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器人撫養人類幼崽日誌 | 科幻小說

2020-08-06   不存在日報

原標題:機器人撫養人類幼崽日誌 | 科幻小說

本周的主題是「太空居民」。

很多故事都描寫過被成為太空居民的人類拋在身後的地球。今天的故事裡,人類沒能走入太空,他們和另一些留在地球的「人」一起,維持著一種奇妙的共生關係。

| 占星 | 科幻作者,現居深圳。曾在「超好看故事」發表小說《祝您有個傷心的假期》。

情感復興

全文16100字,預計閱讀時間32分鐘。

0438723,現在叫莫仁妮,與女兒莫語桐正站在政府分配給他們的二層平房門口。女兒莫語桐不到兩歲,但已明白了等待的折磨,不安分地在她懷裡扭來扭去。莫仁妮看了眼手錶,還差1分鐘37秒才到七點半,或許是由於今天排隊去地下車庫的車少了幾輛,導致她比往常更早到家。她習慣於恪守制定好的時間,因此不論女兒有多焦躁,她仍舊還是等到了指針搭到固定數字才擰開把手走進家門。

客廳空無一人,廚房傳來些許食物烹飪後的味道。粥在電飯鍋里熱著,炒好的肉食被翻過來的碟子蓋住放在餐檯上。一張A5大小的紙壓在一隻口徑80毫米、高96毫米、規格為300毫升、印了舊時代動畫卡通人物的磨砂玻璃杯子下,上面寫著:

鍋里的乾菜,需小火熱三分半再食。

處理完畢事宜後請到臥室找到我,謝謝。

莫仁妮將丈夫寫的字條單手對摺再對摺後扔進了垃圾桶,左手模仿搖搖馬以固定節奏晃動著,安撫不安分的女兒,右手將飯菜端到餐桌上。女兒一邊吃飯一邊堅持同她玩「謝謝你,不客氣」的遊戲,她不斷地從女兒手裡接到一盒長13.5毫米、寬9.5毫米、高6.5毫米的抽紙,鄭重地向她點頭並口齒清楚地說:「謝謝。」然後女兒會咯咯直笑地再從她手裡搶回這盒抽紙,重複這個過程,像是在對她進行什麼禮儀教學。

她得向她學習,莫仁妮這樣告訴自己,不論是好的還是壞的,她都是自己的老師。要向她虛心探討那些沒有來源的自發行為,他們所獨有的不確定性,使得他們這一種族能夠延綿千年。

如果不是那一場對於人類來說異常,但對於地球來說極其平常的氣溫波動,他們還能夠無限存在下去。人類在溫度極與極的間隙中僥倖出現又不幸消失,他們所創造並遺留下來的「新人類」——機械體生命,以記憶的方式讓人類在災難後獲得永生。新人類不善於創新,他們將生活打理到了極致,卻也沒有花額外的心思去思考更好的樣子,依照慣性生活著。

然而,終究與人類不同的是,脫離了被奴役的使命後,這些斷了線的風箏生長出了專屬生存難題,他們不懂得如何像人類一樣,擁有不朽的生存慾望,以保證種族不會自我滅絕。作為新人類的一分子,莫仁妮必須得刻苦地向人類學習,以獲得延續的奧秘。

吃過飯後她將女兒洗漱完畢抱到床上,花費了比平常更久的時間才哄睡著。這一切都在預想之中,為了能在固定時間完成該完成的事,莫仁妮將哄女兒睡覺的時間向前調了一個小時,以給自己足夠的機動範圍。

等到自己也洗漱完成、收尾完工作、閱讀至規定的頁數,當日流程全部處理完畢後她放下書,從床上走下來,依照字條留言中所說的那樣,走到此前一直一動不動坐在臥室躺椅上的丈夫面前。丈夫莫伊斯緊閉著雙眼,脖頸上的指示燈虛弱地閃著紅光,手裡捏著一張A4大小的紙摺疊而成的字條。直到最後,他仍舊還是遵從指示,使用人類的方法留下了一份可以稱之為遺書的東西。

自斷電行為解釋

本人0338723莫伊斯,在此鄭重聲明,自斷電行為出於自願,並未受到脅迫。本人相關人際、事務皆已處理完畢,有一妻子0438723莫仁妮,一女兒莫語桐。

希望可以將軀殼捐贈二手回收工廠,中心處理晶片可由本人妻子0438723莫仁妮進行臨時保存,如無必要請不要對本人進行再次喚醒。

謝謝。

對不起。

莫仁妮將他的中心處理晶片拔下,包裹在那張A4大小的解釋說明中一併鎖在了臥室的保險柜里。孩子需要爸爸,所以她並不打算將莫伊斯的軀殼送至二手回收工廠,而是留在家中以備未來喚醒需要。

一開始她想著將莫伊斯直接放在衣櫃就可以了,但又想到曾閱讀過的一些小說中有過屍體掛衣櫃的描寫,這似乎是一個較為恐怖的行為。她不想嚇壞莫語桐,因此將莫伊斯塞進了雜物間裡。還好當初發貨時的外包裝還沒扔,這省去了她為他製造防塵罩的工作。

處理完丈夫的後事後她躺在床上準備睡覺,並估摸著人類的行為,運行了思考系統,模仿人類行為對這件較為重大的事進行復盤。最近機器人自斷電現象越來越多,雖然政府公布了情感復興這一實驗性質的解決方案,讓機器人領養災後培育的人類嬰兒,在生活交往中學習人類這一種族,雖然脆弱卻是如何能在此前一直延綿不斷發展下來的。

經過分析,新人類得出初步結論推測,每一個人類都有著同樣的天性,那就是生存與繁衍,這讓他們一代一代,永不中斷。

但對機器來說這兩項卻都有些難辦,只要中心處理晶片沒壞、只要系統備份中心沒有毀滅、只要其他備份硬體還在,他們中的每一個都可以長長久久地生存下去,生存不是難題,死亡(斷電)也就成為了拈手就來的小事。而繁衍,則並不在他們的能力範圍之內,領養人類小孩成為了其中一個解決方案,以期讓他們能夠在養育下一代的過程中獲得人類的生存慣性,這被稱為「情感復興」或是「人性復興」。

