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樂團:厭世之後,向內表達

2019-07-29     北方公園NP


作者:崔司令


這兩年台灣樂團的爆發已經是一個被討論多次的現象。觀摩以草東、落日飛車、Deca Joins 為代表的台團以及他們的作品,很容易得出他們走紅的原因,和兩岸青年人濃郁的「厭世」情緒有關。

甚至連台灣說唱界的老大哥、早年高喊著「已經沉默了夠久你現在醒了沒有」的熱狗,最近也大大方方地出了一張叫《廢物》的專輯,主打歌就叫《厭世吉娃娃》。

似乎今時今日,年輕人往自己身上貼厭世、喪這樣的標籤,反倒成了一種酷的行為。

但情緒歸情緒,抒發完情緒,問題還是在。一代年輕人樂於以厭世自居,長遠來看,總歸不是個事兒。在捕捉這類情緒支撐創作這件事上,也有人開始反思,歌唱完厭世之後,還應該歌唱點什麼?

我們最近接觸到一個成立於 2015 年的台團,「好樂團」。在這一代樂風多樣的台團中,「好樂團」不能用「厭世」或「小清新」一概而論,不管是翻唱還是原創,他們的編曲更傾向於做減法,選擇一把吉他配人聲的表達,像是對小清新隔空的致意,也為厭世風潮作了別的延續。

不久前,我們和「好樂團」聊了聊小清新、厭世一代,和年輕的他們的愛與愁。



「好樂團」兩位成員,一男一女,男生子慶彈琴,女生瓊文唱歌,「女和子,加在一起就是好」,團名就這麼誕生了。


2015 年正是草東、落日飛車為代表的新一代台團風靡兩岸的前夕。但好樂團和這些大家已經非常熟悉的台團們還不太一樣。最直觀的,是聽感上,他們要更溫柔一些,關注的議題似乎也更內化一些。

有人把好樂團定義為「小清新樂團」的某種返潮,但他們自己並不認同:「雖然我們音樂聽起來是比較清新沒錯,但是我們這裡面講的事情都是一個議題,或是一個很強烈的感受。」

「小清新」這個詞最初,在演化成一種審美潮流之前,指向其實是朝著獨立音樂的。當年網絡上「莉莉周是信仰,陳綺貞是活佛」這樣的調侃還歷歷在目。吳青峰為張懸寫下《無與倫比的美麗》,兩人一起在深夜的台北街頭奔跑、痛哭的故事,是許多「小清新」對於友誼的標杆性期許。

從 2010 年左右,小清新從獨立音樂圈層內的一種風格演化成了一股審美上的潮流,也逐漸被和某種消費傾向捆綁在一起。左小祖咒曾經忍不住百度了一下,本來以為小清新是形容「可愛,傻傻的,甚至裝傻」的他,發現其本意是獨立流行音樂,左小砸砸嘴:這些歌手離獨立音樂可能還有些差距吧?

研究搖滾與社運的台灣文化人張鐵志對小清新這件事做了很多研究。他在2004年出版了《聲音與憤怒:搖滾樂可能改變世界嗎?》,以歐美搖滾為坐標,發問台灣獨立音樂在歷史中的定位。

後來他把「小清新」浪潮總結為台灣年輕人在「後物質主義」時代下的價值轉移,千禧年過後,台灣年輕人不再把物質追求作為最高價值,更重視自我生命的實踐。很多人從台北回到各自家鄉,開咖啡館、民宿,也被他視為這種後物質主義價值的實踐活動。

而內地的獨立音樂人周雲蓬則從小清新的浪潮里看出了「個人主義」,他把小清新寫進了書里:你可以不喜歡,但應該尊重他們,他們培養了一大批個體的土壤。

這也是好樂團從當年的小清新浪潮里所繼承下來最重要的部分:好樂團更加關注個體。

比起公共輿論場上人們來回爭執的部分,他們更希望創造一種「內化的表達」。他們的音樂內里是柔美的,個人主義的,細微的,與憤怒的、宏大的、激烈的不同。用張培仁的話說,「民謠是當代人終於放下白天的壓力瑣碎、關閉網絡之後,真正可以沉入心靈的歌」。

好樂團認為,當年「小清新」浪潮中的音樂,聽起來是讓人覺得輕鬆的。但是他們的歌,他們覺得一點都不輕鬆,反而是「沉重的、冰冷的,在說一些別人平時不會說的事」。

對他們來說,那些沉重的、冰冷的,是什麼呢?

