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深處大廠子弟的青春:旱冰場、打架、接班、回城

2019-12-19     貞觀


1993年12月的一天,45歲的蔣建國搭上一輛軍用卡車,從秦嶺深山中的一個小鎮出發,盤著山路往西安駛去。此次緊和他一同出山的,還有十餘輛卡車,全都滿載著人員和物資。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無數卡車在這片深山中穿梭,將數個軍工單位搬遷到西安,完成了中國軍工史上的一次遷徙壯舉。這些單位,全都是六十年代國家三線建設的產物,出於軍事保密需要,一律對外簡稱「×號信箱」。蔣建國所在的無線電工廠也是其中一個「信箱」。


四年後,蔣建國從單位辦理了離休手續,和三個老工友一人拿出一萬元,在一處城中村的民房裡成立了一個電子元器件作坊。


出乎所有人預料,這個簡陋的小作坊在隨後幾年,以火箭式的速度發展壯大,竟至十年後以過億元的營收業績,吸引了多位政府高層前來視察。蔣建國也從一個軍工廠技術員,變身為不折不扣的千萬富豪。


蔣建國有個兒子,叫蔣偉,自幼跟隨父親在秦嶺深山的廠區生活,廠辦技校畢業後,也進入父親所在單位,成了一名軍工廠的工人。當父親發跡,家庭財富連番暴增時,蔣偉仍然在充滿油污的車間裡當著鉗工,那年他三十歲出頭,每周末都和一眾廠子弟坐在街頭喝酒。


建軍、大路、炮哥、么子都是秦嶺深山時期的工友,幾人圍著一鍋麻辣燙,瞥一眼從身邊叫囂而過的年輕小混混,建軍眼神迷離說:


「要是在旱冰場,誰敢在咱面前這麼囂張?」


建軍說的旱冰場,是當年他們打架和聚會的地方。蔣偉經常捏緊拳頭跟外人比劃:我們這幾個廠,各占一條山溝,地形就像拳頭上的縫隙並列著。一拳出擊,「啪」,將美蘇霸權砸得粉碎。


旱冰場處在幾個廠的正中位置,搬遷前由么子經營,么子是退伍軍人,打架玩命下手,廠子弟們都懼憚他的兇狠。


無論這幾個夥計曾有過多麼豪情的往事,但遷回西安後,都如同山嶺里的老虎收起了野性,在大都市中逐漸成為一個平凡的、低頭走路的中年人,或許偶爾從他們一閃而過的桀驁眼神中,能隱約感覺到已經封存在記憶深處的那些歷史。


軍工廠舊址 | 圖片來自網絡



從財富數據講,蔣偉是公認的富二代,有一次酒後他將手機里的餘額亮了亮,這是一個令我血液翻湧數了幾遍都沒數對的數字。然而表面看去,他並無任何「富二代」的特徵,吃大鍋串串,喝牛欄山二鍋頭,衣服鞋子都是折扣品,甚至至今都沒買車。


他所重視的,是自己上海人的身份。


儘管只在幼年時期在上海有過模糊而短暫的生活,但蔣偉總是用滬語向所有人介紹自己:阿拉桑海寧。


這源於他對上輩家族的地域認同,父親蔣建國是上海人,年輕時響應國家號召,來到秦嶺深山,投身於火熱的三線戰略建設中,命運也捎帶著幼年的蔣偉紮根在了這裡。和他們一起聚來的,還有南京、武漢等全國各地的軍工人。


早晨廣播里軍號響起,宿舍生活區的職工潮水般分流向各個車間廠房,初中生蔣偉則挎著書包躲在廠大門後面等炮哥和大路。幾人都不是學習的料,儘管廠子校的老師都是城市調來的高水平教師,可大人們的精力都投在了熱火朝天的車間生產,孩子們都是一個廠的,家家熟識,遇上青春叛逆期拉幫結派荒廢學業,老師根本管不住,索性任其放飛胡鬧。


等來了炮哥和大路,三人將兜里的牙膏皮湊到一塊,往山口鎮子走去。這些牙膏皮是擠掉家裡的牙膏偷出來的,可以和當地的山民換麻糖。


沒有上學,幾人在鎮上浪到中午,廠區廣播響起了《保衛黃河》,他們知道該回家吃飯了。


下午規規矩矩回學校上兩節課,放學後有一場架要打,以蔣偉為首的無線電廠子弟和以建軍為主的電路板廠子弟,約好了在廠區東湖比拼。打架原因沒人知道,反正隔幾天不糾集人馬鬧上一回,不足以安撫這群愣頭青躁動的神經。


因為時間緊,兩撥人並沒打起來,一看時間到了,就跟著圍觀的閒人飛回家搬小凳子,不分敵友牽連呼應地跑到禮堂外面搶座位。下午工會播放愛國主義教育電影,在露天拉一張銀幕,兩面都能觀看。


