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家暴的人要離開施暴方有多難？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1、
第一次知道室友母親被家暴是在某天晚上。那天我推門回到家裡，室友小金坐在沙發上。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麼大事，小金竟然沒玩遊戲。突然，他抬起頭問了我和另外一位女室友小白：「如果你們的爸爸打你媽怎麼辦？」
我的頭嗡的一下像要炸開，回憶如潮水般湧來。「我10歲的時候，我爸媽當著我和弟弟的面打了一架，真是嚇死人了，現在我都記得。」說出這句話的那一刻，我好像又回到了原來的環境里，害怕得全身發冷。
「我5歲的時候，我爸要打我媽。我往我媽背上一撲、我弟往我媽懷裡一抱，敢打我媽，看你怎麼打？要不就打我們好了。」小白說，「這種時候肯定要幫弱勢方啊。」
「那你很機靈嘛！自從我爸媽當著我們的面打架後，我再也不喜歡他們了，看到他們吵架也不想勸。小金你怎麼突然問這個問題？」
「我爸喝醉了酒，打了我媽，我媽跑了出來，躲到了我姨家。剛剛我姨打電話告訴我這事了。」小金垂著頭，沒有精神。
酗酒打人，神志不清的要是打死人怎麼辦？我和小白對視一眼，驚慌又擔憂。
2、
當天晚上，我們就見到了室友母親，一個中等身材、面龐微圓、黝黑結實、留著短髮的勞動婦女。一個50多歲，為了躲避丈夫的拳頭，連夜離開蘇州的家趕到上海投奔兒子的女人。
阿姨到上海的第二天就把廚房和洗手台打掃得乾乾淨淨，每天做好一桌飯菜，招呼我、小白、小金一起吃。她真的是個和藹可親、勤勞友善的人，可命運並沒有因此善待她。
隨後，她告訴了我她的經歷。
這不是她第一次挨打，可能也不是她最後一次挨打，家暴已經持續了28年，從她和小金爸相親結婚後就開始了。新婚後不久，小金爸為一點小事打了有孕的妻子，阿姨受不了躲到了親戚家。小金爸跑到岳父、岳母家大鬧，岳父母怕惹麻煩，勸女兒回家。
阿姨只能回家。她也想過打掉孩子，遠走高飛，但沒錢也沒機會去醫院，自己也有點捨不得。小金生下來後，丈夫並沒有收斂一點，面對暴力阿姨只能忍受，畢竟不能回娘家，她也沒辦法帶走孩子獨自謀生，她沒有屬於自己的職業。
一直以來阿姨和丈夫共同經營一家水產店為生，每天早上4點小金爸從魚塘里打撈活魚拉到店裡，阿姨守攤賣魚。早上10點賣完魚關店，回家做飯，下午休息。小金爸每天的任務就是捕撈和運送，忙完這一點事就回家吃飯睡覺。
阿姨每天開店賣魚、回家了要做飯照顧一家人吃喝、做家務。小金爸絕不到店裡幫忙，他拉不下臉做這點小生意。小金還說他家的錢都是他爸賺的，阿姨才是家裡的主要勞動力吧。
離開了家該怎麼謀生呢？阿姨沒有出去打過工，再說，靠一個人的工資也養不活孩子。她走了孩子怎麼辦？
就這樣她忍了28年，終於等到小金長大。
挨打這麼多年，阿姨有各種心理生理症狀。她見了小金爸就心慌，晚上睡覺總做噩夢。同村的和她年紀差不多的鄰居，經常被打，前年突然倒地不起一下子就去世了，才50歲不到。她怕再這樣下去，她就要被打死了。
這次丈夫耍酒瘋打人，她實在是忍不下去了，這才跑了出來。好在小金也大了，也許她可以離婚了。
3、
剛開始，我以為阿姨可以順利離婚、重新開始，後來才發現事情沒那麼簡單。
首先小金的態度就很曖昧。在得知他爸常年家暴之後，他竟然覺得很震驚，好像是剛知道這件事。這就奇怪了，家暴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持續發生了20多年，他竟然才知道。難道因為他爸從不打他，他就沒發現這檔事？！
