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襄公十年(公元前641年),志在稱霸的宋襄公廣約曹、騰、邾、鄫等東方小國會盟於曹國南鄙,共謀仁服東夷之策,卻沒想到各國都非常不賣面子,不來的不來,遲到的遲到,宋襄公的「霸主「顏面全無,一怒之下竟殺了鄫國國君祭神。這雖是身為殷商後裔的宋人舊傳統,但仍遭到了國際輿論的廣泛批評。正如一千多年後蘇軾評論宋襄公之言:
宋襄公執鄫子用於次睢之社,君 子殺一牛猶不忍,而宋公戕一國君若犬豕然,此而忍為之,天下孰有不忍者耶!
十年前葵丘之盟,齊桓公首創「束牲載書而不歃血」,即只宣讀盟書,而不殺犧牲之牛以歃血,非常之人性化。如今宋襄公竟殺死一國之君祭神,此乃殘酷野蠻之舉,這是一種歷史的倒退。
然而,宋襄公在國內外一片反對聲中,仍一錯再錯,意圖挽回自己的霸主顏面,是年秋,宋襄公因曹南盟會時曹國不肯致餼(即為盟會提供飲食),而大舉圍攻曹國,對其展開軍事懲罰。
然而這次,事情依然沒那麼順利。
宋襄公號召以仁義稱霸,主要是糾纏在一個「禮」字上,但他的哥哥同時也是宋國重臣目夷卻認為,必須更看重一個「德」字,這種政治觀念上的根本分歧,必然導致兩人的爭論沒完沒了,果然,公子目夷又開始唱反調了,他說:「文王伐崇,崇軍其城,三旬不降,退而修教,復伐之,因壘而降。今君德無乃有所闕乎?胡不退修德,無闕而後動。」目夷認為宋襄公「德」不夠,甚至有些「缺德」,應該回去再修修思想品德課,修完了學分再來打曹國,那樣就可以像周文王般不戰而屈人之兵了。
宋襄公本對目夷的話不以為然,繼續圍攻曹國。然而這年冬天,陳穆公突然站出來牽線,約齊、楚、魯、鄭、陳、蔡六大國會盟於齊,以勿忘齊桓之「德」,並修齊桓之舊好。
忽聞此信,宋襄公頓時傻眼。
一直以來,諸侯間凡有盟會,宋襄公總是每會必至,表現得最為積極,然而這一次六大國盟會如此重要的活動,竟然將宋襄公拒之門外。宋襄公頓時就明白了,此次盟會名義上是懷念齊桓公之「德」,向齊桓公致敬,實際上是以另一種方式在對宋襄公進行批評與否定,要他好好反省,知難而退!
宋襄公不是傻子,對種種外交訊息並非不懂分析。於是,一股莫名的羞恥與尷尬湧上心頭,他的自尊嚴重受創,幾天幾夜吃不下飯,終於,一聲長嘆,率領宋軍退出了曹國。
小國都不聽他的,大國更是不鳥他,一個被孤立的國家如何才能在亂世中生存?宋襄公哭叫著在夢想與現實之間跌跌撞撞,頭破血流,血淚模糊了雙眼,逆流成河。
宋襄公回到宋國後,閉門思過,日夜忙於國事,勵精圖治,整整一年沒有參加任何國際事務,公子目夷還以為他真的在修德,心內非常欣慰。宋國地處中原的心臟,水陸道路四通八達,是一個交通樞紐,宋人又有殷商的經商傳統,所以只要稍稍努力,宋國的國庫就會滿出來,錢這麼多幹嘛用,稱霸啊!
第二年年底(公元前640年),修完德的宋襄公終於跳了出來,向天下大聲宣布:你們開會不帶我一起玩兒,我就自己開會請你們一起來玩兒,然後一起推選我做盟主,你們講好不好哇!
他哥目夷當場跌倒,趕緊一盆冰涼的洗腳水澆下去,大呼:「小國爭盟,禍也。宋其亡乎!」
目夷把形勢看得很清楚,認為一個小國,卻要爭盟稱霸,那基本是找死!
魯國的著名君子臧文仲聽到了也嘆:「以欲從人,則可。以人從欲,鮮濟。」
意思是說:將自己的意願順從別人,可實現雙贏。強迫別人順從你的意願,多半就不行了。
看來臧文仲也是個有識之士,不愧是與當時周內史叔興、晉國荀息、鄭國叔詹、宋國目夷齊名的智者,只不過目夷看得是形勢,他看得是人心,他就像中國的弗洛伊德,非常懂得分析人類的慾望。
總之一句話:做人做事必須以己度人量力而為,一廂情願自不量力恐怕只會惹禍上身。
可惜,宋襄公已經沉浸在追求理想的狂熱之中,再多冰水也無法澆熄。原來,他想了一個好辦法,派人向齊楚送出重禮,讓這兩位大佬支持自己稱霸。有這兩位大佬點頭,其他小國還能不俯首稱臣嗎?當年齊孝公是靠他出兵才登上君位的,現在寡人有求於他,他好意思不答應嗎?而楚國雖然強大,地位卻不高,楚平王的王位是他自稱的,實際爵位只是一個子爵,他想要介入中原事務,也得靠我這個公爵吧!如果他不願意,大不了多給他些錢,我宋國有的是錢,拿錢砸死他!