幸好人類隕落前仍舊恪守生存與繁衍的天性,留下了足夠建立新社會的精子與卵子。機器人得以在新的紀元完美復刻人類,並將他們作為一種工具使用,以期能夠在與人類的生活中自我同化,獲得生存的外在推動力。

對於這個孩子,莫仁妮時常會演算自己對她的情感發酵到了哪個階段,但絲毫沒有意外地,同樣的結果一次次出現在她面前。那就是她仍未學會如何打從心底對孩子產生愛意,或是更低階的情感——喜愛。不過,她卻對莫語桐有著責任感,因此不論莫語桐半夜吵醒她幾次、問問題的時候有多惱人、哭喊起來有多不可收拾,她都仍舊一絲不苟地履行自己作為家長的職責,並不打算半途而廢。

當然莫伊斯也有著相同的感受,雖然他在此時對自己進行了自斷電處理,這並不意味著他對女兒沒有了責任心。事實上他進行大量演算後才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在目前這個階段他可以暫時離開女兒的視線,但只要一旦需要履行責任他便會立刻醒來,這也是他將自己的中心處理晶片交由妻子莫仁妮保存的原因,以備將來不時之需。

可以理解,能夠承受,較為合理。這是莫仁妮對莫伊斯行為的最終看法,她認為將來需要莫伊斯上場時再將他喚醒,屆時自己也可以自斷電一段時間,這不失為一種節省人力提高效率的合作方式,相當於人類的輪休。

但莫語桐想不明白,無論怎麼解釋她都只是歇斯底里、大吼大叫,哭得不能自已。真是奇怪,她甚至連爸爸這兩個字都還說不明白呢。不論對莫仁妮還是莫伊斯,她都只會含糊的喊著同樣以a作為韻母的單詞,來使喚他們中的任意一個,可在這種狀況下,她竟然能夠完全明白作為她爸爸的莫伊斯離開了的事實,並為此而爆發著源源不斷的悲傷。

這或許就是人類神奇的生物化學結構吧,莫仁妮一邊開車一邊這樣想著,女兒已經在還要去託兒所上學以及爸爸離去的雙重打擊下哭得睡了過去。莫仁妮計算著時間,大約再過十年左右,她將會進入人生下一個階段,以不同的情感角度為另一個男孩哭泣。

生物化學結構,她重複著這幾個單詞。對於人類來說,情感這一複雜表現,特別是愛,只有來自於生物化學的生理反應才是感性的,而大腦里產生的任何東西都只能是理性的。所以才會有人斷言,一個人類如果不在二十出頭以及之前那段時間愛上一個人,就再也不會去愛了。

大致是因為,那個時候他們的大腦已經發育完全,開始主導起身體機能以及生物化學結構來,一切下意識的鐘情反應都將為大腦里的謀劃讓位,臉紅心跳的另一邊是大腦對社會地位、樣貌談吐、性格家庭的考量。就像莫仁妮與莫伊斯,他們之間沒有感性的生物結構、鍾情反應,只有理性的大腦,所以他們由始至終都能夠清晰劃分夫妻與愛。他們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是夫妻,缺少的東西是愛,讓這種狀態一直維持下去的是責任感,而讓莫伊斯退出的則是經過計算後得出的並無較大危害的結論。

她將女兒從車裡抱下來交到託兒所老師手裡,驅車前往糧食生產中心,她要在那裡待上八個小時,將成熟的作物洗凈切割成合適大小以備封裝,並發往每一個領養了人類的機器人家庭。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政府決定讓他們來做這項工作而不是工具機,或許是出於「機器不奴役機器」的號召,又或許是因為這樣做出來的食物才有「靈魂」。總之這是她的工作,她每個月從中領到7500塊的薪水,沒什麼好抱怨的,也沒有其他更好的工作了。

「你需要找點事來做。」這是她的心理醫師對她的建議。

不用多做聲明,心理醫師這一行業也是情感復興系列措施中的一環,除卻無藥可用他們基本復刻了相同職業的人類所做的一切。一間不大不小努力將自己裝扮得不像是診療室的診療室,一個依據病人狀態適時調整表情和神態的醫師,一些以疑問作為開頭以陳述作為結尾的診治方案。

除了正常的工作,姑且可稱之為心理醫師的那個人還建議,莫仁妮應該將她的其他空餘時間也充實起來。事實上,下班之後到哄女兒入睡之間,她並沒有多少屬於自己的空餘時間,但「自斷電衝動」通常來得十分洶湧,大部分只需要半秒鐘就可以做好決定並付諸行動。

所以她仍舊還是遵從了醫囑,為自己找尋下班後的工作,嘗試進行文字上的創作。

在將乾果切成7毫米長7毫米寬7毫米高的正方體的同時,莫仁妮開始構思起自己的下一篇作品。每當這個時候她都希望自己能乘上一艘時光機器,掐死過去從事創作的那些人類,這樣她就不必為了雷同而苦惱。

人類可以將生活中的瑣事翻來覆去寫上那麼幾百遍,而作為非人類,那些稀鬆平常的故事則被納入了幻想類題材。這意味著如果已經有人寫過了,哪怕是吃早餐、午餐、晚餐這樣的情節,都有著抄襲的嫌疑。

在這種情況下文學創作走入了另一個階段——「機器文學」,也就是將字母進行隨機排列,三萬個位元組以下為短篇,三萬至十萬位元組為中篇,十萬以上位元組為長篇。對於人類來說這可能有些不可思議,但對於機器來說則不難理解,畢竟無論是有著精美韻腳排列的句子還是混亂的字母,在他們看來都是一樣的,毫無意義。

可惜的是莫仁妮加入得太晚,而機器人創作者們的創作熱情雖然不高但效率極佳,因此博覽群書後她竟然發現,就算是隨機的排列,這片創作的園地也未能給她這個後來者留下足夠的空隙。此刻她正一邊在心裡默寫著,一邊使用查重引擎進行校對。

lidn-qkngdingkdiengalding

這一句有著百分之三十七的重複率,她將未重複的部分摘出來,再重點使用亂序的方式打亂重複的部分。可當她這麼做時卻發現未重複的部分中竟然又出現了百分之四十二的重複率,她為此而感到「氣結」,也就是中樞處理器因超載運行而錯亂,體現在肢體上則是長達半分鐘的卡頓,等她恢復過來時堆積到她面前的乾果已經蓋住了她的雙手。

