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頔 繁華落空時

2019-12-18     北方公園NP



​採訪:老月亮

作者:老月亮



-你上一次唱《南山南》是什麼時候?

-演出,每一場演出都唱。

-平時呢?

-平時為什麼要唱?

-KTV?

-那都是別人唱。

-自己唱《南山南》什麼感覺?

-噁心。

-聽別人唱呢?

-噁心。


這是《南山南》爆紅的第四年,馬頔三十歲了,憂慮於年齡、體重、存款、公司、創作,帶著抑鬱症生活。民謠也好,《南山南》也罷,他不憚於說起當年的種種,甚至開起了玩笑:聽自己過去的歌,就像看自己演的毛片一樣。


這真的不是第一次有人問起他,「你想起當年自己的那些作品,作何感想」了,就像去年夏天,他的好朋友臧鴻飛在自己的節目中問他一樣,馬頔給了我們一樣的回答:


《孤島》那個階段,正好卡在他從大學畢業到工作那個階段,一個年輕人在生活上有巨大壓力以及困惑的時候,就會求助以及逃避在另一種感情里,這種感情就是年輕時代最容易獲得的,又不能用價格去衡量的東西——愛情。


他想得很明白,當時的自己只是把情緒傾注到了愛情里,以舒緩現實的痛苦,現在的他已經脫離了那樣一個年紀,如果再寫那樣的東西,是挺卑鄙的。


不卑鄙地創作呢?「準確」。在喪失了大部分年輕的感性與熱忱之後,他的好奇心也在消減,馬頔寫歌變得非常小心,對於愛情、世界和自己,他力求準確地剖析,他最近一次發行單曲是一年前,在《青年王國》里寫:「是做禮貌的禽獸,還是自由的走狗。」


這首歌里,馬頔是悲憤的,不過,是三年前的悲憤。「那時候,我還是年輕人的一分子」,他說,有同情也有共情,他悲憤於年輕人的生活被周圍的一切挾持,沒有辦法獨立思考周遭發生的一切,他希望他們自己站出來,打破桎梏,成為更獨立一些的人。


而這首歌評論區的第二條是:「感覺挺有點無病呻吟」,馬頔用自己的帳號回了一句:你就讓我呻吟呻吟吧。


一年後提起這件事,他沒想幾秒:愚蠢。他認為自己這首歌寫得很好,那個愚蠢的評論者沒有看清他的表達就置喙,愚蠢。沒有直接回復「愚蠢」是因為不用跟愚蠢的人解釋那麼多。明明三年前,他還在為這樣「不獨立」的人而悲憤。


在其他不悲憤不悲傷,喪失了準確的時刻,他覺得不如不寫,創作變得吃力起來,以前一小時能寫半首歌,感覺一下就來了,現在寫了幾句,寫不下去也就算了。


不止這樣一個原因。他有一個廠牌叫麻油葉,這個廠牌擁有過花粥、陳粒、丟火車等成員,但因為過於鬆散,大家都選擇了各自不同的事業。


去年,他跟自己的好朋友田莫及簽了約,這個朋友那時剛回國,做留學生教育,正好工作也不順,就辭職跟著他乾了。除了田莫及,張堯、小明Bro三位音樂人也加入了麻油葉,他們的樂風不止民謠,馬頔把他們稱作「不速之客」,試圖打破麻油葉身上的枷鎖。


馬頔和田莫及


「壓力大」。這些音樂人只有作品,沒有什麼媒體渠道,也沒參加綜藝節目,馬頔調侃自己用唱歌養活公司,如果麻油葉走起來了,他就不寫歌了,安安靜靜做老闆,但錢還在虧,「唱歌的錢都用來養公司了」。


還有他的好朋友宋冬野說的,生活好了。日子過得沒那麼好的時候,每天要為自己奔波,在奔波的路上,接受的信息量一定比生活好了之後,每天坐在家裡看電視接觸得多,接觸的信息多了,情感傳遞也就多了……馬頔甚至想過去上班,做個前台,也不知道為什麼。


他的另一個好朋友堯十三創作速度也緩了,在四年前跑回了貴州,去石頭堆成的夜郎谷里隱居,把那裡稱為「失敗藝術家的聚集地」,馬頔也想過躲起來,但上面還有母親需要照顧,跑不了。


「還是懶惰阻止了我」,著急是著急,還是有點存款的,既然沒有表達的東西,就不要逼自己。他其實寫了三首歌,但還不知道它們應該是什麼樣子的,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馬頔前兩天發了一條微博:「希望你成為更好的人來對抗過去,以及不要在過程里丟失善良。」