這個邏輯,就好像是那個著名的狐假虎威的故事,齊楚就是老虎,宋襄公就是那個狡猾的狐狸,只要大家不說破,宋襄公的計謀就能得逞!
於是,在宋襄公十二年(公元前639年),宋國邀請齊楚兩個超級大國在鹿上(宋邑,今山東巨野縣東南)盟會,三大巨頭歷史性的坐在了一起。
自齊國霸業中衰後,楚成王藉此良機,重又將其魔爪伸向中原,將原先歸附於齊的蔡、許、陳、鄭等國陸續拉攏到楚國陣營之中,現在只要再搞定宋國,則中原之形勢,則盡其掌握中矣!所以他也想趁此機會去見識一下這個宋襄公,看看這位被齊桓公管仲看重的年輕人到底是啥貨色!
至於齊孝公,乃宋襄公扶持上位,欠他好大的一個人情,自然也不能不去。而且在齊孝公看來,齊國屢經內亂,當務之急是穩定政局恢復元氣,勢必不能再貿然稱霸招惹禍患,如今既然有宋襄公不知天高地厚的強出頭,他何樂而不為呢?於是也欣然前往,並在會上表現的謹小慎微,態度低調。
齊孝公或許不是一代雄才,但他絕對是個聰明人,而且是個懂得審時度勢有自知之明的聰明人,管仲與齊桓公何等眼光,他們是不會亂挑繼承人的。
宋襄公沒想到齊楚兩大國居然真這麼給面子,於是一咬牙,當即提出要以公爵之位執牛耳為盟主,齊侯次之,楚子居末,歃血為盟。
在宋襄公看來,楚國國君是子爵,當年還是給周王盟會看燎火的,根本沒有入盟的資格,如今讓他入盟已經是很看得起他了,敬陪末座也是理所當然。這就是「禮」,宋襄公他畢生尊奉、寧死也不敢稍有違逆的「禮」。
楚成王肚子都快氣炸了。什麼禮不禮的,我堂堂楚王,幹嘛要去守周禮?他媽的就算是周天子親至,我楚王都不一定賣面子,你宋公算個屁啊!
但是在表面上,楚成王還是收起灰太狼的狼牙,披上喜羊羊的羊皮,裝出了一副食草動物的溫順模樣。他心想這裡畢竟是人家的地盤,真鬧起來恐怕得吃虧,不如暫且咽下這口惡氣,等有機會再來秋後算帳。
宋襄公的虛榮心得到了莫大的滿足,他開心壞了。誰說荊蠻都不懂禮、不講理的,你看楚子就很守禮,也很通情達理的嘛!看來寡人「仁」名遠播,足以感化萬邦,千秋霸業,便自今而始。
就這樣,三大巨頭表面和諧、各懷鬼胎的在鹿上之會親切會晤,重申召陵之盟三國友誼,提出應繼續加強三國在政治、經貿、文化等各方面領域的合作,並就當前國際國內焦點話題廣泛深入地交換了意見,達成普遍共識。宋國領導人宋襄公最後還在會上提議:為了促進華夷各國的睦鄰友好關係,宋國願意再次作為東道主,邀請天下各國來一場衣裳之會,大家不帶兵車,不置武裝,坦誠相待,友好相會,打破長久以來的華夷之間的隔閡,一舉解決各國之間的矛盾與爭端,共同謀求世界和平。
對此,齊楚兩國領導人均表示同意,並對宋襄公尊崇仁義,熱心國際公共事務的行為表示了讚賞。宋襄公客套了一番又提議:由於齊楚兩國在諸侯間威望卓著,各國諸侯的邀請工作就由兩國領導人分別來進行,宋國會盡全力做好一切招待事宜,到時希望兩位領導人能聯合各國諸侯,共同尊奉寡人為盟主,如何?
說完,宋襄公取出早已準備好的文件,率先簽上自己的大名,然後讓楚成王和齊孝公也來簽。
面對這份燙手的文件,齊孝公謙虛地表示:「吾流離萬死之餘,幸社稷不隕,豈復先君之威而得諸侯之重耶?吾心有餘而力不足。」
齊侯不肯強出頭,宋襄公還以為他真的是在謙虛,於是也不計較,心想中原這些諸侯我自己請也是一樣的,關鍵還是楚國那邊的諸侯,於是轉而又去問楚成王。楚成王又好氣又好笑,心想你這個公爵那麼能耐,幹嗎不自己去請,現在卻來求我這個子爵,真是狐假虎威欺騙寡人的智商,鄙視你!
然而,楚成王最後卻一口答應了,大筆一揮簽上自己的大名,如此之爽快,連宋襄公都覺得有些訝異。
簽字儀式結束後,三國領導人又一同攜手觀看了主題「仁義之聲」大型歌舞晚會,商周禮樂依次登場,晚會氣氛友好而熱烈,詳情不再贅述。
至此,大會圓滿成功,宋襄公的霸業完美升級,只要一小步,就能達到巔峰。
真的嗎?真的這麼容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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