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寧也不是中國電影的世外桃源

2019-08-05     北方公園NP




作者:莢子、王小笨


2006年,還沒有FIRST青年電影展。這一年,中國傳媒大學辦了一個大學生影像節。最先挑頭乾的是宋文,迅速加入的是李子為。新生的這一屆影像節規模比較小,沒能怎麼走出校園,主要針對中國傳媒大學校內的大學生短片徵集和展映活動。

那時還沒有人能預測到,這個影像節日後會成為中國電影上層力量強勢關注的對象,被媒體稱為中國電影未來的希望。

13年過去了,那個叫李子為的主持人,嗓子沙啞,一年又一年在遙遠的西寧告訴大家「讓我們忘記世界,好好談電影吧」。

理想很美好,但現實越來越骨感。青年導演所面臨的早已經不是簡單地拍自己最想拍的電影,揮灑全部的才華這麼簡單,他們被迅速地吸納進電影這個完整而嚴密的工業體系,他們面臨著市場和資本最直接的審視。

他們原本走在導演之路的中間,不必著急讓自己靠向哪邊,但現在他們必須做出選擇。




在辦影像節之前,宋文在 IDG 工作,正好趕上了 IDG 投資 A-G 藝術院線,發行《天上的戀人》、《運轉手之戀》、《無聲的舞者》這些藝術電影。那是宋文第一次認真接觸電影,他乾的活和當初於冬在北影廠的時候差不多,都是背著拷貝去天津、河北各個地方給院線經理放電影。

放著放著,觀眾睡著了,宋文自己也睡著了。那時候宋文就在想現在的藝術片是不是都差點兒意思啊,自己能不能搞點動作改變改變什麼的,這就在心裡埋下了種子。

李子為比宋文小6歲,在來到中傳進修前,她就在湖南女性頻道、東方衛視當過主持人。宋文和李子為本科都畢業於安徽大學,又都來到中傳深造,工作經歷軌跡相似的兩個人決定搭夥搞影像節。

宋文



李子為


影像節最初規模很小,但因為有強烈的社會性和相對成熟的發起人,它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單純的大學生活動。

第二屆影像節就拉到了創維集團當冠名贊助商,聯合主辦單位已經有共青團中央網絡影視中心、中國校園傳媒等。那一年影像節在廣院小禮堂放映了王超的《江城夏日》,還把《江城夏日》的大海報掛到了廣院生活氣息最濃的西門門口。

配合電影的放映,宋文買了很多婚禮上用的小禮炮,算是折騰了一個儀式,還給王超策劃了一個映後談,表示「我們要開始干大事了」。

畢竟當年所有的一切也都沒想著簡單地做件小事。

到了第三屆就開始有美國電影協會,西班牙塞萬提斯學院這樣的國際力量加入,主題也變成了「讓世界矚目你的影像」。

這一屆最佳短片男演員獎是黃磊評的。呼聲最高的兩部一個是大學生普遍喜歡的《北京小烏龜》里的孔德佩,另一個《開懷大笑的男人》的主角,正是黃磊的學生。但黃磊反饋回來的結果是,《北京小烏龜》的的得分最高。

那一年影像節發生了一件大事,他們把年度最受矚目電影獎頒給了曹保平的《光榮的憤怒》。這部電影的劇本在電影局走了六七次也不過審,直到電影局換了副局長才得以開拍。這次事件導致影像節直接被叫停,停辦一年後才去昌平辦了第四屆。

雖然他們自己覺得那幾屆辦的很爛,但事實上影響力還是很大,而且從一開始它就是一個聯結影視圈上層和新生創作者之間的節日。那些年其它的獨立電影節展並非沒有,但命運基本類似,比如慘遭拉閘限電的「北京獨立影像展」,「因故延期」的南京「中國獨立影像年度展」以及「暫停舉辦」的「雲之南紀錄影像展」等。

很快大學生影像節資金不足和監管愈發嚴格的問題開始凸顯,宋文和李子為決定找尋新的夥伴和新的城市,最初的目標是蘇州,但沒能談妥,但很快她就認識了青海五礦信託的副總經理楊巍。和楊巍見面聊了不過20分鐘,三個人就一拍即合,大學生影像節就這麼到了青海西寧,成了西寧 FIRST 青年電影展。