這條微博有三千多人點贊(是的,他現在還保持著網紅級別的流量),但沒有幾個人知道他需要對抗的究竟是什麼樣的過去。


「我的童年挺慘的」,馬頔沒有迴避關於童年的問題,赤誠得讓人不好意思。他在一歲零八個月到六歲都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因為他「進去了」,年輕的母親非常暴躁,打罵是常事,被關在家裡看書也是常事。長大之後,母親跟他道過歉,他說自己能諒解,那是一個女人在那個年紀能做出的事情,同樣能理解的是長大之後父母的離異,因為「已經長大了」。


而童年的記憶還是濕冷的,家裡一直很貧窮,很難想像,住在北京市朝陽區的這一家人,房子周圍都是菜地和樹林,回來的父親成了黑車司機,那時常常鬧出搶劫黑車司機的事兒,馬頔跟母親就一人手裡一個榔頭、改錐什麼的,每天晚上陪父親去拉黑活兒。


「你的童年有快樂的回憶嗎?」

「沒有」,他輕聲回答,目光篤定。


一個快樂的童年會成為一個人一生中可以汲取的能量池,而一個悲慘的童年卻需要一生去原諒、對抗、遺忘,即便這個人說「過去了」。直到現在,馬頔都對婚姻充滿了嚮往,他想像中的家庭是甘於平淡、互相陪伴,能在生活中發現一些細小的驚喜,因為「小時候缺」。


他在班級里不算孤僻的那種,「小胖子嘛,你懂的,要融入集體,需要比別人更友善一些」。他難得地泛起微笑,說起學校門口的賣的扒糕,一個小碗扣在碟子裡,切成九宮格,刷上辣醬,用簽子扎著吃;還有車站門口擺的大鐵爐子,只賣炸灌腸,大家坐在小方桌旁邊的馬紮上,一起吃灌腸。那是他回憶中的有人情味、煙火氣的北京,而不是後來,宋冬野詞里寫的「別有用心的城市」。


就這樣相安無事地活到大學畢業,小胖子抑鬱了。


剛畢業那陣,馬頔突然開始失眠,無論幾點睡著,四五點鐘一定會醒來,他當時並不知道世界上有抑鬱症這一回事,只知道自己什麼也不想做,連續八個月都在看《康熙來了》,不出門也不說話,瘦了60斤,有一天他又在五點起來,發現母親也醒了,站在床邊看著他,他抱著母親放聲大哭,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


這並不是一個溫馨的家庭故事,也是在那時,母親以斷絕母子關係相逼,讓馬頔進入了自己工作了大半輩子的國企。他實習的時候跟著工人師傅一塊走街串巷,實習之後坐辦公室,一個人干七個人的活兒,北京二環以里大大小小出的事他都要去解決。


不可免俗地,音樂和朋友在這時候出現了。他和網友宋冬野和堯十三一見如故,堯十三從武漢帶著一條狗來到了北京,三個人住在了一塊兒,「麻油葉民間組織」就這樣誕生了。提起這事,馬頔就三個字:「髒!亂!差!」


沒車沒房沒姑娘,三個光棍什麼也不幹,馬頔去國企上班,宋冬野、堯十三就天天在家喝酒、躺著、寫歌,每個人的房間裡放一個音效卡,有錢一起花,冬天交不起暖氣費,就一人一件軍大衣裹著過活。


那是2011年,獨立音樂還在地下的時候,北京還有二十幾家 livehouse,麻油葉仨人跟朋克、金屬黨們擠在一起演出,堯十三最厲害,剛來北京一場演出就有7、80人,是馬頔他們的偶像。


故宮旁邊有個酒吧叫「老what」,那是馬頔的第一場個人演出,來了四個人,有三個是他的朋友。




寫歌、演出、工作……《南山南》和《傲寒》的 demo 出來了,聽眾增長的速度比想像中快一些,馬頔的演出門票很快從50、60張賣到了每場滿座。


然而更飛速的是宋冬野和堯十三。2013年,綜藝節目《快樂男聲》長沙唱區的左立翻唱了宋冬野的歌,《董小姐》迅速躥紅,進入了公眾視野,堯十三的作品《他媽的》被選為電影《推拿》的配樂。