……


蔣偉這一代70年代出生的軍工子弟,就這樣把青春歲月遺留在了大山深處,熱血而荒亂。他們的父輩為了革命理想甚至甘願奉獻生命,到了他們這裡,只能接受艱苦的條件和沒有約束的放任。以至於在諸多廠子弟的意識中,讀廠辦技校、留在廠里上班,是這輩子毋庸置疑的生命軌跡。他們之中,罕有另覓他路甚至考取大學遠走高飛者。


他們換來的,是特殊時期國家的成就,社會學家費孝通評價:三線建設使西南荒塞地區整整進步了50年。沒有當初三線建設,就沒有現在西南、西北的工業基礎。


軍工廠里的小黑板 | 圖片來自網絡



遷回西安20多年,蔣偉唯一做出符合富二代標籤的事情,是包養過一個空姐。


那是2011年他奉命送女兒去英國讀書後,回國飛機上在頭等艙搭訕了一位空乘,蔣偉身材瘦高面孔俊朗,加上在軍工大院裡練就的一口麻溜的嘴皮功夫,在漫長煩悶的旅途中,博得了這位空姐的好感,成功取得了她的聯繫方式。


接下來蔣偉頻頻和這位空姐約會,豪擲千金贏得了美人心,空姐也不再糾結他是有婦之夫,安然住進了為她租下的一間豪華公寓里。


這段婚外情被妻子徐娜發現後,他們的婚姻一度瀕臨破散,蔣偉叫囂著說,自己找到了此生真愛,拋妻棄子在所不惜,任何代價都願意為這個比他小十五歲的美女付出。


大路一巴掌揮了過去,讓他想想徐娜,想想當年在秦嶺深山裡他欠下徐娜的情。


大路和蔣偉技校畢業後,一同進了廠辦車間,大路是車工,製造過子彈,有時候偷偷用工具機車一些彈殼,帶出來填上火藥,裝在火槍里和子弟們上山打鳥。


有一次蔣偉擦槍走火,誤傷了隔壁廠的子弟,不過幸虧沒打中要害,對方只受了些皮外傷。


解決辦法仍舊是打一場架,管理旱冰場的建軍知道周末有場子,提前清理好場地為他們提供準備。


打架那天是周末,蔣偉帶著自己廠的子弟,見對方人多勢眾,就知道打不起來,按照慣例,請對方在廠辦食堂做一桌小灶喝一圈酒就了事。


這本是心照不宣的老規矩,當時同廠的庫管員徐娜也跟在蔣偉的隊伍後面看熱鬧,並不了解男青年們的江湖規矩,一見蔣偉在前面低頭認慫,就衝上前和對方喊口號宣戰,這導致對方一時沒反應過來,誤判了形式,隨之展開了對他們血雨腥風的毆打,徐娜在打鬥中為保護蔣偉,被亂拳打腫了肩膀和胳膊。


事後愣頭青蔣偉才知道庫管員徐娜早就關注著他,打架事件後,身邊哥們都起鬨讓蔣偉跟她「好」,蔣偉也開了一竅,想起自己到了談情說愛的年齡了,於是沒怎麼考慮,就經常跑到徐娜家裡混飯吃。


次年,二人結婚,證婚人是那位受槍傷、帶頭打他們的隔壁廠子弟。


「徐娜是跟咱們從老廠里爬出來的兄弟,我們絕不允許你胡鬧。」大路打了蔣偉一巴掌後這麼說,一眾兄弟也等著他如不迷途知返,就上手教訓。在他們看來,無論友情還是愛情,只要見證了二十年深山歲月,都是絕對不容割裂的。


蔣偉再次認慫,給了空姐一筆錢,斷絕了關係。



90年代中期,這些軍工廠遷到西安後,有些由於資金缺乏等原因,職工待遇甚至基本保障都陷入了空前的困境,一直持續到20世紀翻篇。


儘管如此,這些當年無比輝煌的軍工企業所擁有的勢能是普通企業無法比擬的,職工們頭頂的先天便利光環,照亮了他們另行謀劃的出路。


蔣偉的哥們幾個後來都混得不錯,大路開了一家電鍍廠,給原單位周圍的一批寄生企業供貨,炮哥調到某中字頭央企任局長,建軍在新廠址附近開飯店,子弟們常來捧場,將他的生意照顧得紅紅火火。


蔣偉本人,也受益於父親公司的影響力,在一家供應商單位做掛名副總,每月拿著不菲的「顧問費」。而老婆徐娜,也成了央企市場高管,坐擁百萬年薪。


至今每周一次的聚會,這些相繼邁過四十歲的中年老炮,坐在街邊串串攤前,喝上頭了,就揮舞著齊唱起來:


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兒孫……


這是當年深山廠區最流行的口號。喊口號本身並不產生多大的效益,但口號一呼喊,情緒都上來了,理想都上來了,回憶都上來了,熱淚都上來了。山呼般的口號當年經久不息的迴蕩時,這裡的人們全身心都充滿了奉獻、大幹、無畏、團結的澎湃激情,在其中成長起來的蔣偉一代,對金錢利益的概念,似乎有意地停留在那個計劃經濟時代。