下班的時候她被叫去了主任辦公室,開門見山的,她被告知:「0438723莫仁妮,由於你近來工作表現不佳,我十分遺憾地通知您,您被解僱了。」

「為什麼呢?糧食處理中心的工作手冊中並未預先說明解僱機制,也沒有準確給出表現不佳的範疇。」

「是的,但是最近糧食處理中心供大於求,因此我們需要進行人員削減,以末位淘汰製作為基準。」

「為什麼會供大於求呢?」

「因為最近有許多家庭對他們的人類小孩進行了退貨,因此處理掉了一批顧客,所以供大於求了。」

情感復興計劃實施至今不太順利,莫仁妮也的確聽說過有許多家庭在考量後進行退貨的行為,這基於他們了解被退貨的孩子將會被分發至下一個家庭的基礎之上。如果知道這些孩子將會被處理掉的話,那麼那些家庭應該會更加慎重地考慮再做出退貨決定,莫仁妮如此推斷。

當然這一切並不在她的責任範疇之內,她只對莫語桐負責。莫仁妮計算了一下家庭收入及支出需要,自己若進行太陽能充電的話,每月支出可無限接近於零,而莫語桐的各項支出,即使因她下崗在家得以扣除託兒所的費用也仍舊需要3500左右,如果她沒有收入來源,那麼莫語桐將會因飢餓而導致血糖下降、酮體大量分泌產生血液酸中毒、脂肪分解……最後死亡。

經過了周密的計算後她不得不對主任說:「我不可以被解僱,我有一個孩子需要養。」

「我很抱歉,但是末位淘汰制度是如此規定的。你可以嘗試找到另一份工作,或者向政府遞交協助申請,也可以對那個孩子進行退貨。」

「如果我再次進行請求的話,這件事改變的可能性為多少。」

主任進行了一番計算,告訴她:「為零。」

「好的。」

莫仁妮微微鞠躬離開了糧食處理中心,雖然下班後耽擱了一些時間,但由於路上的車輛變得比之前更為稀疏,因此當她趕到託兒所的時候,並未超過期限多少。不過莫語桐卻為此而大為光火,莫仁妮不得不花費了額外的時間使她安定下來,並好好地綁在后座上,當她們到家時已經7點47分了。

晚上,莫仁妮少見地登陸了人類撫養交流論壇,當她瀏覽完過去幾周的公告後才發現新的方案早已公示,怪不得最近進行退貨及自斷電的行為越來越普遍。她並未怪罪莫伊斯為何不將這個情報共享,只是覺得他在斷電之前他們應該就此而討論一番,因為是否退貨得他們兩個達成一致才行。

退貨處理公示

從1月29日8:00開始,本局無限制接受人類嬰兒、兒童退貨申請,所有退貨產品將會受到較為良好的處理。

請申請者遞交申請表後耐心等待,我們將於三個工作日內聯繫您並上門取貨,請保持聯繫方式暢通。

人類培育局

1月29日7:59

「為什麼突然做出這種決定呢?」

她在公告下方留言,很快便得到了回復。

「根據計算我們發現,情感復興計劃的付出未獲得對等收益,因此我們決定逐步關閉這個項目,以自由意志為前提進行後續處理。」

可以理解,能夠承受,較為合理。這是莫仁妮對當局做出這一決定的評價,雖然她沒有接觸到數據親自進行演算,但她知道他們一定是使用了比她更為優越的處理器進行了多次驗證後才得出這一結論。但從人類的角度來說確實是不近人情的,缺失了共情能力,這是他們為什麼需要情感復興的原因,也是他們為什麼失敗的原因。

通過觀察莫仁妮發現,人類通常會因為過於強烈的共情能力而因小失大,女兒會為了模擬遊戲中一隻奄奄一息的青蛙付出極大心血,卻忽略了一隻青蛙將會奪去多少其他昆蟲的性命。她顯然不懂生態平衡,只是單純地覺得拯救了一條可見的性命,在這種情況下,對比其後將產生的成百上千的昆蟲逝去則顯然不是個合理的行為。

這是人類共情的力量,願意為一個看得到的可憐人花費一百萬,卻不拿一百萬去拯救成百上千個他們看不見的人。但是機器則會在全局考量後做出更好的抉擇,當然到最後他們可能會決定乾脆誰也不救,反正都是要死的。

關於這些都不是莫仁妮該考慮的範疇,她需要思考的是面對這一決定她該如何處理莫語桐。顯而易見情感復興計劃失敗了,作為其中工具的人類將會慢慢淘汰出市場,但有血有肉的人不是產品不是數據,被擱置被銷毀被抹去會使他們產生生理及情感上的雙重打擊,這意味著雙倍音量的哭喊。不好,很不好,莫仁妮的電子晶片仍舊還在為那種音量對她的重力陀螺所產生的共振攻擊而感到後怕,因此她決不能將莫語桐就這麼退貨了,莫仁妮決定繼續撫養莫語桐。

「莫語桐!出來玩!」

隔壁家的小孩又在6點32分出現在了她們家樓下,拖著長音喊著她為數不多的小夥伴。她有時來得早一點兒有時晚一點,這取決於來的路上有沒有好踢的石子兒,或是淺淺的踩起來啪嗒啪嗒響的水坑。

可惜的是莫語桐今天仍舊還是沒能按時完成她的作業,她只好打開窗戶梗著嗓子儘量不讓自己哭出來,朝下面喊道:「今天不行出去玩,我的作業還沒有寫完!」

「你怎麼那麼笨呀!我早就寫完啦!」

「我才不笨,你是大笨豬!」

「我才不是大笨豬!大笨豬你什麼時候才能寫完呀?」

莫仁妮一邊聽著她們兩個有來有回的爭吵,一邊計算著這樣下去莫語桐完成作業的時間將需要再往後延多長,但關於女兒的計算她總是會出現偏差,因為那個孩子擁有無窮的不可預測性。因此在女兒的成長過程中,莫仁妮逐漸放棄了在有關她的事情上掌握準確的時間,出於節省力氣和時間的考量。

