麼,我還沒上學,聽不懂。但一會兒,那些人又都鼓起了掌,我們夥伴們也跟著繼續鼓掌。最後,我們聽到多少次掌聲,也鼓了多少次掌。後來,我才知道,電視里的人是在開會,我們看的是新聞聯播。
鼓掌的節目完了,接下來記得清楚的是《三國演義》電視劇,是那些識字能聽懂的大人說的。不過三國的故事父親給我講過許多,像劉備、關羽、張飛、諸葛亮我早就熟悉了。聽不懂裡面的人在說什麼,但裡面的人打得真好看,都穿著盔甲威風凜凜的,很多人很多馬,大刀長矛,你來我往,廝殺聲鑼鼓聲不斷。我認不清了誰是誰,只好問一旁的父親,父親一一告訴我,但人太多了,我又忘了,我乾脆不記了,只問那派是好人,那派是壞人。一有新人出現,我就問父親他是好人那派還是壞人那派的。好人死了,我也跟著不高興,壞人死了,我就非常開心。
我的世界只有好人壞人,後來我發現,好人也有變了壞人的,而且比壞人還壞,怎麼會那樣呢。當然也有壞人成了好人的,但還是很少。我似乎很難接受這樣的事實。
每天村裡人都早早地來到我家院子裡等候電視的開始,他們熱火地談論著頭天晚上的劇情,並預測今天晚上種種會出現的可能情況。我成了夥伴們的頭領,他們都巴結我,給我吃好的,給我捉鳥,幫我一起放牛、拔豬草、拔魚草。要是誰敢不聽我的或是背了我說我壞話,我就不讓他到我家看電視了,也真夠霸道的吧。
這段日子是我童年最得意的時光,電視最讓人遺憾的是電壓不夠,螢幕一直只能看到中間那點。
但是這樣的好時光也過得太快了,很快就來到了我大姑出嫁的日子。隨著大紅的花轎抬出了我的家門,一扛一扛嫁妝也跟著去了,最讓我難捨的是那台電視機也抬出了我的家門。
母親給我穿上了過年才穿的新衣褲,我是送嫁隊伍中的一個,我真的不太願意這樣就把電視機送了,我在想大姑不出嫁不行嗎?可惜,此時的大姑已披了紅頭巾坐上了大紅花轎,和嗩吶聲出了村口,回不來了。
自家沒有了電視,但村裡少數人家也陸續有了電視,先是東寶公的兒子結婚買了一個,再是木生伯嫁滿女買了個做嫁妝的,再是村尾會獸醫的林根叔買了一個,村裡的電視依然屈指可數。
東寶公公家離我家近,我每天晚上都要去他家等著看,當然去他家的還有很多人。記得放《渴望》的時候,村裡好多女人來看,有的看得滿眼是淚,最後一院子的哭聲。我們小孩不喜歡看,看不懂,我們喜歡的是《封神榜》。
很多年後,我走路上班去,經常能碰到馬路上洒水的水車,車裡天天循環放一首曲子,那首曲子就是《渴望》的主題曲,我太熟悉了,一聽見仿佛又回到了許多年前那個小山村。
寂靜的山村,因為電視里天天上演的這些遙遠的故事,也變得熱鬧起來,婦女們坐在一起,一談就談起了電視里的是是非非,或勃然大罵或開懷大笑,有時說到動情處,仿佛自己成了裡面的那一個人物,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替她心酸難過。
我們小孩喜歡的是打打殺殺的熱鬧,天天都做夢什麼時候能有姜子牙的照妖鏡,雷震子的翅膀,或三太子的風火輪。
山村信號不好,常年只收得到一個台,那就是中央一台,而且雪花多,插在電視機身上的「v」形天線不大管用。有人從鎮子上買回了戶外天線和調壓器。天線都用高高的竹竿升到半空,能收到四五個台了,雪花都不見了。用了調壓器,銀幕也撐滿了。不過能收的台多了,反而不知看哪個台。有的說這個好看,有的說那個好看。村裡的電視也逐漸多了起來,這戶人家放這個台,喜歡的就去他家看,不喜歡的就去另一戶人家那看。
不知什麼時候,一部叫《外來妹》的打工電視劇風靡了整個村子,許多年輕人談起劇情的時候都蠢蠢欲動,興沖沖相約著說,我們也要出去闖一番世界呀,山村就是一潭死水麼,再怎麼攪,也是潭渾泥水,起不了浪的。
果真,說著說著就有人提了蛇皮袋,背了幾件衣服,揣了點積蓄在某個大清早離了山村,下廣東去了。
我們那下廣東近,不久,有人從外面寫了信回來,說許多工廠要人。村裡大膽點的年輕人就一撥一撥都跟出去了。我的小姑也是村裡最早出去一撥中的一個。年紀大點的成了家的後生,捨不得老婆孩子,還在家裡安靜地種著幾畝地,電視機前坐著的一下子少了許多人,夜晚的山村比以往更早地靜了下來。
過年了,出外的年輕人大包小包地回來,都是穿得新嶄嶄的,衣錦還鄉的樣子。
在家大談外面如何好賺錢,而且一年到頭曬不到日頭,沾不上丁點泥巴,蚊子烏蠅咬不到。說得在家的女人和後生恨著沒跟他們一起早出去,並當面說好了過完年一定要帶上他們,孩子都安排給老人來帶。
年輕人外面賺了錢,沒電視的人家都買上了,村裡的電視一下子就多了,滿村能看到的都是架得高高的天線架,再也沒有人擠到別人家去看電視了。年還沒過完,那些打工的就匆忙收拾了東西出去了。
年一過,發現留在村裡的都是些老人小孩了。家裡電視哇哇地響著,前面坐著的大多是半閉了半瞌睡的老人。
就這樣一年又一年,村裡人家的電視也從黑白的14村到17寸,到小彩電,再到各種大彩電,電視是越來越高級,都裝上了鍋一樣大的衛星電視接收器,能收到上百個台,中國的,外國的都有。
村裡留下來的是越來越少,老人年年老去,身邊帶的小孩換了幾茬了。一到晚上,老人大多耳背,把電視的聲音開得天響,聽點熱鬧。有的窗口傳出的是阿拉伯語,有的窗口傳出的是德語,有的窗口傳出的是西班牙語……可就是聽不到人聲,滿村子的冷清。
哎,鄉村的電視,誰知道會有今天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