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界牌街

2019-12-12     天府散文

老家界牌街



張文莉(四川)





昨晚夢見已經去世7年的父親,穿著一身筆直的藏青色中山裝站在米市壩的一片空地上,抬頭望天,用一隻手指著遠方,自言自語地說:「冬天到了,我想拿一件厚外套,可是,家在何方?」我說:「父親,家就在你眼前啊……」話沒說完,父親就不見了。我著急地東奔西跑尋找父親,我穿過黑暗的樹林、跨過小溪,艱難地走在一片荊棘中尋找父親,忽然,遠處一點微弱的亮光處站著一個人,那是父親熟悉的背影,我高興地直往光亮處奔跑,邊跑邊聽到父親說:「我找到家了,外套也拿了,放心吧!」。

夢醒之後,已是早上六點半,我細細回味著父親那熟悉的聲音,依然還是那麼清晰、那麼洪亮。

我家之前一直住在孝泉的界牌街,那條街在上世紀60年代末期並不叫「界牌街」,而叫「下場」。「界牌街」後來得名,是德陽與綿竹各自半邊為界,包括回族的半邊街。

「下場」是「米市壩」到「標誌塔」,一條3000米左右的街道,有近百戶人居住。那時候整條街道都是小青瓦平房,椽木結構為多,極少見到火磚牆。「米市壩」是一個大壩子,當頭有一間雜貨鋪,鋪面的門是一塊一塊的長方形板子,每天關門時,都得把二十幾塊木頭板子按照背後的標記一塊一塊斜斜地放在下面門檻上的凹槽處,再對準上面的凹槽拼攏,然後用一根很粗的鐵棒子插在兩個木板上的鐵圈裡,中間那個鐵片子的孔扣住木板上的鐵圓圈,再用一把大鎖鎖住。現在這樣的商鋪門臉很難找到了。

「米市壩」是一個農產品市場,每逢趕集,這裡最熱鬧。天剛剛亮,雞、鴨、水果、蔬菜、大米等都放在背篼或籮筐里擺在地上了,菜秧苗躺在一個盛有黑泥巴的方形竹編的籃子裡,綠油油地翹望著有人將它買回去種進土地,然後長成他們想要的東西。早市一般在7點左右,這裡的雞鴨聲、討價還價聲、燒餅敲打聲、還夾雜著幾個為爭搶攤位的吵鬧聲……此起彼伏,熱鬧非凡。

所有攤位沒有固定的位置,早來的人占著有利的地盤開始忙碌地分揀擺放著菜,晚來的一些大爺們只好蹲在最邊上,一邊吧嗒著葉子煙,一邊聊著收成。不大的米市壩,大小不等的攤位眾多,要麼擺成蜿蜒的山路狀,要麼擺成幾行且留下一條狹窄的過道。那時的米市壩就是一個塵土飛揚的壩子,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腳泥,買菜後回到家門口還得拿毛巾撣一下身上的灰,或者換掉鞋子,用竹片刮掉鞋上的泥。

老街口有一個「煙站」,其原名為「舒家高房子」,是孝泉「舒氏」的住居。聽老人講,這個「舒氏」曾在國民黨軍隊任過師長。我小時候進去玩過,只覺得裡面每一間房子都特別大,而且全是火磚牆,地面像金屬一樣鋥亮。每當有部隊拉練的時候,煙站門口就有兩名手持鋼槍的戰士站崗。

「四合院」是我從小居住的地方,也叫「團結大院」。院子的正門上方有一塊陳舊的匾額,正門是厚重的實木雙扇門,門裡面有兩根又粗又長又重的門柵,進得正門就有一間10平米左右的龍門,走過龍門,就看見一座四合院。院子四個角各有一個花台,整個院子的風格是木質建築,飛檐翹角,房檐都有木頭雕刻得非常精緻的吊沿。據說這座院子很早之前是由地主王體堂修建的,分前院、中廂房及後花園,我們就住在前院的四合院。

四合院一共37人,其中與我同齡的小孩子7人。隨著院子裡的人退休、調動、嫁娶、離世,住戶也換了好幾撥,現在偶爾回去,已物是人非,兒時的夥伴也不知身在何處了。

「團結大院」名不虛傳,誰家米不夠吃了,拿著一個碗到另一戶家裡,准能借到;誰家蜂窩煤不夠燒了,也借;菜油不夠了,借都是有借有還的。誰家吵架了,都去勸架;誰家買了一車蜂窩煤,其他幾家都會主動拿著一塊木板幫忙搬回家,絕不袖手旁觀。