她收拾著房間,將生活必需品分門別類裝進箱子。最為難辦的是女兒的那一堆堆不知所以的小玩意,有從整套玩具里摳出來的三角積木,女兒總將它們兩兩拼在一起當作是小元寶;還有幾張壓印了銀邊國王、女王的撲克牌;以及一堆堆與培育人類同期批量生產的玩偶。莫仁妮嘆了一口氣,最終還是再多拿來了一個箱子,她無法估量這些東西的具體價值,但能夠預測到如果搬家後女兒找不到這些東西,她將面臨怎樣的災難。

情感復興計劃已經關閉了快7年,越來越多的家庭在細緻考慮後決定放棄繼續撫養人類小孩。他們中的有一些投入到下一個抗擊自斷電行為的拯救行動中,有一些悄悄在家中結束了生命進程。

原本仿造過去的人類社區所建造起來的小區也愈發荒涼,起先政府將其他片區的人整合過來,來來往往暫時保持過一段時間的繁華,但最終離開的人終究比留下來的多。更遠一些的,住在其他行政區的情況也大致相同,莫仁妮每天都會在網絡上進行簽到順便確認一下像她這樣的家庭還有多少,但不斷減少的數字始終像一把重錘,錘得她內心的計算天平猶豫不決。

再過一周她們就將離開這裡,前往行政區的邊界,與近鄰區其他撫養人類小孩的家庭合流。而現在所居住的這個小區將全部推平,建造工廠,製作飛船所需的一切零件和附屬產品。

「一艘跨越宇宙邊界的飛船」是機器人們的最新計劃,它極大地激發了工作熱情,讓機器人們有事可做。畢竟宇宙怎麼會有邊界又怎麼能被跨越呢,宇宙的邊界被發現並跨越的那一刻起便意味著,它不再是邊界線。

對於宇宙之外是什麼,莫語桐同樣十分好奇。在探險時她們那群小夥伴常會路過不遠處正在建造的預備工廠,負責地基建設的打樁車是他們的頭號消息來源,使用人類專用的低階電腦艱難連接上智能機械的網絡,欺負他不會撒謊,只能知無不言地向這群小孩透露一切所知消息。自從知道了跨越邊界計劃後,莫語桐便陷入了長久的思索,一遍又一遍地拷問莫仁妮,宇宙之外是什麼,那些逝去的人類會在那裡等待著奔波而去的人們嗎?

莫仁妮通常會誠實地告訴她,媽媽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根據已有的資料一點思路都沒有,什麼都推算不出來。這時候莫語桐便會做個鬼臉,嘲笑媽媽什麼都不知道還要當他們的老師,羞羞臉,然後沉浸在自己的創作中。她通常會在圖畫中將宇宙的邊界描繪成遠方的樣子,那一片她還從未去過但總是在高地上遙望的地方,人類社會復刻區之外的,那一片蒼茫沙漠以及一座高高的垃圾山。

她總是擁有無窮無盡的奇怪想像力,那是莫仁妮所無法理解的東西,莫仁妮有時也會看見怪異畫面,但那通常意味著她的存儲系統出現了卡機和錯亂。而在莫語桐的想像世界裡,有著真實而又虛幻、完全無關卻互相關聯的奇異組合。

有一天她大叫著驚醒,爬上了莫仁妮的床,哭訴自己的噩夢。她夢見蒼茫大地中,一尊尊人形機器佇立著了無生氣,金屬外殼被太陽烤得幾近融化,只有她一個人類行走在世界的盡頭。當她終於走到遠方的遠方時,陰影足以籠罩整個視野的巨大垃圾山中有一條巨型蚯蚓,在其中鑽來鑽去、爬來爬去,她覺得噁心害怕極了,便匆忙醒了過來。

經過分析莫仁妮認為這個故事一部分來自於莫語桐無意識的創造,大部分來源於她在現實中所掌握的隻言片語。蚯蚓是她在白天的生物課上所學到的,而荒涼的場景則是災難發生後的視頻資料,它們來自於一些光能發電的早期機器人。不合理的創造部分在於,沒有哪個人類能夠在那樣的溫度下行走於天地之間。

一個柏拉圖年之後,宇宙重新洗牌開始了新一局遊戲,人類作為附屬工具被製造出來,才得以再次沐浴在合適的陽光之下。有關這一切莫仁妮與其他家長進行了討論,他們認為或許等到孩子們長大一些再向他們說明會更為合適。

而現在,每一個仍舊在撫養人類小孩的機器人家庭都需要面對一個共同的難題——生存。政府已經不打算再向仍未退貨的家庭供給飼養用品,事實上所有物資和人力都被投入到了跨越邊界計劃中,最後一波供給的提供時間持續到下個月。

莫仁妮將和其他家庭一樣,趕往政府劃分出來的新區域,並開始思考如何自產自足,尤其是人類所需要的食物。她將收拾好的東西都搬到門廳,思索著要不要把莫語桐叫下來,想了想她最終還是決定不那麼做,畢竟讓一個人類小孩去雜物間把自己爸爸搬出來這件事,還是有些過於衝擊了。

她打開保險柜,取出莫伊斯的自斷電說明書以及其中包裹著的他的中心處理晶片,走到雜物間門口擰開了把手。莫伊斯仍舊好好地待在他的包裝盒裡,面上的表情一如他當時斷電時的樣子。莫仁妮用抹布稍微擦拭了一下外殼的灰塵,便將它一起搬到了門廳,隨著裝滿了其他生活用品的儲物箱越來越多,它便被壓在了下面。以至於莫語桐在路過的時候根本沒發現,那下面還壓著她名義上的父親,她當時為他流了好多眼淚、花費了好多時間去憂傷懷念的父親。

搬到位於「人類聯合基地」的新居所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莫語桐都無法適應,從水泥建築到搖搖欲墜的木竹小屋,落差確實有些大。再加上糟糕的環境所發酵出來的那些莫仁妮聞不出來的臭味,讓莫語桐兀自崩潰了好一段時間。不過並沒有出現莫仁妮預想中的哭鬧,這讓她自認為對人類有了一定了解的想法被全部推倒,對於人類的學習和認識構建又再次回到了原點。