當時西寧市給電影展提了三個要求,一是永久落戶西寧,二是必須市場化運作,三是如何解決可持續性發展的問題,但 FIRST 也就此成為了西寧文化產業的重點培育對象。落地西寧之後,電影展就從形態和主題上完全脫離了校園氣和學生氣。在遙遠的西北邊陲,它也成為了國內青年導演最重要的上升通道和庇護所。

隨之而來,也有越來越多的明星和名導參與到 FIRST 中來,徐楓、許鞍華、謝飛、姜文、王家衛、 婁燁、陳國富接連成為電影展評委會主席。和國內其它帶有名利場性質的電影節展相比,來 FIRST 意味著遠離世俗,回到電影的初心,只談對電影的熱愛。

王家衛當主席的那一年是2016年,趕上電影展十周年。那一年,命運的齒輪悄悄轉動,兩個青年導演在 FIRST 創投會上被買下劇本,但他們卻收穫了截然不同的未來。




那兩個青年導演是胡波和周子陽。那一年一共有457個項目報名,最後12個參與獎項的角逐。周子陽的《老混蛋》拿到了阿里影業的1萬美元獎金,胡波的《金羊毛》什麼也沒有拿到,但這兩個劇本都被王小帥相中。

王小帥最先相中的是周子陽的《老混蛋》,說是劇本紮實,很有生活氣息,自己也深深被老混蛋吸引。創投會那天晚上有酒會,觥籌交錯之間,周子陽看到了王小帥,就端著酒杯過去敬酒。王小帥這時候是事業再起又遇好項目,之前幾杯下肚已經喝得有點兒上頭,見周子陽過來也是痛快地喝了起來。

「我最喜歡的就是你們的這個《老混蛋》。」

「那您要不要來做監製啊?」

「不光監製,我們公司來給你做投資。」

王小帥跟周子陽倆人就這麼笑著抱在了一起。

《金羊毛》沒獲獎,一開始也沒被王小帥看到。原因倒不是劇本不好,很大程度可能是胡波 pitch 時太緊張了,沒講出自己的特色。那天,一直習慣獨自蝸居吃外賣快餐的胡波站在萬眾矚目的舞台上,燈光一束束向他打來,把他聚攏在巨大的 PPT 熒幕前,PPT上有一句他寫的書《大裂》里的一句話:「這條路穿過整個地球,這是通向最遠地方的一條路。」

但他只講了一小段就卡住了,身體僵硬一動不動,也不說話。全場陪著他一起安靜地呆了差不多幾十秒,他才從一種類似僵持的狀態中走出來。只是此時,努力繼續說下去的胡波,講的內容已經完全跑偏了。所以後來沒得獎也很正常。

後面那些故事我們都知道了。社會經驗更豐富、更懂得「慢慢來」的周子陽,獲得了金馬獎的肯定,《老獸》也最終得以走進院線。


去年四月 FIRST 系的幾部電影《暴裂無聲》、《老獸》、《清水裡的刀子》一起登陸院線,周子陽在朋友圈裡寫道,「非凡的四月,中國影史並不曾發生過。」

那幾年在 FIRST 上大放異彩的導演基本上都有和周子陽相似的軌跡。忻鈺坤從錄音舉杆到茶水常務都干過,四處借錢拍了《心迷宮》,王一淳開過自己的廣告公司,自掏腰包300萬拍了《黑處有什麼》,更早的郝傑在電視台、視頻網站、影視公司都做過。

這些導演大部分都是75後到85前之間,拍處女作之前都在這一行或者擦邊行業里深耕過很多年,不算專業也不算非專業,不算混到頂尖,但努努力還是能借身邊夠得到的人脈緊巴巴地弄起來一個自己的電影。他們有理想,有自我表達的慾望,但是不執拗,個性有圓滑的地方,拍的片子也沒有一般藝術片或者獨立電影的那麼枯燥。

所以《心迷宮》《黑處有什麼》都帶著懸疑的味道;《老獸》的故事進行也荒誕無比,每個導演的理想之下「憤世嫉俗」的感覺少之又少,只是在談自己的生活,對少女成長的關懷,和父親的和解,對老楊這樣的邊緣人的理解等等。

和一貫似乎與主流對立的獨立電影展相比,FIRST 電影展上的片子已經展現出了內在的一些社會關係和社會變遷的探討,他們更柔和,更自我,更寬容。他們不必只能走第六代導演的海外拿獎、海外放映路徑,他們可以走國際電影節,也可以在中國尋找到一條更加本土化、更有機會上映的途徑—— 那就是 FIRST 。這個電影展讓他們不必只是停留在利用自己的人脈拍個自己的心愿,而是能成為更專業、更成熟、覆蓋面更廣的創作者。