他嚷嚷著：「家都散了，活不下去了。」整天想著要和他爸同歸於盡再拉上他媽，一家三口死在一塊。我勸他帶著媽好好生活，有媽在的地方就有家。他竟然說這樣對不起他爸，他爸一個人太孤單了。
典型的是非不分嘛！有同情心去同情施暴方，怎麼不同情受害者？怎麼不說自己媽挨打多年太可憐了？
難道湊齊一家三口、保持家庭表面的完整要比解救他媽出苦海更重要？這樣的家庭只是表面完整，實際上爛到了骨子裡，還怎麼算得上家？溫馨、友愛、相互尊重才是家庭的內涵啊。
其次小金爸死纏爛打。小金爸每天打電話騷擾小金讓阿姨回家。阿姨不回家就沒有人賣魚，也沒有人做飯給他吃，他不會善罷甘休的。每天晚上，小金和他爸隔著電話用方言爭吵，他爸嫌他多管閒事要殺了他，多難聽的話都說出來了。我甚至懷疑也許哪天他爸就會衝來上海、打砸搶人。
再次各路親友勸和不勸分。男方的各路親友紛紛打電話過來勸阿姨，這群人就是典型的是非不分，寧毀十樁廟不毀一樁姻。說辭無外乎：「孩子都這麼大了，離婚丟人」「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和」之類。
站著說話不腰疼，反正挨揍的又不是他們，反正獲利的是自己兄弟。也許這些人裡頭，有不少人私下裡都打老婆，他們才不想阿姨成功離婚帶動自家媳婦離婚呢。面對家暴問題，很多男性很自然的組成了一個利益共同體，站到了統一戰線。
男性能為了利益，很自然的結成同盟，而女性面對自身利益受損這一局面卻很難統一戰線。
最重要可能也是最關鍵的一點：經濟因素。阿姨不在，小金爸就不開店了，不開店就沒有收入。小金還沒有成家，結婚還需要一大筆錢，阿姨還要攢一筆養老費。她從家裡逃走，沒帶身份證，不好在上海找工作，而小金待業在家，花銷也不少。
眼看著小金沒有收入，阿姨不敢留在上海增加他的負擔。我真恨室友不爭氣，不能趕緊找份工作讓阿姨安心。我恨小金不硬氣、沒擔當，不能幫自己媽媽脫離苦海。我真恨小金他爸耍流氓，逼純良的人讓步。
4、
種種因素交織，10天後，阿姨告訴我她要回家了，「孩子都這麼大了，還能怎麼辦呢？」。
小金小的時候說「孩子還小，還能怎麼辦呢？」好不容易熬到孩子長大，又這麼說。熬啊熬，什麼時候才是一個頭啊。
女人結婚的時候指望丈夫體貼，有孩子後指望孩子孝順。往往最後遇人不淑、孩子反目，誰都靠不上。真奇怪了，很多女性似乎從沒有想過把命運牢牢掌握在自己手裡。
當然這不能全怪她們。缺乏父母支持，沒有受到良好教育，沒有掌握一門技能獨立謀生，社會文化影響，缺乏社會支持系統，性別歧視，所有的因素交織在一起，就像一張網，網住了女性，讓她們無路可退。
200多年前，曹雪芹《紅樓夢》里寫盡了「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薄命紅顏，其中迎春出嫁一年就被孫紹祖家暴致死。沒想到，到了2019年，婚戀自由、教育自主、出門工作的中國女性處境依舊兇險。
物傷其類，我為阿姨、為許許多多像阿姨一樣的婦女、為我自己感到悲傷。
而這些旁觀者，有些是受害人的至親手足、子女，卻眼睜睜的看著暴力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生。面對暴力，只有兩種態度：反對或者贊同。那些保持中立、或者明知不對卻因為各種原因不施加援手的人都是幫凶。ta們的沉默只會助長施暴方的氣焰，讓施暴方越發的有恃無恐。
前幾天，我問小金阿姨回家後過得怎麼樣，小金輕描淡寫的幾句：「吵架還是要吵的，夫妻相處幾十年哪有不吵架的？打架倒沒有。」
哪裡是吵架哦，是阿姨挨罵咯，可精神暴力也是家庭暴力的一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