雖然居住環境不佳,但是聚集了許多類似家庭意味著莫語桐有了更多同年齡段的朋友。在調節好心情後,她便全心全意投入於一項新的遊戲,那就是和游擊小隊一起穿梭在緊密相連的屋子縫隙,將「咯咯咯」的笑聲傳播到角角落落。

與孩子們的無憂無慮不同,大人們則為了生存「長吁短嘆」,當然前提是如果他們擁有這種情感表達功能的話。在正式停止供給前,撫養人類的家庭聯名上書,討要了植物培育所需的種子及營養液,食物的蔬菜部分得以解決。

但難辦的是人類成長期所需的肉類,培養活物意味著他們不僅需要培育人類食用植物,還需要分出精力來給那些肉製品培育飼料。這樣做意味著低效率及高成本,顯然不符合他們的人生信條。機器們決定培育「人造」肉纖維,利用動物幹細胞在實驗室里催生出成品來,像培育植物那樣憑空種出肉來。

雖然他們聰明的大腦以及不眠不休的工作能力,讓這一切得以艱難運轉,但誰也不會說,他們渡過了難關。特別是像莫語桐這樣的單親家庭,莫仁妮一個人需要承擔起更多。有一天當莫語桐瘋玩到傍晚才回家,正當她想向客廳里一言不發的母親道歉時,卻聽到對方這麼同她說:「莫語桐,我們把爸爸叫醒。」

爸爸這個單詞於她而言有些陌生,與機器不同的存儲系統讓她花了一些時間才從大腦中翻出來模模糊糊的影子,她甚至分不清那是她真實的爸爸還是她從書本、影像和夢裡借用過來的形象。

她和媽媽一起,從雜物堆里翻出了裝有她爸爸的包裝盒。當拆開那些卡扣時她有了一種奇異的想法,難道這就是拆禮物的感覺嗎,她還從未有機會親手拆過禮物。

當莫伊斯被充上電強制喚醒時,他頓了好長一段時間來重啟自己的記憶。最後他左右打量著自己的妻子和女兒,說:「你長高了,我的寶貝女兒,莫語桐。你的外漆變舊了,我親愛的妻子,莫仁妮。」

「你感覺怎麼樣,親愛的莫伊斯。」

「我感覺……我感覺,」他轉動著頭,幫助程序運行,「一切仿佛就在昨日,瞬息之間改變了許多,斷電並沒有帶給我預想中休息的感覺。」

「因為你的時間只在開機時才運轉。」

「是這樣的,你說得對親愛的。那麼你再次把我叫醒,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嗎?」

莫語桐看著他們二人即親密又疏遠的談話,默默退了出去,雖然成長於這種環境,但接受人類教育體系的她還是無法快速接受這一切。在那之後家裡似乎什麼都沒有改變,只是多了一個人,他和媽媽一樣按時出門上班,按時回來給她做飯,按時輔導她的課業,按時與她進行噓寒問暖。

在人類聯合基地開始的那幾年過得並不安穩,實驗室里培育出來的肉製品不知道哪裡出了差錯,在孩子們中引發了一陣傳染疾病,高燒不退是主要外在表現。

高燒來得快去得也快,所有孩子都得過一遍之後便再也沒有反覆。但令人悲傷的是,還是有一些孩子沒撐過來,死在這次傳染病中。他們的父母依照人類的傳統處理完後事後便搬離了人類聯合基地,究竟去了哪沒人知道,失去了孩子這一紐帶孩子們再也無法得知那些離去了的大人們的消息,因為大人們之間從不做過多的交往。

其他僥倖生存下來的孩子為此自發性地集體默哀了好一陣子,每當他們成群結隊路過一個個小山坡,踢過那些堆成王座的木料板時都會有人想起那些離去的人,曾在這裡留下他們的笑聲與淚水。而大人們對此漠不關心,他們無法產生共鳴,孩子們予以了解,他們的成長過程便是與他們的撫養者相互理解的過程。清楚明白地告訴自己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物種,並以此為前提親密而又疏遠地互相扶持著生活下去。

在莫語桐差不多長到十二歲的時候,有一回她正在人類聯合基地的大門口和朋友鬧彆扭,其他人堅持要去食品廠探險,而今天她身體不舒服不想走那麼遠,於是她便被落下了。只有一個衣服穿得皺皺巴巴的男生陪著她,在她小心翼翼走在窄木板上時伸出手來扶著,磕磕巴巴地說:「你的辮子真好看,是你自己扎的嗎?」

「不是,是媽媽扎的。怎麼?你也要扎一個?」

「不不不,不是,」小男孩連連擺手,導致突然沒有了依靠的莫語桐險些摔了下來,他一把撐住她解釋說,「我的意思是你紮起來很好看,我的頭髮很短扎不起來,扎了也不好看,反正肯定沒有你好看。」

「你可以試試誒,我幫你扎!」她燃起了新的興趣,琢磨著怎麼把繩子綁在男孩短短的頭髮上,正當她躍躍欲試時,卻瞧見了不知何時出現的莫伊斯,他正一言不發站在一旁觀察著他們兩個。突然之間,一種沒有來的罪惡感湧上她的心頭,她趕忙甩開了男孩的手,跟在父親後面回了家。

但直到最後莫伊斯也沒有說什麼,甚至連莫語桐自己都想不明白當時為什麼會那麼慌張,她並沒有做錯什麼,父親也不像是怪罪的樣子。晚飯過後莫語桐蹲在廁所讀清單上的書目,現在她被允許閱讀一些童話以外的短篇小說。

讀到《安琪的禮物》時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個說她辮子好看的男孩,他會希望自己把辮子剪掉給他換一個懷表鏈嗎?還是說他會願意為了她好看的辮子,賣掉自己的懷表呢?但是他看起來不像是有懷表的樣子。