上世紀70年代的某個夏日,四合院的6戶人湊錢請當地打井師傅在肖家的花台打井並安裝壓水井,甚是熱鬧。只見一大一小兩張方桌搭起老高,上面有一個人輪起大錘,用力敲打一根很長的鐵釺子。從上午開始,幾個人輪流敲打著,到了傍晚,院子裡的大多數人已沒有耐心圍觀,各自回家了,只有兩個師傅還在堅持打井。眼見鐵棒子就要全部打進土裡,這時,一股渾濁的水突然從鐵棒子處冒了出來,師傅激動地吆喝著:「出水啦……出水啦!」大人小孩欣喜萬分,奔走相告,院子裡外的人聞聲都跑到鐵棒子那裡,看著一股由渾濁慢慢變得清澈的水不斷向上沖,形成「噴泉」,小孩子們雀躍在院子裡戲水,比過年還歡喜。待師傅把壓水泵安好以後,從此,四合院的所有人就不再為吃水發愁了。

我家隔壁的那家人總喜歡吵架,經常把飯碗、菜盤子和凳子摔到院子中間,弄得整個院子雞犬不寧。他們家的二娃子原本還是有點帥,比較有文藝范兒的青年,會拉二胡、吹口琴、歌也唱得好,無奈整天遊手好閒、不務正業。最可氣的是,他本來就有一個完整的家,卻不知道珍惜,經常借各種理由跟他老婆吵,他老婆氣得忍無可忍,在一個初冬的凌晨,把襁褓中的兒子用一床嬰兒被子包裹得嚴嚴實實地放在他們家門口,就徹底離開這個令她傷心絕望的家。大院的所有人第二天早上看到這一幕,都埋怨二娃子不仁不義,都很心疼襁褓中的小娃娃。有一次,二娃子外出坐火車,偶遇一位黑水的美女,可能在火車上騙了人家,人家就要跟他回家。他母親知道這事後,不加以制止,反倒找地方把二娃子的兒子藏著,還警告四合院的所有人不准透露此事。黑水女人瘦高的個兒,有點高原紅,不愛說話,來到大院住進了他們家以後,整天洗洗刷刷,還買了一些碎花布,將二娃子那灰暗的房子變成了小清新的家。不久,黑水女人誕下了一個女兒,玲瓏可愛,他們家終於有了一點「家」的味道,黑水女人也開始在院子裡露面了,話還是不多。但好景不長,黑水女人不知道從哪兒得知二娃子有一個兒子,而且還藏得好端端的。這下可不得了了,我第一次見她發火,她把精心布置的那個家砸個稀巴爛,然後扔下嗷嗷待哺的女兒離開了。可憐的小傢伙,母不在父不愛的,奶奶又重男輕女,對她愛理不理,每次出門時,就把她放在門口的嬰兒車裡,鎖上門一走就是一天。幸運的是,小女孩遇見了我們四合院的人,今天何家給一碗粥,明天張家煮一碗面,後天黃家給一個饃……沒過多久,黑水女人突然回來把她的寶貝女兒抱起就走,再也沒有回來。

「下場」還有一條河,不寬,但很清澈。記得有一年暴雨成災,河水溢出捲起泥土化成泥漿向街上傾瀉而來,頓時,這條街變成了一條可以撐船的「黃河」。雨停後,街面就有了很多隆起的大小不一的包,行人在這條街走過,鞋子褲腳會全被泥巴裹滿。

我不確定「下場」何時變為「界牌街」的。印象中,上世紀80年代末期,這條老街就被當地政府修建成了一條寬闊的水泥路,「米市壩」的農產品市場也搬到了一個新修的綜合市場,整齊的水泥瓷磚台面,看起來不再那麼雜亂,雜貨鋪在取消計劃經濟後不久也不復存在了,後來街上增加了許多小超市和服裝店,人們生活越來越便利。

「5.12汶川大地震」後,老街華麗轉身,從「米市壩」到「標誌塔」,左邊一排修成了三層樓的仿古建築,並突出了「孝」文化的元素;右邊是一排精緻的商鋪,有賣酒的、賣乾果的、賣牛肉米粉的、賣小籠包子的……反正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買不到的。

現在,老街口的一株黃葛蘭,長得遮天蔽日,偉岸挺拔,香氣四溢;街的兩旁還種滿了桂花樹,每年中秋時節,香味濃郁,晚上枕著金桂的香氣入夢,可能在夢裡會摘些花瓣釀一壇桂花酒吧!

雖然我家已經搬離老街多年,但我還是經常夢見曾經居住的地方,而父親的靈魂還能找著那個地方,這便使我很欣慰了。

(圖片由作者提供)



作者簡介

張文莉,網名:輕描~淡寫,現就職於德陽市羅江區人民醫院。喜歡文字,是因為在文字中能讀到自己;愛上國畫,是因為它契合了靈魂深處最本真的自我。業餘時間沉浸於此,靜心享受獨自創作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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