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地磚、排堅果、為橘子接生、自製套圈、雲監工。
短短几天,社交網站上就湧現出如此多的宅家妙招。
想來也是,賀歲片集體撤檔,每天只能在臥室—客廳—廚房的旅遊路線里循環,就連心愛的奶茶也喝不著,這個超長假期確實難熬。
那話不多說,火速為大家推薦這部良心好片——
《陽光普照》
或許是觀影熱情無處安放,又或許是主演許光漢最近圈了不少路人粉。
這部原本略顯冷門的電影在網飛上線後的幾天內,標記人數迅速破萬。
而且鑒於最近實在沒什麼能battle的選手,8.2的高分已經實屬亮眼。
更有趣的是,本片剛剛開場,就送了份小「驚喜」。
不少奔著清新治癒海報來的觀眾被嚇了個踉蹌,差點當場勸退。
不信?接著往下看。
風雨飄搖的深夜、曖昧不明的打光、散落一地的霓虹。
借著夜色掩映,屬於罪惡的舞檯布置完畢。
而登場的主角則是稚氣未脫的少年,二人正忙著奔赴一場血色盛宴。
再一細看,一人慌亂無措,另一人的眼角眉梢滿是戾氣,理智所剩無幾。
於是,血漿迸濺,最原始的恐懼與快感被一齊點燃。
最後,滿臉血漬的兇手離去。
只剩斷肢在滾燙熱湯中緩緩沉浮,宣告這場野蠻狩獵的終結。
乍一看,雨夜混搭霓虹的場景、生猛凌厲的視覺衝擊、對暴力不加掩飾的描繪,種種要素都讓人不禁聯想到《南方車站的聚會》。
但假如就此給本片定調,那顯然太心急。
因為《南方車站的聚會》作為犯罪片+黑色電影的生猛氣息幾乎貫徹始終,而《陽光普照》卻只在這場「剁手戲」顯露過一絲血腥味。
餘下的時間裡,不僅畫面轉向乾淨明亮,故事也呈現出平淡、溫吞的氣質,那樁罪案遙遠到仿佛只是幻象。
話雖如此,以生猛開場,以溫馨收尾的反差絕非敘事風格的斷層,而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暗流涌動」。
崩塌重組的家庭關係、始終錯位的親情、諸多角色面臨的人生困境,以及一樁不可言說的命案。
一切悲劇的序幕,正是由這隻斷手揭開。
01.A Sun / A Son
「希望中國電影陽光普照,願所有的愛地久天長。」
在萬眾矚目的金雞頒獎禮現場,王景春曾以新晉影帝的身份,表達了他對中國電影的美好期許。
至於這番話是巧合,還是用心良苦?暫且不去想它。
拋開獎項和虛名,《地久天長》和《陽光普照》這兩部電影依然維持著共鳴:
二者同樣聚焦家庭代際關係,以親情作為主要矛盾。
甚至連切入角度也出奇一致,都走「以小見大」的路線,試圖以個體悲劇影射社會與時代的癥結。
唯一的區別在於,前者在傷痛中不忘講述家庭的溫情,並最終走向和解。
而後者則在「陽光普照」的畫面下藏著陰鬱冷峻的內核:
「家庭」既是人生的避風港,也是悲劇的溫床。
因為參與惡意傷人案,兒子阿和(巫建和飾)被判送入少年輔育院服刑。
面對妻子的悲痛,丈夫阿文(陳以文飾)倒顯得不以為然。
畢竟在他眼中不學無術的阿文本就是個「棄子」,他早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哥哥阿豪(許光漢飾)身上。
正常情況下,只要阿豪夠爭氣能順利考上醫大,那麼帶領一家人走向階級躍升,只不過是時間問題。
至於那個少年犯,就隨他自生自滅。
很快,故事就迎來逆轉——向來乖巧懂事的優等生阿豪在某個深夜跳樓自殺。
這些接踵而至的打擊無疑使這個家庭陷入了危機。
不過與《地久天長》中傳遞出的綿長鈍痛不同,阿文一家人甚至來不及展示悲痛,就又投入到平庸忙碌的生活中。
換句話說,《陽光普照》的重點並不在於「痛失愛子」,而是聚焦一個家庭重新運轉並回歸常態的過程。
在這個恢復期里,母親琴姐(柯淑勤飾)收留了未婚先孕的少女小玉,並悉心照料這對母子,直到阿和出獄。
而父親阿文也不得不接受現實,嘗試著把關愛轉移到小兒子身上。
於是,新舊成員陸續加入,大兒子阿豪去世造成的空缺被逐步填補。
事實上,這家人完全就是中國式傳統家庭的縮影。
無論是成員配置,還是內在性格。
一味寵溺孩子、沒有太多話語權的母親,承載過多期望的長子以及慘遭放養的次子。