她胡思亂想著,母親敲了敲門,雖然語氣一如往常的波瀾不驚,但莫語桐理解為她在試探著問:「你還需要多久?」

「嗯,我也不知道,我還沒有感覺。」

「那我可以現在和你說說話嗎?馬上就是睡覺時間了。」

「可以。」

「好的,謝謝。」她頓了一下,隨後一大段準備好的話從她的發聲系統里被播放出來,「今天爸爸說看到你和0339421程定、0439421程雯家的孩子程肆在一塊,你們牽手了。我們認為在你們這個年齡段所萌發的介於友情與愛情之間的感情是十分正常且良性的,不會對此多做干涉,如果可以,我們希望你們可以好好感悟這份感情,並以此得到成長,為將來真正的愛情打下基礎,以及通向最後的目的地,也就是繁衍……」

「媽媽!」莫語桐大聲打斷了她,聲音有些發抖,緊接著她告訴她,「我流血了,媽媽。」

很難想像,無論是個頭還是智商還是其他方面都沒能名列前茅的莫語桐,竟然在這件事上拔得頭籌。她成為了基地里第一個來月經的女孩子,這引發了一陣小小的轟動,無論是在大人們還是孩子們中。

孩子們驚訝於她的不同,並有一種怪異的感覺,那就是莫語桐已經獨自踏上了成為大人的台階,其他人仍舊還是滿身泥土的小孩,其中尤其是程肆最為感到煩悶。而大人們則陷入了另一個難題,那就是如何生產衛生巾。

棉質布料與草木灰,這種異常復古的臨時替代品折磨了莫語桐成為大人的最初幾個月。而成為大人的莫語桐則折磨了程肆好幾年,畢竟作為一個男孩子他沒辦法來月經,從而也無法證明自己同樣是個大人了。或許男孩們由於缺少了這樣一種標誌性的人生事件,所以他們總是很難界定自己什麼時候該長大,什麼時候長大了,什麼時候算長大了。

後來當他長得越來越高,哪怕是高過莫語桐一個頭時,他仍舊還是感覺自己在她面前像個孩子。直到有一天他冒著大雨,從舊式大樓里偷來電池配件時,莫語桐看向他的眼神才實實在在向他無言宣布,他現在是個大人了,至少對於她來說他是個可以依靠的男人了。

當然那還是後話,在此前的那幾年裡,程肆依舊躲在名為孩子的陰影中艱難成長。這令他產生了異樣的逆反心理,像是為了證明些什麼,又像是發泄無名的怒火,他不再乖乖地跟在莫語桐身後了。他總是出其意料地在她周圍晃悠,時不時給她惹一點麻煩,然後又沾沾自喜地溜走。

莫仁妮則在一旁安靜地任由這一切的發生,將所見所聞記錄在文檔里,並思索著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為何發生、意義何在、它的盡頭是否看得清它的源頭並默許其順其自然地發生,後來她發現這些問題都是無解的。當她將這些記錄性的文字,與那些好多年前她絞盡腦汁敲打出來的重複率低至2%的機器文學比對時,她猛然發現,或許這也是人類文學作品的一種,記錄與提問,它不明智、不絕妙、不驚喜且重複率極高,但卻奇異地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包含了所有複雜的情緒與感知。

人類從來就不是為了回答問題而誕生到這個世界,他們生來就是提出疑問的物種。從小的時候莫語桐就纏著問為什麼天空是藍色的開始到後來她自我詰問生命是什麼為止,這是他們與生俱來的天性與天賦,是生命延續的支撐之一。

即使那些問題時常會讓莫仁妮很難辦,比如她現在淚汪汪地抓住她的手臂,不依不饒地問:「我們為什麼不能把他留下啊?媽媽。」

「他不是我們家的孩子,他的父母決定退貨。」

她重複了一千一萬遍,但莫語桐搖了一千一萬遍頭,大喊著這不對這不對,怎麼可以輕易地退貨呢?他走了會去哪裡?還會再回來嗎?為什麼媽媽留下我不能也留下他呢?

「我會幫忙幹活的,程肆也會的,我們不會很麻煩的。」

她這樣祈求著,而莫仁妮只是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告訴她:「可是他不是我的孩子,我沒有義務撫養他,他的處理權不在我,在他的父母,0339421程定、0439421程雯那裡。」

莫語桐沒辦法說服莫仁妮,莫仁妮也沒辦法說服莫語桐,事情變得複雜起來。當取貨車到達程肆家門口時,莫語桐衝上去拉走了手足無措的程肆,他們跑進了秘密基地的沙坑裡躲了一整天。其他孩子像受到指示一般,氣勢洶洶地圍繞在一旁,不讓負責收貨的人進來,為了正常維持生活,莫語桐和程肆後來躲進了食品廠的地下室里。

這引發了一陣持續了半個多月的騷亂,負責取貨的人恪盡職守地每天上班時間蹲在食品廠門口等待他們出來,下班時間再回去,第二天重複相同的流程。莫仁妮和莫伊斯由一開始的勸解莫語桐,到後來的多重計算後決定接手程肆的撫養權。

程定與程雯不緊不慢地等待程肆的交接,對於莫仁妮和莫伊斯的提議並不反對,而負責取貨的工作人員則反反覆復地向他們解釋,這不在他的職責範圍之內,他只負責接收被退回的貨物。於是莫仁妮和莫伊斯不得不向人類培育局發送郵件,解釋了事情的整個過程以及他們請求接手撫養權的申請。

人類培育局很快給出回應,他們表示這在之前從未有過先例,原始規章制度中也沒有退貨未完成前就進行轉交的辦理手續。

「那麼我應該怎麼做才能拿到程肆的撫養權呢?」莫仁妮在郵件中這樣問對方。

對方回答她:「按照規定,應該等待退貨處理完畢後,再進行撫養權的移交,一般是隨機發放給申請人。」

「現在有幾個申請人呢?」

「兩個,您與您丈夫。」

「那麼是否意味著,程肆走完退貨流程後,你們會將他發放到我們家?」

「按照第一版規定是這樣的,可是第二版規定更改了流程,現在被退貨的人類將會統一進行銷毀。」

「那麼這也就意味著程肆被退貨後,我們無法拿到他的撫養權。」

「是的。」

「那麼我們是否可以在退貨前進行撫養權的轉移手續?」

「不可以,因為此前未有過這樣的先例,原始規章制度中也沒有退貨未完成前就進行轉交的辦理手續。」

對方再次重複了這樣的話,繞來繞去他們終究還是明白,當前情況下絕無拿到程肆撫養權的可能。莫仁妮與莫伊斯演算並分享了結果,他們決定這個時候由莫語桐的父親,莫伊斯來對她進行情況說明以及勸解。這一判斷未必是對的,但它來自事實大數據,所以姑且認為它是不會出錯的行為。他們只是機器,因此只能尋求最慣性的方式來與人類交流。