是看不到金字塔尖,是突然就會消失在樂團海中的壓力,也是在生活中,那些最細微最細微,不能跟他人說出口的情緒。

情緒是每個人都會出現的,並不特別的。可在現代生活的重壓下,每個個體可以表露情緒、抒發情緒、將情緒變成作品,變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



以前的小清新也好、今天的厭世一代也好,這些是都人們根據宏觀觀察總結出來的東西。落實到好樂團這兩位個體的身上,無非是一個一個喜歡唱歌,一個會彈吉他,都想創作一些什麼。



經朋友介紹,像相親似的,子慶和瓊文一拍即合,組成了一個小小的樂團。一把吉他加人聲,大塊的留白,在新樂團們紛繁的樂風中,好樂團選擇了減法。

好樂團成立那一年,做獨立音樂人對於兩個大學生來說已經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叛逆。與陳綺貞的時代相比,他們已經不需要在唱片工業中妥協,也不用太為做音樂人的生計發愁,有大量的音樂比賽、音樂祭、live house 甚至相關政策為他們的發展提供支持,當年陳綺貞出走滾石,成立自己的工作室的故事,現如今已經是稀鬆平常。

而與之相對的,在今天競爭如此激烈的獨立音樂世界裡,一個樂團成為巨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好樂團第一次在 YouTube 上嶄露頭角,是一首叫做《我把我的青春給你》的歌,這首歌的評論中有一句是這麼寫的:台灣不是沒有好的新生代歌手,而是沒有資源給他們。

瓊文也看到了這條留言,她說,資源的確還是掌握在少數人手上,所以在沒有任何資源的情況下,音樂人是沒有辦法單純只做音樂的,還需要練習做一些幕後的事,才能夠爭取一些未來的機會與資源。

在剛畢業時,瓊文和子慶也做過996的社畜。瓊文開玩笑說,現在在演出中遇到幕後的工作人員,他們總會有油然而生的敬意,因為自己曾經也是。

剛畢業時,瓊文在為古典音樂人做藝術行銷,每天工作到晚上八九點,剩下不多的業餘時間,只能熬夜寫歌,她甚至還加入過少兒教育組織,靠在電話里為小朋友唱英文歌賺錢養團。

那時,子慶還沒有成為現在的吉他老師,也在一個阿卡貝拉樂團做幕後工作,「現在是因為聽好樂團的人很多會來找我彈吉他,時間才慢慢自由起來的。」子慶說。


「真的是需要一些運氣的,你們只看到了上大陸的那些台團,可台灣有很多很有能力的人,做出了很高品質的音樂,還是一下子就消失在茫茫的樂團海里了。」瓊文說。

算不上運氣最好,也算不上運氣最差,好樂團在台灣逐漸有了自己的追隨者。近些年的台團大爆發中,草東以一種被抑制的憤怒感為眾人所知,而落日飛車更偏向更為精緻的、玩笑式的輕鬆,像老王樂隊、茄子蛋這樣的樂隊,在年輕的內核外竟然包裹了一層唱片時代的樸質……總的來說,這些樂隊不樂於談論內心、談論情緒,撐起他們表達的是對於生活的實質性描述,和直指時代的頹唐。