一起出來混的兄弟在一夜之間名利雙收,平時哥兒仨就是良性循環,誰今天寫了一首歌,第二天其他人也要寫一首來比一比,現在宋冬野和堯十三都有點成績了,他是最慢的那一個。那一兩年,馬頔有點急。


精神上的「急」可以自我調整,客觀物質上的「急」則沒有辦法。2014年,馬頔因為一場變故,管人借了十萬塊錢。他不願意跟我們講變故的具體情況,只說借完錢一宿沒睡著,第二天照鏡子,發現頭髮白了一片。


功成名就的人講起往事,再艱辛的歷程也顯得輕描淡寫。旁觀者會有自己更清晰的記憶點。旅行團樂隊的鍵盤手、為馬頔專輯《孤島》編曲的韋偉,在接受《每日人物》時將馬頔稱為「獨立(音樂)界的大張偉」。他說,馬頔是他見過想得最明白的音樂人,給他的專輯編曲製作要求都很清楚,目標明確,需求詳盡,恨不得能寫上300頁PPT。


馬頔顯然並不認同韋偉給他戴的「獨立大張偉」的帽子。他不願意讓勤勉、精明這樣的詞與自己關聯起來,「音樂人都有一個過程,一開始是自娛自樂抒發自己的情緒,下一步勢必是要讓別人認同自己的東西,如果一個人說做東西就是為自己,不想被別人聽到,那是裝逼。」


如願地,他的作品讓別人聽到了。2015年,《南山南》通過音樂綜藝風靡全國,只要你還參與社交網絡、還逛商場,就幾乎不可能沒聽過這首歌。


那是他光芒萬丈的一年。馬頔登上了北京工人體育館,做了一場屬於麻油葉、也屬於他的演出。在這之前,他是不信那些綜藝選秀類節目,站在台上哭泣的戲碼的。


可2015年12月31日那天,他的父親和母親就坐在台下的第五排(那是視野最好的位置),他說這不是光芒萬丈,就是對家人有個交代了,從國企辭職之後,在不可控的人生道路上,他成功了,他做到了,他哭了。


圖片來自網絡


但是他又說,那是他最不快樂的一年,那一年他身上背了太多的讚譽和非議,被演出壓得喘不過氣,成功對一個人固然重要,他的生活水平和生活方式改變了,還是邁不過心裡的那一步。


本來聽 demo 喜歡馬頔的人開始質疑他「屈就市場」,「綜藝市場」里的《中國好聲音》沒打聲招呼就翻唱了《南山南》。


當年被李志說歌是垃圾,兩人長篇大論理論了好幾番,到現在聊起跟李志的罵戰,馬頔還是堅持「是他罵我」,「他就是王八蛋」,說著又可惜起李志最近的事情來。他在不久前分享了《黑色信封》那句「如果沒有人看著我,那該多快樂」,他欣賞李志的音樂,唯獨無奈於他的性格。


浪潮一波又一波,涌到了嘻哈頭上,2017年,「全民嘻哈」的時代來臨了。


馬頔不久前在演出場地遇到一個很年輕的 rapper,小孩兒跑過來恭恭敬敬地對他說:「哥,我今天演出,我高中的時候老買票看你的演出,還有你的簽名專輯呢!」,馬頔哭笑不得:「那你現在幹嘛做這個呢!」——他把這件事當作玩笑說給我們聽。


年紀大了一點,馬頔發現小聰明不是智慧,自己並不是個有天分的人,他接受自己可以不做音樂,不做音樂人,做一個普通人,畢竟「前20年都是普通人」,怎麼成功了一次,就做不成普通人了呢?但普通並不代表不獨特,是馬頔這個人,就是獨特的。


他把酒精和朋友當抗抑鬱藥,喝多了干操蛋的事兒,「辱罵、毆打宋冬野」,把平時沒辦法宣洩的情緒釋放出來,但他知道朋友會包容他,並且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開始審視自己的痛苦,痛苦是伴隨著生而為人來臨的,他不再寄託痛苦作為靈感的來源,痛苦只是一個在所有人都離你而去之後,永遠陪在身邊的損友。


他在今年正兒八經開始運營麻油葉,招來了許多更年輕、更豐富的音樂人,給他們出了合輯《麻油葉?不速之客!》,希望能夠幫到他們,因為自己「當年沒有這個條件」。


-「所以馬頔,你從2011年成立麻油葉到現在,最快樂的是哪一年?」


-「2011年。」


-「為什麼。」


-「你知道自己什麼都沒有,你還會怕失去什麼嗎?」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o7cvHW8BMH2_cNUg8S0E.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