但無論莫伊斯如何努力,他都只能從地下室聽到自己女兒崩潰的尖叫,以及無窮無盡的否決。沒有辦法,他們只能一邊勸她,一邊給地下室送去生活用品和食物,單份的,這也就導致了當他們兩個終於從地下室里走出來的時候,都因營養不良而在床上躺了好一陣子。

至於事情是怎麼解決的,倒也簡單,幾乎不與任何一方所做出的努力掛鉤,只能說那句俗套的話,堅持就是勝利。取貨員突然有一天便自己在上班時間離開了,此後再也沒人來找過程肆的麻煩。後來莫仁妮在莫語桐的請求下,向人類培育局發送郵件詢問,才搞清楚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在僵持過程中,計算的天平逐漸倒向了另一邊,他們認為為回收一個人類所付出的資源遠遠超出了預設最大值,因此緊急叫停了這個行為,及時止損。僥倖撿回一條命的程肆從此便搬進了莫語桐家,而他的父母在第二天便離開了人類聯合基地,不知道是加入了跨越邊界計劃,還是找了一個地方默默的為自己做了自斷電。

依照莫語桐的承諾,嚴格來說是她單方面的承諾,她和程肆開始進入食品工廠工作。學習如何製造蔬菜與肉類,而其他大人們則對此一言不發。他們不好干涉別人,一如在程肆拯救行動中所表現出來的那樣,保持沉默,不讓任何事打擾自己的既定日程。缺少共情,這是他們的優點,這是他們的缺點,這是他們培育人類的初衷之一。

雖然機器不慣干涉別人,但也懂得在一個個事件中學習進步。經過這麼一出之後,其他退貨行為大多在瞞著當事人以及所有其他人的情況下悄悄進行。通常是一覺醒來,他們便會發現人類聯合基地里又少了幾個熟悉的夥伴。

除了莫語桐和程肆,所有孩子如同驚弓之鳥一般四竄而逃,沒有任何地方對於他們而言是絕對安全的。莫語桐和程肆試著去拯救其他人,但他們的力量薄弱,沒有父母支持,再也沒人能在食物不充足的情況下在地下室里撐到曙光來臨。

有些孩子被餓死在抗爭中,有些孩子被退貨車拉走,有些孩子向著灰濛濛的遠方尋找出路。他們所在的聯合基地經歷了更多其他行政區的整合再整合,在一片熟悉的來來往往中保持了一段時間的繁華,最終一如他們曾經生活過的那個復刻人類小區,變得荒涼、了無人煙。

「人都去哪了?」

莫語桐時常對著空蕩的排屋如此自語,飄蕩而來的迴音常常將她嚇得心臟一緊。

跨越邊界計劃終於到了正式施行的階段,機器們造出了一艘巨大的飛船,它將在旅程過程中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每一個星球尋找可用燃料,然後奔波不停地趕往邊界。船員由一百二十個各式軀殼組成,以便完成日常維護工作,飛船攜帶的零件足夠每一個軀殼從頭到腳完全換新多達300次。

所有願意踏上這艘飛船的機器人,他們以數據的形式登上了那艘船,並輪班控制一百二十個軀殼以驅動飛船。而不願意踏上飛船的則需要交出自己身上一切可用零件,以備軀殼的後期修理。

當然,他們也並未忘記曾經製造過他們的先祖——人類。飛船同樣攜帶了剩餘用以培育下一代的精子與卵子,以及其他與人類息息相關的那些植物和動物,不知他們在漫長的旅程中是否又會再次進行情感復興計劃,還是會想要在無聊的行駛中為自己培育一個寵物呢?

這一切莫語桐他們一家都不得而知,她的父母是少有的既不願意上船,也不願意貢獻出剩餘價值的機器,因為他們仍舊需要撫養一個孩子。

但從飛船起飛的那一天開始,一切於他們而言就變得更加艱難了。不僅是兩個人類所需的物品越來越難生產,就連身為機器的他們本身都開始難以為繼。老化的零件無法得到及時更換,莫伊斯已經失去了言語功能。

當莫仁妮的晶片接口出現問題時,她猛地一下停在了原地,電量虛無地消耗著。就像莫語桐曾經做過的那個噩夢,那些佇立著的了無生息的機器,她一個人行走在其中。

幾天之後,莫伊斯與程肆再次空手而歸,他們翻遍了附近的建築,仍舊沒能找到一個合適的插口。程肆只得安慰她,過幾天囤夠食物他再去遠一點的地方找找看。而莫伊斯只是計算了一會兒,便將他們兩個叫到了面前,在螢幕上打出這樣的句子:「我認為你們應該將我的接口安裝到莫仁妮身上。」

「為什麼,爸爸,不,我不要!」莫語桐這樣喊著。

莫伊斯搖搖頭,繼續使用螢幕與他們對話:「我的寶貝莫語桐,請不要這樣白白浪費你能量。這是經過計算的結果,我認為在女孩的成長過程中,或許母親承擔責任的效率更高。犧牲我,是目前喚醒莫仁妮的唯一方法。不要害怕,不要難過,如果你真的很想我的話,請繼續努力尋找另一個插口。」

說著他便再次為自己實施了自斷電,這一次他沒來得及留下「遺書」,也並非是為了休息而做出這樣的決定。莫語桐對著停滯的爸爸媽媽又哭又鬧,終於把自己折騰得累了。她擦乾眼淚,與程肆一起,將莫伊斯的接口拆下來安裝到了莫仁妮身上,在此之前他們仍舊心懷僥倖地試了試對於莫仁妮而言無用的接口,是否能在莫伊斯身上起效。