後來發家,蔣偉在西安新認識的朋友知道他的背景後,紛紛圍攏在他身邊,跟他要錢要關係。蔣偉拿他們當朋友,認為自己能助一臂之力是份內的事,可這些年,「朋友」一個個不是卷了他的錢消失,就是用掉之後不再聯繫。


「你別怪誰,這就是市場經濟。」炮哥安慰蔣偉,其實蔣偉用不著安慰,他從秦嶺時期就喜歡喝酒,一頓酣然大醉之後,他可以忘掉一切不愉快。而那些得了他好處的「朋友」們,卻永遠不知道這些洛南子弟隱藏的真正財富:


么子來自陝北某市級領導家族,建軍從唐山大地震的地縫裡爬出,炮哥在廠區的「將軍樓」住過,因為伯父是蚌埠部隊的軍級幹部……


但是在山溝里,這些都被制度抹平了,被口號聲淹沒了,所有人都沒有任何差別,大家都是三線建設的一顆螺絲釘。沒有那個年代如此從容,不看出身,以致多年後,他們再次提起這些,都是當做笑話一瞥而過。


大浪淘金,正是他們將這些名聲利益看做泥沙,歲月沉澱下來的,是金子都不換的革命友誼。



深山中的軍工廠是一個世界,但絕不是一個孤立的世界,它的建設,不僅僅影響了這批軍工人,還給深山裡的原始村鎮打開了一扇窗。


早在建廠選址時,這些單位就給當地山民承諾,可以給拆遷戶每家配置進廠名額。現在西安的新廠社區里不少「准西安市民」,就是當年鎮上的拆遷戶,他們因為三線建設,從農民轉變成了國家贍養的工人階級,繼而又落戶西安,接受了命運魔棒的神奇點化。


但當年在深山裡,廠區和鎮子的敵對不斷,持械打群架的事件屢見不鮮。這其中既有利益相爭,也有生活模式的影響。


廠區打架參與者,無非是蔣偉這群無所事事的小年輕,他們吊兒郎當的言行舉止在山民看來,是離經叛道另類怪異的,尤其懷著建廠對古老生存生態破壞的憤怒,但國家建設、軍事項目、政府批文等合法合規的表面文章,使他們啞口無言,怨氣便對準了這批愛惹事的子弟身上。位於縣城的另一所軍工廠被大水沖毀後,更引發了老一輩山民的擔憂。


而新一輩村民,對建廠帶來的誘惑,顯然勝過了其它,除了有機會能讓自己變身為國家職工之外,廠子弟們從大城市帶來的新鮮事物,無不撩撥著他們的心弦。衣服、水果、電影、收音機、醫院……這些此前他們是聞所未聞的,甚至外鄉的女孩以嫁到這裡的村子為榮。


可是矛盾並不就此消失,工廠曾一夜降臨,30年後,在「保軍轉民」的大規劃之下,工廠又一夜搬遷,再次激怒已經習慣「三線生態」的村民,並爆發了建廠以來最大的混亂。


幾個廠子搬離前夜,村民得知消息後,將當初工人們修築的運送物資的公路挖斷,用石塊和木頭堵住廠區大門,他們覺得冤屈,當初進來時,工廠破壞了他們的生活,現在他們已融入工廠上萬名職工的生活圈中,開起了商店、飯館、衣服店、糧油店,當人去樓空,又要毀滅他們對未來的規劃,因此明知搬遷勢不可擋,但他們依舊用最原始最野蠻的方法表達著憤怒。


二十年過去了,一切都湮滅在時間的長河裡,山坳間各個軍工廠早已坍圮殘垣,荒草叢生,一度讓後來的遊客面對它的闃寂,產生恍如隔世之感。如此規模恢弘的工業群落,曾有過怎樣熱火朝天的歷史?我們只能像面對海底沉船一樣,在想像中恢復這片當年「小香港」的輝煌。



幾天前的12月5日,蔣偉過48歲生日,一大早他首先找到牙醫,拔掉了一顆臥槽牙。捏著銹跡斑斑的老牙,他笑了笑說,這個本命年一過,人生就第五輪了。


晚上的生日宴會在一家奢華的私房菜館包間舉辦,請來的賓客都是當年打過架、逃過課的各廠的子弟。這波人都能喝酒,山珍海味沒吃幾口,各種酒卻輪番上陣。


他們喝酒的「說頭」也多:無線電廠的一起喝一個,同班的喝一個,黨員的喝一個,頭髮5厘米以下的喝一個……


對於這群即將奔50的70後,席間我這個唯一的80後插嘴問了個問題:你們是不是很懷念「秦嶺深山」的時代啊?


「懷念個屁!」炮哥舉著酒杯晃晃悠悠地說:「江山還能打,老子就嫌不能再活他五百年!」


沒人在意我問了什麼,都站起來豪情勃發,舞動著吼起「向天再借五百年」的歌來。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作者 | 七焱 | 陝西人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pcMUJG8BMH2_cNUgPEra.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