尤其是阿文,更是嚴絲合縫地遵循著李安「父親三部曲」所構築的經典形象:沉默寡言、耿直暴躁、執拗要強。
而這類角色又往往遊走於兩種極端,要麼態度生硬到像是階級敵人,要麼就為愛不惜一切。
總之,空有物質上的關懷和感天動地的犧牲精神,卻笨拙到學不會溝通。
除了人物形象的代表性值得在意之外,更值得關注的還是悲劇背後的成因:
揮之不去的父權陰影。
也就是說,導致家庭崩塌的「兇手」不是別人,正是自詡為家庭頂樑柱的阿文。
他自認為的「為愛付出」,其實是以愛為名的傷害。
也是他在不停地製造著對立,將父子情演變為爭奪資源的戰爭。
假如用演員陳以文的話來形容,就是「父愛就像陽光與陰影,一體兩面。」
英文片名「A Sun」與一個兒子「A Son」形成了巧妙的互文
因為阿文的固執和不願溝通,導致父子間隔閡不斷擴大。
在教育過程中,他只懂灌輸教條和強行設定目標,最後把阿豪逼上絕路。
又因為他的偏愛和冷漠,促成了阿和的墮落。
在遭遇校園霸凌後,得不到關愛的阿和第一反應不是訴苦,而是加入拳擊隊,結果成了用拳頭說話的問題少年。
最可怕的是,失去阿豪之後,這種「相愛相殺」仍在繼續。
電影將至尾聲,伏筆揭曉——阿文用以暴制暴的方式替阿和掃清了人生障礙。
同樣以罪惡作為救贖,本質上是與《誤殺》十分相近的情節,我卻難以體會親情的厚重與溫暖。
因為阿文的舉動看似無私悲壯,但又何嘗不是另一種自我感動和道德綁架?
就像他只考慮到要替兒子承擔罪行,卻沒想過東窗事發的後果。
正如導演在訪談里說的,「所謂的父慈子孝,那些都是王八蛋,都是講來騙人的。」
或者,也可以用《小歡喜》的台詞來解釋:父母的愛,其實是有條件的。
試想一下,如果阿豪還活著,他會為了「廢物」阿和去鋌而走險嗎?
答案,恐怕不用想也知道。
片中一家人從未同框,唯一的交集只在電影海報
02.缸中之人
電影中充斥著以「光暗對立」為基調的隱喻,打光、場景、台詞、人物關係,俯拾皆是。
比如,阿豪、阿和、菜頭這三個從性格到命運都迥異的角色,就是強有力的對照組。
總體上,導演對優等生阿豪這個角色的著墨不多,但每一筆都不容忽視。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人物的存在,決定了故事走向。
而且正是透過他的死,才撕開了那層明晃晃的假象,露出殘酷底色。
再加上,角色被賦予的「傳聲筒」使命。
站在上帝視角來看,阿豪的死看似突兀,實則有跡可循:時隱時現的幻覺、課堂上頻頻走神、被壓箱底的記事本。
可他到底為什麼要自殺?
電影沒有做出任何明確解釋。
實際上,關於「青少年心理健康」的話題不僅是導演鍾孟宏的創作重點,更是困擾他多年的難題。
就像處女作《醫生》中那個看似開朗活潑的少年Felix為何突然弔死在衣櫥里,直到現在,導演本人也給不出確切答案:
「我們真的太正常了!我們往往用我們的理解去理解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其實,我們能理解的大概就是眼前這一尺之方、一尺之圓而已。」
在將困惑傳遞給觀眾的同時,導演試著提供了兩個線索。
先來聊聊阿豪口中「司馬光砸缸」的故事。
司馬光和同伴在玩捉迷藏,明明所有「鬼」都被找到了,只有他堅稱還少一個。
於是他舉起石頭,砸破了院中的一口大缸,缸里藏著一個小孩——被陰影籠罩的司馬光。
故事很短,和傳統版本的不同之處,在於司馬光砸缸救出的對象變成了他自己。
另外,這個故事並非原創,靈感來自袁哲生創作的短篇小說集《寂寞的遊戲》。
作者在本書出版幾年後被人發現自縊身亡,引來文壇好友一片愕然。
因為與阿豪相似,外人眼中的袁哲生一直表現得開朗樂觀,所有人都沒料到他有自殺傾向,也始終猜不透箇中原因。
此時,我們不妨試著重新拆解這則寓言。
「水缸」象徵著內心世界,「躲藏」意味著逃避現實,而「砸缸」的動作則預示著破除隔閡。
至於呼喊同伴和分享故事,本質上是在發送求救信號。
然而,無論是故事內外,他們的求救信號都被無視了。
在我看來,或許就是這種既想逃避,又渴望救贖的矛盾心理,慢慢擊垮了兩人的心理防線。
馬克·吐溫曾說,每個人都是月亮,總有不願示人的陰暗面。
問題來了,倘若這種陰暗面是被迫隱藏的呢?