奇蹟沒有發生,他們只得寄希望於能夠成功喚醒莫仁妮。莫仁妮脖頸處的指示燈紅綠交錯沒有規律的閃動著,差點把莫語桐脆弱的心臟帶走,終於她慢慢地醒了過來。

「媽媽,你感覺怎麼樣?」莫語桐捏著莫仁妮的手,仿佛不相信一般。

「我感覺像是等待了很久。」

「真的嗎?我還以為您像爸爸當時自斷電一樣,只是在開機的時候接續回記憶。」

「是這樣的沒錯,」莫仁妮抽出手來拭去了女兒臉上的淚,「但是在被強制斷開之前我感覺到了焦急,所以我有一種等待了很久的錯覺。」

莫仁妮環顧著四周,看到了裸露著胸口零件的丈夫便明白了一切。她默默收拾好殘局,將丈夫再次裝回到了他的包裝盒裡。每隔一段時間程肆便會背著滿滿的食物和水向更遠的地方進發,以期能尋找到讓莫伊斯再次醒來的接口零件。有時他會帶回一點其他的東西,要麼是接收器、要麼是音響、要麼是電池,命運像故意開玩笑一樣,他始終沒能找到救回莫伊斯的神奇小零件,那個長寬高不過三毫米的小東西。

比起父親回來,莫語桐更早等到的是母親的「垂垂老矣」。這一回是莫仁妮得了一場高燒,她的冷卻器壞了,導致系統經常需要保護性的關機,以防止燒壞她的中樞晶片。他們將她的處理中心外殼拆開,讓涼風灌進裡面,以期能夠維持一段時間的運作。

她在這樣的情況下堅持了半年,最終還是走到了盡頭,那些隨風而來的砂礫磨壞了她的外殼也使得晶片徹底老化。在最後一刻,她甚至沒辦法處理好一整段的句子。

她磕磕巴巴地這樣說著:「我對不起……十分,做了錯誤……一個決定……我抱歉……十分。現在經過計算……或許……任何一個可能……在之前的時刻里,我從未訂製你……能夠退貨……將你……或者,都會……比現在……結果……有一個更好……你太孤單了……」

「不媽媽,你做過的任何決定都是很好的決定。我不會孤單的,我有程肆和你陪著我,還有正在休息的爸爸。」她緊緊摟著媽媽,小心翼翼不讓自己的眼淚順著敞開的外殼溜進莫仁妮的處理中心。

「是的程肆……或許為數不多……幾個正確決定……我們做過的,但它……推算……並不來自於我,而是你。事實證明,你們……明智一些……比我們,即使……來源於哪……那些明智……我不明白。」她慢慢說著,似乎找回了一些語言構建能力。

「來源於愛,媽媽。就像我愛你,愛爸爸,愛程肆,也像你愛我那樣。」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感覺下一刻媽媽就會在她手裡化成灰塵飄散而去,她無法承受那樣空蕩蕩的懷抱。

莫仁妮思索著莫語桐的話,語氣仍舊波瀾不驚:「是愛嗎……我對你的,這個東西……我一直試圖理解、分析、尋找、擁有,要誠實……我必須告訴你。」

她盡力揚起頭,處理中心處的零件因她的努力而爆發出從未有過的轟鳴,像迴光返照一般,她用盡力氣流暢地說:「直到現在……我都不清楚……愛不愛你,但可以確定的是……我對你有責任感。我希望你活著……我希望你每天都笑……我希望你能擁有任何你想得到的東西……我希望為你付出一切……我希望陪你直到……」

話還沒有說完,她的中心處理晶片爆發出一陣微小的火光,隨著淡淡的焦味傳來,屋子裡僅剩下的兩個人都同時得到訊號,有一個生命永久地逝去了。

莫語桐抱著媽媽,嚎啕大哭,這或許是現在這個星球上唯一的聲音了。這悽厲的哭喊源自於什麼、為了什麼、有什麼意義,在地球上的這兩個人說不明白,離開地球乘坐飛船試圖跨越邊界的那些機器新人類也想不明白。或許從來沒有人想明白過,它只是就那麼延續了下來,作為一種慣性,一種連苛刻的進化論都願意保留下來的慣性。

而現在,莫語桐與程肆將要繼續遵從這種慣性,去尋找能讓莫仁妮和莫伊斯重新甦醒的零部件,以使得在這兩個機器人身上所燃起的微弱的名為生存慾望的火光,能夠重新照亮將情感依附於他們之上的兩個人類。莫語桐和程肆將永遠不會放棄尋找,直到世界盡頭,直到死亡讓他們永遠沉睡。

在那之前,他們以生物化學反應為前提而產生的情感會讓他們相愛相持,或許會如同莫仁妮曾經計劃的那樣,以此作為基礎通往最後的目的地,繁衍。當然,也有極大可能他們並沒有成為亞當與夏娃的自覺,擔當起前人未來得及向他們傳授的復興人類的責任,只是自由地行走於天地之間。

在長久的與人類一起生活、互相同化、細緻觀察的過程中,莫仁妮樹立並推翻了無數個定論,只留下了一條,那就是人類身上所天然擁有的不可預測性。他們從不按照計劃來,無數個偶然推動著人類的出現與毀滅,在得以生存的間隙中隨心而行,但奇怪的是通常都不會有太差的結局。

就像無數個莫仁妮和莫伊斯未下定決心將莫語桐退貨的瞬間,就像莫語桐的那一番胡鬧留下了程肆,一切說不清道不明以慣性、下意識作為推動力所作出的決定,卻意外地成為了最好的決定。

(完)

編者按:人工智慧主題的作品,難點在於如何按照機器的邏輯,去寫出與人類不一樣的情感和細節。本篇小說在這方面的表現不能說很突出,人工智慧的邏輯也許還是有些過於像人,但是對於世界觀設定的整體架構,以及人物在這方面真摯的情感和選擇彌補了這種不足。

上海果閱文化創意有限公司已獲得本篇權利人的授權(獨家授權/一般授權),可通過旗下媒體發表本作,包括但不限於「不存在科幻」微信公眾號、「不存在新聞」微博帳號,以及「未來局科幻辦」微博帳號等

責編 | 宇鐳

題圖 | 電影《機器管家》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