而好樂團「內化表達」的創作路線,在這個創作環境下被反襯成了某種新鮮血液。他們辦過一場叫做《把悲傷留在這裡》的專場演出,那場演出里有攝影展,也有音樂,子慶和瓊文準備了一把破吉他,前來的朋友們可以把自己不能夠告訴別人的,悲傷的事情寫在紙上,扔進吉他里。

那是骨子裡的悲哀與厭倦。本來只是小小的互動環節,瓊文卻發現,大家看似年輕、沒有經歷,卻有這麼多影響自己成長、造成了傷痛的記憶,可以寫在紙上,投進黑暗的吉他音箱,張嘴卻說不出口。

所以好樂團的現場總是很安靜,沒有人pogo,沒有人歡呼,大家都靜靜站在台下啜泣,有不少的樂迷是一個人來的。



看一場好樂團的演出,就像是一個人去影院,在黑暗中獨自哭出平時不敢言說的委屈。好樂團總是被樂迷稱作「好暖好喪好樂團」,所謂溫暖,就是一個創作者會用作品擁抱你吧。



好樂團現在的創作狀態仍然是靈感優先,在有感受的時候,將感受寫出來,譜成歌,就像當初那首《我把我的青春給你》,是來自於好朋友不小心做了第三者,「遇見了你,必須愛你」,不小心觸動了大家在愛情中無奈的狀態,撫慰了一些孤寂的心。

可以抒發情緒,但也不要習慣性沉浸,好樂團總會為自己托底。《被愛灌溉長大的人》就是一首暖喪的歌,雖然有「我好想知道,自己為誰而忙」這樣的傾訴,卻在之後將口吻變成了安慰,對聽眾說:「你也能給予溫柔,讓人成長。」

在這樣的共鳴下,越來越多的人願意在評論區留下自己的故事,好樂團後來的創作也多了許多第二人稱的表達,像是在安慰自己,也是安慰帶著耳機的歌迷,就像瓊文說的:「有時候會留給大家一點期望,也是我們面對世界的一個方式,給自己和聽眾一個理由」。



在《我們一樣可惜》中,他們唱「你是孤獨自卑的人嗎,還不確定要成為誰吧?」,子慶和瓊文在作品簡介里寫下了長長的心聲,將「可惜」分解成了「忙忙碌碌之後沒有讓誰真的滿意,對這樣的狀態感到厭惡,卻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好樂團的作品中,最打動我的是《蒸發》,對於這首歌,瓊文只在簡介里說了「她蒸發了,毫無告知地,是我們不知所措」,聊起這首歌時,她猶豫了一下,告訴我,那段時間她的好朋友去世了。「這麼說起來有些厭世,我不相信她會永遠活在你心中這種話,沒有了就是沒有了。」

還有陪男朋友的貓睡午覺、分手時覺得不能拯救對方這樣的「小事」……和草東沒有派對不同的是,好樂團的作品中沒有明確指向時代的宏大的敘事,他們創作的方向是貼近聽眾的生活和內心,用音樂為自己、和自己的生長環境做記錄。

所以說,如果好樂團身上還有什么小清新遺存的話,除了樂風,就是周雲蓬所說的個人主義。厭世情緒,是青年伸張自我和參與集體反抗之後,再次回歸內里的無力感,這樣的無力感在草東是憤怒,老王樂隊是戲謔,落日飛車是chill。而麻痹再麻痹,更勇敢的仿佛是赤裸地直抒胸臆。這樣從內向外的敏銳感受,並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察覺,也不是誰都願意去表達的。

採訪最後,我向好樂團拋出了小清新盛行當年,前輩們用來質疑的問題:你們現在是不是沒有文以載道的負擔,跟宏大的議題保持了一定距離?

他們的回答就像他們的作品,柔軟,但不無力:

「我們是從個人角度出發,但宏大的議題是實實在在存在於我們生活中的,每分每秒都有影響,而要把細微的東西創作成一首歌,沒有別人想的那麼簡單。」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ueZ5Q2wB8g2yegNDvl1g.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