而阿豪的悲劇恰恰來源於此。
為了照顧家人的感受,他不得不充當24小時從不歇業的太陽,努力地散發溫暖。
「他好像把所有的好都給別人,忘了留一點給自己」,這是好友小貞對他的評價。
一方面,無處宣洩的壓力使阿豪難以承受,所有的痛苦都被濃縮在這段獨白,也就是第二個線索當中:
「我也好希望跟這些動物一樣,有一些陰影可以躲起來。」
「可是我沒有水缸,沒有暗處,只有陽光。24小時從不間斷,明亮溫暖,陽光普照。」
另一方面,「奉獻自我」的習慣又深深烙印進阿豪心中。
即使是自殺,也要把所有東西收拾的乾乾淨淨,不為他人多添一點麻煩。
甚至,太陽隕落之後的餘溫依然在庇佑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庭:
他以死為契機,讓阿和與小玉得以相見。
接著又多次託夢給父親和弟弟,在冥冥之中調和著家人的矛盾。
只可惜,太陽的溫暖可以普照世人,卻永遠照耀不了自己。
阿和,一個極其彆扭的存在。
論性格,他自私懦弱,當初明明是共犯,卻想著甩鍋給菜頭。
論人物內心,簡直是三百六十度大轉變。
故事前期,被家人冷落的他選擇用「自甘墮落」的方式來對抗。
故事進入後期,他被家庭重新接納,於是這段叛逆期戛然而止。
其中最戲謔的是,正是太陽的隕落,才給了他走出陰影的契機。
這麼說吧,如果構建阿豪這一角色意在彰顯主題,那麼菜頭簡直是為諷刺而生。
一是他的善良本性。
儘管身處黑暗,身上卻閃爍著人性微光——即使被兄弟背叛,也坦誠說「無怨無悔」。
二是他的遭遇。
明明為兄弟出頭,卻被甩鍋;
出於人道主義,阿和一家本該在他出獄後做出一點補償,結果卻對菜頭避之不及;
特意下車抽煙,明明是善意之舉,卻招惹來殺身之禍。
再補充一個小細節。
當阿和得知菜頭死訊的那一刻,他一路狂奔在自由的空氣中。
鏡頭拉遠,是陽光傾灑,暖意融融。
是啊,「黑暗」已死,眾生迎來的可不就是陽光普照?
這時候誰還會去在乎他是否真的該死?
象徵「光明」和「黑暗」的阿豪和菜頭先後出局。
唯有阿和這個在中間地帶搖擺的人,得以倖存。
反差如此鮮明的結局編排,導演的用意再明顯不過。
如果化用某句詩,那就是「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進來的地方。」
或者,換個不那麼文縐縐的說法,唯有直視內心的陰暗,才能勇敢地站在陽光下。
03.陽光普照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鍾孟宏是個全才,不僅自編自導,還包括「自攝」。
為此,他甚至特地起了個化名:中島長雄。
因此想看懂他的電影,有時必須從鏡頭語言入手。
就拿《陽光普照》來說,它繼承了導演一貫以來的攝影風格。
在鏡頭調度上,時不時彰顯存在感的特寫鏡頭,仿佛誓要將洞察人心進行到底。
在鏡頭敘事方面,導演再次將堪稱敏銳的捕捉力發揮到極致。
比如,城市中微風掃蕩落葉的場景,對應人物命運的波盪起伏。
再比如,兩次遮雲蔽日的畫面,分別暗示阿豪與菜頭即將赴死等等。
在視聽效果上,美到難以言喻的光影和構圖,令人難忘。
就比如丈夫阿文在山頂坦白罪行,與哭到聲嘶力竭的妻子緊緊相擁的場景。
光明與黑暗,溫暖與冷峻,都在這流動的天光雲影中融為一體。
讓人瞬間聯想到豆瓣評論區那句:「普照在冰冷的陽光之下,你我皆是罪人。」
細數導演前作,不難發現他走的是著眼小人物,傳遞人文關懷的路線。
《停車》藉由中年男子陳莫的視角,深入挖掘現代都市的底層,同時也探討婚姻關係是如何走向撕裂。
《第四張畫》以小翔的不幸童年為切入口,最後把問題放回「如何認識自我」的境界。
《一路順風》在一次奇妙又驚險的搭車旅程中,許冠文和納豆飾演的主角尋回了人性的溫暖。
再到如今的《陽光普照》,揭示中國傳統家庭的悲劇輪迴。
作為一部現實主義電影,《陽光普照》從未隱藏那顆試圖批判的赤子之心。
可它同樣還有更真誠、更普世的話想要表達。
故事的最後,阿和騎著腳踏車,載著媽媽一路前行。
兩人穿過斑駁樹蔭,陽光一點點灑落,無言但溫暖。
一旦沉浸在這樣緩慢寧靜的情緒中,你會發現內心的焦躁、不安好像突然就被撫平了。
是啊,無論經歷過多麼難熬的大起大落、艱難險阻,生活總得繼續。
只要走過陰影,總會迎來陽光普照。
- END -