就像這個影展的創始故事一樣,他們一開始就不是一個標準的反叛主流的故事。或者說,這是主流人群的一次「撒野」狂歡。他們追求自由創作,但不拒絕上層力量,他們找到了一條中間路徑。




只是一切和電影有關的故事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更新著,中間路徑也沒那麼好走了。

電影依然是 FIRST 的核心話題,但是在青海大劇院之外,有一個更廣闊的電影產業、電影市場在涌動著,所有人都力求在這裡賭贏一把。

過去一年,有關電影的壞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來。大查稅從政策層面引發了整個行業的動盪,上半年觀影總人次減少接近一億表明人口紅利已經見頂,各個電影公司公布的財報更是跌倒低谷,華誼兄弟上半年虧損超過3.2億,華策影視虧損超過5500萬。

這和幾年前電影行業的火熱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馬凱曾經講過一個故事,當年他的導演處女作《中邪》在 FIRST 首映一結束,就有超過30家電影公司蜂擁而至,甚至直接把他堵在了機場。電影公司不僅要買下《中邪》的版權,還準備和馬凱簽約。

這樣的故事在現在的 FIRST 已經不太常見,或者更準確地說這樣的過程已經被前置了。在 FIRST 放映的電影,像《魚樂園》這樣全憑朋友們在一起生活一起玩出來的「手工藝品」,已經是鳳毛麟角了。

FIRST 創投會現場



越來越多的電影是在投資方和出品方的保駕護航下出產的成熟「工業品」,在很多部電影的映後,你都能感覺到製片人對電影有著比以往更高的把控力。過去有很多新人導演在 FIRST 展現出了驚人才華之後,會在進入到工業體系中面臨轉型和磨合的陣痛,以至於再難產出好作品,但如果處女作就已經完整經歷了電影工業的流程,這種風險無疑會變小很多。

曾經 FIRST 是這些青年導演的庇護所,讓他們可以自由地揮灑自己的才華而不去過多考慮產業和資本,但現在 FIRST 更多承擔起了讓青年導演更直接更容易地面對產業和市場的責任,將陣痛的過程儘可能縮短。

於是我們也不難理解 FIRST 的 CEO 李子為公開限制觀眾評分的舉動,在 FIRST 的「三高」電影養成記論壇上,FIRST 贊助商阿里影業副總裁李捷就直接表示,現在中國電影的生死就由豆瓣、貓眼和燈塔的評分決定,觀眾會用評分來投票,可以想像《馬賽克少女》5.6的評分對電影的前景意味著什麼。

在某種程度上,FIRST 在市場上已經和這些電影形成了休戚與共的關係。

市場和創作者之間的聯結也已經比過去深入得多。在電影市場頒獎酒會上,以各個電影公司名字命名的獎項頒發給了競賽入圍和創投單元的電影,這些電影基本只有一個核心概念和一個還不成型的劇本,但已經不妨礙這些電影公司以這種方式更容易地介入到整個項目之中。

這同時意味著導演也已經被更早地納入到了電影這個嚴密的工業體系之中,齒輪一旦開轉便再無停下的可能。今年的 FIRST 創投會上,一部名叫《阿來舅舅》的電影吸引了所有人的關注,創投評委都給出了極高的評價,也表示出了對項目的濃厚興趣。

但一位電影製作公司的朋友告訴我,《阿來舅舅》已經被阿里影業相中,其它公司想要看到劇本也幾乎沒有可能。有阿里影業的介入,這部電影從前期籌備到上映宣傳都不再是難事,甚至完全有可能在院線拿到一個亮眼的成績,只是這樣一個屬於導演舅舅的私人傳奇故事,到底還有多少浪漫能夠得以保留呢?


在 FIRST 頒獎盛典的媒體見面會上,婁燁對所有人說 FIRST 很重要;在FIRST 閉幕之後,FIRST 的名譽主席謝飛在接受新浪電影採訪時說,「你要求所有的年輕人,新的有才華的人都迎合這個市場,那你就會傷害很多有價值的導演。」

但願很重要的 FIRST ,能讓這種傷害來的再小一點,再晚一點吧。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mlgu-GwBJleJMoPMsQvh.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